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智勇
公元641年,唐朝文成公主在唐蕃专使及众侍从的陪同下,踏上了漫漫的唐蕃古道,远嫁吐蕃。从此结束了两国世代厮杀的局面,也将当世比较先进的中原文化带到了西域荒蛮之地,为西域的文明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文成公主所做的一切是可歌可泣的。但是,從秦一统六国开始,西域诸国与中原各朝就从未停止过杀戮,就是这次和亲,也是在吐蕃王松赞干布几次强横地用兵,两败俱伤的情况下,作为维系中原与吐蕃和平的纽带,所进行的一种政治联姻。在这种复杂的背景下,文成公主的出塞,更有着一种悲壮的色彩……
黄河怒浪连天来,大响谹谹如殷雷!声势骇人的黄河水永远不知疲倦地翻腾嘶吼着,狂风也不耐寂寞地从天边助杀过来。顷刻间,黄河水仿佛有人撑腰一般,扯出一副嚣张的强横嘴脸,搅动起滔天的巨浪狰狞咆哮,嚎叫着扑向禁锢四周的岩石,仿佛困兽垂死挣扎,然后在一片轰鸣声中粉身碎骨。海天一线触目惊心的黄,使人早已分辨不清是站在地面还是波涛之上了。文成公主感到一阵眩晕,她双手按住心口,漂亮的大眼睛紧紧地闭着,长长的睫毛还在紧张地轻轻抖动。
边关戍将宇文通的声音在身后冷冷地响了起来:“公主殿下,还是回寝宫歇息吧。黄河边上风大浪大,莫把公主殿下惊吓了。而且往西深入荒蛮之地,气候诡变,比我边关严酷百倍,到时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可就有的罪遭了。”
听到这些语含蔑视的话,文成公主却没有言语。侍女小雪可不干了,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宇文通被风沙浸透了的紫红的脸,说:“将军不抓紧差人去准备船只渡河,却有心情来此闲聊,莫不是不让我们过河?”
宇文通嗓门大了起来:“末将区区一介武夫,怎么敢耽误了和亲的大事?只可惜,末将驻守边关二十年,身边兄弟与那粗鄙蛮人相斗,死伤无数。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失望过,因为我们的妻子儿女没有受到蛮人的欺辱。没想到,今天我却要亲手将我们的公主送给蛮子做王妃,我愧对战死的兄弟们呀!”
文成公主本是心灵纯净的女子,当下心弦一动,轻轻地说:“也许,和亲之后再也不会有战争了。”
“哈哈,我们与那蛮子死斗几十年,死去将士的鲜血都可以染红这半条黄河水,这刻骨铭心的仇恨,又岂是和亲就能够化解的?”宇文通须发直立,齿牙摩擦作响!
宇文通说完,看也不看公主,转身大踏步而去。一身明光铠甲与武器被风沙吹得叮当作响,魁梧的身躯却沉稳异常,狂风无可撼动。
文成公主脸色涨红,突然跪向那惊涛骇浪的黄河,面对滚滚东流的黄河水,像是对小雪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天下河水皆东去,唯我一人向西行!我们的命运,又怎么会操纵在自己的手中……”两串晶莹的泪水如流星般坠入翻腾的河水之中……
崖边凸出的石台上,江夏王李道宗父子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看到宇文通对公主有所冒犯,李天麟按捺不住,他紧握佩剑就要去找宇文通算账。李道宗生气地叫住他:“麟儿,你要去干什么?为公主出气吗?”
李天麟气冲冲地说:“他一个小小的边塞守将,胆敢对公主使脸色,我一定要去教训教训他。”
李道宗看了看儿子,摇了摇头:“你错了。公主只有在京城才是公主,出了皇宫就什么都不是了……”看了看儿子不服气的表情,又接着说道,“我知你与文成郡主感情好,见不得她受委屈。但你不了解,这些虎贲将士是我大唐最骁勇、最有血性的汉子,他们长年与蛮人厮杀,生死一瞬,早已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如今看到和亲的队伍,言语几句出出恶气没有什么。要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如果逼急了,这些虎贲军可不管什么皇亲国戚。”
李天麟急道:“他就不怕咱们回到朝廷之后参他一本?”
李道宗终于皱起了眉头:“大唐公主成千盈百,你明白为什么和亲的会是文成郡主吗?”
李天麟说:“请父王告知。”
江夏王转过身,面向汹涌奔流的黄河,仿佛只有这样才有勇气讲出一切:“昔时高祖自太原起兵,兵寡势微,命悬一线。全凭二世子李世民足智多谋屡立奇功,得以扭转乾坤!晋阳起兵,原是他的主意;在争夺天下的战斗中,他立的战功也最多。高祖曾信誓旦旦承诺他,事成之后立他为太子。所以他才能身先士卒,九死一生。天下归唐后,二世子功名日盛,高祖却犹豫不决起来。最后听信丞相房玄龄之言,立长不立幼,封大世子李建成为太子,二世子李世民为秦王,四世子李元吉为齐王。怎想到,高祖这一念之差,最后竟演变成了一场手足相残的惨剧!
“噩耗传来,高祖痛不欲生。无奈年事已高,秦王羽翼也已丰满,奈何不得。于是秦王世民顺势继承了皇位,就是当朝太宗皇帝。
“太宗表面宽厚待人,所以得到一帮猛将舍命相随。但实际他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兵变后,为了得到高祖的谅解,他主动与诸位皇族兄弟走得很近。稳坐皇位后,开始铲除异己,诛杀太子一党余众。因当初太子得势时,济州王李牧曾是太子肱股。为了保全全家性命,这次联姻,被迫让幼女文成郡主替换真正的公主远嫁塞外。难得文成年纪幼小就懂事孝顺,这一嫁就是生离死别呀!”
江夏王长长地缓了口气,接着说:“唇亡齿寒,我族与济州王一脉世代交好,日后定会被皇帝猜忌。所以我才会做这主婚使,亲自出关送亲。如果顺利送到,自是大功一件,驱疑避祸,封侯拜相;但西域各部族与中原恶交已久,战火不熄,近年我军将士同仇敌忾,连战连捷,斩颈千首,威镇西域。吐蕃王松赞干布年轻有为,看出中原将崛起于世,又慑于我大唐势威,苟且臣服于我,请求和亲,也是试探我朝的意思,希望得到朝廷的帮助。但如果被拒,他们自会与大唐宿敌匈奴国联手,继续侵害我边疆众生。此行其实凶险万分,所以皇帝才舍得让咱们父子以身犯险。如果路途遇险情况有变,这百辆车的丰厚嫁妆与这不是亲生的公主就是送给西域诸部的大礼,到时咱们父子死后会被追加爵位。然后以此为借口,胁迫吐蕃一起出兵讨伐突厥,边疆可平矣,大唐万代基业可成!文成郡主不过是可怜的棋子罢了。为父的私心不过是利用这次机会,与吐蕃王搭上关系,互惠互利。有了强有力的盟友,日后皇帝再对我们一脉有所猜忌也要思量三分!”
李天麟的心一阵阵地绞痛。他没想到天真善良的文成郡主竟沦落成皇帝与诸王对弈的棋子。没人怜惜这小小的可人儿,没人会在意她的生死。可是他的心里却始终有一个天使的身影。那是少年初长成时,他随父亲回京城见到文成小郡主的第一面。在塞外长大的他,怎么也想象不出京师女孩会出落得那般清秀靓丽,更想象不到她小小年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年少的他就沦陷在了她如梦幻般的微笑中。白驹过隙,当知道青梅竹马的文成被指派出塞和亲时,他无力对抗,只好央求父亲带他一起出关,可以护送文成郡主最后一程,实现保护她的诺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江夏王父子都注意不到,涛天的巨浪之上,一个矮小身影紧紧蜷缩在石缝之间,惊险万状,裸露在外的皮肤已是青紫一片,仍牢牢地贴匐在彻骨的凉石之上,十指钉子般嵌进石缝之中,紧咬牙根也不敢动分毫,侧耳偷听着江夏王父子的对话。
手拉肩扛,人叫马嘶,连绵数百里,费尽九牛之力,这支携带着丰厚嫁妆,夹杂着大量的侍婢与文士、乐师的送亲队伍终于有惊无险地渡过了黄河天险。出了临蕃城,心情还未及调整,天气却越发的阴霾萧瑟起来,人仿佛走在混沌之间,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之所以要在初秋季节出发,是因为由长安经陇南、青海到吐蕃有一个多月的路程,沿途要经过几条湍急的大河,此季节河水平缓,便于送亲的队伍通过。
这支队伍,除了携带着丰厚的嫁妆外,还带有大量的书籍、乐器、绢帛和粮食种子;组成成员除文成公主陪嫁的侍婢外,还有一批文士、乐师和农技人员,几乎就像是一个“文化访问团”和“农技队”。这些人员是去干什么呢?因为当时吐蕃已经击溃了吐谷浑,已然成为了西域举足轻重的强邦;唐太宗深谋远虑,觉得只有对吐蕃加强笼络,才能保证大唐西南边陲的稳定,因此才千方百计地对他们从经济和文化上予以协助,使吐蕃在潜移默化中感激和追随大唐。文成公主实际上就是肩负着这项和睦邦交的政治任务远嫁的,这支送亲的队伍也是前去协助她完成这项使命的。
送亲队伍一路行过绥戎城,涉过羌水,爬过赤岭,这些平时四体不勤的人都已然二目发滞,脸色青黄,双脚打摽。负责迎亲的吐蕃大相禄东赞看着尊养处优的唐人不住地摇头叹气。
终于,经过一个多月的顶风冒雪的艰苦跋涉,秋兰飘香的时候,文成公主一行到了黄河的发源地——河源。这里水草茂盛,野鹿成群,一改沿途风沙迷茫的荒凉景象,幾十座大小帐篷错落而立,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一路上很为吐蕃地势恶劣而忧心的文成公主这时也松了一口气,心中的忐忑终于平静下来。
这里是西域对中原的前哨,实际也是双方的分水岭。因为彼此心存芥蒂,唐军不许大量吐蕃军队入关,所以约定吐蕃接亲的队伍只能等在这里。这里虽远离逻娑,但已属吐蕃领地,只要与接亲队伍碰上头,按吐蕃习俗举行完隆重的婚礼,送亲大军就可以回去复命了。到时论功领赏,这些日子的活罪就算没有白遭。于是送亲队伍决定在这里做数日的短暂休整。江夏王更是早早差人开始写通关文书,并嘱咐尽可能地将一路的艰辛添枝加叶地呈于文表之上。
当送亲队伍兴高采烈地踏入帐区时,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去就慢慢地凝重起来。这里既没有想象中热闹的欢迎场面,也没有香气扑鼻的烤牛羊,更没有孩童欢笑追逐的场景。偶见的残腿老狗无力地踟蹰而行,仿佛吠一声的力气都没有。这里静悄悄的,仿佛陆上死海,不见一丝涟漪。
这时裨将来报:“禀王爷,已经在周围仔细查过,这里除千疮百孔的破烂毡帐,并无吐蕃军队,看来接亲队伍还没有到。”
江夏王用手指向满目疮痍、破毡布在风中凌乱的帐区,疑惑地看着吐蕃大相禄东赞。禄东赞此刻也眨巴着自己的小眼睛,有些不知所措,见江夏王正望着自己,忙解释道:“原有一族牧民游牧到此,老赞普欣赏此族族风彪悍,重信守义,收留他们在此安营放牧。此后几十年一直屹立在此,人强马壮,战备颇丰,帮助我们与中原争锋。只因后来我们吐蕃内生变故,无力再图中原,才放弃经营此地。因我吐蕃兵将入关恐惹猜忌,逻娑又远在山麓深处,黄河流域情况复杂多变,所以当初我与大王相约,迎亲队伍在此等候。现在踪迹杳无,恐怕……恐怕……他们路远未能如期赶至吧!”
