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胜敏
一大早,老邱正要出门的时候,大升站在门外戚戚地叫邱叔。老邱一愣,很快又明白过来,大升是有事相求。
大升看见老邱走到门边,又说,邱叔,我爹走了。
老邱说,啥时候走的?
昨晚两点。大升说,邱叔,请您明儿晚上抽空给我爹挖井。我提前说,就是怕邱叔临时抽不出时间,请您提前有个准备。老邱说,没事,我明儿晚上早点过去,你先忙你的。大升点点头,连说好,明儿晚上我让人过来请您。就走了。
在水田镇稻浪坪村,死者的亲人一般把“死”说为“走”。稻浪坪的人都知道,老村主任胡奇志得的是一种奇怪的病——前列腺癌。开始村里人不知道这种病的病理,后来有人解释说是纵欲过度所致,就让人想入非非,就觉得得这种病真是让人难为情。胡奇志干了十几年村主任,后来因为贪污被撤职,他脸面过不去,跑到河北承包铁矿,摇身一变当上了“矿长”(实际上只是承包了一个矿洞)。第三年的腊月,要账的人快把他家的门槛踏平了。胡奇志再也没出过门,但要账的人却不见少,其中涉及几个省十几个县的民工。村里人明白了,胡奇志是把这些人的血汗钱“黑”了。也就在他才回村里的时候,大家发现他上茅厕比一般人勤快,才知道他是得了不好的病。就这样一直到卧床不起。这期间,要账的人一直没间断过,甚至大家要联合起来告他,却苦于没有证据,结果不了了之。
就这样的一个人,走就走了,作为与胡奇志打小一起长大的同村人,老邱觉得这人真没意思;作为半个职业挖井人,这个井他还得挖。第二天天一擦黑,丧事现场帮忙的苦瓜就过来把老邱请到大升家。现场一直鼓乐不断,人声鼎沸。吃过流水席后,大升扛着一把镐头,领着老邱到山坡上挖井。
胡奇志不想死,他也一直不相信自己会死,他认为像他这样大富大贵的人就应该比一般的村里人长寿。因此他对他的后事没有作任何安排,包括选墓地在内。一直到死前三天,他处于昏迷之中,大升才请道士在自家坡地里看了一处墓地。所以现在大升用手电照的时候,老邱能看到地里两米长之间,各插了一根木棍。这是道士提前为挖井做的记号。
大升用手电四处照照说,邱叔你看,这山的形状多像一条龙,龙脉之地啊。老邱不敢苟同,山是不规则圆柱体的,像龙也像蛇,至于到底像什么,完全是人的想象而已。龙脉之地,象征后代荣华富贵、飞黄腾达,大升想延续胡家的富贵,这无可厚非。作为一个老光棍,老邱连后代都没有,这辈子无富贵,后辈富贵更无从谈起。因此大升的话在老邱看来实际上就是显摆,但他嘴上却应答“要得要得”。说话间,大升在墓地边烧了三炷香,然后挖了三镐头,把镐头往身后扔出。老邱把镐头捡回。孝子大升的任务已完成,他临走时再次请老邱费心,到时候他会送来暖井饭的。
这块地本来就是大升家的山场,除了稀疏的几棵松树,到处都是杂草灌木。墓地周围的杂物提前已经被大升清理,这使老邱挖井显得比较轻松。他是一个半职业的挖井人,业务早已熟练了。在稻浪坪,人们把墓穴叫“井”。我们平常吃水的井也叫井。为区别此井与彼井,人们把挖此井叫“挖井”,把挖彼井叫“打井”。怎么说呢?挖井不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活路,但很少有人愿意干。村里每当需要挖井的时候,人们能想到的就那么一两个人。老邱就是其中一个。从三十多岁起,人们认为他没有家室,相对要闲一些,就每每请他挖井。报酬往往是吃两顿流水席,外加一条低档香烟。一路走来,老邱干这个营生已二十多年了。
最难忍受的不是体力活儿,是孤独。相对来说,今晚还好点。墓地离大升家不远,老邱能隐约听到夜闹歌的动静。站在墓地上还可以看到搭棚的灯火。很多时候,除了用于挖井照明的矿灯能带来小片光亮,四周漆黑一片。当然,也会遇到有月光,那就更可怕了,往往会看到不远处的坟包。假如再想想手里正干的活路,那个疹人……很少有人能克服对这种情境的恐惧。最初,老邱往往扛不住,跑回去请人作伴。后来,时间一长,见的多了,就慢慢适应了这种特殊的环境。
