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节

2018-05-03 16:29吴曦
四川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老太婆阿妈大娘

吴曦

洪三弟指着掛在钩上的一个大猪腿说:老板,就这腿了。

一扇很大的腿肉,从钩上沉沉地垂了下来,浑圆丰厚,透着光润的气色和品相。

老板佩服洪三弟的眼力,一眼一个准,看上了,从来不讲价。他是这里的常客,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只管买肉,鱼是不买的,他自己就是捕鱼的。菜也不买,那是妇道人家的事。

一走进农贸市场,他就直奔肉摊。两眼像大口径的步枪,从左往右扫。停在哪里,就是看中了哪个肉摊的哪片肉,从不扫第二遍,他相信第一感觉。

多少?老板把那扇大腿肉卸到案板上,用刀比划着问。

半扇,洪三弟说。声音嗡嗡像洪钟,在整片肉摊上回荡。

大过节了,老板说。声音像锋利的刀,欢快地在案板上跳跃。

明天就是七月半了,大鱼大肉是免不了的。七月十五是鬼节,在双狮镇从来不叫鬼节。说来也是,张罗了一整桌丰盛的午餐,全打了活人的牙祭了,谁还去牵挂鬼神呢?

洪三弟偏偏就牵挂了。每年七月半,他都是为四弟张罗午餐的。他相信四弟会在这一天,准点回家来吃饭的。

四弟喜欢吃猪腿肉,大块大块的红烧猪蹄。大块大块的卤腿肉。洪三弟每年都要扛回大半扇猪脚,卸成一大块一大块,然后用很大的盆子装着,等四弟来吃。

路途遥远,洪四弟早早就起来赶路,要不,一天半时间是到不了家的。这里没车没船更没有飞机,只能靠“11路车”两条腿走路。

记得自己下来那年,家人偷偷烧了纸车、纸船、纸飞机,以为下头用得着。结果一点用都没有,真是浪费呀!后来,每年清明又烧了好多纸钱也没用。在这样的鬼地方,有钱根本买不到东西呀!更别说什么车呀船的了。

洪四弟来到城门,两个青面獠牙的小鬼,手持利戟,左一个右一个把守着。因为是节日,他们简单地问了几句,就放洪四弟出城了。

要是放在往日,至少要盘问一阵。要检查通行证,查看有没有请假证明。可没这么简单了,比在阳间,不自由多了。

出了城门的洪四弟,脚下像抹了油一样。他知道,哥哥洪三弟为了他,又要忙碌一整天了。再远的路,都要紧赶慢赶,无论如何都不能迟到。要不,就辜负了哥哥的一片心意,哥哥会伤心的。

路越来越难走了,到处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真是鬼地方。这季节风多雨多,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雨,路很滑,不小心就摔倒。好多鬼们老早就建议,把路修一修,每年至少两次要赶着路,去和亲人会面。不是没钱呀!这么多年来,他们都把亲人烧的纸钱,交给阎王爷修路了。自己只剩下只够吃喝的生活费。有的连烟钱和酒钱都省下了。也不知道阎王爷钱都哪去了?不做公益事业,中饱私囊不成?

看来这阎王爷也不是好东西。成天道貌岸然,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口口声声教育鬼们,好好劳动改造,好好反思忏悔,有朝一日投胎转世到阳间做个好人。

这样的话,他洪四弟不知道听了多少年了,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他常和鬼们议论,你阎王老爷,既然明白这道理,何不以身作则,把钱拿出来,先把路修一修。人家上头,别说轮船、高铁、飞机,连互联网、电商、无人公交和智能机器人都有了。

只顾埋怨,不留意跌了一跤,一身泥水脏兮兮的。四弟心里火大了,这身衣服,是为了七月半和家人、特别是和哥哥三弟见面,特意买的。往年的衣服,都是上头带下来的。为了把每年家人寄下来的钱悉数交给阎王爷,四弟连新衣服都舍不得买。阎王爷的口是心非,让洪四弟很生气。今年清明,他故意少交一部分钱,用来买衣服。

