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瑜
一
油菜花黄了,父亲养的一条黑狗不见了。
清明节,我们回老家给祖宗上完坟,坐下来闲谈。我们故意把话题朝别处引,父亲却总能让话题回到狗的身上。他还不时朝狗窝那边看,再朝田间小路上看。我们看出来了,他是希望那条黑狗从小路上乐颠颠地跑过来,回到空荡荡的狗窝。
父亲说起狗的时候总是这个声调,高不起来。
家里不知养过好多条狗,我却知道,父亲最爱的是三条黑狗。我在小时侯常在夜里听他谈起他喂养的第一条黑狗。月亮升起来,他的话就像一声一声低低的呼唤,那条黑狗好像突然从月色里冒出来,一个黑桩。
那时候父亲是生产队的社员,家里有一块巴掌大的自留地,种的瓜果蔬菜时不时被偷。祖母便从娘家牵回一条壮实的纯色大黑狗,父亲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大黑。据说,当它听说要被送人时,伤心地哀号一声,埋头走到一边躺下,耳朵也跟着耷拉下来。离开时,它还对着房子叫了几声。
看守门户是狗的职责,大黑好像知道新家在白天没啥可守,父亲去出工时它时常跟了去,睡在地埂上候着。但是,天黑以后,它就不离自家菜园半步,一有动静就叫个不停。
父亲说,因为有了大黑,那自留地才名副其实地成了自家的地。他说,大黑守卫的不是巴掌大的一块地,而是一家人头顶上的一片天。
可是,那些躲在暗处的人吃不上瓜果蔬菜,竟直接把黑狗吃了。
一天清晨,大黑死在了离家不远的堰塘边上。父亲说,一声炸药爆炸的巨响和一声狗的惨叫是同时传过来的。他跌跌撞撞跑过去,地上是一摊血,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他发了疯一般呼唤他的大黑,回答他的只有冷飕飕的风声。他知道那一摊血是大黑的,顺着血迹去找,但大黑的血很快就流尽了。天早已亮了,他也发出一声惨叫,那个早晨好像又重新坠回到了黑夜。
父亲说,他一想起他的大黑被人炸了,然后炖了,他的眼前就一阵阵发黑。
后来,家里又养过几条狗,黄狗灰狗花狗都有,但都不合父亲的意。
也许父亲在月夜里的那些低声呼唤让大黑听到了,它重新变了一条黑狗,不知从哪条路上跑了回来。
那一年,我们家修建新房,老屋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夜里,父亲总放心不下工地上的建筑材料,不敢熄掉门前的灯。突然,他看见灯光里闪着两点绿光,接着看见了一个黑桩。那是一条不曾见过的黑狗,绿光是它的眼睛。黑狗跟父亲对视了几十秒,摇摇尾巴,向前走几步,用鼻子在地上的木屑里寻找食物,然后在软和的刨花里卧下来。
父亲说,他当时轻轻叫了一声“大黑”,那条黑狗立即站起来,对他不停地摇着尾巴。“猫来穷,狗来富。”他赶紧端出一碗剩饭,倒进狗食槽里。黑狗将那剩饭吃个精光,眨眼间在夜色里消失了。“喂不饱的狗!”他在心里这样骂着,但是,很快地,那绿光又闪回来了。父亲也说不清,他为什么就立即相信那黑狗不会再离开,他把看守工地的任务留给了它,自己只管去睡觉了。
没错,黑狗留了下来,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它都坚守在建房工地上。
这条黑狗却过于凶猛,石匠木匠们都不敢来上工了。后来,它咬伤过好几个人。父亲喝斥它,用棍子打它,都没能阻止它闯下更大的祸。它竟然把生产队长咬了,把人家一年到头都难得换下的裤子给撕破了。队长咆哮一阵之后发出指令,把黑狗的牙拔了。他大臂一挥,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拿着棍子围过来,不知怎么竟然把大黑摁在了地上。那些人撬开了大黑的嘴,当真用虎钳拔起了大黑的牙。父亲忍受不了那凄厉的叫声,冲过去要救下大黑,结果寡不敌众,他也被人摁在了地上。大黑的叫声越来越小,牙还没被拔完,它就断气了。
父亲说,他的第一条大黑是快死的,他的第二条大黑是慢死的。
父亲还说,都是因为牙。
二
父亲喂养的其它狗,大都生病夭折了。我还记得,一条小灰狗刚到我们家就病了。夜里,我在梦里听见它站在山顶上哀嚎,惊醒过来,只见它蜷缩在灶门口,口里吐出白沫,眼睛微闭,却是一声也叫不出来了。
兽医离我家较远,并且主要是医猪医鸡鸭。要是说医狗,人家会以为是说笑话。我家的猪病了,父亲带着幼小的我在黄昏里奔走,从这片山到那片山。我看着有座山下,我的同龄人在趣闹着,母亲在呼唤着他们回家。兽医被请到我家时已是半夜,那两条大白猪都已经一命呜呼。那留在记忆里的呜呜的哭声,我已经说不准是祖母的还是母亲的。
