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书屋

夏寂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有一天，城市里来了一个打工的年轻人。

当然，城市每天都会接纳许多来这里打工的人，他们提着笨重的行李箱，穿着稍微有些破旧的衣服，神情困倦地从车站里走出来，望着眼前笔直矗立的楼宇、喧嚣吵闹的街道以及行色匆匆的人群，总会感受到对面的风，也吹来一层陌生的荒芜。而这个故事里的年轻人，从他来到这里开始，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但他却始终都没有找到一份工作。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暂时不需要人手。”“实在抱歉，您的情况不符合我们这里的各种条件。”……每次碰壁的理由都千篇一律，那些看似温和的面目，说起这些话来的时候却让年轻人听不到任何感情，就连垂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是僵硬的，像是用刀子雕刻的一样，一点儿都不自然。

年轻人背着包走在大街上，寻找着那些贴在商店橱窗里的招聘启事。他摸了摸口袋，发觉只剩下最后几个硬币了，这才意识到不仅工作没有着落，而且住宿、吃饭等都快花光身上的积蓄了。年轻人将背包放下来，自己蹲坐在台阶上，对着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今天还没有找到工作，那就只能回家去了。年轻人绝望地想着。

没过多久，他还是毅然站起了身，攥紧了拳头，重新将厚重的包背到了身上，仿佛逐渐黯淡的希望又被重新点燃了似的。

年轻人一家一家地寻找，还是被一家一家地拒绝。正午的太阳源源不断地传送着热量，汗水顺着年轻人的额头滴落在眼睛里，他抬手去擦，重新睁开眼的时候恰好看到前面不远处一个窄小的楼道入口，旁边贴着一张小小的招聘启事。墙壁被各种各样的宣传海报覆盖着，这样一张小小的招聘启事，不仔细看的话很难注意到。

年轻人心花怒放地笑着走近，这才看清了纸上的内容。

招聘启事

樱花书屋缺助手一人，有意者可上楼咨询，工资见面商谈。

在文字下方，画着一个指向楼道口的黑色箭头。

年轻人开始注意起这个楼道口来，它狭小逼仄得似乎透不进光，看上去已经上了年纪的木板上，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角落里甚至零星地躺着几个肮脏的烟头。老旧的楼梯通向幽深的深处，从内部隐约传来的黑暗，仿佛凝结着寒霜，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应该试一试。这样想着，年轻人就抬脚走了进去。

楼道里果然更为昏暗，年轻人感觉自己似乎浸在墨中，眼前的东西叫人看不真切，只能根据脚的触碰，一层一层地向上走。渐渐地，能够感受到头顶的光了，随着步履的靠近，一股极清极淡的香气开始在鼻尖缭绕，那样浅浅的芬芳，有如粉色的梦境，既温暖，又悠长。年轻人想起了书屋的名字，猜测着这大概就是樱花的味道了吧，不禁闭上眼用力嗅了嗅，可不知为何，樱花的气息却像是融化在空气里一样，一点儿也闻不到了。

到了楼梯的尽头，年轻人看见面前的门口上方架着一道写有“樱花书屋”的牌匾，字迹歪歪扭扭。而此时，樱花的气息再一次弥散开来，如此微薄，又如此真实，年轻人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春天的旷野。

四周很静，年轻人大胆走了进去。书屋不大，各种排列齐整的书本都笼罩在橘色的灯光里。年轻人转了个身，却没有发现任何人。

“有人吗？”他屏住呼吸轻轻喊道，不敢弄出更大的声响。

“这边。”短短的尖细声，从柜台那边传了过来。

年轻人望向柜台，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你在哪儿？”

“就在這边。”

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柜台，确信声音就来自于那里。随后，慢慢的，有两只长长的耳朵从底下伸了出来，白得像雪。

年轻人吓了一跳，不敢相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一只兔子。

兔子穿着灰色的马甲，领口系着黑色的领带，而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它戴的一副金丝眼镜，因为没办法架在耳边，只能紧贴着侧脸，让人看了都忍不住担心会随时掉落下来。

“买书吗？”兔子盯着年轻人的眼睛，让他紧张得冒出了一层冷汗。

“不，我是看了招聘启事才上来的，你们这里还要人吗？”

“要，当然要。”兔子看向年轻人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这里有一周的试用期，试用期过了才能正式录用你。试用期间提供免费住宿。”

“那，我需要做什么呢？”

“拖地，擦窗，整理书籍，售卖书籍。”

