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好好
1
卧室的门把手,朝墙的那面,她看见红丝线缠了三道在上面。有那么点弱弱的固执的样子,仿佛她的母亲的怨气还留在上面。有一天晚上,她的母亲在灯下给她看这个丝线,说是从一个神婆那里求来的。两个,一个给了她的姐姐,很灵,这不,姐姐的婚姻幸福美满,事业也如日中天,这两者顺遂了,人也更白皙润泽,端正大方,眼睛里的光镇定和气。是她所没有的。怯懦,镜子里的她,舔舔嘴唇,使劲笑一下,希望法令纹只是笑纹。
她的母亲的后半句话不过是希望她收好这个绳子,奉若神灵,婚姻就会空降,于是她圆满了,不用让远方的她们再担心她生病的夜里没有人给她烧水拿药。她向来知道她的母亲这点子谈不上果真就很通理的希冀。仿佛她接受了,就是屈服于命运的“偏不给你”。于是她拒绝了,为了一种绝不乞怜的姿态。
她的母亲坐上火车离开她生活的城市。她的心底灰茫茫的,从火车站回家一路上的情绪只是哀伤,却也哭不出来。她间歇的冷漠,暴躁,常常就伤害到母亲。当然,快乐的时光是大部分,她们一起做饭,一起清洁,一起喝茶,吃小水果小点心,放电影看。说很多的往事。这样的日子过起来真快,突然就结束了,她继续回到独自的命运里。回到家,不太适应黑暗的屋子和厨房里的空寂,关卧室门的时候,她看见那个红丝线留在门把手上。
2
关于她母亲的来历,一个叫仁寿的小县城。那个县城解放前最后一任粮食局的局长——是这样的称谓吗?虽然不够符合历史。这个局长是什么来历呢?他的伯伯在刘湘的军队里担任一名将领。于是有这么一个川东子弟去法国勤工俭学的机会就给到了这个将领的侄子,也就是未来的粮食局局长的哥哥的身上。这个哥哥从仁寿去到重庆,在朝天门码头上船。再回来的时候也进了刘湘的部队,甚至做到刘湘贴身的军官。后来半身不遂,解甲归田,回到仁寿故里。所以有了他们周家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上叶的更繁华。他的弟弟,参加了国民党,并做到粮食局局长。有两房太太。她的母亲是二太太生下的长女。
完全不记得我爸爸长什么样子,他死的时候我两岁。
母亲坐在她对面,皮肤白皙几乎没有什么皱纹,快要70岁的人了,一头银灰的发,短短的小卷,看书的时候戴老花镜,舒展的手指上一个镶蓝宝石戒指,腕上是润泽的白玉镯。其实老年之前都是辛劳的,却在晚年的时候渐渐复原了一种闲闲的养尊处优。
窗外万家灯火,更显静夜安全,在属于她自己的屋子里。她斟茶,她们端起茶喝,放下茶说。
一天死了七口人。我妈妈没去寻死,她肚子里有了我弟弟。
她听一个懂法术的人说她的乖戾的命运来自她的父亲和母亲以及祖上的血液里延续下来的、未能落定的焦虑,而不仅仅归罪于自身的脾性。于是她渐渐原谅了自己多年的背井离乡和离群索居。现在她想要在母亲的叙说里厘清黏稠血液里的躁郁源头。
十岁的时候我妈妈死了。有一个五服之内的伯伯在重庆,来仁寿看望我们姐弟f两_住在猪圈里,蛆虫顺着稻草杆往上爬。这个伯伯给我们买了一间屋子,那屋子好高大好清凉,我在里面住到十八岁。
她在十多年前曾经跟随母亲去往仁寿。八千里路云和月。仁寿郊区一片荒芜的沙土丘陵,母亲的父亲枪决后就草草掩埋在了这里。后来立过一个算是标记的木头牌子。母亲的母亲七年后也埋在这里,木头牌子已经不见了,不能说就是合葬,只能是在大约的地方,埋葬了。她们那次回去,也只能在大约的地方烧纸,对着空中拜了拜。大家都沉默着。她看她的母亲也没有什么话要说给空中的、她称呼为外婆的女人。她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拥有一个外婆该多么温暖和幸福。那种濃郁的川音。那是一个美丽灵秀的女人,师范学校毕业,丈夫死后下放到仁寿的乡村里做小学教师,一儿一女在身边,柔柔弱弱,31岁的时候病死。死之前请女儿烧了一锅热水,她洗头发洗身子,躺下之后就永远地故去了。姐弟俩把箱子里的旗袍和夏布蚊帐拿到乡间去卖,换回来麦子吃。没有饿死。