又一镐头下去,老邱感到异样,一提镐头,只带过一小片土。一条蛇昂着头,蜷曲在小土坑里。如果不是天凉,这条蛇恐怕会窜起来咬老邱一口。老邱连忙用镐头压住这条蛇,再用装香烛的方便袋网住蛇,扎好口子。因为受了惊吓,干完这些,老邱才感觉有些累了,爬到井外,坐在井边抽烟。
坡下有灯光由远及近向这边移过来。老邱心里一喜,猜测是送暖井饭的过来了。走近了才知道猜错了,是春兰,她手里除了一个手电什么也没有。老邱说,你身体不好,咋地过来了?春兰喘着气说,我咋地就不能来?老邱说,过来好,我一个人多孤单!春兰说,我走时看到厨房在给唱夜闹歌的做饭,估计过一会儿也会给你送饭过来的。老邱说,不是给我送,是暖井饭。春兰说,是,反正都一样。老邱说,不一样的。春兰说,现在谁个还讲究这些啊,也就是你还认真!老邱说,那就看孝家的意见了,孝家重视,那就是个事儿。他又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两人坐在井边的空地上。老邱拿那个装蛇的方便袋,在春兰面前扬了扬。春兰要接,老邱说你就不要看了,这是条蛇。就把挖到蛇的经过说了一遍。老邱说,井里挖到蛇这是大吉,蛇就是地龙啊,象征后代兴旺发达,谁个孝家不喜欢?春兰说,那要是把蛇放了呢?老邱说,那要看放哪里,要是放到井里,连棺材一起埋了,肯定是大吉啊。春兰说,狗日的胡奇志就是命短了点,这一代发旺,后代也发旺!
两人不做声了。片刻,春兰叹了口气:像我们这样的人,死后连个抱灵牌的人都没有。老邱咂了一口烟,长吐一气说,大升其实是可以的,不管咋说他还是胡奇财的侄儿啊。春兰说,我可高攀不起,再说他们已经是出了五服的叔侄,胡奇财也死了十几年了,关系早就疏远了。老邱说,是倒是这个理,不过我还是想试一试。
看见坡下有灯光过来的时候,春兰躲到一边的树丛中去了。大升上来把饭递给老邱,老邱折了两根树枝当筷子,坐在井边的空地上吃。大升拿矿灯朝井里绕了繞,对工作进度和质量很满意。老邱趁机向大升提出让其给春兰抱灵牌的事,大升愣了一下说,婶子不是好好的么,提这事干啥?老邱说,你婶子风湿、胃病,毛病多,风一吹都要倒了,人都是说不准的事呢。包括大升在内的村里人都知道老邱和春兰的关系,两人都不容易,大家已经默认了。但让大升当孝子,他脸面上还是下不来。当老邱拿出那条蛇,并绘声绘色地讲了这条蛇的来历和意义的时候,大升显得很高兴,当场答应了老邱的请求。
第二年春,春兰的病情越来越严重。风湿致其小腿严重变形,只能以床为伴。老邱白天过去伺候她,晚上回自己家。最初,春兰天天以泪洗面,后来没眼泪了,不哭了。村里人议论说,要是春兰儿子在身边的话,她的心里肯定会好受些。春兰和胡奇财确实有一个儿子,但自从八年前出门打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头半年,她儿子每月还跟春兰通一次电话,以后就完全失去了联系。关于她儿子的去向,村里人作了种种猜测,有的说被人控制进黑厂了,有的说入黑帮了,还有的说被人谋害了。村里人更倾向最后一种说法,因为在通讯越来越发达的时代,只要是活人总会有机会与家里取得联系。开始,春兰还到过儿子打工的城市里去找过,厂里人说已经辞职了,去向不明。线索就此掐断,只好无功而返。第二年,有明白人点拨春兰去报警,结果警察只是登记了下,再也没有下文。春兰越来越失望,后来也不提儿子了,儿子只能作为一个符号在她的心里存在。