见年轻人没有开口，兔子继而补充道：“其实我是一个画家，但由于平日看店没有时间作画，所以就想着雇一个人来帮助我。”

年轻人恍然地摸摸头。

“什么时候开始试用期呢？”

“今天就可以，现在就可以，只要你愿意。”

年轻人没想到如此简单就寻得了一份工作，而且听起来，似乎还不算太辛苦，他十分乐意地接受了，都忘记了商讨工钱。

兔子将一个笔记本还有一支笔递到年轻人面前，开始带领他仔细地参观书屋，并且不时地加以说明，书架的每一层都需要每天擦拭至少两遍以上，书本放置应遵循封面颜色红橙黄绿青蓝紫的顺序，窗台上的盆栽要按时浇水，还有在兔子画画的时候一定不能有所打扰……年轻人唰唰唰地在本上记着，不敢有一丝怠慢。

“最后一点，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兔子顿了顿，转过身来严肃地看着年轻人，“就是在工作期间，不得向任何人提起‘樱花书屋的事。”

年轻人感到有些疑惑，不向别人提起“樱花书屋”的事，又怎么去吸引顾客呢？不过他没有多问，毕竟这是老板的要求，他点点头表示自己领悟了。

而后来发生的事，着实让他感到意外。

兔子的画室在书屋最里头的一排书架后面，说是画室，其实就是利用书架隔开的一块小小的空间。年轻人不敢轻易靠近那里，尤其是在兔子画画的时候。那是年轻人试用期的第二天，清晨的曙光透过窗户折射到柜台上的金鱼缸里，兔子在画室里对年轻人大声喊道：“你快过来！快看我刚完成的一幅画！”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年轻人赶紧跑了过去，看着眼前的场景，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地上凌乱放置的，都是五颜六色的颜料，那些装有颜料的玻璃盒是如此繁多，都快要将地板整个覆盖，让人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所有的画板，无一例外画着的都是樱花，有初绽花蕾、羞涩点缀在枝头的樱，有茂密浓郁、将枝干完全掩埋的樱，还有落在马路上、浸透着露水的樱……最新完成的一幅，也就是立在兔子面前的一张画板，画的是在空中飘舞的樱，那么多那么多闪烁着的花瓣，恍若飞雪般梦幻……

世界仿佛被粉色深深笼罩，变得温柔寂静，风中只剩下一种声音，沙沙沙，是樱花的私语啊……

年轻人忽然感觉到那种淡淡的樱花气息，宛如透明的炊烟般，正丝丝缕缕从画纸里飘出来。他觉得惊奇，刚想将视线从画纸上挪开，看向正望向自己洋洋得意的兔子，不料双眼里却开始有细小的东西在闪动，仿佛有力的磁铁，将他的目光牢牢吸附。

难以置信，那些画纸上的樱花，竟然都动了起来！

仿佛有微风吹过，画面上的樱花轻轻摇曳，随后又细雨般缤纷而下，有些花瓣甚至都吹进了画室，落在了年轻人的脸颊上，如同小小的吻。

“这是怎么回事？”年轻人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兔子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这是我的故乡。”

那一定是个美得像幻觉一样的地方。年轻人想。

兔子的一句话又将年轻人从长久的沉思中拉了回来。

“樱花书屋的秘密，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啊。”

年轻人用力地点了点头，又有几片薄薄的粉色花瓣，温柔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话说回来，从年轻人试用期开始的那会儿，他还一直都没有看见有过任何顾客来到店里。尽管如此，年轻人还是不敢偷懒地认真清扫书屋，一遍遍用抹布仔细拭去书籍上的灰尘。

是从兔子的画室走出来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吧，在年轻人给窗台上的绿萝浇水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从远处的天空中飞来了一群美丽的鸟。它们的翅膀是蓝色的，清澈得耀眼的蓝，好像是被苍穹染上了颜色似的。