四弟用手抹着脏衣服,一脸的沮丧与无奈。他来到一道小溪边,脱下脏衣服,把水捊到衣服上清洗泥浆。

鬼地方,真是鬼的地方。他听到骂声和脚步声朝这边过来:人不得好死,路也不得好走。一个老太婆走到溪边。

他知道,都是这路惹的祸:大娘,您也跌跤了?不跌倒,谁还跑溪边来?老太婆没好声气了。我也跌跤了。四弟说:咱们同病相怜。

我没病,是你有病。老太婆把洪四弟上下打量了一番:你认识我?

不认识。

那你刚才说什么邻居?

四弟无奈地笑了。他知道老太婆把话听岔了。他想把那成语解释一下,又担心越解释越复杂,越糊涂,就转了话题:大娘也是赶去过节?

是。你呢?

也是。

年年都这么跑,很累,路又不好走。老太婆又抱怨了:咱们每年都交了那么多钱给阎罗王,这老鬼把钱花到哪去了?

就是啦。四弟说:阎王爷也是个大贪官。

骂也没用,老狗改不了吃屎。老鬼骗小鬼吃粗糠。老太婆说:每年都这么遭罪也不是事,年轻人懂得事多,我问你,有没有办法改变一下,省得这样遭罪?

有啊。四弟说:我听说人家上头用手机微信发红包,用支付宝打钱都是秒到。快递寄东西,不管多远的路途,只要半天就到了。

老太婆问:吃的东西呢?

打电话订餐,什么时候要,随时送上门。四弟说:我们这要是和上面一样发达,过节就不要这么跑了,方便多了。想吃什么,跟上头的家里人拨个手机,发个微信,很快就寄下来了。家里人也不要烧纸钱,直接通过微信发红包。

老太婆听得两眼发直,还直咽口水。

他俩的脏衣服擦洗得差不多了,老太婆叹了口气说:时候已经不早了,不赶快赶路,怕来不及了。

两人一边赶路,一边接着刚才的话题又聊开了。真是歹命,跑到下面来遭罪。要是能多活几年……老太婆声音有点哽咽,说不下去了。

路还是滑,他们既要赶路,又走得战战兢兢。四弟扶着老太婆一起走。

大娘是什么原因下来的?等老太婆的心情平复后,四弟问。

都是那老不死狠毒。老太婆觉得好笑,改口说:应该早就死了,我都成老太婆啦,她还不死?

这么说大娘年纪轻轻就下来了?

是啦,说起来就咬牙切齿。

紫妹每回见到厅堂上奶奶的像,就咬牙切齿。她每年七月十五提前一天回家帮忙,不是冲着奶奶,而是为阿妈来的。阿妈年纪轻轻就死了,都说阿妈的死和奶奶有关。她到现在连阿妈的脸都没见过。神龛上也没有阿妈的位置。奶奶的像却很大。她好几次叫老爸把奶奶的遗像拿掉,或者换个小一点的。

说紫妹是奶奶带大的,不如说是从小奶奶打大的。紫妹稍不听话,或者奶奶稍不高兴,就用粗粗篾子打紫妹。

这些,紫妹是知道的。阿妈的事就不知道了。家里人从不跟她说,都是从邻居那儿听来的。邻居经常听到奶奶训斥阿妈和打骂阿妈的声音;听到奶奶拍桌子摔碗的声音。看到阿妈穿着破旧的、被海浪打湿的衣服,讨岐回来。

紫妹买了阿妈喜欢吃的猪血和芋头,这也是邻居告诉她的。阿妈真可怜,连这么平常的东西都没得吃。紫妹听邻居说,有一次阿妈买了猪血和芋头回来,被奶奶一把扔出门外了。

我买了阿妈喜欢吃的猪血和芋头。紫妹对已经过早显出苍老的老爸说:这回我买的是冰郎芋,做成好吃的芋泥。把猪血做成酸辣汤。紫妹特地加了一句,语气里透着骄傲和自负:我要亲自做给阿妈吃。

有没有买奶奶喜欢吃的?老爸问。

不知道。紫妹说:你不是最听奶奶的话,你为什么不买?