重庆的那个伯伯已经90多了,专门去看望了一次。说到那间清凉的屋子。那个伯伯的夫人说,用借的单位的差旅费买的,后来慢慢用工资还,也不是太难的事情。大家翻看相册。周家的老照片,她的母亲从来没有见过的一些人,站在上面。她的外婆,淡淡峨眉,杏仁脸,忧郁地立在几个人中间,死亡的灰色在那时候已经靠近前来。她的外公的照片不会有。
她们喝茶到深夜,洗净茶具,关窗合门,各自睡下。
3
牛油果,从中间切开,去掉圆圆的果核,用小铁勺挖着吃。她的母亲的最爱,一种奇异的油腻的植物。她去水果店挑选紫皮微皱的果子,捏一捏,稍许的柔软,表示果子熟了。她的母亲讲起西北那座风沙扶摇的小镇,和所投奔的男人。那男人没有丝毫的威武,却用一种绵软的活着,真心的微笑,涵养的为人,至今打动着她。这个是她父亲的男人,很早就故去了,没有来得及享有一种功夫茶配着茶点的安稳现世。手上和脚上黄黄厚厚的茧子,右手食指和中指被莫合烟熏出来的黄迹子,头发和肩膀上,空中落下的锯末的粉尘,那个年代的人们通情达理,知道平淡中持守执着、具有愉快地活着的能力,也是成功。
如果你爸爸活着,该多好。
也许还是不知道珍惜,依然忙着吵架,争论生活中微小的高低对错。
她回了她母亲这一句。不在乎她的母亲是否会难过。反正是喝茶闲聊。窗外的工地彻夜推土,她们一起抬头去看。
没意思,到处都是大工地,楼林,路过的时候有惊悚之感,仿佛人间都变成了一大片挤挤挨挨了无趣味的耸天水泥墓地。而人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竟然乐呵呵地过活着,去家乐福购物,开车出城打发节假日,投资房产,攒钱,女人向往用最好的化妆品,男人终日混迹某个名利场,堆着笑容说话喝酒打趣密谈,为了更大的加官进爵或者商机的攫取。
大城市人的生活。她做着一种总结并声明迟早要离开。
她的结语令她的母亲害怕。那么你能去哪里。
她的母亲这些年在她的每一次新的决定到来的时候就紧着问这么一句话,全然把自己当年的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果敢给淡忘了。而她每每发生人生剧变并安顿下来之后,她的母亲又欢欣如雀,用语言牢固现实,给她说,这次很好了,你不要再有新的想法了。仿佛为了不辜负母亲的担心,她懒洋洋地用四五年的安生迷惑众人和自己,会再次收拾所有的家当,没有一丝儿留恋地告别某地,去到一个新的某地。
那么这个房子这些家具和家用,怎么办。
房子卖了,家用可以全部打包寄走。她甚至是笑嘻嘻的。也确然,她是很大的一个人了,而不是最初那个晕头转向莽撞悲切的青年女子。她总是有一个记事本,放在床头的抽屉里。晚上用笔不断地写下新的计划,查看上一次记录的银行卡里的余额,那些未完成的事情,预留出未来大的变动时所要花费的大额款项。合上本子,关灯睡下,人生的大海,她在上面轻轻地妥帖地安全地,而不是最初的总有一个大浪把她打入谷底,她的魂魄在那个时候也总是丝丝地抽离出去,纸片儿一样的人不愿也不敢醒来、面对人生菲薄的狼藉。
她说,很长一段时间睁开眼睛,缓缓看这个房子里的一切,总觉得不属于自己,或者是一个梦,或者只短暂属于自己,那个漂泊着没有一个屋檐安心休憩的自己仿佛才是最真实的自己。
她的母亲说,我18岁那年往西北走,随身就一个纸箱子,里面放着一件换洗的衬衫,一个粗条绒外套,一双绣花的带襻布鞋。我给自己说,不要回头,只是往前走,遇见什么就是什么。
4
从吃牛油果的金色小铁勺,到淡淡奢华的水晶花瓶和烟缸。她慢丝丝看着每一样她积累来的小物什。随身之物越来越多,而她想要并一直履行的飞翔,从来没有因为负重而有须臾的迟疑。最后会飞去哪里?这是她的母亲和亲人们的疑问,也是她自己的疑问。
妈,你现在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仁寿?