那些鸟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通过窗台飞到了书屋里，着实把年轻人吓了一跳。

“早上好，我的客人们。”兔子从画室里走了出来，亲切地招呼道。

年轻人这才恍然地意识到，原来樱花书屋的顾客，和它的主人一样，都不是人类啊。

青鸟们在年轻人的头顶上空盘旋，扑扇的翅膀带动空中的气流，发出低沉的声响，仿佛是滂沱大雨猛烈地击打着树叶。

兔子拍了拍自己小小的手掌，青鸟们顿时像得到指令一般，纷纷飞向屋里的书架，最后各自停靠在一些书上面。

它们一动不动了，看上去，就像是镶在书面上的雕像。

兔子走上前去，一本一本地将青鸟停靠过的书籍搁在臂弯里，最后将它们平整有序地放置在地板上。

忽然间有风涌了进来，带动着书页哗哗地响。

年轻人一时间目瞪口呆，那些地上书本里的文字，起初是一个接着一个，很快又是一行接着一行地浮了出来，最后全部都飞进了在空中张开双翅的青鸟嘴中。

年轻人的内心被震惊得泛起巨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情景，感觉一切都是如此虚幻。

兔子仿佛洞穿了年轻人的思绪，头也不回地解释道：“这些文字，其实是它们的粮食啊，”它忽然回过头看了年轻人一眼，“以后这些事就得麻烦你来帮我做了。”

直到空中的那些文字都消失了，青鸟们又陆续飞到兔子面前，对着兔子伸向空中的右手，从嘴里吐出一颗小小的、淡灰色的石头。

“这是什么？”

“一本书卖出去后所得的报酬， ”兔子的声音挺得意，“其实这些都是樱花种子，从故乡那边带来的。”

年轻人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的兔子和青鸟。兔子正向着它们用力扬手，大声说了句“旅途愉快”，然后青鸟们都渐次飞出了窗户，蓝色的身影融入了蓝色的天际。

年轻人的心里莫名地盈满了感动。

接下来的几天里，兔子依旧在它小小的画室里画着不同形态的樱花，书屋里也来了其他的顾客。有胖乎乎的流浪猫，银白色的小狐狸，甚至还有巨大的、翅膀是多种颜色混在一起的蝶……每一次，年轻人将它们挑中的书籍摊开在地上，等着它们吮吸完跃出书面的文字后，都会好奇地凑上前去。

“好吃吗？这是什么味道？”

不约而同，所有的答案都一模一样。

“是樱花的味道哦！”

最后它们都会在年轻人伸出的掌心上，从嘴里吐出一粒樱花种子，轻轻的，薄薄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透明如细小的琉璃。

年轻人将它们小心地装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事后再将盒子转交给兔子。

“做得不错，小伙子。”兔子的赞扬总是让年轻人感到些许害羞。

一周的试用期很快就过去了，当兔子宣布年轻人可以正式在樱花书屋工作的时候，年轻人开心得竟然紧紧将兔子搂在自己的怀中，甚至在它白乎乎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兔子挣扎着从年轻人的臂弯里逃出来，扶正了要掉落下来的眼镜，再一次重复了那句：“樱花书屋的秘密，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啊。”

可是那天的年轻人实在是太开心了，因为自己的工作已经有了完美的着落，他太想与人分享了，虽然兔子的告诫仍然在耳边晃来晃去，但他丝毫没有放在心里。

年轻人跑出了樱花书屋的楼道口，在街上欢乐地游走。仰起头看天，太阳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于是只好用力吸了口气，空中仿佛还残留着那淡淡的气息。

是樱花的香。

年轻人看着迎面走来的路人，笑嘻嘻地问：“嘿，你知道樱花书屋吗？”

“樱花书屋？这是什么地方？”路人的瞳孔折射出厚重的迷惘。

于是年轻人将自己经历的事情，认真地给路人讲述了一遍。

“不可能吧，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还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家书屋呢。”

年轻人看着路人那张充满疑虑的脸，有些不服气地想证明自己并没有撒谎，于是嚷嚷着说要带他进去看看。

可是当他们走到原地，却不见了那个像洞穴一样昏暗的楼梯入口。眼前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堵很常见的墙壁，上面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各种各样的广告。

仿佛被人狠狠地敲了一棒，年轻人惊讶得呆立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我说没有这样的书屋吧。”路人抛来一句略有些嘲笑口吻的话，随即便快速离开了。

年轻人没有理会，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墙壁，等待着它再变成一道破旧的楼梯。

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想起了那张招聘启事。于是他順着花花绿绿的广告开始寻找它，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他看到了小小的一张纸，却不再是之前自己所看到的内容了。

纸上画着一棵小小的樱花树，枝上的花瓣都快要落尽了，简约的线条单调地映在白色的背景里，显得空旷而苍凉。年轻人不敢相信地用力眨了眨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枝上的花瓣都已摇摇欲坠，最后都透过薄薄的一层纸落了下来。

不偏不倚，恰好都落在了他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