听到这种辩解,李道宗着实有些气恼:“禄大相,这次和亲可是你带着吐蕃赞普的手谕来我大唐求亲,圣上念在赞普一片赤诚,也不想继续生灵涂炭,所以才应允了这门亲事。可我们高贵的公主已出唐关月余,队伍疲惫不堪,如今连个接亲的人影都未见到,恐怕是赞普故意对我大唐公主怠慢,显示威风吧?”
禄东赞忙行礼道:“王爷休恼。这里虽远离逻娑,但也已属吐蕃领地了,约定的接亲队伍一定会赶至这里。我向真主阿拉发誓,我家大王从来言而有信,而且既然差我来大唐求婚,对大唐就绝无二心!这里长年水丰草密,牧民不会舍得举寨迁徙。现在这里有些诡异,可加强护卫,短暂休息,不宜久待。这里往南就是莫离,那里是东巴大王的属地,虽然高原路途艰险,而且这些人不擅行走,不过数日也可到达。首领东巴是赞普的弟弟,他会派人护送我们去逻娑。”
江夏王气得牙根直痒,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同意:“既然大相如此说了,就相信你一回。不过这里既然是吐蕃地界了,我也可以派人回去复命了,如果耽搁久了,恐皇上疑心。”
禄东赞眼球转了好几圈,显然不希望这样,可还是满口答应了:“那就有劳王爷美言几句,望我吐蕃与大唐世代交好!”
“哼……”江夏王转过头没搭理他。禄东赞有些尴尬,忙说:“那我再出去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也说不定……”转身悻悻地离开。
忽然军士押着一群蓬头垢面的牧民走了过来。人群中没有壮年男女,只有老人紧拉着衣衫褴褛的孩童,满面尘埃,目光呆滞低眉顺眼地踟蹰而行。江夏王见来人都面容枯槁,形如鬼魅,以为中了敌人埋伏,忙安排护亲军士持械警卫四周。宇文通在后面大步赶上:“王爷莫疑虑,这些牧民是在后山被我们找到的。已经仔细检查过,身上没有武器,应该就是这里的居民。”
文成公主却并不怕这些面目可憎的牧民。她取来一把果子,笑着叫孩子们来拿。几个胆大的孩子犹犹豫豫地往公主这里蹭了过来。老人们狠狠地呵斥几句,又吓得吸溜着口水低眉顺眼地走了。文成公主眉黛微蹙。
江夏王怒道:“这些贱民,公主赏赐竟然不叩不接,不杀他们,岂立我大唐天威?”几个还留恋果子溜得慢的孩子惊恐万分,连滚带爬地四散而逃。
公主忙劝道:“王叔不要生气,听说关外的牧民生活随意,不似中原那么多的繁文褥节,对我也无不敬之处。吐蕃与唐结亲,就是为了让牧民能够安居乐业,学习礼仪,还是不要杀他们了。”
禄东赞点点头,也过来相劝:“公主殿下说得对。如果仅因没有拜谢公主就杀了这些无知的牧民,几个草芥也会令公主蒙羞,声名俱损。将来吐蕃子民也是惧怕公主的。”
这时,江夏王发现一个一直站在前面的老人,并没有像别的牧民一样瑟缩,而是低侧着头,好像在仔细听他们说话,于是伸手向老人一指。
军士将老人拉到近前。江夏王见他佝偻着腰,低垂的头隐约可见脸部沟壑丛生布满伤痕。平和的眼睛里写满沧桑,虽平视地面却并无惊惧的样子。江夏王见他好像有些见识,不似那些牧民早吓得体若筛糠,挥挥手叫军士放开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老人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江夏王,摇了摇头。
禄东赞看明白他是不懂汉语,走上前去,用吐蕃话与他交流起来。
仿佛没想到来人中会有吐蕃人,老人惊讶地抬起了头,腰也一下子挺直了不少。有了语言的交流,老人也好像放开许多:“我叫呼吉吐莫,是本族的族长。我为族民的无礼向高贵的公主道歉。”老人面向文成公主鞠了一躬,然后接着说道,“我的族民原来也是热情好客的,现在,却只剩下这些胆小如鼠的老弱病残。唉……恐怕这位吐蕃大人已告诉你们了吧,河源原是连接中原与西域的富饶富庶之地。我们族游牧而来,感谢老赞普朗日松赞对我们行兄弟之礼,并让我们在此地繁衍生息。”
老人原本浑浊的眼中开始现出淡淡的亮光,仿佛又回到当年。老人接着说:“那时我们河源不依附任何一方,与各族无争,守着这片仙境一样的地方。族民团结友爱,丰衣足食,其乐融融。唉,突然一日黑云压顶,神圣的雪山都被黑暗笼罩,英武的老赞普朗日松赞被叛离的族人毒死。西部的羊同等部落在突厥汗国的魅惑下乘势入侵,苏毗旧贵族也在积极地进行“复国”活动,纷纷向吐蕃进兵发难。战火燎原,因为我们不肯反叛亲如兄长的老赞普,战火终于烧到了这里,毁了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勇士被异族屠戮,营帐被焚毁,牲畜被餐食,这里又远离逻娑,小赞普也是自顾不暇,只好放任这里被覆巢毁卵了。最后只剩下我们这些老弱病残,苟延残喘地残存于世。”
说完,老人已有些哽咽。公主走过去安慰他说:“老阿爹,我们吐蕃将来一定会更加强大,百姓都将不再受着颠沛流离之苦,能够安居乐业,相信我吧!”
老人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双美丽真诚的眼睛……
送亲队伍到达目的地的喜悦还没有完全退去,被迫又拖着疲惫的身躯开始安营扎寨,整理食草。而且一路上拉车驮物的马匹也似乎水土不服起来,臊眉耷眼,萎靡不振,开始拉痢疾闹罢工。那些随行的柔弱女人、文人们抱怨声四起。江夏王也没有制止,仿佛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牵动他的心思。
躲在山上的牧民观察几天,见这些唐人确实没有恶意,在老呼吉吐莫的带领下,陆续走下山,与这些唐人一起重建帐区。人多力量大,几天工夫,破败的帐区就重现了生机。孩童们虽然仍食不果腹,精气神儿却焕然一新,不论阴晴,每天兴高采烈地赶着文成公主送给他们的小羊羔、小马驹去草原放牧。這些日渐强壮的幼仔与他们一样,虽生长在恶劣的环境里,却依然撒欢儿一样地疯长着,这就是牧民的希望!
斥候派出三拨,还是没有一丁点儿消息。众人百无聊赖,于是文成公主与江夏王商议,为了彰显国力,随亲队伍中,充斥着文人、乐者,各种能工巧匠,还有高原上不曾有过的玉米、高粱种子。这些是打算带到逻娑,帮助吐蕃人改善恶劣的生存环境,能够自给自足,不用再四处抢掠度日,永感大唐的天恩。既然一时半会儿不能离开这里,不如就教这里的人开荒种田吧。
刚开始当地土著们很是抵触,但吃到公主一行带来的唇齿留香的米饭后,看到地里的禾苗宝宝一样长出嫩嫩的幼芽后,都不禁喜笑颜开。公主待人又和善,渐渐地当地人都喜欢上了这个美丽的大唐公主。曾经饱经苦难的阴霾之地又重新焕发出欢歌笑语。
不知不觉间,大家在河源之地已驻扎了月余,好季节也随风而逝,难挨的初冬不请自来……
高原经常风沙弥漫,几天见不到天日,混沌一片。这天日暮黄昏,老天爷仿佛也是倦了,风沙突然安静下来,一身黄沙的老树在努力伸直腰身,高原雄鹰又惬意地在云中穿梭,空中留下一串呼啸之音。
难得这样的好天气,可以这样通彻地呼吸。在逼仄阴冷的帐内,压抑多天的文成公主兴致极高,拉着李天麟与小雪来到一座极美的山上远眺。极目之处,是望不到尽头的西域荒漠,在夕阳下,有七色的光从地面幻化出来,是西域奇特的景象。看得文成公主与小雪发出一阵阵的惊叹声。
李天麟说道:“这座山叫日月山,是西域神山喜马拉雅山脉的起始。山一侧是广袤的草原,另一侧则是无垠的荒漠,就像是月亮与太阳不能一同出现在天空一样。日月山横亘在两种地型地貌之间,一面生机盎然,一面又是满目荒芜。都说百川东到海,可日月山恰好挡住了一条东去河流的去路,河水不得不掉头回流。于是人们称这条河叫倒淌河。所以人们都说,只有到了日月山,才是真正到了西域,才是真正与故乡人山水永隔。”
文成公主突然从襦衣中取出一物,轻轻地打开包裹的锦缎,原来是一面精美的浮雕八棱镜。她用双手捧着照起来,看到镜面中八水绕长安的景象,再看看眼前的茫茫的草原,完全没有了家乡的景象,不由得潸然泪下,喃喃地说道:“与父母拜别时,母亲送了我这面‘日月宝镜,告诉我,若怀念亲人时,它可照见长安城,照见父母,照见家。可是,我却越来越害怕,过了这日月山,他们还会记得起我吗?”
李天麟再也忍不住了,他说:“阿妹,将来你就会生活在这高原之上,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回到中原。你知道吗?这次和亲的对象本不是你,而是你的姐姐们。如今你背井离乡,骨肉分离,你恨他们吗?”
文成公主说:“如果我不来这里,吐蕃与大唐就还会有无休止的战争,无数人骨肉分离,家破人亡。所以我不想有战争,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那个为吐蕃带来和平的人!”
李天麟不再说话。文成公主也轻轻闭上好看的大眼睛,几个人静静地感受大自然带来的静谧。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吐蕃人的歌声,听不懂什么意思,只觉得音调低沉悲怆,仿佛有几百年的苦难埋在活着的人的喉咙里……
高原的气温,夜晚与白日相差巨大。白昼太阳热辣狠毒,晚风又冰冷刺骨。文成公主将自己紧紧缩在裘衣里面,只露出白里透红的鹅蛋脸,抽着小鼻子,俏皮地看着同样瑟瑟发抖的李天麟与小雪笑。
突然一阵“啪啪”的声音传来,在空寂的夜晚更显清脆,好像皮鞭打在肉身上的声音。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寻声而去。
推开帐门,摇曳不定的烛光中一片血雾,空气中漂浮着血腥味儿。禄东赞挽着衣袖,手执长鞭,粗实的鞭体已看不出本色。皮鞭所指处,一个半大孩子伏在地上,身体因为疼痛在不停地战栗。皮开肉绽的身躯还是让人马上猜到这是禄东赞的小奴隶。见有人进来,这孩子与禄东赞都下意识地抬头看来人。
李天麟一把抢过僵在原地的禄东赞手中的皮鞭,反手就要向他扬鞭。小雪一把抱住他的手臂,轻轻地摇头。李天麟清醒过来,禄东赞是吐蕃的大相,怎么样也不能打他。李天麟气不过,一把将皮鞭狠狠地掷于地上。
文成公主气愤道:“他还是个孩子,已经是你的奴隶,受你驱使,为什么还要这样虐待他?”
