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胜朋 江苏省常州高级中学
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节选自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节选自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春秋之时,周室式微,礼乐崩坏。布衣孔子,奔走呼告,累累若丧家之犬,致力于秩序恢复,知其不可而为之。“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司马迁“心乡往之”“祗回留之不能去”的心情,表达得竟如此之真切!
屈原“自投汨罗以死”的事实,人们是很难理解的,因为“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大概只能拿“精神贵族”来解释他对楚国的忠诚了。屈原,“帝高阳之苗裔”,他“默记和继承着精神的这个高贵血统”(周国平语),他是离不开楚国的了。读其书,悲其志,怎会不想见其为人呢?
“读其书,想见其为人!”这是多美的阅读之境!读《师说》,我也想见韩愈之为人了!
《师说》不只是对当时社会状况“师道不传”“师道不复”的揭示,不只是对教师“传道授业解惑”职责的规范,《师说》还彰显了作者韩愈伟大的人格。他把自己站成了殉道者的姿态,俨然成了一位救赎者!
读《师说》,总是能读出些悲伤来,觉着韩愈便是一位屈原式的悲剧英雄。首先,他们都是有坚持的人。屈原“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想要扭转楚国的国运;而韩愈,想要恢复的是“从师之道”。然而,他们都是孤独的战士,为社会所不容。屈原身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时代;韩愈身在“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的社会。当时这种“耻学于师”的社会风气到底有多烈,我们可以从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一文中窥见一斑。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
“有辄哗笑之”“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寥寥数语,便把从师的风险描写得明明白白。怪不得,当日韦中立想拜柳宗元为师,被柳宗元拒绝了,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而谁敢炫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在这样的时代,选择洁身自好,甚或沉沦其中,便成了几乎所有人的选择。然而,韩愈不做这样的选择。他不顾流俗,冒着被讥笑和侮辱(“犯笑侮”)的危险,收召后学,严正不屈(“抗颜”)而为师。因此,被人相聚谩骂,指指点点、拉拉扯扯(“指目牵引”),谣言中伤(“增与为言辞”)。我常为一个人能有如此之“清洁精神”而感慨万千!“独韩愈奋不顾流俗”,其中一“独”字更显悲壮伟力。
他让自己成了一个时代的“叛逆者”,孤独但义无反顾。他“不随着世界沉沦,以自己的存在昭示世界的一点希望”(熊培云语)。他让自己站成了一棵孤独的树,一棵“在清风夜唳中独自看守月亮的树”(鲍鹏山语)。熊培云说:“以自己的存在昭示世界的一点希望,既是自救,也是救世界。”鲍鹏山说:“一轮孤月之下一株孤独的树,这是一种不可企及的妩媚。”是的,这是“自救、救世界”,这是“不可企及的妩媚”,这是伟大人格的张扬。
曾看到过这样一个故事:
越战时,有位美国男子每晚都点根蜡烛在白宫前抗议。这位男子叫穆思特,是美国著名的和平主义者。有天夜里下雨,他还点着蜡烛站在那里,一位记者实在看不下去了,便问他:“你真的相信自己能够改变这个国家吗?”穆思特回答说:“我这样做不是为了改变这个国家,而是为了不让这个国家改变我。”
我们至少可以点上一盏灯,一盏烛照黑夜的灯。在《死水》中,当闻一多抒发愤激之情的时候,我们依然能见着他《发现》中的那“一把火”。
韩愈无疑是一位心中藏火的人。《师说》可见,《谏迎佛骨表》亦可见。元和十四年(819),为阻止唐宪宗迎佛骨入宫禁,韩愈写下《谏迎佛骨表》,极论不应信仰佛教,列举历朝佞佛的皇帝“运祚不长”“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用情之处,他写下了:“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如此热心肠,换回的却是险些丧命,后贬至潮州。前往潮州的路上,他写下了《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至今读来,依然令人回肠荡气。
一个殉道者的姿态,将是我们永远的启示!
面对一个师道尊严荡然无存的时代,韩愈虽身体力行践行着师道,但是遗憾的是,他的摇旗呐喊,注定是换不回天下云集响应的了。不止如此,更是“召闹取怒”。“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这是世人给予韩愈的言语中伤、人格污蔑、精神伤害。同时,韩愈的生活早已深受影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
面对如此境况,你会如何?