老爸叹了口气:你小时候都是奶奶带的,奶奶对你最好了。

好不好我心里明白。紫妹说。奶奶对她不好,她倒不记仇。但对阿妈不好,她记恨一辈子。看到遗像上奶奶刻薄的眼神,她就觉得不舒服。好几次叫老爸换一张奶奶的遗像。让老爸在神龛上摆上老妈的位置。还特别交代老爸,没有老妈的遗像,去找本镇画像师,按老爸对老妈长相的回忆画一张,那画像师老有本事了。

这么多年了,老爸连屁都没响一下。紫妹的这个指望,也随着老爸的逐渐衰老而慢慢老去了。

四弟扶着老太婆上了一个山岗,然后在一棵大树下坐着歇息,四弟接着之前的话题问:大娘,你家的婆婆对你刻薄?

你怎么知道?老太婆反问了一句。

看你提到婆婆就咬牙切齿。

我这里有一肚子苦水。老太婆指着肚子说。她又反问了一句:那你又是怎么下来的?

我啊?四弟说:和你正相反,你是吐苦水,我是吞后悔药。

后悔什么?

杀人。

老太婆吓了一跳,把四弟重新打量一番,还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的手,那手上是否还留着血迹?你和我婆婆一个样,都是害人精。

你是被你婆婆杀的?

差不多吧。

老太婆十八岁就嫁人了。婆家对她不好,婆婆更是苛刻,无论媳妇如何当牛做马、累死累活都不满意,训斥打骂是家常便饭。月子刚完,婆婆就逼她出去干活,讨岐、讨小海、补网……月子里刚走出来的女人,体力还没恢复。邻居约她到对面礁讨岐。被胃痛折腾了一整夜的这个可怜的小媳妇,还没开口说话,一旁的婆婆,脸就已经拉得比驴还长了。

对面礁浪大礁险,稀奇海鲜也多。她来过好多次了,知道这里的险恶,但几次都有惊无险。这回本想就近讨一点,应付婆婆。想到婆婆那张驴脸和凶神恶煞的表情,她更是心寒了。

阳光拂照着礁石。崖上一簇肥硕的笔架,闪烁着绿光,吸引着几位讨岐的姐妹。

她是最后一个到达的。在手中的小铁铲碰到笔架的一瞬间,她掉下去了。姐妹们惊叫了起来。她说那一刻她真不想死,她有一个刚满月的女儿正在等她回去。她说她死了,这小女儿的日子不好过了。

在她说到掉下去的那一刻,四弟尖叫了一声,抓住老太婆的手泪流满面:大娘,你的命怎么这样惨?

我没什么牵挂,就是放心不下刚出世的小女儿。老太婆说:现在她也已经五十多岁了,也有了孙儿。每年七月半,都是她回娘家为我过节。她很乖很懂事,一直惦念着我这位连脸都没看清楚的阿妈。

老太婆起身抖落身上的树叶:不说了,时候已经不早了,咱们还得赶路。

来到一道矴步前。这里是之前那条小溪的上游。前两天刚下过雨,水漫过矴步,过溪有点艰难。他俩高高挽起裤腿。四弟蹲下身子:大娘,水深流急,我来背你。

你是杀人犯。老太婆说:背到一半把我扔了,可就惨了。四弟说:我再杀人,也不会杀你一个老太婆。说的也是。老太婆说:我死的时候比你还年轻,长相也不赖。

我要是早二三十年死,就找你做老婆。

是说鬼话。老太婆说:背好了,要不咱俩又要死一回了。

溪水在脚下哗哗流淌,四弟的脚小心翼翼地在水中探寻着,每跨一步,都很艰难。不是说鬼魂很轻,死人很重?可这老太婆怎么这么沉?看来是半人半鬼。

过了矴步,四弟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老太婆想:我还担心他会把我扔进溪里去呢?他真不像个杀人犯。

你真的杀人了?老太婆突然又问了一句,好像之前那个结还没解开。

杀人了。

抢劫杀人?