禄东赞对这个主子又敬又怕,解释道:“家主不知,这个小杂种就是兵败后被他们族送到吐蕃为奴的,赞普又将他赏赐给了我。你们说,他血液里流淌着异族的血,心里怎能没有异心?所以我要像饲养野兽一样,狠狠地鞭挞他,在他心里烙下烙印,永不敢反叛我吐蕃。”
文成公主郑重地说:“大相,我知道西域动荡多年,各部族对敌人的仇恨深入髓骨,可滔天的怨气也不应该发泄在孩童身上。他被迫为奴时不过孩童,怎么会懂得部落间的杀戮与仇恨?如果你能够善待他,他又怎么会有报复心呢?这孩子不幸降生在战乱之地,没有福分享受到一个正常的童年,我决不允许他今后的日子依然悲惨。”她怜惜地擦掉黑奴的眼泪,“从今日起,他就是我的吐蕃弟弟,谁也不许欺负他……”禄东赞看着公主倔强的眼神,只好垂头答应。
然而生在乱世,片刻的安逸岂能长久。这天斥候来报,河源东三十里出现大批突厥游骑兵,目测至少五千人,目的不详。
江夏王将大家召集到一起商议对策,决定由送亲队伍保护公主安全脱身,留下宇文通带领的千余虎贲军阻击来袭的游骑军。文成公主却惦记牧民的安危,问道:“如果我们就这样走了,这些老弱的牧民怎么办?任由敌人杀戮吗?”
禄东赞劝道:“河源三面围敌,远有突厥近有天竺、吐谷浑、泥婆罗等国,又远离逻娑,今天突厥越过这些外域部族来劫寨,可谓志在必得呀。现在河源没有守兵,只有送亲的千余名虎贲军士,寡不敌众。这里往南百里之外就是莫离,那里是东巴大王的属地,他会派人护送我们去逻娑。为了公主安危,我们还是向东速去莫离吧。”
文成公主这些日子与这些淳朴的牧民朝夕相处,如亲人一般,而且听闻西域之地弱肉强食,打败的部族被屠戮是非常平常的事情,不忍心这样放弃他们,坚持道:“这里是不是吐蕃之境?既是我吐蕃子民,又怎么能放弃他们?我踏入吐蕃的那一刻,这里就是我的家了,我怎么能看着自己家人被屠戮而自顾跑开呢?就让这些老人孩子随我们一起走吧。”
老胡吉吐莫感激涕零,哽咽地劝道:“公主就像圣洁的天山神女雪母一样,帮助我们牧民过好日子。感谢天神保佑,让我们吐蕃人也有希望過上想要的生活,但我们老了,跑不动了,雪域的生灵最后终将长眠于生长之地的,这是天神给我们定下的规矩!我们也不想离开这最后的家了。公主快走吧,他们抓不到你,大概也不会为难我们这些老弱幼儿的。我们会交出我们的粮食牛羊,暂时地臣服于他们的皮鞭下,去换取生的希望。你们去寻找我们雪域的英主松赞干布吧,帮助他打败那些豺狼,只有他能让西域种族和平,牧民都过上好日子……”
生与死,聚与散,永远最能触动人心最柔软的那部分。此情此景,曾经彼此仇恨的虎贲军与牧民也纷纷动容。
千余虎贲军与数倍纵横西域无敌手的游骑兵战斗,结局注定是悲壮的。心沉似海的江夏王也动情地说:“宇文将军,你为大唐守关数年,军功卓著。本王原打算这次和亲之后,让你随本王回京都,封荫加爵,颐养天年。但现在形势逼人,为了公主的安危,这里只能交给你了。日后如果本王能够顺利回归朝廷,自当为你表奏圣上,封荫加爵。”
宇文通单膝及地,粗犷地一笑:“谢王爷抬爱,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方是男儿本色,今天我们能与这些蛮子死战,也不枉我们当兵一场,也对得起死去的兄弟。王爷尽管放心速去,属下自当血溅沙场,死亦不休。”
形势逼人,宇文通与众人挥别,然后果断安排作战计划。
宇文通常年在边关与西域人作战,深知突厥游骑兵马术精湛,箭不虚发,而中原地势平坦,唐军的有利武器是阵法团战。现在送亲队伍仅一支卫队,相当于现在一团之兵,千人之众,组不成有利的阵法。而游骑兵人强马壮,形势于己方非常之不利。
宇文通留下一千步兵在两山之间的隘口,组成防守阵形,担任阻击任务。自己带领四百轻骑兵隐蔽在山口附近等待机会发动突击。
突厥人呐喊着滚滚而来,如同决堤的江水,水银泄地般发起第一轮冲锋。狼图腾旗下,突厥战马的蹄声震醒了大地,号角声在四野响起。冲锋的突厥人热血急速沸腾,五千突厥对一千唐军步兵,四面围攻,一个冲锋就可以轻松解决。也许突厥人就是这么想的。
但经过三轮大举冲锋,突厥军精疲力尽,久攻不下。突厥首领终于醒悟过来,不再轻敌托大。全体骑兵手挎弯刀,马眼蒙上红纱巾,发动了毁天灭地的总攻击。这些突厥骑兵收到死命令,踏着同伴的尸体狠狠厮杀,早已强弩之末的唐军虽然视死如归,没人后退半步,却终因寡不敌众,随着时间的流逝,终于越战越少,只剩几个伤残犹自挥舞手中利器。突厥首领意在大唐公主,手一挥,手下骑士一个冲锋,这些障碍终于扫除。唐军的视死如归,是这些长途奔袭而来的突厥游骑兵所没有想到的。突厥首领心有余悸,所幸横跨雪山而来的都是精英。
疲惫的骑士恢复半成体力,追击至谷间,一声怒喝响彻山涧,胯下久经阵仗的战马竟然都吓得一个趔趄。只见一员唐将,天神般带领一队骑兵,旋风般冲进突厥游骑兵阵中,凉水进热油般,激起一片翻浆水花。突厥首领绝望了,他竟然在这些突厥勇士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恐惧。他知道,任务是完不成了,疲惫的战士已经不可能再继续追击大唐公主了。他恼羞成怒,将怒火发泄到这些不顾死活的大唐骑兵身上。他狠狠地冲向那个大胡子唐军将领,血雾很快弥漫整个山谷……
西域天气多变,昼夜温差极大,这支侥幸逃出河源的送亲队伍,又遭遇了异常严峻的天气考验。为了快速转移,大家扔下了全部细软和陪嫁饰物,只剩勉强御寒的随身衣物。西域的老天爷仿佛也不欢迎这些异乡人,洋洋洒洒地下起了鹅毛大雪。在这片不毛之地,雪花掩盖了一切温暖的气息。因为长年的战争,这里草木萧瑟,一片荒芜,冗长的送亲队伍迫不得已在飞雪枯林中逶迤前行,偶尔踩出被雪覆盖的一两颗骷髅,吓得那些随行女眷、乐师们一阵阵骇叫,更添几分惊悚之气。逃命时仓皇的神色已被麻木的眼神替代。
莫离虽仅百里之遥,送亲队伍却走了足足五日。好消息是,不知何故,剩余的突厥游骑兵没有锲而不舍地追赶而来。
禄东赞带着大家日以继夜,终于在第五天黄昏抵达了东巴赞松的领地。
体胖似球、满面横肉的东巴赞松对他们的到来显得很是开心。虽然他态度有些傲慢,还是呼扇着满身赘肉,吩咐手下安排送亲队伍在帐内休息,并宰鸡杀羊,安排晚宴招待客人。
多天的艰辛劳累终于可以放下了,江夏王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带领李天麟来到了东巴赞松的大帐。因公主身份特殊,江夏王代替公主参加丰盛的全羊宴。
晚宴,大家杯觥交错,把酒言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当已烤得油星四溅的肥羊被吃得只剩下一副嶙峋骨架时,东巴赞松斜身坐在雪狼皮上,斜睨着几个人,有些不怀好意地一笑:“江夏王,咱们两族长年纷争,你可知我吐蕃第一勇士是谁吗?”
此言一出,刚才还鼎沸的大帐内一片寂静。江夏王虽感气氛不对,也还是一笑说道:“老夫未曾带兵打仗,只是听闻松赞干普曾是吐蕃第一勇士!”
“哈哈哈……”肥头大耳的东巴狂笑起来,肌肉颤动得更似一头凶狠的野猪,“我大哥曾经是吐蕃第一勇士,不过以后不会是他了,能带领我们吐蕃打败你们大唐的只能是我东巴干普了。”
几个人面色大变,禄东赞忙说:“东巴赞松,天山雪酿造的醇香的马奶酒已沁入脾肺,连您都醉了……”
“胡说!这点儿酒我怎么会醉。实话告诉你们,今天这酒宴就是送你们上路的。想当初我大哥就像天山雄鹰一样,带领吐蕃各部族,歃血盟,出天山,打得唐人心寒胆战,西域各族顶礼膜拜。结果就是你们这帮贪生怕死之人,怂恿我大哥与唐朝结姻,过着桀犬吠尧的生活。我雪域高山的雄鹰什么时候对地面的野兽俯首帖耳了?”
禄东赞再也忍不住了:“东巴,虽然你是松赞干普的亲弟弟,但说出这番话也是要受到惩罚的。”
“哈哈……”东巴放肆地笑了起来,“我大哥曾经得到突厥汗国的认可才继承了干普之位,今天他要与突厥汗国的敌人结姻,所以他就是我们雪域高原的叛徒。突厥汗国已经答应,只要我能反抗大哥,他们就会帮我得到吐蕃王位,共同对抗我们的敌人唐朝。刚才我已经派人仔细查看你们的装备了,陪嫁的金银珠宝都被你们给丢了,那你们也就没什么价值了,我只好将你们送给突厥汗国当作礼物了。不过,那个美得天仙一样的大唐公主我可舍不得送人,要留给我自己享用了,哈哈……”
几句话不啻于雷电将李道宗父子惊得一身冷汗。李天麟刚拔出宝剑就被早已埋伏的吐蕃武士一哄而上紧紧地捆了起来,然后几个人都被拖了出去,只有禄东赞仍然不停地咒骂:“东巴你个狼崽子,你认贼作父,当年吐蕃内乱就是突厥唆使,如今你却要帮助杀父仇人,就等着松赞来将你碎尸万段吧。吐蕃的勇士们是不会放过你的……”
一阵阴笑传来,帐外阴影处闪进一个秃眉尖颏之人。东巴赞松忙说:“尊者,这回我可是真与我哥决裂了,将来只能依靠可汗了。”突厥尊者一挥手:“你哥怎么会是突厥帝国的对手。放心吧,以后吐蕃赞普就是你了。现在,快去享受你的新娘吧,哈哈……”
东巴赞松跩着肥厚的身躯走到了文成公主休息的大帐,他喝退前来服侍文成公主的吐蕃女人,淫笑着走近床前,看到经过调理而面色红润的文成公主。高原空气稀薄,又是长年刀子样的风霜,女人都长得粗糙黝红,哪里见过这等肌如雪、发如墨、眸如星的女子。东巴涎水流到了下巴还不知觉。
文成公主看着眼前猥琐肥蠢的男子,与禄东赞形容的松赞干布的伟岸身姿有着天壤之别,便心知有异。她怒喝:“你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不知道我将是你们赞普的妻子吗?”
