赵建中
赵建中:太原科技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
传统中国山水诗的鼻祖是东晋的谢灵运,山水画亦可在东晋顾恺之传世绘画中窥见端倪。自此,山水诗与山水画对精神方面的要求,在后来的艺术发展中基本上趋于一致,将中国画视为“无声诗”(也称“有形诗”),将中国诗歌视为“有声画”(亦称“无形画”),赋予诗与画相互依存的关系。也就是说,在中国传统诗歌和绘画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可以融合的地方。到了北宋,著名山水画家、理论家郭熙的山水画论《林泉高致》,在诗画关系方面所作的精彩论述,基本奠定了早期“以诗入画”理论的基础。
在中国古代绘画史上,“以诗入画”艺术实践的先驱者应是唐代的王维。他既是大诗人,又是大画家。史载王维艺术天赋极高,既能诗又善画(目前没有公认的存世绘画作品),且可做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但他的艺术实践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融合过程,没有形成自己的诗画理论主张,而且他“以诗入画”的艺术特点被世人发现,来自苏轼著名的诗句:“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洁之画,画中有诗。”北宋以后,脍炙人口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就被确立为中国古代绘画作品所要求的最高境界,确立了苏轼“以诗入画”论调的创始人地位。
然而郭熙曾在《林泉高致·画意》中曰:“更如前人言:‘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哲人多谈此言,吾人所师。”多位学者认为,苏轼生于宋仁宗景佑三年(公元1036年),卒于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郭熙生卒年不详,只可推知郭熙当生于1005年,卒于1094年,大约要比苏轼年长三十岁。郭熙引用的“前人言”,却与张舜民《画墁集》卷一《跋百之诗画》之诗:“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丹青不知老将至,李陵苏武真吾师。太平本学治礼乐,犹有暇日能临池。区中孰最奇,庞眉皓首苟住著,安得一区我安之。”中的句子是相同的。这句话,是从诗与画“有形”“无形”的角度提出的,对诗画关系作了很有开创性的概括,突出了诗与画外部造型和内在精神的一致性。
值得注意的是,张舜民,字芸叟,自号浮休居士,长安(今陕西西安)人,生卒年不详。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进士,卒于宋徽宗政和中(1111—1118年)。以张舜民1065年中进士时三十岁左右来推算,其大约生于1035年左右,就应与苏轼的生年大致相同。郭熙虽然大他们三十岁左右,但郭熙说出“更如前人言”的话,这“前人”就不会是指张舜民。因为郭熙比他年长,决不会称他为“前人”。郭熙以前的这位“前人”,现已无从考证。马鸿增先生认为,郭熙虽然比苏轼较早地提出诗与画相通的融合关系,但苏轼在当时社会的地位较高,既是政治家、文学家,又是书画家,仅仅属于画院待诏的郭熙是无法比拟的。加上二人所处年代相近,苏轼促使“诗画一律”论成为时代的流行风尚,从而掩盖了郭熙作为理论先驱的功绩。在此只能说,郭熙或借“前人”之语,言己之所见,但至少可以断定此类言论在北宋中期以前已流传于世。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诗基本被当作中华文化的代表,其地位明显高于绘画。“以诗言志”曾经激励着中国古代文人们抒发自我的志向情怀。苏轼说:“诗画本一律”。诗是抒发诗人情感的,画也一样,“以画抒情”亦流露着画家的价值取向。
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云:“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画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画之景外意也。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画令人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此画之意外妙也。”郭熙准确提炼出四季山水景色的不同特征,这些特征足以引发人类相应的情感变化,山水画就应当强化这种情感各异的感受,犹如身临其境,获取“景外意”“意外妙”的审美享受。思行、思望、思居、思游,其实就是“诗意”境界的创造。只有创作出美妙的“画外意”,才能引起观者的共鸣。由此,郭熙提出画家要在山水画中融入自己的情感。在郭熙的眼中,自然山水是有生命存在的,山水画既要体现自然生命的因素,又要品味出人的诗意情感。
郭熙还曰:“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原。世人将就,率意触情,草草便得。”郭熙体悟出来的绝佳之句,曲幽之景,至美之意,在自己的心中渐进呈现出完美的意境,也就是把看到的真实山水,通过诗文渲染后的内心意象称之为“境界”。郭熙是古代画家在绘画艺术理论中最早明确使用“境界”一词的艺术家,这在中国绘画史论的发展中,是具有重大意义的理论建树。
郭熙山水画艺术的境界表现借助于诗歌,重点也在意境方面。对意境的理解,相对来说,“境”在含义上似乎较好理解,而各种“境界”解释众说纷纭,但“意境”却是各种境界的最高层次。最初提出“意境”说的唐代王昌龄,其在《诗格》中说:“诗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意境最早成为诗歌最高的境界。明代李日华对绘画意境的定义是:“意之所游,目力虽穷,而情脉不断处是也。”意境的难解之处是“意”,这实际上也是当今哲学、语言学和艺术学都在探究的问题。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认为欣赏春山、夏山、秋山、冬山,令人生“欣欣”“坦坦”“肃肃”“寂寂”之意,如在真山中,这就是画的景外之意。而“思行、思游”的画令人生此心,好像真在此处,是画的意外妙,更进一步地扩展了“意”的艺术内涵。
清代画家邵梅臣《画耕偶录·论画山水》曰:“‘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余尝谓画山水以此四语为诀,能领悟四‘如’字,则墨落情生,斯为无声之诗。”四个“如”字所比喻的,正是郭熙以“情”而入“境”的最高追求。诗境作为一种心理启示,在画家的潜意识中打开了可以再现精神的想象空间。
司空图《诗品·雄浑》中有“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之语,清代孙联奎在《诗品臆说》中解释为:“人画山水亭屋,未画山水主人,然知亭屋中之必有主人也。是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表明“象外”之“主人”不能脱离“亭屋”之境。伍蠡甫先生认为“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是:“好象形象之外还有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意味着‘虚空’的作用,犹如环的功能和它所环绕的那块空隙分不开”。这个“形象之外”的“不可捉摸的东西”正与郭熙的“景外意”“意外妙”之境暗合。
在对艺术意境的创造中,诗与画各有长短。诗之长在意,短在境;画之长在境,而短在意。郭熙正是汲取诗歌的长处来弥补山水画的不足,由“无形画”而为“有形诗”的。郭熙对“以诗入画”意境的实践追求,为山水画美学思想的发展作出了贡献。
注释:
[1]李福顺.苏轼与书画文献[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008: 28.
[2] [5] [6] [7]于安澜.画论丛刊[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 20-24,20-24, 20-24,20-24.
[3]李之亮.张舜民诗集校笺[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9: 33.
[4]马鸿增.郭熙、苏轼绘画思想的同一性——兼谈北宋后期绘画美学的时代特征[J].美术,1987(05):62-63.
[8]王大鹏.中国历代诗话选[M].长沙:岳麓书社,1985:38.
[9] [10]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131,980.
[11]孙昌熙.司空图诗品解说二种[M].济南:山东齐鲁书社,1980:12.
[12]伍蠡甫.中国画论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