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高八斗兼艺德 短暂一生笔为戈—— 怀念何怀德先生

文/马宏明

方小石先生题《怀德集》

十余年前我到湛江旅游，那日傍晚还在与怀德电话聊天，谈及他到安顺参加《黔中墨韵》首发式盛况，谈及黔中所见所闻，挂电话时他更是叮嘱，在外一定注意安全云云。深夜忽然接到消息说德戈遇车祸，质之其妻曰非常严重。一面安慰丹阳，一面向书协好友询问。次日清晨拨通加林电话：“德戈、涣元遇难……”。德戈故去后我接手《贵州书艺》，首期便做了纪念专辑，姜澄清先生作《古庙遗恨》对在安顺文庙先行辞别，万般挽留而不果的何怀德、李涣元，痛惜追思；戴明贤先生因骨折养疴，几乎不能动弹，依然于病榻艰难执笔写下《悼怀德》，陈弘先生作《难忘怀德兄》，杜应国先生作《秋雨萧萧送怀德》，戴淑金先生作《魂兮归来》，章维崧、杨霜、邓建、周加加、王力农诸君亦以挽诗挽联悼念怀德，一时贵州艺坛哀声一片，悲痛至极，无不为其英年早逝而恸哭，天妒英才而惋惜。十年来数度想为怀德写点什么，却几次起念几次搁笔，皆因悲痛而不能继续。而与怀德交游的那些一去不复返往事总是萦绕脑际。

何氏一族系贵阳著名的诗礼之家，其先祖从江西宦游于云南，复于滇入黔，怀德的祖父为筑城名医，因医术高明而蜚声杏坛，其父何龙昌，叔父何麟昌都是名燥一时的教育家、书法家，曾为社会培养了大量人才。

我们家与何家为世交，先外祖为龙昌先生同窗，同时又是抗战期间，贵州地下

党外围组织 “筑光音乐团”成员，他们一起以音乐为武器，宣传抗日救亡，唤醒民众图强奋进，作出了特殊贡献。他们自小至老都系街坊近邻，穿过文庙巷便能彼此过访，交往颇深。而余少时便随先外祖父到何宅拜谒，每每为其满壁字画，古色古香的环境而吸引。后来我迷上书法，常向龙昌先生求教。先生一生淡泊自守，不图名利，性情若幽兰，格调似梅菊，是与之亲近者对先生的共识印象。先生以其人品学养感染着他周围的人，同时他又是一位很有亲和力与凝聚力的长者，时常有许多书法爱好者，侍其左右。先生常召集弟子团聚，隔三差五师徒总会围炉雅集，每每有几个素菜，几杯清酒便举杯畅饮闲聊神倪。其间对彼此习作进行点评指疵，有一说一，平心静气，绝无夸大虚言，其乐也融融，其情也切真。龙昌先生入道山后，这样的雅集在怀德及学友的召集下继续着，同门间更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因当时我与德戈都在同一条街不同机关上班，加之兴趣好爱相投，便时常与力农、湘荣、陈实及杨霜、维力相约，或中午小聚或晚上赴约，或到古玩市场品赏字画，那时杨霜、维力雅好印石，正是玩青田、寿山上瘾时，福建石商每至必然与黔中同好联系，我们便一同去选些终爱石章，或收藏或治印。或赠友，随着时间的推移，搜集印石的增多，我们对石章的品种名称、优劣良莠等都略知一二，每每会为印石的问题争执不休。购得这些印石后，德戈亦兴致勃发、提刀向石，治印取乐，他治印完全凭感觉凭兴趣，不计工拙，不求技巧，只论效果，但因其学养天赋极高，对铁笔的理解与把握人所不及，故存留朱迹，格调高逸，意境深邃并在文章中提出许多篆刻的独到见解。