“美人儿,我就是未来的赞普,你就是我的女人了,我会好好待你的……”东巴话还没说完,就迫不及待地要扑到床上,享受这到嘴的美味……
一道红光突闪将东巴逼退,文成公主手中多了一把玉柄短匕。这把匕首小巧轻薄,匕身薄如蝉翼,放在身上如贴身一般无形,所以吐蕃女人刚才没有摸索到。匕身虽轻薄却又吹毛断发锋利异常,玉柄上雕琢着一只仰望苍穹的孤狼,惟妙惟肖。
东巴却是认识此匕的,这曾是松赞干布防身的秘密武器。在开国初期,处处充满危机的时刻,多次帮助松赞干布化险为夷,保住了性命。这也是松赞干布让禄东赞带送给大唐公主的定情信物。
东巴有些气急败坏地看着手臂上的血痕,怒喝一声又要霸王硬上弓。
这回文成公主却转手将短刀指向了自己的心口,而且刀尖分明已经扎透了衣衫,扎入了如凝脂般的肌肤中,只要轻轻一用力,就会香消玉殒。
东巴看着刚烈的文成公主,有了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覺。再漂亮的死尸对他也是毫无吸引力的。他犹豫半晌,望着那双圆睁的杏目,转身走出大帐,吩咐看守,不许给公主吃喝,他要先从身体上摧垮这位大唐公主,然后再在精神上强暴她,让她在自己身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看着那具狗熊般庞大的身躯走出大帐,文成公主瘫倒床上。她银牙紧咬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匕首随着发抖的手掉落地上,发出“当”的清脆声音。这声音给了文成公主希望,她红着眼睛看着地上的匕首,相信那个禄东赞描述的天神一样的勇士一定能来救他的妻子。
没有享受到美女销魂的身体,东巴沮丧地回到了酒席未散的营帐。突厥的尊者奸笑着出着主意:“东巴,在我们突厥,要想收服一只猎鹰,是不能急的。要慢慢熬它,几天几夜地不给吃喝,当它们奄奄一息的时候,扔过去一块烂肉,然后它们马上匍匐在主人的脚下,供人驱使。你现在要想办法将松赞干布骗到这里,杀掉他,然后你就是这片雪域的新王,带领吐蕃继续帮助我们突厥去征服大唐。等到打败了大唐,除了这个公主,还有数不尽的水嫩嫩的大唐女子随你心意去蹂躏,去享用。”
想着唾手可得的王位,东巴兴奋得眼睛都发出光来。他与突厥使者们开怀畅饮,群魔乱舞,对月高歌。
雪山的天气变幻异常,已经下了十几夜的大雪在午夜突然停了,凛冽的北风仿佛也没有平日那般地刺骨。喝了酒的吐蕃兵都随着昏暗的月亮一起摇摇欲睡。
突然一阵阵喊杀声在耳边骤起,金戈铁马竟将怒号的狂风声音掩盖,一队骑兵闪电般在东巴的大营内左突又砍,被马蹄溅起的还有几颗仍然瞠目结舌的吐蕃人的头颅。仿佛一瞬间,大营内火光四起,四处砍杀的武士,光身光脚四处奔逃的吐蕃兵士,受惊踩踏人的马匹,连同鬼哭狼嚎的女人孩子……
晨曦将至,星星点点的火光引路一样将慵懒的太阳牵出了地平线,天地中的一切好与坏、善与恶又将暴露在阳光下。
袭营的人已经在夜幕的掩护下远遁而去,灰头土脸的士兵正在四处忙着救火,几名受伤的袭营武士被捆在东巴帐前。当烟熏火燎的东巴与突厥使者听到文成公主等人质被抢走的消息之后,看着遍地狼藉的营地,更加怒不可遏。他狠狠地薅起一名袭营的吐蕃武士头领,吼道:“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帮助那些可恶的唐人?”
这名武士被勒得满面通红,还是尽力说着:“我们是吐蕃的武士……我们誓死效忠吐蕃干普……大唐公主嫁给松赞干布就是我们的赞蒙,我们一定要保护她。突厥人狼子野心,杀害我们老干布,又来教唆你们兄弟自相残杀,你一定不要被私欲蒙蔽了眼睛呀!”
东巴听得面红耳赤,狰狞道:“好,我让你们效忠干普。既然你们相信这些唐人是来帮助你们干普的,我就先将这些唐人的心肝肺掏出来,让你们看看它们是不是黑的。然后再将你们叛徒手脚都给剁了,但不会让你们死,我要让你们看着我怎么将吐蕃的叛徒和那些唐人斩尽杀绝!”
东巴手段之残忍,手下闻之都有些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突厥使者更是担心:“东巴赞松,如果被松赞干布知道了咱们的计划,他就会派兵来攻击咱们,一定不要走漏了消息呀!”
东巴说:“使者大人多心了,没人比我更了解这吐蕃地域了,他们的前后退路都有我的人在把守着。只要他们没有翅膀,就飞不过这茫茫雪山,飞不出咱们的手心。”
辕门外,那些被活剥取心的唐人早已哀嚎震天,惨叫声传出了几十里,声声不绝。
山麓深处,狂奔了半夜累瘫在地的江夏王、文成公主等人疑惑地看着营救他们的东巴手下的几十名吐蕃武士。
禄东赞昨晚又惊又怕,被救出来后乌漆麻黑的,又没有吐蕃武士让马给他骑,一路跟着跑到这里,早已累得半死,这会儿正气喘如牛。半天才能说出话来:“你们不是东巴的手下吗?为什么背叛他来救我们?”
为首的一名吐蕃武士施礼说:“回大相的话。我叫额尔图,这些兄弟都是我的族人。我们原是呼吉吐莫族人,因为部落常年被外族欺负,我们这些青壮年就加入了东巴的部落,希望他能够帮助我们这些吐蕃小部族抵御外敌。没想到东巴为了当吐蕃赞普,竟然勾结突厥骑兵,半路伏击了前来迎接公主的吐蕃队伍,为了灭口又将他们全部杀害了。我们不想手足相残,却也没有办法。前日,我们族的幸存者跑来告诉我们,在河源,突厥游骑兵没有抓到你们,就迁怒于我们一族,不分老幼,全族都被屠戮一尽。”
“呜……”听到这里,文成公主与侍女小雪想起那些善良的族民们,不禁潸然泪下,掩面而泣。
额尔图眼眶红红,悲愤地说:“屠族之仇不共戴天,我们一定要报这血海深仇。我们再也不会为了东巴卖命了。昨夜我们趁着他们放松警惕,四处放火,趁着混乱救出你们,希望帮助你们找到我们雪域真正的英雄松赞干布,带领大家杀尽豺狼突厥。”
听到这里,江夏王就知道宇文通他们吉凶已定。他默默地面向东方伫立一会儿,然后说:“这次偷袭胜在出其不意,天亮后东巴就会发觉已经上当。而且咱们又知道了东巴与突厥勾结的事,东巴一定会全力将咱们斩杀干净的。大相,咱们怎么才能摆脱敌人?”
禄东赞皱眉想了一会儿说:“东巴背叛吐蕃的事被咱们知晓,沿途各部恐怕早被他控制了。逻娑又鞭长莫及,咱们没有援军,现在只能依靠自己。后退也是不可能了。前面就是神灵庇护的神山,只要翻越过去,咱们就有希望赶到逻娑。”说完又转向额尔图,“额尔图,你们部落常年放牧天山,怎样才能尽快到达逻娑?你应该知道具体路线吧?”
前有茫茫雪山,后有凶残追兵,此时失去虎贲护卫的送亲队伍趁乱逃出了百十人,加上吐蕃武士也才二百余人。前面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借道古丝绸之路,沿昆仑山北麓西行,经车师前国,过莎车,西逾葱岭,出大月氏,至安息,西通犁靬,或由大月氏南入身毒,沿入蕃大道,过当曲,越唐古拉山口,至西蕃聂荣、那曲,最后到达逻娑;另一条沿天山南麓西行,出疏勒,西逾葱岭,过大宛,至康居、奄蔡,抵达逻娑。
第一条路,路途虽然遥远但相对易行一些,而且迂回曲折有可能绕过东巴的耳目,再经过年余的跋涉才可到达逻娑。但这样一来,东巴反叛已是迫在眉睫,到时抵达逻娑可能大势已去,尘埃落定了。
第二条路,就是神鬼畏惧的险途,要翻过高聳云端的雅拉香布大雪山。山上人迹罕至,滴水成冰,屹立千年,无人能够征服。就算九死一生闯出雪山,也没有脱离凶险的境地,因为雪山横亘在通往逻娑的路上,所以这一路基本上都是在东巴的眼皮底下翻转腾挪,也就要应付无尽的追兵。
因为有了小雪等人的舍身引敌,所以大家得到了休整的时间。只是公主的身体却状态愈下,开始发烧半昏迷,嘴唇起满紫黑小泡,嘴里不停地呢喃着小雪,却任凭大家呼叫也醒不过来。
公主如遭不测,大家都难辞其咎。禄东赞也急了,林中认识或不认识的草药异树纷纷让人采来,也不管有毒无毒,熬成药汤就要喂公主服下,毒气挥发一瞬间,挺过这个坎才能性命无攸。
这些草药带着腐烂的气味,长满了绿苔痕,常人见到就会恶心狂吐到五脏皆空,公主锦衣玉食怎可消受如此秽物?但此刻江夏王等人已无他法可想,性命攸关,只好赞同。由仅剩的一名女侍负责将药灌下,李天麟带领吐蕃武士警戒四周。剩下的,只能祈祷老天开眼,保佑公主平安。
也许是这些唐人无惧生死,闯入生命禁区的气概感动了苍天,也许是公主的求生意志超强,几日后,公主竟然慢慢地有了些许意识。大家相拥而泣。
探查四周的吐蕃武士带来了消息,小雪拼尽最后一口气将尾随的突厥骑兵带到了沼泽地,毒气攻心,香消玉殒。突厥骑兵也大部分葬身在了无边沼泽之中。小雪的死、为大家赢得了宝贵的休整时间。按照西域各族对未知的野人山的敬畏,侥幸逃生的骑兵会把消息带回去,断然不敢再冒犯野人山。等到文成公主可以勉强行走时,队伍有惊无险地缓慢走出了野人山。他们要在可数的口粮吃光之前翻过雪山,然后转向尼泊尔方向,那里海拔水平高度较低,氧气含量也比雪山上更高一些,会让这些唐人不那么难受,更有可能存活下来。
看着侥幸逃回来的几骑士兵,突厥国师赤潮心疼得直吸凉气。但看着裹足不前的部下,他也只能望山兴叹。
东巴急了,他是知道哥哥的厉害的,如果被他先得到消息,到时自己就惨了。于是他埋怨道:“国师,你不是说你们突厥骑兵天下无敌、手到擒来吗,现在弄成这样子怎么收场?这茫茫无际的雪山,我们要怎么才能找到他们?”
赤潮阴着脸:“东巴大王,还没到你着急的时候。这些唐人生长在内陆,怎知咱们雪山的严酷。而且稳妥起见,我还安排了后招。天罗地网,看他们怎么逃!”
东巴用手遮着眼睛抬头去看,眼花般看到一个黑影一闪而逝,消失于白茫茫的雪山之中。
雅拉香布大雪山,位于海拔四千米以上,以险、奇、美、秀著称于世。随着时令的变化,有时云蒸霞蔚,玉龙时隐时现;有时碧空如水,群峰晶莹耀眼;有时云带束腰,云中雪峰皎洁,云下岗峦碧翠;有时霞光辉映,雪峰如披红纱,娇艳无比。雨雪新晴之后,雪格外地白,松格外地绿,掩映生辉,移步换形,很像是白雪和绿松在捉迷藏,蔚为奇观。
明知山难攀,可一路上雪山的雄奇巍峨、时睛时阴的独特气候还是给这些唐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家攀爬在绮丽的雪山之间,祈祷它能像这景色一样婀娜多情。
但西域人虔诚地相信雪山是有灵性的,是有神灵庇护的,它不许蝼蚁一样的人类随随便便地亵渎它、翻越它、战胜它!