她的母亲摇一摇头说,只想去孩子们待的地方。
她就想自己最终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她喜欢的那条河,甚至是深爱的。水大如江,分支漫山遍野,芦苇荡和次生林,原始的深深的森林,猫头鹰和大雁,天鹅和黄羊。低矮的城市,大平原上的人们,过大桥去河边的牛奶场打牛奶,在深夜的灯下喝清茶,坐在花毡上,如果不做针线活,就看书。家家户户的窗台和院子里都种着鲜花,白杨在大街的两边飒飒响亮直冲蓝天,垃圾箱都会擦拭得锃亮。人们走路缓慢,微笑蔼然,喝酒吃肉,清晨的包子出锅了,冒着蒸汽,羊肉的瘦肉丁和肥肉丁和洋葱调制的馅,如果爱情也在里面,就齐全到完美了,她会舍不得离开半步,直至终老。白天鹅每年栖息的那个蓝色大湖,她喜欢一种纯洁的收梢,和年轻时候就树立起来的端正的信仰。
有洁癖的人不好相处,所以没有在一起也挺好。
她的母亲知道她的郁结在这里。她15岁爱上的男孩子,就生活在那个河水恣肆牛奶醇厚的大平原上。
生活洁癖。家里干净得像一个贤淑的青年女子收拾出来的。桌子上铺着白色的钩花台布,咖啡瓷杯内面白得发着光亮,他眉眼清秀,穿着白衬衫,袖子半卷,平头,脖颈散发清新的讲究,他用电动牙刷,从头到脚丝丝缝缝没有任何不洁。他游泳,读书,看美剧,耶稣基督的生平事迹。在人和神之间,若没有近乎完美的人存在,信仰都会坍塌。她每次想到他,就会在心醉里沉溺。
精神洁癖。她会在某天突然抑郁。因为想到他最终放弃她的原因。一个不到30岁就东西南北走遍的女子,至今所打拼下的一切,都透着一种难言的复杂,心酸,摇荡。再来几个最彻底的形容词,青年时代的难堪和不本分,野心和奔走。
她必须要像那个洁白的钩花台布,来到这个世上时有多洁净,之后就要一直那么洁净,还要有最和谐最命定的缘分,最恰当的并肩长大,最般配的从容不迫天真喜悦,和养尊处优,她才能够和他在一起,两棵橡树,两树凌霄花,两只白天鹅。
她气馁。但是也会突然萌生巨大的勇气。她已经在做着一个好女人了,做了很久。他是很大的人了,他不会那么不公平地看不见这一切。她只需要再好一些,更好一些,然后优雅光明地去到那个大平原上,站在他的单位所在的大街的对面,他知道她来了,会见她一面的。有这个一面,命运就会发生一种洞开的转机或者是奇迹吧。他想了想,愿意理解她前半生为了一种光荣的梦想所付出的所有尊严的代价,但毕竟是为了光荣的梦想,而且,许多许多年过去了,她从来只坚定着爱那个15岁时第一眼的遇见。
她在床头的小本子里写下一行字:那个第一眼的遇见,注定了我后半生所有的流离。
她想告诉母亲,将来去那个大平原买个房子,哪怕依然是一个人生活。她对这个计划兀自在心里笑了笑。但是毕竟和他在一片天空下,在同一条大河边,喝一样的鲜奶,吃一样的包子。也许有那么一天,他会轻轻敲一下她的小屋的门,他走进来,他们一起吃一种叫汤饭或者抓饭的食物。吃了饭他们喝茶,静静地说一些话。他们曾经是美好过的,这样的美好不会那么轻易说没有就没有的。
她深信。但她没法说出这些想法,对她的母亲,对世间所有的人,包括他。所以她喝茶的时候静默着。她的母亲也静默着,但是愉快着。因为她母亲实在喜欢喝夜茶的这把陶壶,散发着钢板的光泽,表达着生活质量。
那时候我只有一个纸箱子。她的母亲突然地又会说到那个纸箱子,仿佛一辈子就没放下来过,风霜的身体所倚靠的一点点温暖。
她喜欢把所知道一切奇怪的事情告诉母亲。她摩挲着陶壶热烫的身子,说,总觉得这么多年有神灵保护着我,也许是爸爸的,也许是别的……这个房子刚建好的时候我带一个人来看,电梯单单把那个人差一点夹住,困在电梯里,折腾了一个小时才出来。我站在一楼的大厅里当时就想,这是什么暗示?这个房子不欢迎这个人的到来?