有一天,春兰对老邱说,我现在不怕死,但这样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对你是个拖累啊!老邱说,我是一个老光棍,能跟你有一段缘分已经知足了,伺候你我愿意,不要想多了。春兰拉着老邱的手说,人家都说你不怕死人,是通天长老,有你,至少我不着急死后会成为孤魂野鬼。老邱说,那是人家笑我,给我取的绰号——说那丧气话做啥,真要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给你挖天下最好的井,让你安安心心地到天堂。天堂是啥样子呢?看过电视剧《西游记》没?就是菩萨和王母娘娘呆的天上啵。春兰笑了。过一会儿,她拉着老邱的手说,我没什么值钱的财产,就把现在的宅基地留给你。老邱惊了一下,他说,春兰,你这是做啥,我照顾你,是我愿意的,可不是为了你的宅基地。老邱让春兰好好地活,不要搞得像交代后事似的。
两天后,春兰以一瓶敌敌畏结束了自己。老邱這才明白她是早有准备的。他天天来照顾春兰,从来没发现这瓶药。防不胜防。如果一个人去意已决,其实是无人能阻挡的。
春兰实际上是个孤老,后事是个问题。老邱找左邻右舍拿主意。他首先表示愿意把自己的两千块积蓄都拿出来,但明显不够,如果能借到钱他愿意借。邻居们对春兰深表同情,都主张还是让村委会帮衬更好。老邱找到村主任冯天恩,请求村里出面安排。冯主任说春兰既不是党员也不是五保户,村委会不好安排。老邱又返回找左邻右舍借钱。大家都叫唤得好像比老邱还穷。最后,有两个女邻居表示可以跟老邱一起再找村委会试试。
冯主任不堪其扰,他找了几个村干部在一起商量,最后决定村委会和老邱各拿一半丧葬费,由冯主任亲自担任督官,总揽春兰后事。老邱对冯主任感激不尽,一个小时后就从银行把两千块钱取出来了,交给冯主任,请他支配。冯主任安排老邱白天打杂,晚上主要负责挖井。
春兰自己家有一口现成的棺材,她甚至把老衣也提前准备好了。简单入殓后,冯主任安排老邱到春兰娘屋去报丧。安排罢,冯主任总感觉少点什么,才发现没有戴孝的。搁以往,戴孝都由孝家提前安排好了。冯主任强行安排所有胡姓少字辈的男性全部戴孝。大家不乐意,都把孝布围在脖子上。冯督官睁只眼闭只眼,并不多言。
老邱从春兰娘屋回来,发现没请道士,就向冯督官提出要求。冯督官说没钱,哪有那么多讲究?老邱说,没有道士,做法事、做灵牌、看墓地、看时辰,咋弄?冯督官笑笑,这些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再说你不是通天长老么,下葬时辰你定下就行!老邱显得很失望,嘴里念叨,人家死都请了道士的,请了道士的……
冯督官把春兰下葬定在第二天清晨,具体时辰没定。下葬时辰不能随便定,老邱挖了大半辈子的井,从来没见过不请道士的丧事。他心里越想越难受,就没经过冯督官同意,径直到镇街找道士。他的目的不是请道士过来,只是请道士算下下葬时辰。道士听老邱介绍死者情况,表示同情,但还是不愿意白帮忙。在老邱塞给五十块钱后,勉强推算了出丧和下葬时辰。老邱又顺便问下灵牌怎么写,道士说很简单,把死者和抱灵牌的人名写上去就行。
说到抱灵牌,老邱就想起大升。大升以前答应过这件事。老邱把这个情况给冯督官汇报了。冯督官将信将疑地说,既然这样,你先问问大升,啥结果跟我吭一声。
看到大升,老邱凑上去,把抱灵牌的事怯怯地跟大升说了一遍。大升显得不耐烦,摆摆手说,到时候再说!老邱把大升的原话转告给冯督官。冯督官嗯了一下说他知道了。现场太静,老邱忽然想起响器,就跟冯督官说,能不能请一个响器班。冯督官也觉得没有气氛,嘴上却说,从简,现在提倡一切从简,你不晓得?老邱知道冯督官怕花钱,心里想着没请道士就够简单了,再要不请响器班,就有些不像话了。他说,你看人家死了都有响器班,再说春兰娘屋还要来人,也不好看不是?冯督官嘿嘿一笑,那行,请响器班的钱你掏就行。老邱颈脖一硬:我掏就我掏!冯督官拍拍老邱的肩膀说,你要想好,这事村里可没人随礼,最多她娘屋人能意思一点,你要倒贴的。老邱嚷着,倒贴也就这一次,我一个光棍儿怕啥?冯督官赶忙拦住老邱:你狗日的生怕别人听不到,不怕丢人?