虽一路虔诚地跪拜,雪山还是不留情面地展现出它残酷的一面。当这支疲惫至极的队伍埋葬了朋友,摆脱了凶残的追兵,仅存的三十余人终于爬上了雪山,恐惧又一次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随着雪山海拔的不断升高,这些长年生长在内陆的人们开始陆续有了高原反应。轻微者眩晕呕吐,重者口鼻青紫,血流不止,命在旦夕。
大雪迷眼,寒风刺骨。许多人都在这满目的惨白中迷失了方向。禄东赞知道这是可怕的雪盲症。人的双眼长时间处于耀眼的雪白中,就会像被火灼伤一样,人在这白光中什么都看不到,一不小心就掉下了万丈山崖,尸骨无存。
但相对于这些可怕的自然吞噬,莫名地消失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地上一摊凝固成绛紫色的血,在刺目的皑皑白雪中触目惊心,衣服鞋帽俱在,可是棉布上睡觉的人却凭空消失了。负责守夜的吐蕃武士诅咒发誓,绝对没有任何人接近或离开过宿营地。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在大家的周围传递,虽然失踪的是睡在露营外围的人,可一个大活人,莫名地无声无息地化作一摊血,怎么样都够惊悚的。
这已经是一周里失踪的第三个人了。都是一样地诡异,都是一样地悄无声息,一样地无影无踪。
江夏王李道宗轻轻晃动下肩膀,身上的雪花噗噗簌簌地落下。他转过头看向禄东赞,却惊异地发现禄东赞和那些吐蕃武士现在都有如邪魔附身,眼睛发直,浑身颤抖,上下牙床仿佛刀剑相交,铮铮作响。
西域部落间关于鬼神之说流传甚广,如今奇异消失的人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勇猛异常的吐蕃武士们崩溃了。
禄东赞与那些吐蕃武士如痴如癫,对着山顶疯狂叩首,嘴里碎碎仿似呓语:“天神显灵了,从来没有人敢翻越神山,就是因为神山有灵呀。他一定是来抓咱们为神山献祭,我们都將死无葬身之地呀……”战栗的语气将本来就惊恐万状的人们更吓得六神无主了。有些不堪压力的唐人也随着吐蕃人一起对着山顶疯狂叩首,人群有些癫狂了。
江夏王与李天麟急了起来,他们是不相信什么山神的。但他们知道,在这种外力与内因的一并作用下,人们很容易出现幻觉,如果不马上阻止这种行为,当人们的残存意念彻底被吞噬之后会绝望,绝望之后,等待他们的只能是死亡了。
“呔!”李天麟猛地怒喝一声,狼入羊群般,左拳右脚就扫倒一片,然后对着依然懵懂的人们说道:“什么天神显灵,一派胡言。如果上天有灵,为了吐蕃千万子民,也会保佑咱们而不是诅咒咱们。分明是有人杀害了他们,然后将尸体扔下山谷,一夜大雪将痕迹掩盖罢了。不过我已经想到法子,不出三天时间,凶手就会自动显形。”
话音一落,惊得大家目瞪口呆,转瞬间,又都惊恐地看向左右,仿佛周围的人都变成了神鬼莫测的凶手。江夏王接口道:“大家也不要太过疑虑,也可能是某些人的私人恩怨。既然麟儿有办法抓到凶手,大家还是按部就班,我们的主要任务还是要尽快赶到逻娑。起程吧!”
雪山的晨冷如阿魔地狱。雪层的下面,一双凶残的眼睛死死盯着皱眉思索的李天麟。
仿佛是应验了李天麟的话,三天过去了,没有人再次失踪。恐惧散去,大家又多了一分期待,李天麟能否找出凶手?
李天麟与父亲的目光相遇,看到里面有疑虑有担忧。他继续转头,这次碰撞的就是一双双不屑、怀疑的目光,他心里叹了口气。不经意间,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穿过人群看向自己,晶莹的眸子里写满了信任与期待。李天麟心中一暖,为了这份最真诚的信任,自己也一定要保护她的安全,带她平安走出这片人类的禁区。
李天麟与江夏王用眼神交流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走到人群的中央。人们的目光也随着他一齐缓慢移动着,仿佛虔诚的信徒,心里却想着那个披着人皮的魔鬼究竟会是谁呢?
李天麟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遭遇到怎样的不测,究竟死于人还是猛兽,或真的死于某种神秘的力量。我的心里与大家一样充满了恐惧与不安,那天那样说,只是怕大家会被心魔所控制,永远也走不出这片茫茫的雪山了……但是谁也不知道一个小小的身影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咱们的身边,而且接下来就发生了一些蹊跷的事情。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有联系,但是我还是想知道他潜回来的目的是什么?禄大相,你的奴隶在哪里?”
众人皆愕然。禄东赞茫然四顾,然后在人群的角落一把抓过黑奴,怒道:“难道你真的是奸细吗?”
黑奴吓得口唇发紫,瘦弱的身体筛糠一样抖个不停:“不……不是我,我是舍不得主人才……才回来的。”
禄东赞冷笑数声:“你也不怕天神降罪于你。虽然我后悔平时对你太过凶暴,但你我之间绝无主仆之情谊,你舍不得我?你恨我才是真话吧。再不说实话,我就杀了你。”
禄东赞加重了手上的力量,黑奴渐渐白眼上翻,却也抵死不再说一句。
文成公主不忍心黑奴被逼入绝境,她叫住大家说:“我一直当黑奴是弟弟一般,我也相信他不会骗我,就让我单独与他问话吧。”
众人散开,独留公主与黑奴在一起。
半晌,公主才重新叫回大家。当看到公主与黑奴都眼眶红肿,大家就心知有了眉目。
黑奴也一改往日唯诺的样子,狰狞的面孔上眼泪鼻涕纵横,咆哮着:“既然你们都猜到了,我就告诉你们。我恨你们,我恨吐蕃的每一个人。那天你们趁乱逃走,我没有跑,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回家。我好想家呀……呜呜……但当我终于等到了族人的到来,也是我最绝望的时候!呜呜呜……他们告诉我,为了部落首领的权利,叔叔杀害了我的父母。如果我想回归部落,唯一的条件就是重新跟随你们,指引着天山血獒杀掉你们每一个漏网之鱼,决不让你们把东巴叛乱的消息告诉给松赞干布……”
“啊!传说中的天山血獒竟然是真的?”吐藩人早已惊叫声一片,白日见鬼一般。江夏王等人却不明所以,继续听黑奴说下去。
“对,就是西域传说了几百年的天山血獒。除了我们部落,没人知道西域最冷血、最残忍、也是最狡诈的这种猛兽,一直依附于我们部落,是我们部落永久的图腾。这是最纯种的血獒,骨子里对血液有着偏执的兴趣。它袭击猎物,一定是不死不休的,它是所有敌人的噩梦!”
听到这儿,所有的人都吸了一口凉气,江夏王不解:“它是怎么样杀人于无形的?它不怕被发现吗?”
黑奴已渐渐平静下来,更像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血獒迅猛异常,杀人于呼吸之间,又会聪明地用尾巴掩盖痕迹,将行踪隐藏无影。它感应灵敏,从不涉足危险的地方,所以想杀它几乎没有可能。唯一的机会,就是用沸腾的鲜血来麻痹它,它只有见到血时,才会兴奋得神经错乱,这是唯一的机会了。我已经三天没有给它指明食物了,它已经饥肠辘辘。我知道怎样能够引诱它,我来解决它吧。”
“不,我不允许你去,你会死的,我们另想办法杀掉它。”公主急了。
黑奴泛红的眼睛看向公主,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我的叔叔要我跟着你们,偷偷地将血抹在你们身上,引诱血獒将你们一个一个都吃掉。然后让我回族里接受族主的位子。现在我知道他是骗我的,他会杀掉我的。只有公主姐姐才是真心对我好的,我再也不会帮助别人伤害你。为什么我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与父母在一起,却要从小当奴隶,受尽屈辱,现在还要帮仇人害人?为什么?”
音落人动,他早已穿过人群,冲向悬崖。李天麟手疾眼快,拉过要跟着的公主。公主挣不脱他的手,无力地捶打他的胸膛,然后失声痛哭。
黑奴站在崖边,咬牙抽出弯刀划破几处动脉,一股股腾腾的热血喷涌而出,壮美而绚烂!