藏书读书是怀德的最大爱好，编书则是其职业，他收藏了大量古今中外文学艺术书籍，一同访书、购书便成为我们的共同追求，相互推荐，互换有无，赠书索书，彼此藏否书中人书中事，是我们交往中的家常便饭，记得某次新华书店打折处理库房积压，他得到消息便邀我一同奔去，那时我们对阅读如饥似渴，竟然一次收藏了许多。怀德嗜书如命，且每有新书必通宵被览，并时在扉页上或书眉上记下读后感与收藏经历，这些题记后来被戴冰收入《艺文四季》，其中长短不一，长者百余字，短则数字，内容隽永，信笔写成，乘性而为，堪称小品文。因其中许多往事为我所知，读来倍觉亲切，加之文字干净洁简，遣词造句明快，读之如魏晋风韵、宋元小品。若遇好书佳作他定然会向我等推荐或干脆买来分赠好友，我今天特别爱读黄裳先生文章，也搜集了许多他的著作，皆受德戈影响，图版模糊而文字自然的《还珠记幸》便承他推荐。记得某次怀德到外地出差，见一小书店有数本明人洪应明《菜根谭》，竟二话没说全部买下，回来后分赠好友。15年前愚在市场上觅得国学大师姚华花卉佳制，上题有清人张惠言词，次日他便将收藏已久的《茗柯词》从架上取来，送给了我。怀德与力农，早年都爱好诗词，而力农少时又生活在江西，故对以黄山谷为代表的“江西诗派”与新诗都颇为偏爱，怀德亦常将此类诗集赠与力农。德戈对古典文学的研习颇深，但他在读大学时恰遇当时文艺思潮正隆之时，大学中的一帮同学，社会上的一些朋友都醉心于新诗创作，并经常组织诗歌朗诵与探讨。互赠油印诗集更是常事。今年春节我与从广东回乡探亲的当年诗友郑平偶遇还谈及当年一起倩人刻字，游印诗集的往事。德戈与丹阳恋爱，也属较文艺的那类，他们以书为媒，靠书传情，在一借一还，一送一接间终于修成正果，抱得佳人归。婚后的生活亦以书为主心，数次搬家首先想到的是书房与书的安置，再后来他们购的新房首先考虑到的也是怀德书斋，但他竟没有等到新居装修完毕，便到了另一世界。丹阳在《梦里书香》一文中，和泪写了其夫爱书种种。怀德生前在贵州人民出版社编了不少文史哲方面图书，《阳明学刊》首期便是其代表作，从所选文章看便知其水平与视角的与众不同，在当时“阳明热”还没形成时，他便投入了此项工作，可见其卓越远见了。《陈恒安诗词集》是先师恒安夫子前半生所著《春茗词》、《邻树诗存》等的合集，先师诗词好用典故，其中的异体字生僻字亦不在少数，怀德竟将其一一疏解诠释，从而使更多读者进一步了解到恒安先生诗词之渊雅，才华之横溢，也帮助了许多古诗词爱好者方便识读。《贵阳百年书画集》是目前收集最全的20世纪书画作品集，上至李端、姚茫父、黄干夫、宋吟可、陈恒安、方小石等贵州书画大师，下至当今许多书画新锐的精品力作，都囊括其中，怀德为这些书藉付出了许多精力。与怀德相处久了，深知他是一位对感兴趣的事不遗余力，全力以赴的性情中人。而不感兴趣之事他却颇受煎熬、如坐针毡。那年他因职称晋升，在邮电学校补习计算机，丹阳在家早早做饭，催其快快出门，认真补习，那知他却就近来到寒舍与我品茗聊天，我陪他一起遣责这种考试的无聊与不公，后来其妻知道后哭笑不得，考计算机之事也就不了了之，再无下文了。

德戈生前还写了大量书画评论文章，谈古论今，点评书画，藏否人物，都见地颇深，高屋建瓴，而论述准确，《唐代书法三题》分别对孙过庭《书谱》，怀素《自叙帖》，杜牧《张好好诗》，从内容到书法进行的言简意赅的解析。读之令人击节。《宋四家漫议》就“宋人尚意”笼照下的苏黄米蔡的文人书法在中国书法史上的意义及对后世文人书法所起的推动作用，历史价值作了精辟论述。对贵州历代书法家的关注可谓不遗余力，《清劲绝伦的王阳明书法》、《艺苑通才姚茫父》、《孙竹雅的书与画》、《取法赵王·印江书杰》、《雅健雄深的陈恒安书法》等等，这些文章都已成为研究贵州书法史的宝贵资料。因其文笔隽永，论据中肯，绝无虚言与浮夸，加之他在书法绘画界交游甚广，对贵州近现代书法历史、人物经历可谓了如指掌，故书画界许多中青年书画家介绍评论都出于其笔下。其中大部分文章都被编入由方老题签，明贤先生作序，丹阳编辑的《怀德集》中。每读《怀德集》书中人、书中事，很自然的萦绕脑际。

