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榕
那是我分配到乡村小学任教后,第一次带学生远行。
王东和赵晓斌是我的两个“得意门生”,刚刚升上五年级,他俩不仅成绩优异,而且热爱阅读,作文写得很好,屡屡在各级作文大赛中获奖。那天,学校委派我带着王东和赵晓斌前往市里,参加全市小学生现场作文大赛颁奖典礼,他俩都得了一等奖。
颁奖典礼结束后,时间还早。两个孩子是第一次到市里,看什么都新鲜,于是我决定带着他俩到处走走。书店、公园、商场……一圈逛下来,把我累得气喘吁吁。直到太阳偏西,我们才提着大包小包,急匆匆地赶到火车站。
上车后,我们找到各自的位子坐了下来,王东挨着车窗,赵晓斌在中间,我在最外边。两个孩子意犹未尽,兴奋地聊着这一天的见闻,我则靠在椅背上,准备休息一会儿。
就在这时,车门边挤进来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老的六十岁上下,满头大汗,很难为情地朝列车员点头;年轻的二十岁左右,长得眉清目秀。听他们的对话应该是一对父子。
父子俩坐在我的右手边,与我只隔着一条过道。两人放好行李,火车便开动了。好险呀,差点没赶上!
“哇!爸,您快看啊,有好多小鸟飞起来了,还有……还有云朵也在飞呢!飞机……那是飞机吗?”年轻人伸手指着窗外,兴奋地叫了起来。
我扭头看了看年轻人,只见他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激动万分地望着窗外。老人则满眼溢着慈爱,始终微笑着朝儿子点头。
年轻人的叫喊声,打断了王东和赵晓斌热烈的讨论。他俩探出头来,朝父子俩看了看,脸上写满了惊讶和疑惑。
“爸,您看您看,房子动了!它们……它们在往后退呢!”年轻人又叫道。
“是啊,孩子,你再看……那是桃花,好漂亮的桃花!”老人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望去,高兴地说。
“哎!晓斌,那人好奇怪啊!”王东凑到趙晓斌耳边,小声地说道。
王晓斌说:“是啊,我也觉得奇怪,看那人的样子应该比咱们大才对啊,难道他连相对运动的道理都不懂吗?”
“是啊!还有,难道他连白云和飞机都没见过吗?呵呵……”王东抿嘴笑道。
对于年轻人的举动,我也感到好奇,窗外那些再平常不过的风景,在他看来却是如此神奇而新鲜,他就像一个孩子一样,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和兴奋。这是为什么?
老人转过身来,发现我正看着他们,立马露出尴尬的表情,欲言又止。王东和赵晓斌的窃窃私语,更让老人无地自容,他那原本大放异彩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下来,脸上的肌肉也变得僵硬了。我连忙瞪了王东和赵晓斌一眼,两人吐了吐舌头,对我做了个鬼脸,然后缩回了身子。
年轻人依旧盯着窗外看,还把手伸了出去。火车正在穿越一个小山谷,山谷四周种满了桃树,桃花竞相开放,色彩缤纷,煞是好看!温暖和煦的春风,吹拂着年轻人修长白皙的手指,几片粉红色的桃花瓣飞落下来,掠过他的手指。年轻人连忙合起手掌,可那些花瓣早已飞远了。
年轻人很是懊恼,一个劲儿地说:“哎呀,花儿……花儿飞了!”
老人笑着,拉过年轻人的手,关切地说:“好了,孩子,别看了,休息一会儿吧,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年轻人终于扭转脸,撒娇似的对老人说:“不,不嘛!爸爸,我……我还没看够呢!您也不能休息,您得陪着我……”
老人无可奈何,只得在年轻人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点头道:“好好好,爸爸也不休息,陪着你看,陪着你看!”
王东和赵晓斌对着父子俩指指点点,还低头说着什么。我想:年轻人外表清秀俊朗,灵动活泼,并不像有什么问题啊!可他的行为举止却幼稚得像个孩子,让人不得不多心。不过,我不敢再直勾勾地看着父子俩了,我害怕看见老人那复杂的目光,害怕他有什么心理负担。我扯了扯赵晓斌的衣角,示意他俩别看、别说话了。
“那是牛吗?”
“爸爸,我……我看见稻田了……”
“爸,爸,那……那是炊烟吗?”
……
火车在一座小村庄外飞驰着。
老人乐呵呵地应着,又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着我们这儿,大概是为儿子吵到我们而感到抱歉吧!年轻人的“大惊小怪”,让王东和赵晓斌不屑一顾,甚至有点厌烦,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瞟向那个年轻人。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年轻人竟然哼起了歌儿,还微微地闭上眼睛,一副很惬意的样子。
“嘘!小——声——点儿——”老人急了,拉着年轻人的手说道。可年轻人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自顾自地唱着,还越唱越大声了。
“好夸张啊!”
“天哪!那人不会是个傻瓜吧?”
“哈哈哈哈……”
火车进了隧道,车厢内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许多,王东和赵晓斌的声音被淹没了,但是坐在旁边的我却听得真切。我拉下脸来,生气地制止道:“说什么呢?别胡说了!”两个孩子红了脸,连忙噤了声。
我忽然心疼起这个年轻人来:多好的孩子啊,难道真的是个……
火车出了隧道,眼前亮堂起来,年轻人还在唱着。我正想侧过身去,问问老人孩子是不是生了什么病,车厢里却突然响起了列车员报站的声音,我们到站了。
我让王东和赵晓斌先挤到了门口,准备下车,自己则站起身来取行李。见我取下了行李,老人来到我身边看了看我,过了一会儿,才好像鼓起了巨大的勇气,对我说道:“先生,对不起,我儿子打扰到你们了!”
我连忙摆手,低声问道:“老人家,您儿子……”
老人摇了摇头,微笑着说:“先生,您可能误会了,我儿子挺好的。只是……以前他的眼睛看不见,我们刚从医院回来,这是孩子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
听完老人的话,我震惊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车,怎么走出车站的,只觉得脸上一阵阵火辣。
来到站前广场,找到一条长椅,我示意王东和赵晓斌坐下歇会儿。
“孩子们,老师给你俩讲个故事吧!”
王东和赵晓斌面面相觑,不明白我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给他们讲故事。
“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有一次从北平坐火车回老家苏州养病。车上,顾颉刚主动与对面坐着的一个年轻人打招呼。年轻人微笑着,频频点头却不说话。顾颉刚以为因自己口吃,加上火车上太喧闹,对方没听清,于是提高声音,继续没话找话。如此这般好几次,年轻人还是无动于衷,一言不发。顾颉刚的朋友生气地指责年轻人不懂礼貌,年轻人仍然不急不恼,始终微笑着。后来,年轻人下车了,他在座椅上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原谅我刚才的不礼貌。因为我也口吃,我不开口说话,是因为不想让您误以为我在嘲笑您。抱歉!冯友兰。”
“老师,您讲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啊?”两个学生听完,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你们知道吗?就在刚才,坐在咱们对面的那位老人告诉我,他的儿子刚刚做完眼部手术,失明了20年的他,今天是第一次看见这个美丽精彩的世界……孩子们,顾颉刚的朋友误会了著名哲学大师冯友兰,咱们误会了那个大哥哥啊!”
王东和赵晓斌低下了头。许久,王东才嗫嚅道:“老师,火车上的这场‘考试,我们不及格。”
“是啊,作文大赛我们得了一等奖,但是这场火车上的‘考试,我们不及格啊!”赵晓斌说。
“孩子们,惭愧啊,老师也一样!”
回家的路上,我们三人谁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