过失杀人。四弟解释:叫过失伤害罪。

老太婆头摇得像撥郎鼓:不懂。想想又问了一句:我婆婆也是杀人?

间接杀人。

什么间接直接?不懂。老太婆仍然摇头:都是杀人,那她怎么没被毙?你被毙了?

其实她早就死了。

年轻人又糊弄老人家了。老太婆说:我听说她活到七十几呢。

她的灵魂早就被判死刑了。洪四弟想了很久,才冒出这句话来。

也对。老太婆说着,仍然似懂非懂地摇着头。

洪四弟的事发生在三十二年前。

那是一个停电的夜晚,他们家因宅基地与邻居纠纷,又开始吵架了。是邻居趁停电天黑故意挑衅闹事。那晚,四弟家就老妈和他俩人。

许多年来,两家因宅基地纠纷,战火不断。邻居是渔民,兄弟好几个。四弟的老爸与大哥洪大弟,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次特大台风中遇难了。他家现在就老妈、三哥和他仨。那晚,三哥也不在家,白天就出海去了。

四弟总觉得邻居家人多势众,欺负他洪家势单力薄,就伺机找个机会教训一下邻居,为洪家出口恶气。他揣了一把螺丝刀在身上,趁天暗混乱,扎邻居一两下。

说到做到的洪四弟真的扎了。他扎到了邻居年龄大的一位老人。扎到了这位老人的心脏。黑暗中,只听老人喊了一声:偷吃步!就倒下了。

一次纠纷,成了一场惨剧;一次教训,成了一起命案。

老太婆说:年轻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好歹是一条人命,你要忏悔。

洪四弟说:我知道错了,罪有应得,应该忏悔。

天渐渐暗了,路也慢慢好走了。他们知道前面有家客栈,专供鬼们过夜,要在天黑前赶到。

不是说鬼魂不怕黑,专走夜路么?那是说人话。在阳间,鬼们喜欢暗;在阴间喜欢亮。人正好相反,在阳间喜欢亮;在阴间喜欢暗。这就是人与鬼的区别。四弟这样想着。他没再搀扶老太婆了。两个不再说话,只管一个劲赶路。

这个客栈,他们来过多次了。每年都要来两三次,一是清明,二是七月半,还有就是忌日。忌日也没个准,有的家庭要做,有的没做。记起来做,忙得忘了就没做。再有就是临时做法事,或者和家人见面,家人通过托梦和阴司派人通知他们。

四弟下来这些年,老在这条路上跑。他们家事也真多。刚下来那些年,隔三差五就要跑一趟。四弟听说,不得好死,或者冤死的人才会这样。

客栈的陈设半新不旧,一半和上头一样,一半是老旧的。老板见谁都很热情,招呼打得山响。也许这鬼地方难得见客,生意冷清感觉寂寞。见一星半客,令老板激动不已。

客官里面请,洗漱卸妆任您捣整,吃饭饮酒随您喜好,新朋老友都是一家。老板抖着手上的毛巾,托着茶盘为客敬茶。

店里已经有客了。一个比四弟年轻很多的小伙子,笑容满面向他们打着招呼。我以为已经够早了,想不到还有更早的。四弟说。吃饭的时候,小伙子自报家门:我小名叫楞鲨,原籍双狮镇。

四弟和老太婆面面相觑,好像说:鬼使神差,双狮镇的都凑在一起了。

老太婆突然想起,也对,这条道就是通往双狮镇见面区的。

跑了一整天,他们都饿了,只管大口吞饭大口吃菜。偶尔举一两下酒杯,不敢多喝,明天还要早起赶路。老板是个明白鬼,说:多喝点酒解乏,好好睡一晚,明早我叫醒你们。

三个于是就放开喝。就相互敬酒。四弟说:老乡遇老乡,啤酒喝一箱,来——喝!

