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岳宫的茅室板上发现了“反动标语”

常克

长沙的熙宁街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它是我小时候上学的必经之路。东岳宫（道观，始建于唐开元13年，距今1280多年，位于长沙市开福区内）以前的山门就在这条不长的小街上，那时的东岳宫没有如今高大巍峨的红墙黄瓦新殿堂，是个破败即将坍塌的小庙。我要说的故事就发生在那个破败的小庙里。

那是“文革”特殊年代，当时东岳宫已没有道士，只剩断垣残壁。我和住在熙宁街附近的同学，放学后便常常去那些断垣残壁中玩耍，捉迷藏。

然而很不幸，就因为我们常常在那里玩，有一次我竟成了书写“反动标语”的怀疑对象。

那天中午放学回家，妈妈喜滋滋地对我说：邓妈妈刚才来过，说你的作文写得好，要借你的作文本看看。

邓妈妈是街道居民组长，平日与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没有来往，她怎么知道我作文写得好？又怎么突然想起要借我的作文本看？

莫名其妙，不借！

听我说不借，妈妈好惋惜。

晚上邓妈妈通知我去开会，会场就在附近的铁佛东街小学礼堂。那晚到会的人不少，学校礼堂全坐满了，足足有上百人，男女老少都有。主持会议的人开始讲话后，我便对白天邓妈妈莫名其妙的要求顿然醒悟，原来是在东岳宫的茅室板子上发现了“反动标语”。

北方人将厕所叫成茅房，长沙人则称为茅室，茅室板子就是厕所蹲位隔板，一般都是杉木做的。

当晚，写有“反动标语”的那块茅室板子被轮流递到了每个参会者的手中。我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大凡写反动标语者，矛头都是直指位居第一的领袖或执政党。而这“反动标语”指向的却是另一位仁厚长者，难道是私人恩怨？心中有点疑惑。

我有幸受到重视，身边一直有位戴鸭舌帽的人（后来得知是公安同志），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全在他眼中。

我那时还没意识到自己已成怀疑对象，认为只是泛泛的调查。会上给每个人发了一张巴掌大的纸，叫大家写认识。写就写吧，无非是些震惊、愤慨、积极协助公安机关破案的套话。现在当然知道，那是在取笔迹去做鉴定。

这样的会议先后开了几次，参会人员一次比一次少，而且每次开会，都要重写一份认识。我“有幸”一直没被淘汰。

记得最后一次开会，只剩五六个大人和我这个小孩了，组织会议的公安人员首先发言：今天参加这个小会的，有三种人，第一种是听到此事后非常愤慨、积极协助政府破案的；第二种虽然没有作案，但抱有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思想；第三种就是个别书写反动标语的人，作案者！

奇怪的是，所有争相发言者竟然个个表态说自己以前是第二种人，现在要做第一种人，并奉劝作案者幡然醒悟，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而且，表完态，一个个都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我心想，你们都不是作案者，那就只剩我了？不禁觉得好笑，既然如此，干脆不发言了。

看我不发言，会议主持者又说了这样一番话：年幼无知不懂事犯下的错误，是可以原谅的，主动交代还能从宽处理，如果心存侥幸，佯装镇静，一旦被揭发出来，那就只有从严打击了。何去何从，赶快抉择！

我自幼脾气倔强，老师给我打评语，总不忘记写上“个性强”这一条。于是我心想，反正我没写，随你怎么搞。犟到散会，我也没开口。

奇怪的是，此后竟没了下文。现在回想起来，“沉默是金”这话，还真是经典！

过了很久，邓妈妈来我家聊天，我忽然记起这事，问她后来有无结果。她告诉我，在茅室板子上写字的人早就找到了，不过，他是因为对同班同学有积怨，才写了那句话，不幸的是，那位同班同学竟然与我们某位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同名同姓，害得大家虚惊一场。

现在看多了冤假错案，回想起小时那事，非常感谢当年的办案人员。如果当年他们也像如今某些冤假错案制造者一样鲁莽行事，后果就难以想象了。也可能是我小时的字与那泄私愤的小子相差太大，如果有点相似，恐怕也不是那待遇。

不过，后来仔细回想，我之所以成为第一大怀疑对象也是咎由自取。在那个“反动标语”案发生前，我家刚从外湘春街中部的晴佳巷搬到外湘春街北头，离熙宁街更近了一点。近不是怀疑的理由，搬家的事才是成为重点怀疑对象的关键。

因为我们住在晴佳巷的房子是个大屋，“大跃进”时代，街道办事处要改作公共食堂，动员住户搬走，我家没有劳动力，父亲死得早，大哥早参军去了，我们都小，我妈不愿意搬，由此发生逼迁的事。街道上组织了一伙人，倒不是社会上的混混，都是街道积极分子，先把隔壁住户劝走后就开始敲墙壁。那时候的房子，外面是砖墙，里面都是竹条编织后抹上泥巴石灰做隔断，这一敲我们家顿时就破了一个大洞，泥巴石灰唰唰往下掉，灰尘顿时落满房子，我妈气得大骂。我此前在新华书店看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便开始讲大道理：“人民有居住迁徙的自由”，俨然一个“小大人”。

当然，这种情况不搬也得搬了，搬之前我还和他们“约法三章”，不得损坏、遗失我家的任何东西。他们满口答应，人多力量大，一晚上便给我们搬得干干净净。然后不几天就在东岳宫厕所发生了“反动标语”案，联系到搬家这事分析，我不成为重点怀疑对象还有谁能“荣膺首选”呢！

只是不知道那块五六寸宽大概有3尺长的茅室板子结案后是否送进了档案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