能想到的事,老邱都尽力了。傍晚,老邱到墓地去看看,顺便做些挖井的准备工作。春兰的墓地安排在她自家的山场上。位置是在她活着能下地的时候,由她自己选的。她的墓地没与她男人胡奇财在一起,她跟老邱说,胡奇财早早地抛弃她到那边享福,把她丢在人间受罪,说明他们夫妻缘分已尽,没必要再赶到那边伺候他。还在春兰瘫在床上的时候,老邱就悄悄地找过冯主任说到过她墓地的事,冯主任说到时候再说。现在这个时候到了,冯主佃临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按照春兰生前的意愿办理。
这是一个理想的墓地。墓地背靠山坡,面向对面的山坡。山坡之间的平坝是稻浪坪。墓地比一个床铺大不了多少,两边刚好是各有两棵小松柏。站在这里,整个稻浪坪尽收眼底。春兰活着的时候没享到几天福,死后能有这样一块宝地,老邱心里稍感好受些。春兰没有后人,多年以后,肯定没人知道这是一个坟冢。老邱想着,等到闲暇下来,就给春兰用石头砌一个坟。
老邱把双臂伸直,在地上丈量了一下,又加了一只手臂的长度,估摸刚好是一个棺材多点的长度,就把两头各插上一根木棍作为标记。这就是井的长度。再把双臂伸开又弯曲肘部,这个长度就是井的宽度。老邱用树枝沿目测的宽度在地上各划了一条道,再把前后连起来。井的轮廓就出来了。
天光还没退尽,老邱站在向外的木棍前,顺着棍的尖端,看到对面的坡顶。田野上弥漫着花粉似的光辉,树林、水田、村舍,都浸泡在这毛润润、湿漉漉的红晕里。天地混为一体。老邱竟然有些着迷,他感到春兰就在对面坡顶的某个地方,正远远地看着这里。在这里,她将抵达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不用再为失踪的儿子肝肠寸断,也不会再有贫穷、伤痛和苦难。
回到家里,老邱扛上镐头,找到大升,请他以孝子的身份去挖井的头三镐。大升对他嗤之以鼻,与当初的谦卑判若两人。老邱去找冯督官,冯督官嫌他事儿多,说,这年月谁个还讲究这些啊?老邱气又上来了,他梗着颈脖说,她活着时受罪,死了享受别人一样的待遇就不行啊?冯督官瞪大眼睛说,你狗日的吃豹子胆了,敢跟我这样说话,你再冲我喊,老子就不管这事了,看你多大本事!老邱被镇住了,顿时蔫了,连忙给冯督官递烟,算是道歉。又问明天抱灵牌的事。冯督官说,别个不合适,人家亲娘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别人抱灵牌,没有谁个愿意,我再找大升谈谈。老邱连声说出谢意。
大升做不了多大指望,老邱自己物色人选。他看到苦瓜。苦瓜也戴孝,充当孝子也是可以的。苦瓜幼时患过小儿麻痹症,走路看起来不利索,人也看起来迟钝了一些,但心里很清楚。老邱用十块钱哄着苦瓜跟他一起上坡地。到了墓地,先是点燃三炷香,然后让苦瓜拿镐头在划定的地面挖了三下,然后向后扔掉镐头。老邱估计没有人送暖井饭,就以十块钱为条件,请苦瓜帮这个忙。一听说有钱赚,苦瓜很乐意。老邱怕到时候夜深,苦瓜忘记了,一再叮嘱苦瓜:饭已经在刚才走时准备好了,到时候放在炉子里热下就行。
老邱不是自己要吃饭,只是因为暖井饭是传统挖井过程中的一个环节。他答应过春兰,他要给她一个最好的井。现在的稻浪坪,传统丧事操办得越来越奢侈,却越来越不讲究。这些讲究多数表达的是一种祈愿和哀思,这些祈愿大多数是针对死者的,也有针对死者家属的。而现在的事实是,针对死者的项目越来越少了,针对活人的项目越来越多、越来越隆重了。比方说井,从选址到大小尺寸到动土,都有一定的讲究。但現在这些讲究越来越少,而井上的墓碑却越来越豪华了。墓碑豪华,荣耀的是后人。在老邱看来,死者能否顺利抵达仙界,这才是最重要的。能否到达仙界,会经历很多环节。而井,就是最后一个环节,井就是天堂口或地狱门。