楞鲨端起酒杯:这里我最小,敬大娘一杯。

你几岁死?四弟问。

二十三。

大娘死时才十八,我是二十二,这样算来你最大了,应该敬你。四弟说。这就对了。老太婆附和:当年我还是小媳妇哩。楞鲨蒙住了,不知道这是哪门子算法。他一连喝了三杯酒,说:老乡见老乡,背后开一枪。

他们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各自又把自己的故事说一遍。轮到楞鲨说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那晚,我和老婆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就下船出海了。那晚,我本该不出海,我有阑尾毛病,商量好到医院割了。真该死!

楞鲨又喝了一大杯酒:碰到该死的桑美了。真他妈,一个害死人的大台风,偏偏就取了这么个名字。真他妈,该—死—的—桑—美,桑—美。

说的人舌头已经粗了。听的人也都趴在桌上打呼噜了。

像塔一样的蒸床,在明亮的灯光下升腾着热气。一旁的王石,问正在灶台上忙碌的老妈:街上不是有很多蒸粿,买一块多省事?

老妈揭开蒸床盖,往里加一层米浆:你爸就喜欢吃家里蒸的九层粿,一层一层加,要加九层。街上的不正宗,顶多就三层。

一股香气又上来了,王石嗅了一下鼻子:真香,难怪老爸喜欢吃。

爸是怎么死的?王石问:我怎么连脸都没见着,他是不是不要我们自己走了?

不要胡说,你爸是被台风刮走的。说这话时,老妈似乎很平静。但她的心里却像刀铰一样:那晚,我要是没和他吵架,他也不会去出海的。第二天就要住院做阑尾手术了。是我害了他。这些话她没敢说给儿子听。他爸走时,他已经在她肚子里五个月了。

听我班上的同学说,爸是救船上的人死的?王石说。

我也不知道。老妈摇着头。心里却说:人都死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又对儿子说:明天过节了,你放学早点回家,多烧点纸钱给你爸,和你爸多说说话。

王石看见,老妈的眼睛水水的。

老板没有食言,准点把他们叫醒了。他们草草洗漱一番,匆匆填饱肚子就赶路了。

天还没有透亮,山风吹来还很沁凉。他们都没有说话,只听见脚下的沙沙声。也许各自想着心事,想着见到家人时说些什么话?

婆婆已经死了。听说死得很惨。是得舌癌死的。死前不能说话,不能进食,瘦得像几枝枯柴,没了人形。老公也已经老了。女儿紫妹听说就要当外婆了。现在自己要是还活着,就是太外婆了。那就对女儿说,你爸当年对你妈不好,现在孤苦伶仃一个人也怪可怜的,你要常回去看看。也要好好對待自己的儿媳,千万不要像你死去的奶奶那样。

三哥,千万要好自为之,凡事谨言慎行。切记一句话:冲动是魔鬼。这是你四弟血和生命的教训。邻里和为贵,要善待邻居啊!

儿子,老爸对不住你。一天都没有带你、养你。听说你已经上高一了,书也念得很好。要听你妈的话,是她一个人从小把你拉扯大的,千万不要让她受气,记住了吗?

他们来到一个岔路口,前面有好几道岔,阡陌纵横,相互交错,如同蜘蛛网一样密集,分别通往不同的会面区,要凭记忆和感觉才能辨得出,认得住。这是阎王在考验鬼们的真诚度,对家人,对阴间。听说有的鬼魂走错路径,认错家门,回去后被阎王严刑处罚,甚至处死。

洪四弟对楞鲨说:咱俩先在一旁歇着,反正时间还早,让大娘去慢慢辨认,她是老司机了。

他俩就到亭子里坐着,听到背后有嘘嘘的喊声:等等,一起走。

一位比楞鲨更年轻的小伙子,一阵风跑到跟前:我远远就看到你们了。他们告诉我,走这条路的,十有八九是双狮镇的。我是去年刚下来的,这里的规矩和道路都不熟悉。遇到老乡真高兴。

他认出楞鲨来了,是在盯了楞鲨一阵后认出来的:你是楞鲨哥?我是你的邻居李新贵呀!你认不出我来了?