那时我们常聚在一起，在师竹草堂，在在山斋，在迎客居，或挥毫洒翰，或调色作画，因而我的陋室中目前还藏有大量德戈遗墨，今天也成了他留给我的永恒纪念，这些作品大多是在雅集游戏的状态下随手挥写的，很多情况下都是漫不经心，无意于佳，抒情写意而已。今日读来却备感亲切，每每披览，德戈音容笑貌，尤在目前。他作书轻松自如，不急不燥，某次他在书写时，室内恰好放着音乐，其行笔的快慢徐疾，正与音乐的节奏同步，德戈书法在韵律美的表现上极佳，对笔墨的驾驭与控制少有人及，他曾写过一篇题为《循着自己的感觉》的创作体会，说了书法创作的情绪渲写与个性发挥，并在该书的扉页上题：“写到精神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赠与笔者，其实这是夫子自道，怀德抓住了书法创作的真谛与灵魂，他创作时不太计较于点划的精到准确，也不大顾及用笔的中侧逆顺，而总是因势利导、随机生发，涨墨渴笔任情而为，随心所欲地“循着自己的感觉”走，酣畅抒情写心写意，古云“书为心画”，即是斯意，观怀德挥翰信然。他是一位书法创作上既能致精微，又能博广大的高手，其小字缜密中蕴宽博，其榜书恢宏中茹含蓄。贵州许多风景名胜地留有怀德题字，贵阳东山广场上的“棋如人生”，青岩万寿宫的“高明殿”匾额，乌当翠华园“翠华园”、甲秀楼翠微园肖娴先生书法作品陈列馆楹联：“肖寺旷观涵碧翠，娴出妙造极精微”等都是怀德书法作品中的精品力作，这些碑刻、匾额都刻于广场与庙堂，可见其在创作时已注意到悬挂环境的特殊性，故能气象宏阔，旷达奔驶。而他信手涂抹的许多文稿手扎则显示出精致婉约的一面。我存有一本册页其中一页系怀德遗墨，写的是李白《怀素草书歌》，看去可谓点划精到，内敛而含蓄，但却不失“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白沙茫茫”的动态与潇散。怀德书法曾临习过历代各种碑帖，但最终的着力点多放在清代书法大师何绍基行书上，因而他对何氏生平著作，各种书法出版物及墨迹作了一番钩沉梳理、深掘临习。因何绍基曾在贵州任职，故斯地偶有手泽出现，某年我们曾在省内某藏书机构见到子贞真迹，借出复印后，他即对之反复临摹，因而他对何氏书法的理解与感悟自然比他人要更深些。何绍基书法的妙趣味横生。在怀德书法中得到最好的体现。书法家书写内容的高低雅俗，往往是其学识见地的外化。上世纪末本世纪初，贵州书坛忽然掀起书家法绘画热潮，并不定期地举办“书家画展”，怀德亦参予其中，并乘机创作了一大批绘画作品，我认为绘事之于怀德在书法文章之外，有剩余的力量，兴趣之使然，另便是当时环境之所致，他的绘画以写意山水为主，偶作花卉，山水取法在明人董其昌，清人“四王”及近代艺术大师黄宾虹之间，因其绘画理念，审美情趣，创作思想，笔墨语言都与黄宾虹相契合，故更多地顷向于黄氏之作。怀德画作以书法中的笔墨一意“写”出，近水远山，亭榭楼阁、古树枯木，无不是在浓淡干湿中以书法的感觉求大概，取其仿佛，所表现的是整体的意境，彰显是其学养天赋才情，是笔情墨趣与个人情怀。今天每每重新展读怀德画作，若说其绘画技巧，绘画水平有几多高妙，那显然是言不由衷的溢美与夸美，倒是那些题画语，透出作者的灵气与风趣，才情与睿智。

怀德遇难时刚逾不惑，正是人生的最佳时期，斯时其书其文其艺正走向成熟，正向上跻攀，正待书风自成，厚积簿发之际。他的辞世不仅使书界失去一位“天才家学综一手”的才俊，更使母失子，妻失夫，姐失弟，子失怙，给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以重创。想到这些，怎能不让人潸然泪下，扼腕痛惜？

何怀德 （ 1962年2月-2005年9月)，贵州贵阳人。笔名德歌、德戈。1983年毕业于贵州师范学院(今贵州师范大学)中文系。贵州人民出版社编辑。曾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书协理事，贵州民族书画院一级美术师，中原书画研究会高级艺术顾问。书法作品多次在国内各地展出并获奖，并送往日本、新加坡等国展出，作品曾入选第四届全国书展，1994年入选首届国际中国书画艺术博览会。书法作品曾在河南宋陵“神墨碑林”等处刻石，1991年在贵阳合作举办了

人物介绍“三人书法作品展”。作品被贵阳阳明祠、翠微园、桐野书屋等处纪念馆展出并收藏。书法作品收入《中国当代书法艺术大成》、《中国名胜诗文墨迹大观》、《百年经典——中国书法全集》等书中。书学论文《略谈书法师承关系中的弊病》在第三届全国青年科学研讨会上入选，并有许多学术文章散见于国内报刊。事迹被收入《书法今鉴》、《中国当代艺术界名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