血雾慢慢散去,黑奴已经摇摇欲坠。一个巨大的黑影才从雪层下方缓步走出,双眼已被欲望刺激得血红,却还警惕地环视四周。因为兴奋正在战栗的巨大身体慢慢靠近黑奴,挂着涎水的腥味十足的舌头试探地一点点舔在了黑奴的手腕。黑奴笑了:“是时候了。”话音未落身体便俯冲下万丈深渊。
“呜”一声惨叫,血獒仿佛被一根无形的血带牵扯,奋不顾身纵身一跃,追随黑奴而去……
克服重重阻碍,爬冰卧雪,饮雪食草,队伍還是奇迹般地绕过雪山。此时队伍已不足二十人。
傍雪山而立的是小象城,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国,一直靠着左右逢源才得以在大国林立中苟延残喘。虽然江夏王他们逃到此处已是衣衫褴褛,形容槁枯狼狈至极,但是城官也不敢怠慢,忙带着他们去面见国王。
小象国王白白胖胖,宽额笑面。如果不是一身西域服饰,分明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大唐商人。他还与李天麟是老相识。当年老国王为了保境安民,表达不与中原为敌的忠心,曾派当时的小王子去长安学习中原文化,也就是当人质。初期,异域的不适,孤独的夜晚,让小王子很是苦闷。后来李天麟也进入这所皇家学堂学习,相仿的年龄,很快使两个人成了朋友。后来老国王去世,小王子才能够回国继位。这次的意外相逢使两个人都很兴奋,小象国王一把抱住李天麟,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听完李天麟的叙述,对他们这一路的艰辛表示了同情。胖子国王豪气地表示,小象国就是大家的避风塘,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然后安排聘问带他们去馆肆更衣休息。国王特意嘱咐道:“我的兄弟,今天晚上我要在宫殿举行盛大的宴会,来回报当年你在大唐对我的帮助。现在快去休息吧,我的兄弟,今夜我们将不醉不归,哈哈哈……”小象国虽弱小,江夏王等人还是被这年轻的国王所感染,对他的慷慨帮助感激不已。
一切却充满了变数。大家在馆肆休息完毕,早已到了夜晚,却左等右等不见有人来请大家去赴宴。一路的遭遇让大家的警惕性非常地高,禄东赞悄悄地出去打听消息。
“不好了。”急促的声音在众人耳畔炸响,只见禄东赞气喘嘘嘘地冲回馆肆。
众人被吓得心惊肉跳:“禄大相,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刚刚打听到,咱们休息的时候,突厥的一个使团也来到了小象国,他们的任务就是沿途寻访西域诸国,抓住落网的唐人。现在他们一定与小象国王商议来抓咱们吧,趁他们兵马没有布置好,咱们想办法跑吧。”
大家只觉的眼前渐暗,仿佛无边的黑暗又笼罩四周,意志不坚之人恐怕早已心生绝望。
但幸运的是现在的掌舵人是李道宗,见惯大风浪的他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色:“既然咱们几个唐人都能够死里逃生翻过雪山到这小象国,证明天神还是庇佑吐蕃的!行蹤已露,走脱已无希望。莫不如先下手为强,突厥人迟迟没有动手,想是那小象国王不敢明目张胆地得罪我盛唐,他们希望悄无声息地解决咱们,咱们偏偏不让他们得逞。请公主稍加打扮一下,咱们保护公主,去体察一下小象国的国情,顺便慰问一下各国商人,特别是唐人,要让所有人知道松赞干布的妻子、大唐的公主亲临了小象国。”
文成公主虽一路饱经风霜,可毕竟是肤白貌美。略一打扮,依然仪态出众,在夜灯的映衬下,愈发宛若天女普世。再加上江夏王等人的大肆张扬,敲锣打鼓,全城居民都走出家门,夹道欢迎美丽的东方公主。
糟心的是小象国王,他已经收了突厥丰厚的礼物,答应趁夜幕的掩护,神鬼不知地偷偷将公主等人抓走,送给突厥。然后生死各安天命,与己无关了。没料到,现在竟然整个城里的人都知道大唐公主驾临此地了,其中不乏大唐商人,吐蕃猎户。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得罪天下无双的盛唐与威震西域的松赞干布。
可是突厥使团听闻消息,也来逼宫,让他马上去抓人。江夏王也让聘问带话,请他帮忙抓住那些突厥使团。这下他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
手下大臣萨克见自家国王急得如丧考妣,只能哀国家之弱小,怒大国之欺凌。
他出主意说:“既然收了突厥的好处,现在不想蹚这浑水也是不可能了。既然不能私下解决这件事,索性就大大方方地出题让双方较量一下。规定好输者自动跟胜者走,反正是他们自己技不如人,到时诘问起来咱们也有推托之词。”
胖子国王大喜,叫来双方,告诉他们打擂定输赢。谁赢了,自己就帮谁。
因为是胖子国王的地盘,双方的人手又势均力敌,所以只好同意胖子国王的主意。
胖子国王将两边的人带到了牧场,指着撒欢的马群说:“这里是我们小象国的良驹,现在请你们帮助它们找到自己的妈妈吧。”
突厥使者提前得到考题,早已准备了最好的牧手,马上就去捕获那些小马驹。可是小马们非常顽皮,以为这些牧手是在陪它们玩耍,更加拼命地在偌大的草场上尥蹶子地跑。那些牧手用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抓到一半的小马驹送到母马身边,场边的人哄堂大笑。
江夏王等人正在蹙眉想办法,禄东赞却胸有成竹地对胖子国王说:“这事儿非常容易,请国王给我一天的时间,让我和这些小家伙好好聊聊。”
大家都想知道禄东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胖子国王就答应了。
禄东赞把母马圈在一起,随便那些小马驹去疯去玩。当晚上大家如约前来的时候,他装模作样地说:“孩子们啊,快去找你们的妈妈吧。”这些小马驹早已饿得饥肠辘辘,马上飞奔到母亲身边大快朵颐地吃起奶来。
胖子国王笑得有些勉强:“禄大相聪明绝顶,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下面还有一个难题。去年唐王赏赐我们一群绵羊,不过,我们西域是高原,这些羊又不会爬山,所以吃不到最鲜嫩的水草,希望你们帮助它们上山去吃草吧。”
突厥派出队伍中的大力士,扛起绵羊就往山上跑,来回几十趟,累得汗流浃背,终于将一半的羊群送到了山顶。正瘫坐在地上休息,却惊奇地看到,禄东赞等人在前面拿着嫩草引诱,羊群戴着眼罩,咩咩叫着就轻松地爬上了山。
望着突厥使节阴冷冷的目光,小象国王打了个寒战。他有些害怕了,一咬牙一跺脚出了第三题:“我们西域民族天生彪悍勇猛,尊崇勇士。第三题就是双方各自派出一名勇士决斗,胜者为王,到时失败一方愿赌服输,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也不要怪本王无情了。”
孔武有力的突厥勇士们轻蔑地看向这些面黄肌瘦的唐人,然后回到驻地大吃大喝,提前庆祝胜利。
江夏王等人垂头丧气地回到馆肆,一筹莫展。李天麟恨恨地说:“可惜我们一路风餐露宿,早已体力全无。如是以往,多少突厥人也不是我的对手。”那些吐蕃武士纷纷赞同,然后看看自己皮包骨的身子,无奈地低下了头。
文成公主轻轻一笑:“王叔,咱们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以忧虑的呢?”
江夏王闻言犹如闪雷轰顶,眼睛一亮,喊道:“对呀,置于死地而后生!咱们先下手为强……”
静夜无眠,一阵阵的喊杀声、打斗声、惨叫声将梦境中的小象城搅得沸水一般。被惊醒的城防军奔走呼号,明火执仗冲向馆肆。可是他们还是晚了一步,那些酩酊大醉的突厥人都被突袭的李天麟等人砍菜切瓜一样解决掉了。
胖子国王脸上的肥肉气得直颤,喊道:“你们竟敢杀突厥使节,真是胆大包天。我要将你们全部杀死,然后送给突厥人赔罪!”
堂下垂手而立的江夏王等人却镇定自若,说:“你如果这样做,一定比我们死得更快!”
胖子国王双眼怒瞪:“死到临头,还敢吓唬我。”
江夏王哈哈大笑:“老夫真的没有诓你。你想一想,突厥使节是在你的王国被杀,以突厥常年在西域嚣张跋扈的脾气,有可能会放过你这弹丸小国吗?就算侥幸突厥国没有灭了你,等盛唐与吐蕃来找你报仇的时候,你有多少把握能说服突厥出兵帮你?还不是死路一条。”
胖子国王颓然坐到椅子上:“难道真的是天要亡我?”
江夏王指点江山:“也不尽然。只要你帮助我们尽快找到松赞干布,让他出兵平定境内,然后与大唐遥相呼应,两面夹击,大败突厥指日可待。到时突厥自顾不暇,没空理你。吐蕃与大唐感你恩德,自然重重有赏,小象国改名大象国指日可待!”
“哎呀,你们真是我小象国的福星呀!快,快请上座。天麟小王爷,我的兄弟,咱们一定把酒言欢,化解误会。见到赞普还望美言,哈哈……”胖子国王变脸极快,听到有好处可赚,马上赔出一副笑脸,也不管李天麟等人厌恶的神色,又称兄道弟起来。
西域幅员辽阔,风土人情复杂。这里的风景又有别于天山南麓,但已无法吸引大家的目光,他们只是风驰电掣地西行,耳边风声飒飒。有了小象国的良驹,大家终于可以日行百里,不过大家依然快马加鞭,希望耽误的这些日子,吐蕃不会有什么变故发生。
可是渐渐地大家快不起来了,因为接近吐蕃边界,遇到的各部士兵多了起来。而且突厥骑兵往来其中,严格审查各支进入吐蕃的队伍。好在大家早有准备,公主早已穿上小象武士的服装,英姿飒爽地成为了小象国骑兵卫队长。江夏王与吐蕃武士等装扮成了小象国的武士。本是广撒网,打捞漏网之鱼,所以一支使节队伍在小象国被灭顶的消息还不为外界知道。突厥骑兵也当小象国是盟军,没有太为难他们就放行了。
可是这样走走停停,大家不禁焦虑起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说不定什么时候小象国背叛突厥的消息就会传到这里,到时无数的突厥骑兵就会饿狼扑食一样蜂拥而至,而且躲避突厥骑兵又严重影响了队伍的行程。
突然胯下的良马骚动起来,不安地前后蹶达着,鼻翼变大喘着粗气。地上的石子跳起舞来,河里的水如百花盛开一样漾起了一层层的涟漪,大地震颤了起来。
很快,大家就知道了原因。远处山脚下出现数不清的大象、豹子、獒、海东青,呼啸着冲了过来,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左右皆是开阔地,大家无处躲藏。只好在公主周围布下阵形,准备以血肉之躯对抗这波逆天的伤害。
“呜……”一阵号角声适时地响起,那些猛兽听话地停下了脚步。此时只一箭地之远,江夏王等人这才擦了一下脸上的冷汗,抬头细看才发现,原来这些猛兽都是驯化的,主人正坐在大象的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哈哈大笑。
这支由党项、大食和小勃律组成的混合部队也是接到突厥指令,长途奔袭,结伴而来,组成了这支庞大的猛獸部队,让人望而却步,意在大败吐蕃后能分得一杯羹。
混编部队首领霍尔王驾着头象,牛烘烘地晃悠了过来:“哎,你们是小象国的先遣团吗?你们那个精明的胖子国王呢?现在西域各国都随突厥来瓜分吐蕃,这么大的好处他怎么可能不动心,哈哈……”
好在西域平均海拔都差不许多,所以西域人都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高鼻梁,深眼窝,大高个儿。江夏王等人悄悄隐于众人之后。禄东赞站了出来:“是呀,我们国王也是刚刚知道消息。不过我们毕竟国小兵寡,所以派我们先行探路,国王与大部队随后就到。”
“哈哈哈!”霍尔王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无所顾忌地大笑起来,“就你们巴掌大的国,能有什么大部队。不过怕什么好处都捞不到,派你们几个来凑数罢了。也罢,看在你们国王一直对我们毕恭毕敬,你们就跟着我们走吧,一路也帮我们照顾一下这些畜生。等打下了吐蕃,本王帮你们在突厥可汗那里要点儿零碎吧,也不枉你们白跑一趟。”
禄东赞心里乐开了花,还是装出勉为其难的样子:“哎,那就麻烦到时候尊上帮我们讨点儿好处吧。哎,希望您们这些大家伙不爱吃我们小象人呀。”
进入逻娑境内一片风声鹤唳。雄美壮丽的高原景色被硝烟弥漫,嶙峋丛生的岩石上躺满了吐蕃士兵的尸体,残腿的战马在未散尽的硝烟中长鸣,惨烈的情景让人不禁潸然泪下。
大家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哀悼。他们只能强忍泪水,策马加鞭,早日赶到未知的逻娑,将叛乱的消息通知给松赞干布,才有可能挽救岌岌可危的吐蕃。
禄东赞轻车熟路,倚山而绕,带领大家在龙羊峡谷谷间穿行。峡谷外影影绰绰是一队队的突厥骑兵。听到喝问也不停歇,很快就超越了许多部队,逻娑触手可及。
逻娑的门户卫城大莫门城的轮廓依稀可见了,震天的厮杀之声却横亘在面前。禄东赞带着大家登上山腰,临高而眺,眼前的一幕彻底将大家惊呆了。
狭窄的山谷已经彻底变成了修罗场,无数的士兵正在舍命厮杀,大片的人头随着刀光剑影在空中划出凄美的弧线,一股股的鲜血喷洒向四周,将一切同化为血红色。人脚马蹄踏在血水中,溅起的血花迷住了正在厮杀者的眼睛,凭着感觉犹自疯狂地砍杀着,像砍木头一样砍倒了对手,来不及抹去障眼的血水,身后一道闪电已经划过脖子,分不清天空飘洒的是自己或是敌人的热血,永远地化为了尘土倒了下去……身后冲出的武士们又将杀戮无休止地重复下去……
虽然吐蕃士兵个个奋勇争先,以一敌三。可突厥方面使用的是添油战术,源源不断有后续的部队投入战斗,各种图腾战旗,各色服装的士兵如生肉一样搅在了一起,搅拌过后的皮肉与鲜血如同肉糜涂满了大地。猛虎打不过群狼,吐蕃武士虽舍身忘死却是越打越少,渐渐被分割包围,溃败之势渐显。
见到族人被残杀,旗帜被践踏,这二十多名吐蕃武士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竟然没向禄东赞请示,就绷紧缰绳,风驰电掣般冲下山去,一头扎进滚滚洪流,肆意砍杀起来。如同几股冷水猝在沸腾的熔岩中,腾起几缕青烟,顷刻间淹没在了刀林剑雨之中。
禄东赞眼睛也红了,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抽出腰刀,双腿夹紧马鞍纵马就要走。可是马匹一个趔趄竟然将他甩了下去,他愤怒地抬头,原来是李天麟紧紧地抓住了缰绳。江夏王劝道:“禄大相,你这样下去,无非就是黄泉路上多个无头鬼,又有何用?”