我家的猫生病了,父亲又在半夜将幼小的我叫醒,让我陪伴他去给猫看病。那是一个漆黑的雨夜,父亲用竹筐背着猫,打着手电筒,走到碑垭口的土地庙前就停下来。他收起雨伞,淋着雨,一边给土地神作揖,一邊念念有词:“求土地菩萨保佑我家的猫早点好起来哦!到时候给您老人家烧点纸钱哦……”
那祈求的声音倒是有点大,反正在雨夜不会有谁听见。
父亲却从没给生病的小狗请过医生,更没有求过什么菩萨。农村土狗所受的待遇,远不如一只懒猫。
有一年,准备定居深圳的二爸打算将他家的狗送给我们家。那是一条在都市里被宠的哈巴狗,名叫“米蛋”。我读大学时常到二爸家,亲眼目睹过米蛋的高档生活。它有自己专门的小锅,它的伙食比我在学校里还开得好。我打心底很不愿意这条狗进我们家的门,但二爸说,只要将它喂饱就行。
米蛋到了乡下,它纯白的皮毛很快就变成了灰色。它也必须养成“省吃俭用”的习惯,跟着我父母过起贫苦的生活来。它依然爱亲近人,不时凑在母亲脚边闻闻,这让母亲在干农活时很不方便。母亲正挑着一大桶水向前走,它在前面挡着路,慢吞吞地走着。母亲往茶壶里灌开水,它在脚边绕来绕去,开水烫了母亲的手。父亲只好给它做了一个笼子,它一直被关在里面,一天到晚叫个不停。但是,我的父母只顾得上听布谷鸟催收催种,哪有时间去听一只连守门都不会的哈巴狗叫唤呢?
米蛋慢慢地懂得了新主人没有亲近它的意思,一有机会放出笼子就出去找狗友玩,但它总被咬得遍体鳞伤回来。它自己大概也明白了,它不属于这里。城市里的狗是拿来宠的,而乡下的狗是为主人看家的。米蛋终于在油菜开花时疯了,去咬别人家里的鸡时被棍棒追赶,最终被逼进了堰塘,扑腾一阵就淹死了。
米蛋死了的消息传到深圳,二爸不知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气话,我只听见父亲说:“我们一天肩挑背磨,累得要死不活,自己都养不活,哪还有闲心去在乎一条毫无作用的哈巴狗!”
三
父亲养的第三条黑狗依然被他称为大黑,却个头很小,脸长得瘦瘦的、尖尖的。这条狗好像有健忘症,我从城里回去,它见了我很不友好地大叫。父亲说:“自家人,以后就不要叫了!”直到它长成一条成年的狗,见了我依然狂叫,母亲只得把它系在屋后的竹林里,估计渴得直伸舌头都没人知道。谁怪它那么没眼水呢?
三年前,父母为带侄女读书搬进了县城,家里的东西都没搬走,留下大黑看管。城里的“闲”让父亲的心变得很空,他便惦念起大黑来,无论天晴下雨,父亲每天都要回乡下看大黑,并给它端去好吃的,每天回乡下看大黑成为父亲一大乐事。
那次我也跟着父亲回老家,父亲的摩托在门口还没停下,大黑便热情地向父亲扑来,在父亲的裤腿上嗅嗅、闻闻,忘记了我这个“陌生人”。父亲从摩托车后箱里拿出肉和骨头,它一边跳着、一边闻着父亲手里的食物,跟着父亲跑到狗槽边,食物还未完全倒进狗槽,它便迫不及待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每天的肉和骨头,让大黑长胖了,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大黑。
吃饱后,它终于发现了我,于是朝我大叫起来,那叫声铿锵有力,完全就是对陌生人不信任的叫唤。父亲严肃地对它说:“大黑!给你说了她是自家人,不能叫!”它叫了几声便停了下来,在父亲面前高兴地跳来跳去。
我们离开时,父亲便把大黑关进铁笼子里(平时邻居帮着放它出来),大黑又继续大叫起来,但这声音与刚才向我这样的陌生人发出的声音不同,这次带着凄厉、哀嚎。我问父亲,大黑的叫声怎么变了呢?父亲说,每当他回到家和离开家时,大黑的叫声都不同,离开时都是这样的声音。我听着一阵心酸,在狗的世界里,这是怎样的一种悲痛?
可父亲不能将它带进城,因为它不能像城里的狗那么听话,不知道自己上厕所的地方,也不能像城里的狗那样能让主人将它全身洗得干干净净,毫不影响屋子里的空气。还有,它始终带着自己的使命——看門。乡下的土狗只能属于乡下,就像城里的狗属于城里一样,同样是狗,它们的世界却不同。
那次是我和大黑最后一次见面,又是一个油菜花黄时,大黑病了,父亲给它喂药,它不吃;喂饭,它不瞧一眼。它仿佛失去生活的斗志,甘愿沉沦。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它踉跄着步子走了,再没回来。难道,油菜开花时节是乡下土狗的一个坎?
父亲说,他只喜欢农村里的土狗,朴素、忠诚、踏实,而此生,他与这些土狗缘分已尽。他真正不再养狗。
说归说,有一次傍晚,父亲在公园里散步时,看见一条黑色的拉布拉多犬朝我们走来,他揉揉眼睛指着那狗问我:“你看看,那是大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