传统上,井的长度、宽度固定,但井的深度不尽相同。死者针对后人来说,无子三尺九、一子四尺二、多子四尺七。这实际上也有事实上的道理,无子的没人管,当然最简单;多子的管的人多,子女们好面儿,挖深一点儿,多给挖井人一点儿酬劳也无所谓。比方说胡奇志,有一儿一女,属多子,所以他的井是四尺七。春兰本来是有子的,但不知所终,这也是春兰心里最大的伤痛。不能证明她现在有没有儿子,但可以证明她以前有。这实际上是算有子的,老邱知道春兰也会这么想。他已决定,给春兰挖四尺二的井。
这块地平时人迹罕至,土质疏松,老邱挖井比较顺利。四周一片寂静,老邱想起坡下的锣鼓声已经停了有一会儿了。没有道士,没有唱夜闹歌的歌手,响器班的乐师们在晚饭后活动了一下筋骨,就回家睡觉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偌大的稻浪坪又回归了平静。一般有后人或亲人的丧事,全部都是通宵有歌手唱夜闹歌,吸引爱好夜闹歌的人守夜。春兰没有后人也没有亲人,她的丧事怎么简单怎么办。老邱怜惜春兰孤寂,提前向冯督官提出要求,请两个人守一夜。冯督官认为他这个要求多余,他说把门一锁,第二天一大早过来直接把人抬上坡埋了,既安全又环保。老邱听着心就凉了,他激将冯督官:要是把春兰锁在屋里,她的魂魄出不了门,不怕她到时候找你麻烦?冯督官一听头毛倒竖火冒三丈,又把老邱骂了一顿,最后他说,你个狗日的要愿意出钱请人,我来安排。老邱哭丧着脸说,我的钱都交公了,哪有钱?冯督官说,这好说,村委会先替你垫着,只要你到时不赖账就行。冯督官最后安排的是苦瓜和光棍老秦守夜。
听到有人说话,老邱估计是苦瓜送暖井饭过来了,就连忙从井里出来了。按照传统挖井的讲究,挖井人是不能在井里说话的,如果说话,就会把活人的声音留在井里,最后连同棺木一起掩埋,亡灵就会不安。当有人在的时候,老邱难免要和人说话,只有不在井里,才是最安全的。
过来的是苦瓜和老秦。老邱递给老秦一支烟,让老秦坐在墓地边的石头上抽烟,自己折了两根树枝,当做筷子,接过苦瓜手中的饭,往嘴里扒拉。送暖井饭一般不送筷子,挖井人自己就地折树枝当筷子。这里面有什么说法,连老邱这样的半职业挖井人都说不清楚。但一个活人站在即将成为坟墓的地方吃饭,并把最后剩下的一点饭全部留到墓穴里,这实际上就是一个祈愿死者在另一个世界能够丰衣足食的仪式。因此,折一双纯天然的树枝当筷子,以示区别,这也无可厚非。
老邱把一半饭都留了下来,等井挖好后,统一撒到井里。老秦一支烟也抽得差不多了。老邱又递给老秦一支,自己也抽了一支。老秦没话找话,说了一些春兰的好。老秦和老邱、春兰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都是无后的人,这次春兰的丧事深深地触动了老秦。看看人家的丧事多热闹,春兰的是多么冷清。老秦由春兰的今天看到了自己的明天,心里无限伤感。老秦的话引起了老邱的共鸣,跟着感慨了一番。老邱又问春兰娘屋来人没有,老秦说来了一个代表,是春兰的侄儿。老邱说,能来一个就不错了,春兰父母都不在,唯一的一个弟弟在十几年前已经病故,来的估计是她堂弟的儿子。老秦连声说是,人家还要随礼的,这个礼明显是有去无回,已经很不错了。老邱问,她侄儿现在人呢?老秦说,已经安排到邻居家睡了。又感慨地说,只有一个客人的丧事,真是不多见啊!老邱说,其实见怪不怪,天干无露水人老无人情,像我们这样没有后的人,将来还不都一样?两人聊着聊着,抹起了眼泪。老邱又问大升晚上在哪儿,老秦说连个人影都看不到,看来明儿也莫指望他抱灵牌了。老邱叹了口气。老秦说,你也不要着急,也不一定,再说冯无恩是督官,你已经跟他说好了,他会安排好的。老邱又叹了口气。