禄东赞咬牙切齿地说:“不要拦我,否则我的宝剑可不认人。下面被残杀的都是我们吐蕃的兄弟,我们的亲人。我纵使无力回天,却也可以身殉国,能够与吐蕃勇士们战死在一起,死又何憾?”
江夏王怒道:“平日自诩聪明绝顶,临到危局却意气用事。想想咱们千辛万苦来到逻娑是为了什么?那么多人为咱们而死是为了什么?就为了让咱们赶到逻娑为你们的赞普陪葬吗?你身为吐蕃大相,不能够力挽狂澜,帮助松赞干布清奸臣,御外敌,挽救吐蕃,吐蕃要你大相何用?”
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一般,禄东赞羞愧地低下了头。
江夏王趁热打铁:“这里虽然惨烈,却不是你们吐蕃的精锐,松赞干布的大军应该在逻娑附近枕戈以待这些入侵者。现在你应该帮助我们找到松赞干布,告诉他东巴已经反叛吐蕃,然后帮助他重整队伍,打败这些蛮族入侵者。”转过头对文成公主说,“公主殿下,老臣无能,没有能力再带您回到大唐了。此一战之后,恐怕这里就会是我们的归宿了,还望……公主自己珍重吧!”
文成公主聚精会神地看着下面的绞肉场,刚毅得像一座丰碑,仿佛没有听到江夏王的话,却又像回答一样:“我听说,松赞干布是雪域真正的英雄。他还有这么多肯舍命跟随他的战士,拥戴他的子民,他一定能力挽狂澜,保护吐蕃的子民,拯救苍生。”
在一片风声鹤唳中,江夏王等四人悄悄退下山顶,潜入山林,隐没了行踪。
第二日,纷至沓来的西域各部终于聚集在广袤的西域高原之上,旌旗招展,利刃铿锵。鼎沸的人叫马嘶声惊得藏羚羊、雪鸡、黄羊等动物四散奔逃,人踩马踏激起的灰尘遮天蔽日一片混沌。
汗血宝马上的咄陆可汗痛心疾首地看着立于眼前的各部国王与首领,昨日一场鏖战,虽胜却也是惨胜。在绝对的实力占优的情况下,千里而来的突厥精锐轻骑兵竟然战损过三成,让他心疼得心尖直颤。这些经年战无不胜的轻骑兵是他称霸西域的本钱,也是他可以肆意恐吓这些国王的杀手锏。
这些国王的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钻进衣服里粘腻腻的非常不舒服,却都低着头不敢吭声。突厥轻骑兵纵使天下无敌,可吐蕃武士的勇猛无畏也是震慑西域多年,谁也不愿自家子弟葬身在这雪域高原。时间如冻结了一样,霍尔王无奈地抬起头,想说点什么,可对上咄陆可汗那阴郁的目光,说出的话就言不由衷了:“可汗大王不要多心,今日一战,我们诸部一定奋勇当先,与吐蕃死战到底。”
咄陆可汗怒气稍平:“日前你们姗姗来迟,使我精锐折损。事已至此,希望谁也不要再藏奸耍滑,征讨吐蕃是大家的事,得到好处自然也是大家平分。如果此战谁不出力,吐蕃的今日就是他的明天。”
众国王心里叹息了一声,早知道被胁迫而来就是当炮灰的,却也无力推辞,只好大声答应:“我们自当听从可汗大王调遣。”
咄陆可汗也不客气,发号施令道:“昨日我们突厥轻骑鏖战太甚,今日负责中路震慑,你们各部从左右出击,敌人只能徒劳抵抗。我们突厥轻骑在四周伺机侵扰,当敌人稍有疲惫,主力进攻,必当一鼓作气,击溃他们。而且你们今日只管放手厮杀,解决松赞干布的人我也早已安排妥当。今日松赞必死,吐蕃必亡!”
这场震天撼地的决战终于如约而至,咄陆垂涎多年的逻娑近在眼前,吐蕃已无退路。谁将纵横西域,谁将主宰沉浮,都会在这个俗称“卫蕃”的地方做出决断。这场战争虽不及中原战场的恢弘大气,却也是西域各部花光本钱的一场豪赌,西域的历史注定会被这场战争改写。
咄陆可汗采取了人海战术,将突厥与西域各军团在广袤的高原上依次排开,妄图用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驱使少己数倍的吐蕃军队自行溃败,以逸待劳。
与各个国王喜形于色不同的是,咄陆可汗的脸上却有担忧,因为他怕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一个曾改变西域格局,现在依然能够扭转战局的人还没有出现。他命令将士不依不饶地猛攻吐蕃军队,只有那个人出现,自己才能真正地取得胜利。
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就在吐蕃军队腹背受敌拼死抵挡行将崩溃之际,天边三声炮响,震得雪峰崩塌,飞鸟折翼。
随着炮响,松赞干布亲率万骑吐蕃骑兵宛若天降,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向正在厮杀的数万突厥骑兵发起冲锋。这支骑兵遍身涂抹油彩,挥舞着泛着精光的藏刀,如同妖魔鬼怪嚎叫着杀入阵中。松赞干布不辱其名更是凶猛异常,一双长刀舞得流星火锤一般,呼啸而过,沾者毙命,周围断肢伏地者更是不计其数。朔风吹过,乾坤肃杀,杀气伴着大风袭来,竟将猛禽吓得后退不前。松赞干布和他的骑兵勇不可挡,一头撞进人数比自己多数倍的数万突厥大军阵中,弓弦阵阵,拼命厮杀,刀矛寒光涌动。松赞干布不愧为十三岁就起兵平叛、战无不胜的西域第一勇将,成功扰乱突厥军阵势。
迎向百兽军,松赞身边亲随都是身经百战、武力超强之人,他们驰骋纵横杀场,上砍象腿,下劈虎豹,几十个人组成的神弩營专射天空翱翔的海东青。猛兽虽猛,却也不及人的智慧,武器的锋利。
吐蕃军队士气大振,更加勇猛,在松赞的带领下,渐渐挽回颓势,将突厥骑兵的阵型不断压缩蚕食。
眼见颓势凸显,西域各部落国王们惊慌失措地跑来责问。咄陆可汗看着那些喋喋不休的嘴,怒火中烧,大喝:“诸位休得惊慌,我说过为松赞准备了一份大礼,现在就是送给他的时候了,必然能够帮助咱们打败松赞。现在都回去统领各部,听我指挥……”
正面松赞干布乘机发动攻击,突厥军队的侧翼,一支军队也随同出现,边打边向松赞干布靠拢。东巴大喊:“大哥,弟弟来帮你铲除敌人。”刚刚还坚如磐石的突厥联军突然示弱,纷纷逃窜。强援来助使得松赞大喜,带领手下越战越勇,很快与东巴合兵一处,指挥着吐蕃重骑兵,重整阵容反扑敌阵。突厥军队突然不支,节节败退。
松赞干布眼望胜利在即,也不禁喜上眉梢。他大喊:“兄弟们,突厥杀我们父母,辱我们兄妹,今日就是为他们报仇雪恨的时刻。欺我吐蕃者,挫骨扬灰亦不足惜。”利刃在手,振臂高呼。吐蕃勇士受此鼓舞,各自奋勇当先,将突厥砍杀得节节败退。松赞正要跟随部队掩杀过去,战马缰绳却被人抓住,战马猝不及防,前蹄腾空,仰天长鸣。松赞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转头一看原来是东巴带人截住了他。
东巴见松赞面露不悦,忙解释道:“大哥,乱兵莫追。刀剑无眼,小心伤了你。”
见东巴事出关心,松赞只好皱眉道:“弟弟,父王遇害时,咱们兄弟尚且年幼,高不及战马,为了活命,也拔刀与人拼命,何曾胆怯过。今日夙愿将报,你怎么倒没了血性?”
此时耽误,众人已经与大部队相距甚远了,松赞无奈,被迫鸣金收兵。
松赞与东巴击掌相祝,余烟残血中,英勇的吐蕃勇士们倚刀而立,振臂高呼:“松赞巴乌、松赞巴乌……”
松赞高举左手,享受那种英雄的待遇。他又一次带领英勇的将士们保卫了家乡,保卫了这片世代繁衍的高原故土,他配得起这至高的荣耀。
月亮刚刚从高耸的雪峰头上露出弯弯月牙儿的时候,吐蕃营地早已觥筹交错,遍地狼藉了。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就是西域游牧民族的日常形态,在生死分离中延续生命,在颠沛流离中得到机会,只要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哪怕逝去的是亲人,哪怕哀鸿遍野,活着的人也会放歌纵酒地将心情抒发出来。
最大的营帐里面更是酣畅淋漓,吐蕃将领们围在松赞的周围,举杯痛饮。
趁着热闹,东巴结拜兄弟、苏毗部落首领库伦端着酒杯走到松赞跟前,行礼后说道:“感谢上苍将您送给我们吐蕃,带领我们一次一次打败强敌,带领我们发展家园,使我们不再惧怕任何强敌,能够屹立在雪域高原。这杯酒代表我们吐蕃各部落敬您,希望您永生不死,庇护我们吐蕃安宁和平!”
松赞很高兴,伸手就要接过酒杯。突然一声怒喝传来:“赞普不要喝,酒里有毒!”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望向走进大帐的四个人。东巴脸都绿了,因为进来的正是文成公主等人。
“禄东赞你这个叛徒,将突厥人引入吐蕃,现在又不知从哪儿找个汉人女子来迷惑赞普,真是活腻了。来人呀,将这些吐蕃的叛徒推出去砍了!”
松赞见禄东赞突然出现也很惊讶,而且站在身后的女子容貌脱俗,举止端庄,不像平常女子。他厉声问道:“禄大相,我派去接亲的人逃回来告诉我,你利用去大唐接亲的机会勾结突厥来袭击吐蕃,而且将接亲队伍的人都杀了灭口,可是实情?”
禄东赞猛地跪地:“赞普,我一心为吐蕃,从不曾起过异心。这次为了保护大唐公主与您相见更是肝脑涂地,舍生忘死。东巴才是吐蕃的叛徒,他勾结突厥,一路上对我们赶尽杀绝,我们也是九死一生才能够有机会逃回这里。”
“一派胡言!说是大唐公主,可有信物?我们兄弟自幼相依为命,大哥更是如父一般将我带大,岂是你等外人可以离间的吗?还不将他们推出去砍了!”