李新贵?哦,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常尿裤子的小弯豆?楞鲨极力地回忆:我下来的时候,你大概只有八九岁吧?

没错,没错。对楞鲨揭他小时候的短,在这种时候,李新贵也不觉害臊,说:楞鲨哥,大家都说你是救船上人死的?

我也不知道。楞鲨说:昨晚我还跟四弟哥他们说,当时,好像是被一阵风刮到海上的。楞鲨努力还原当时的情景:起风了,我们得赶紧往回开。雨越来越急,风也越来越大的时候,老大知道情况不妙,叫我们几个精壮小伙,把桅杆砍了,保住船,保住船上人的命。

最后一根桅杆倒下时,一阵骤风卷着巨浪,把我连人带桅杆扫进海里。我被桅杆砸昏了,醒来时,就到下面了。楞鲨就像在讲一个网络游戏一样轻松、有趣。

楞鲨问李新贵:你又是怎么下来的?

别说了,说起来令人气愤。李新贵说:交友不慎,害惨了。

老太婆跑来说:已经找到路标了,赶快起身。

通关的时候,两个牛头马面的小鬼盘问一阵后,才过关的。老太婆发现队伍里多了个人,知道是同乡,就问:你刚才说什么交友不慎?

既然大娘問了,就不能再卖关子了。李新贵说:前几年,我和家里人养殖海带和紫菜,办起了生产、加工、销售一条龙的企业。在双狮镇也算数一数二了。

一次饭局,一位朋友向我大摆龙门阵,说按现在的自然生态和经济生态推测,北参南养,紫菜北移,是目前乃至未来的大趋势。他说他现在在山东一带大规模养殖紫菜,建议我调整、改变生产、经营策略与模式,养殖海参,由他提供海参苗。然后把资金投一部分到他的山东项目,算作股分。另外借一部分资金给他,按月付息。他养殖的紫菜,提供给我加工。

你干了?楞鲨问。

干了。家里人劝我不能做。我一时鬼迷心窍,也是想把企业做大。

后来呢?老太婆问。

当然是鸡飞蛋打,血本无归了。李新贵说:我被骗了。那家伙卖给我的海参苗原来是劣质的,没人要才扔给我。第一年养殖海参我也没经验。他说因为气温太高,紫菜苗都烂光了。

鬼话连篇。四弟说。

人说鬼话,鬼说人话。李新贵哭丧着脸:不仅是我自己所有资金都砸进去了,还有亲戚朋友挪来的和高利贷借来的一部分。当我发现这是个骗局,是个圈套时,已经太迟了。人已经找不到了,手机也停机了。这下可惨了,资金链断了,资金无法回笼,生产和加工都得停止。订单的任务无法完成,怎么向订户交代。

报案呀!楞鲨说。

报了。李新贵说:报案有什么用?人都找不到了。债主天天上门逼债,订户天天上门要货,本想将公司处理掉,先还一部分债务。可200多位员工怎么办?

那你后来是怎么死的?这是大家最感兴趣的话题。

跳海。李新贵说:跳海之前,我在渔排上整整呆了三天三夜,想了很多事情。最终的选择是,只有我死能够救公司,救200多个家庭。

李新贵放慢了脚步,像是去赴一次刑场:临死前,我特地喝了很多酒,把自己喝得稀巴烂醉,心里没有恐惧感,倒有一点飘飘欲仙的感觉,像上天堂一样。我是在半夜跳下去的。也可以说是跌下去的。我借着酒劲,在渔排上跳舞,做了几个腾飞的动作,脑袋一晕,就摔下去了……