末了她用嘲讽的微笑加一句,这就是你希望的“结婚对象”的出现。天灾和人祸,人祸更可陷,要小心中年以后蓦然出现的人。
她近乎在刻薄地呓语了。她的母亲努力地表达,你说的是特例,遇见靠谱的总要考虑婚姻吧。她几乎就要愤怒起来了,为着彼此的坚硬主张。为了避免不愉快,她去清洗茶具,窗外楼林连着工地,灯火和人工草坪和低矮的綠化树,她断定再待下去几乎就会变成一个水泥做成的能走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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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母亲站在排队的队伍旁边等待。她在自助取票机上取票。67岁。自认从未老,依然18岁,不回头地就出发了,不惊慌地抵达某地。像她的姐姐或者妹妹,而不是长辈。她们在一起什么都可以说到。没有什么是需要隐蔽的。因为她渐渐发现她的母亲其实是无原则地袒护着她的,她既释然又怀着不好意思的淡淡忏悔。
最后一夜她们达成的共识,不结婚也挺好。她详细说到那个出现过的婚姻的机遇。一个男人突然地出现和靠近,中年之前做着外交官在某岛国。中年之后提前退休做矿产生意。离异,孩子在国外读书,父母兄弟姐妹个个正气凛然之姿。他们去江边散步,去茶馆喝茶,说人生,生活,文学,梦想,当下,未来,从前。他说,此种遇见是命定的,否则他们二人都将孤独终老,但是幸而,他们遇见了。他牵着她的手,深情地注视,心脏的跳动,只能是因为爱,才如此清越激昂。他说到了要一个孩子,她还来得及认真地做一回女人,素手羹汤,夫贤子顺,屋檐下橘色光芒里,她稳坐如家后。她哪里也不去了,洁白的大河和洁白的牛奶,爱了三十年的男孩,那是华丽丽的乌托邦,她必须矫正自己,从梦的云端走回现实。现实里这个蓦然出现的男人,戴着金丝边眼镜,开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在她的办公室的窗外,大街的林荫下,等她。她飞奔过去,进入男人的竖条纹衬衫的温暖气息里。她从此活得理直气壮并雍容优越。
幸好没结婚。负债几千万,黑社会讨债,追杀,那样月黑风高里的跟踪捆绑威逼,她不在场。现在流行一种悚然的婚姻。夫债妻还。虽然她并没有很多的资产,但是若结婚了,她奋斗半生得来的,全部荡然消失。而且很难说,这个男人的爱就是爱。负债千万、花前月下你侬我侬,事物决然的两面性令她在事后陷入巨大的惊讶。
所以,中年以后若能够独立,要什么婚姻呢?她们果真达成了共识。电梯夹人事件,就连神灵都来干涉并发出如此明示。她的母亲推着万向轮的行李箱过安检进站,渐渐混在人海里看不见身影。自会安全,她们深信着彼此。回到家里,她看见拴在门把手上的红丝线,残留着母亲的手的温度,她没有取下来。
夜里她照例清洁了屋子之后端来钢板光泽的陶茶壶,在固定的座椅上,只是现在是她一个人了。窗外推土机挖掘大地发出惊天的轰隆声,她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火箭,一直在飞,从15岁那年,遇见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孩,然后觉得自己百般不好,于是决定要一种不一样的人生,然后一直在飞,飞往某星球,那个着陆点;她在飞翔的这漫长过程中,即使中间会有些分叉的小枝节,但也从来没有影响过她飞翔的方向和速度,而那个着陆点就是15岁遇见的男孩。只能如此,她如此清晰地提前看『董了自己的命运。因为他们中年奇迹般的重逢里热烈的吻和激烈的拥抱,绵长的思念。有人说爱是水,若水的流动不存在了,爱也就不存在了。她用这个来检验这份爱,虽然男孩一直沉默,甚至全身而退,但是她所倾注的爱,如水,如一道明亮的大溪水,一直在欢快奔放地流动,流向那座万水千山纵横的洁白大平原。
其实那个前外交官很早就暴露出破绽。千侬万侬,但有一次他让她坐到空调吹着的那个位置。他说他不能见空调风。他却没有问她是否可以见空调风。她坐下去,起身之后,那天夜里她决意不再见面。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再以后听说黑社会追杀一事。
那么她究竟暴露了什么破绽,让那个男孩决然放弃。或者她就是她所经历的一切,所以只因為这种经历,他就不能够选择她。但是她若只是一个平常的中庸孤陋女人,她也不会在中年以后有勇气再去找他。
她喝浓茶,像中药,苦的汁子,一仰而尽。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