该要走了,灵堂里不能没有人。老邱给了苦瓜十块钱,又要塞给老秦十块钱,老秦不接。老秦说,我晓得你是出了不少钱的,不但这个钱我不要,守夜的钱我也不要。老邱说为啥不要?老秦说,我要是要了心里就不安稳,不说别的,我对不起自个儿!老邱一把抓住老秦的手说,老哥,你让人放心,这样,我们约一下好不好?老秦说,约啥?老邱说,我们俩肯定有一个先死,请后死的一个以兄弟身份为先死的料理下后事。老秦一听,心里一热,好,我们都不想先死,但死了总要有人料理,这个办法好,我们让苦瓜作证!苦瓜嘿嘿地笑,矿灯的光线不是很好,看不清苦瓜的脸。苦瓜还不知道这些,因为他还年轻,这个话题离他还很遥远。可是多年以后,作为一个老光棍,他会有深切感受的。老邱说,苦瓜做不了证,但他会当喇叭,要不了几天,全村人都会晓得的。其实老邱也知道,这个约定会关系到财产继承等问题,虽然他们俩都没有什么财产(唯一值点钱的就是各自的宅基地),但还是麻烦,因为到时候村干部还会出来插足此事。就拿春兰来说,她现在的宅基地会被冯主任收回的。春兰病重时说过把宅基地留给老邱,但没有留下遗嘱,没有证据,冯主任不会买账的。老邱提前不敢向冯主任提及此事,他怕他一旦提出,冯主任会立马撂挑子,连督官也不当了,春兰的丧事会比现在更冷清更简单。挖了一辈子井,尤其经过胡奇志、春兰两个千差万别的丧事,老邱看开了,他决定不再提春兰宅基地的事了。
在井里最后大约一尺的地方,遇到一块磐石。按照规矩,井里的磐石必须要清理出来。原因一是下葬时棺木顶部会高出地面,且悬空部分会积水,导致棺木速朽;二是棺木悬空,不接地气,死者魂魄会在此滞留,到不了仙界。当然,绕开石头也是一种选择,但那要重新请道士看地。更不能用炸药炸石,亡灵受到炮轰会不安稳,地气也会被破坏。老邱用镐头沿着石头边缘部分开掘,看看这个石头到底有多大。石头向井的底部延伸,最后现出了它的模样,有磨盘大小。老邱使出全力把石头抱起,转移到井边。
井的雏形已经形成。老邱把井的底部修饰平整。他拿矿灯照射井的各个位置,检查井的质量。他对这个井非常满意。底部平整、干燥,四壁齐整结实,老邱认为,这是他几十年来,挖的最好的井。春兰在此安息,他感到欣慰,他实现了对她的承诺。
老邱把留下的暖井饭全部撒到井里,祈祷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吃饱穿暖。
搁往常,老邱的工作已经结束,接下来,他只需要静静地等待送葬队伍过来就行。但他想给春兰做一个完整、传统的“暖房”仪式。这个仪式,已经十几年没有举行过了。这个仪式不是做给活人看的,而是献给亡者的。这十几年,因为孝家无所谓,老邱也就省去了这个环节。春兰不一样,她的丧事比别人都简单、冷清,但在井這一方面,老邱却能给她做得尽善尽美。
老邱拿了四根白色的蜡烛,分别插到井的四个夹角,点燃。拿了一把麦草,放在井的中央,也点燃。麦草很快燃尽,老邱想,这瞬间的火光就是人间厨房里的烟火,春兰一定会把它带到仙界、下辈子。井是春兰的“新家”,有烛光有烟火,这就是春兰的“乔迁之喜”。春兰活着时的家是什么样子的呢?就是两间随时准备垮塌的土墙房,低矮潮湿,一到下暴雨,春兰就要拿盆子接漏水。春兰走了现在的路,主要还是不想连累老邱。想起春兰,他就难受。他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里,能住上好房子,享上清福。