眼见形势不妙,江夏王站出来说道:“这一路千辛万苦,自长安启程,历时半年有余,始三千余人,今至我们四人。久闻吐蕃赞普少年英雄,雄才大略。如今却偏听一家之言,妄杀好人。真是可笑。”
松赞皱着眉,看着这个自幼失去双亲、在自己羽翼的庇护下长大的东巴,虽为兄弟却情同父子,心里不愿相信手足情深的亲弟弟会有害己之心,转头说:“你又是什么人?可知诬陷我的弟弟是要被乱刀分尸的。”
江夏王傲然一步:“一路为奸人所害,层层阻碍,如果所猜不错,突厥定会利用你们小胜麻痹之时,与叛徒里应外合,前来袭营。西域诸国怕的不过是你松赞一人,所以这酒一定有毒。”
库伦猛地拔出腰刀:“赞普,您曾待我们吐蕃各部如手足,所以我们心甘情愿供您驱使,舍命相随。今日几个奸细竟然唆使您质疑我们的忠心,真让我们各部首领心寒。如果赞普信不过我,那这杯酒就让我自己喝了吧,以证我心!”
在吐蕃人心中,敬酒不喝是很不尊敬人的,相当于当众打人一记响亮的耳光,对于这些粗莽的部落首领更是奇耻大辱。松赞也很挠头,当年他的父王就是这样为奸人所害,阴影一直在他心中,可是吐蕃人血液里的骄傲又促使他不能草率处理这杯酒。
僵持中,禄东赞插言说:“既如此,我愿代赞普饮了这杯酒。”
库伦一刀劈在桌上,大骂道:“我堂堂苏毗部落首领,亲敬赞普一杯酒,却要你来代劳,难道赞普瞧不起我们这些小部落吗?”堂下各部落首领也面露鄙夷之色。
“好,库伦敬的酒我喝了。”松赞气吞山河的气势迸发而出,伸手就去接杯……
眼看松赞骑虎难下,一道纤细的身影穿过人群,抢先一把拿起酒杯,目光炯炯看向松赞:“请您记住,我是大唐公主,也是您松赞明媒正娶的妻子。今日我代您饮了这杯酒,不为过吧?既嫁吐蕃,即为吐蕃魂,如果有灵,希望可以保佑吐蕃人民永享和平……”说罢举杯仰头,欲一饮而尽。
正在江夏王等人惊叫之声没有突破喉咙之际,松赞一把打掉酒杯,酒杯落地摔得粉碎。文成公主晃了一晃,身子被松贊一把抱住:“就凭你的这份勇敢,我就信你了!我松赞称雄一世,却差点儿要你这柔弱女子来替我死了一回!”
已如惊弓之鸟的库伦再也挺不住了,他迅疾抽出藏在袖里的精匕,卯足了劲儿向着松赞狠狠扎去。松赞身经百战何其机灵,电光火石之间,护着文成身子猛向后转,生生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匕尖划背而过有如火燎。松赞大怒,一个半转身,右拳猛地击中库伦面门,将他打趴在地,反手抽刀就架到了库伦的脖子上,双目爆瞪:“鼠辈,竟敢暗算我!”
兔起鹘落之间,风云突变,刀架在脖子上的库伦求救的目光看向东巴。东巴大窘,热气蒸腾的大帐内竟然手足冰冷面目铁青。此情此景松赞心中也明白了八九分,他匪夷所思地看向自己的亲弟弟,不敢相信曾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亲人竟然背叛了自己。东巴图穷匕见,以库伦的为人,他断然不会独自扛下所有罪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对着正在错愕的手下大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兄弟们杀呀,我当上赞普,你们都是首领……”
东巴手下醒悟过来,纷纷踢翻桌子拔刀猛砍,大帐内血雾一片。血腥味也将醉意朦胧的吐蕃将领惊醒,他们短暂的惊愕之后也勇敢向前,纷纷与东巴的手下拔刀相向,双方打作一团。帐外吐蕃士兵闻声也不断涌入进来,东巴的手下仓促应战独木难支,胆小的纷纷趁机倒戈,其余的也被砍倒毙命。东巴失去左右庇护,在刀枪箭雨中左躲右避,险象环生。
松赞也看到被追杀之人是东巴,大喊:“都给我停下,不许伤害我弟弟,违令者斩。”
听到赞普的命令,大家纷纷垂下手中刀枪,转头看向赞普。
现场突然一片死寂。这时东巴已趁机跑了过来,跪下抱住松赞的大腿痛哭。顶天立地的松赞竟然也方寸大乱,不知道应该怎么发落自己的亲弟弟,却没注意低头的东巴面目狰狞起来。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猛然跃起,手中一道寒光就扎向松赞。旁边的文成看得真切,脚步一闪就站在了发呆的松赞前面,寒光已至胸口,美丽的大眼睛已经闭上,却被猛地一推跌倒地上。等她抬头细看时,却见李天麟与东巴相对而立,手中的利刃都狠狠地插入了对方的身体。她的心脏仿佛刀割一般剧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耳边是江夏王悲怆的呼喊声:“麟儿……”
“终于结束了!”看着黑压压在营区内东摸西找的突厥人,黑暗中的松赞轻叹一声。解决完东巴的反叛,也从他手下人口中得到了他们和突厥人约定的战法,索性将计就计,将袭营的突厥人解决掉。
当三更天,喧闹的吐蕃军营终于静了下来。在吐蕃将士全部宿醉过去后,东巴将悄悄解决掉护营的将士,然后三盏明灯左右三晃,突厥骑兵在夜幕的掩护下潜入吐蕃军营,突然猛攻,一举消灭吐蕃军队。听到东巴与突厥定下的恶毒的计策,置无辜的吐蕃军民如无物,失去亲人的痛楚也不那么强烈了。松赞决定将计就计,安排人依计点灯发信号,引诱突厥主力走进了这个陷阱。
战斗从子夜一直打到天边露出鱼肚白,仍然难解难分。无数的尸体被踏成烂泥,无数行尸走肉一样的将士仍然机械地砍向敌人,虽然刀刃已钝,战马已亡……双方都在凭着一口气咬牙死撑。
松赞身边已聚集了无数敌人,那些和自己生死与共的禁卫军都已长眠左右。他们的尸体都是伤口密布,他们替松赞挡下了无数的刀剑,直至付出自己的生命。松赞已无心悲伤,他的视线也已模糊,所有力气仿佛随着血液的流失正在消耗殆尽。他眷恋地回头看向逻娑城,风沙缥缈中逻娑城依然雄伟壮丽。
突然,浴血厮杀的战士都被施了定身法般呆立原地,战栗地看向同一个方向。松赞狠狠地擦去挂在眼帘的血滴,确信自己没有眼花。沉寂的逻娑城方向突然喧沸起来,极目远眺,无数的吐蕃人仿佛从地底下突然冒了出来。他们挥舞着锃亮的武器,呼喊着“松赞巴乌、松赞巴乌”,远远地向战场席卷过来。无暇计较是哪只部族舍命前来支援,猝不及防的惊喜给松赞干布打了一针强心剂,无尽的勇气又恢复全身。
吐蕃军心大振,勇气大增,势不可挡。触目可及,漫山遍野的吐蕃人将突厥人心中最后一丝希望摧毁。一个月的枕戈待旦,一次次的生死相搏,称霸西域的镜花水月,每个人的心都如满弦,现在眼见吐蕃后援将至,己方取胜无望,钢铁之师终于崩溃。
耗尽力气的松赞单膝及地,手拄宝剑大口喘气。周围是欢庆胜利的人群,眼中充满诧异,支援部队已经会集在了他的周围。有老人、有女人,还有半大顽童,他们穿着不合体的武士装扮,拿着各式武器,只是每张热情洋溢的脸上都写满了坚毅。禄东赞挤过人群:“干布,咱们赢了!”松赞佯怒:“大相,吐蕃勇士无惧生死,何时让妇孺上过沙场?”禄东赞有些羞愧地垂下了头。一个声音冷冷地接过话头:“禄大相不必怕他,我可不想嫁过来就没有了家。这是我们共同的家园。”
松赞转头,恶语却被堵在了嘴边。时间仿佛将他冻结,因为他看到了最美丽的女子,并为她而倾倒。只见文成公主身着华美的盛服,神态端庄,气度文雅,与原始质朴的吐蕃女子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而文成公主所见到的松赞干布,虽然被高原的烈日和狂风塑造得黝黑和粗犷,但配上他高大健壮的身材和眉宇间流露出来的豪爽之气,比唐人更显英武。见他痴痴地看向自己,终于羞赧地红了脸。
经此一役,称霸西域百年的突厥从此一蹶不振,不久四分五裂,终至灭亡。松赞干布多年的夙愿得以实现,十分高兴。在吐蕃最秀丽的鄂陵湖畔,松赞干布建起“柏海行馆”,一对异族夫妇便在这美丽的地方,度过了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情意绵绵,以至于流连忘返。看到这里景色优美,气候宜人,文成公主将从突厥手中抢回的谷物种子和菜籽与工匠一起向当地人传授种植的方法和磨面、酿酒等技术。当地吐蕃人非常感激文成公主,当公主要离开回到逻娑时,他们都依依不舍。当地的居民还保留了她的帐房遗址,把她的足迹和相貌都刻在石头上,年年膜拜。公元710年,唐中宗时,唐室的又一名公主金城公主也远嫁蕃王,路过这里时,为文成公主修了一座庙,赐名为“文成公主庙”。
文成公主回到逻娑时,人们载歌载舞,欢腾雀跃,欢迎她的到来。
当时,唐朝佛教盛行,而蕃地无佛。文成公主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她携带了佛塔、经书和佛像入蕃,决意建寺弘佛。她让山羊背土填卧塘,建成了“大昭寺”。大昭寺建成后,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亲自到庙门外栽种柳树,成为后世著名的“唐柳”。著名的“甥舅同盟碑”,也称“长庆会盟碑”就立在唐柳旁。现在大昭寺大殿正中供奉着的一尊释迦牟尼塑像,也是文成公主当年从长安请来的。大殿两侧的配殿內,有松赞干布、文成公主的塑像,十分精美生动。
后来,文成公主又修建了小昭寺。从此,佛教慢慢开始在吐蕃流传。文成公主还对拉萨四周的山分别以妙莲、宝伞、右施海螺、金刚、胜利幢、宝瓶、金鱼等八宝命名,这些山名一直沿用到现在。
文成公主一方面弘传佛教,为蕃民祈福消灾,同时还拿出五谷种子及菜籽,教人们种植。玉米、土豆、蚕豆、油菜能够适应高原气候,生长良好。而小麦却不断变种,最后长成蕃族人喜欢的青稞。
松赞干布非常喜欢美丽多才的文成公主,专门为公主修筑了布达拉宫,共有一千间宫室,富丽壮观,但后来毁于雷电、战火。后经过十七世纪的两次扩建,形成现在的规模。布达拉宫主楼十三层,高一百一十七米,占地面积三十六万余平方米,气势磅礴。布达拉宫中保存有大量内容丰富的壁画,其中就有唐太宗五难吐蕃婚使噶尔禄东赞的故事;文成公主进藏一路遇到的艰难险阻,以及抵达拉萨时受到热烈欢迎的场面等。这些壁画构图精巧,人物栩栩如生,色彩鲜艳。布达拉宫的吐蕃遗址后面还有松赞干布当年修身静坐之室,四壁陈列着松赞干布、文成公主、禄东赞等人的彩色塑像。
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后,中原与吐蕃之间关系极为友好,此后两百多年间,很少有战事,使臣和商人频繁往来。松赞干布十分倾慕中原文化,他脱掉毡裘,改穿绢绮,并派吐蕃贵族子弟到长安上学读书。唐朝也不断派出各类工匠到吐蕃,传授各种技能。在联姻的纽带作用下,两族终于翻开了崭新的一页。文成公主的丰功伟绩永存各族人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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