“与众不同,必生仇恨。”读司汤达《红与黑》中的这些文字,我一方面选择了相信,因为我们见过了太多人世间的仇恨都是源于观念意见等的不一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常被奉为处世的圭臬。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我觉得韩愈是有理由进行“复仇”的。文人缺的不是“投枪匕首”,以文字来“反唇相讥”来一场口水战并不是不可能,至少可以抒发心中的一口恶气。然而,韩愈的回应,让我看到了司汤达是过于自信了。韩愈,没有仇恨,他只有爱,只有热心肠;或者说,韩愈,没有复仇,他有的是救赎,自救,救世界!这是何等境界!何等人格!一篇《师说》,足见其人格之伟大。
单就内容看,《师说》是一篇“治病救人”的文章。文章尽显其用心之良苦,用情之挚诚。这让我时时感动。
说韩愈用心良苦,是因为他把自己的真实写作意图做了一定的遮掩。在文末,韩愈很清晰地提及了自己创作的缘起: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因赞许,而以文相赠,这很能理解。只是以《师说》贻之,就显得有些多此一举了。因为李蟠本就是一个尊师重教、能行古道的学生,韩愈还有必要借《师说》,以“劝说”的口吻,来向他强调从师的重要性,以至达成“说服”的目的吗?简而言之,没有必要这般苦口婆心地说理。可见,“作《师说》以贻之”只不过是一幌子。或是退一步讲,此文有着“隐含读者”即“士大夫之族”,这也是很显然的了。我想,韩愈之所以如此,大概是想避其锋芒,不至于针锋相对,以至达成一定程度上的“对话”的可能吧。想来,他是颇费一番心思的,他是真希望“救世界”的。
说他用情之挚诚,我们是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做出判断的。
首先,韩愈把自己的情感落在了某些虚词之上。虚词虽没有实在的意思,但它有着很强的表意功能。“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句中的“嗟乎”“矣”,我们是不是读出了作者深深的感叹,正如“嗟乎!子卿!陵独何心,能不悲哉”(《答苏武书》)所表达的李陵之心悲。韩愈为何感叹?并非自我的得失,而是他看到“师道不复”的社会现状,又无法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看来,他真是有情怀、胸怀和担当的人了。
又如“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一句,像极了《五子之歌》中的“呜呼曷归,予怀之悲”。它们都表达出了对不幸的事的叹息、悲痛之情。“呜呼”便是对这种情感很好的承载。
其次,韩愈的真诚体现在说理后的抒情上。文本的核心段落便在第二段的说理。韩愈用三处对比论证展开了论述:“古之圣人”与“今之众人”的对比,“爱其子”与“于其身”的对比,“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与“士大夫之族”的对比。在文本分析时,我们常常会把重点落在对比论证的作用上,这无可非议,但我们若是能发现韩愈在说理后会进行抒情这一特点,将会更深刻地看到他的情感世界。“其皆出于此乎”里的揣测语气,“吾未见其明也”里的肯定语气,“其可怪也欤”里的惊诧语气,让我们看到他的情感是有层次的,它越来越强烈。原因很是分明,因为随着论证的深入,他见到了“师道不复”的真实根源。情绪大抵和他的在意程度相关吧。
在这些情绪里,你能看见韩愈的内心和人格吗?我常想,韩愈若是为了“复仇”,文章的重心一定会落在“师道之不传”的现状揭示上,然后极尽讽刺之能事;然而,韩愈真心不是为了复仇,而在于“治病救人”,他用更多的文字来记述自己对“师道之不复”的原因寻找。就在这层层剥笋、由表及里中,我们看到了他的真诚和人格!
还有,韩愈的真诚和救赎意识还体现在他“疗救”的努力上。从“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中可见,师道不复的原因是士大夫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择师与年龄和官阶相关。而要撼动一个人固有的观念是多么难呀!尽管如此,我们依然看到韩愈通过举例论证和引用论证真诚地想说服他们。这真是一种飞蛾扑火的悲壮!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告别信》中说:上帝呀,如果我有一颗心,我会将仇恨写在冰上,然后期待太阳的升起;我会用凡·高的梦在星星上画一首贝内德第的诗,而塞莱特的歌将是我献给月亮的小夜曲。我会用泪水浇灌玫瑰,以此体味花刺的痛苦和花瓣的亲吻……
所有的用心,所有的真诚,无不彰显着韩愈这一位“救赎者”的人格光辉!
行文至此,突然想起作家阿来做客《开讲啦》的事来了。阿来说他对沈从文先生有“足够崇敬”,他曾两次去过凤凰,一次是去看他写过的地方,还有一次只为在他的墓地抽一支烟。这种心理的状态,大概便如我们读着韩愈的文字,想见其为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