李新贵的老爸提着一袋鱼丸匆匆赶回家。这是双狮镇的乌记鱼丸,新贵生前的最爱。生前的新贵,也是他老爸的最爱。他是老幺,前面是五朵金花。老爸五十开外得子,宝贝得无所适从,溺着,宠着。这家伙也聪明,干什么,像什么。十八岁就辍学,去办什么养殖公司,折腾得风生水起。因为这份自信加自负,终于吃了苦头,栽了跟头,连命都搭上了。

老爸是过来人,知道这个世道的复杂和弯弯绕绕,劝他:朋友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几次阻止他与那朋友合作,甚至闹翻脸,撕破脸皮也无济于事。

千怪万怪,老爸最终怪自己,是自己用宠爱牌的刀杀死了孩子。

新贵都已经走了一年多了,老人家还没有从悲伤中缓过来。尽管知道这孩子迟早会出事,仍然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破产就破产,为什么要走绝路呢?世界上破产的人也不少呀!大不了从头再来。这孩子太好强了。老人家的心中还留有一丝丝慰藉:孩子的死,救了公司,200多位员工不至于失业。

老人家把一大袋鱼丸倒出来,分成八碟,一溜儿摆开。每一碟上都插着一根香。一大盆清水,放在鱼丸前面,里头搁着一双筷子。抬头看着新贵稚气又傲气的遗像,老人家泪流满面。泪水渗进脸上那纵横交错的沟壑中。

快到会面台时,老太婆突然问四弟:听你讲,你家有四个兄弟。可我算来算去,好像少了个二弟?

四弟神情激动:大娘,您太好了,真是大好人。这一路上,还惦记着我家的兄弟。四弟说:听老妈讲,二哥刚生下七天,莫名其妙就走了。

老太婆意识到不该问这事,转了话题说:这一别,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碰到一块?这一路和你们在一起很开心。老太婆从头上拔下三根头发:我是突然落水的,没带什么下来,没东西作纪念。女人头发长,就一人送一根头发给你们作纪念吧,不要忘了还有一位老乡大娘。

洪四弟翻遍全身,也没有找到一件东西。他看了其他两位,笑着说:其实我们三个也和大娘一样,来得匆忙,没有任何陪葬,都是赤手空拳下来的。这样吧,咱们以后要是碰上了,认不出或记不起来,就用这作证。他举着手上的头发:是这细丝,把咱们几位双狮镇老乡牵在一起了。于是,四个就凑在一起,抱头痛哭。

各自进入会面台时,又经过一番守台的小鬼盘问。

十一

洪三弟把猪腿做成三四样,红烧蹄膀,卤猪腿,腿肉芋头汤,每样都装成一大盆。还有七荤八素。在双狮镇,七月半做一大桌午餐,是给下面的亲人即鬼吃。

三弟开始升烛。大白天升烛,是为下面的亲人照明。从阴界到阳界,还有一段暗路要走。香的袅袅轻烟,伴着鬼魂飘浮,轻轻往上飘浮……

亲人上来吃饭的时候,洪三弟开始烧纸钱了。他知道,有什么话,大可在这一刻向亲人尽情诉说:四弟啊,那一次,三哥要是不去出海就好了,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三哥对不起你!

四弟明白,三哥最爱的是他。三哥常以四弟在当地一家省属企业——渔业公司上班为傲。即使在四弟走后很长一段时间,三哥还不时向人提起。四弟出事后,为保住四弟性命,三哥不惜代价,请省内外最好的律师,以防卫不当和过失伤害,为四弟辩护。

四弟感激三哥一片苦心,劝三哥放弃辩护:毕竟是一条无辜的生命呀!我罪有应得,死不足惜。三哥啊!不要再浪费无谓的钱财了。照顾好阿妈,照顾好自己。

紫妹把一大碗香喷喷的芋泥,和刚出锅的猪血酸辣汤端上桌,说:明年七月半,一定要在神龛上摆上阿妈的位置,请画像师画张阿妈的像,挂上去。要不,我就不认你这个老爸了。

王石把一条退役的红领巾,挂在老爸楞鲨的遗像上,然后敬了个少先队礼,惹得在一旁烧纸钱的阿妈,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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