时令已是深秋,乍寒犹暖,烛光朦胧,往事历历在目。
老邱依稀记得,春兰嫁过来的时候,土地刚刚下放到各家各户。那时候,胡奇财身体很结实,两个人勤趴苦做,日子过得并不比别人差。春兰两口子响应国家号召,支持计划生育政策,生了一个儿子后,没有再要孩子。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过,没想到十五年后,胡奇财患上肝癌,不久撒手人寰。老邱注意上春兰就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平心而论,春兰算不上漂亮,甚至算得上丑女类型的。但在光棍老邱眼里,她就是美女。老邱是想把春兰娶回家的。但问题是,老邱的经济条件比春兰家还差,他没有勇气提出要求,只能以帮忙干活为借口,接触春兰。这里面还有障碍,春兰的儿子极力反对春兰和老邱来往。这期间,有媒人向春兰提亲。春兰想到对方有子女,怕人家不善待自己的儿子,就没有同意。八年前,春兰儿子出门打工,老邱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春兰考虑到儿子感受,答应可以来往,但不能结婚。儿子一直没有回来,老邱和春兰就一直保持着这种关系。这叫啥关系呢?老邱从电视上了解到了,这叫情人。对于两人的关系,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后来见怪不怪,就不议论了。怎么说呢,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这么多年,村里大多数人都住上了小洋楼,只有春兰、老邱、老秦这样的人仍然住在破漏的土墙房里,大家都不愿意到他们的房屋里去,他们也不想到人家的洋房里去。稻浪坪的人,就这样被群分为两类。所以,人们有自己的“圈子”,就会忽略其它的“圈子”。老邱和春兰甚至连五保户都没有被评上。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着。老邱有时在心里埋怨春兰,但春兰心里一直把儿子放在第一位,她也没错啊。问题是,儿子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八年了,他只是一个念想。
老邱原来不相信命,但经过太多的亡人,老邱相信了:命是不由人的。不管一个人愿意不愿意,不管是享尽荣华富贵,还是受尽贫穷苦难,这辈子终究会结束,终究会回到这个几米见方的井里。老邱相信春兰会在此找到仙界的方向,井是她通达仙界最可靠的中转站。下辈子他们能做夫妻吗?老邱不敢确定。冯主任说,精准扶贫工作队会支援贫困户盖新房,老邱可以作为下一批脱贫对象申报。老邱还想好好地把后半辈子过完。
想着未来,老邱瞬间感到一丝轻舒。忽而一激灵,打了个冷战。天确实是凉了。
周遭依然寂静。老邱坐在井边,点燃一支烟。每当井挖好后,他都会吸几支烟。
蜡烛已经燃尽,天地一片混沌。老邱感觉像在梦中。他躺在井边的坡地上,眼里又是一片天地。夜空星星点点,像一块镶嵌宝石的幕布,忽而晃晃荡荡,越来越近,像要飘下来。坡下的锣鼓好像响起来了。夜真的不漫长。
■责任编辑 田冯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