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

2018-04-26 02:40蓝格子
诗潮 2018年2期

蓝格子

一盏菩提[组章]

黄恩鹏

阿胶《本经》上品,弘景曰:“出东阿,故名阿胶。”

——明·李时珍《本草纲目》

一粒光撬开了黑夜

从一粒光出发,深入一匹乌驴的身体。水草柔软着,花香绵延着,露水滋润着。溪河与山岭纵横交错着。净慈之血被清水收纳。春风吹,秋雨淋,夏日晒,冬雪遮。

驴。乌驴。从生到死,内心仁善。哪管庙堂之远,哪管蓬蒿之近。

一只镬。

一瓢水。

水里,火里,埋着大海的盐粒,涛波暗起,命似舟船。度劫。度难。度天下众生。族谱的衣钵,渐行渐浓的炉火。经络酡红,舒筋壮骨,活血化淤,驰骋天下。

大德隐灵,向我靠近。

阳光雨露,天地精华。族血植物,粲然盛开。

膏腴之美,从茎到叶的葱茏。

神秘与神性。灵魂清澈的灌溉、滋育。翻开典籍册页,独门秘诀,口耳相授,不立文字。杨贵妃、虢国夫人、三千佳丽的驻颜之美,与一匹乌驴有关。

天下绝品,九朝贡胶。

秋月春风,江山妖娆。

来自民间的殇逝。以乌驴之皮与阿井水熬制的绝品胶膏,从唐朝贞观十七年,悄然开始。

水之密钥

泰山和太行山,面对浩荡的黄河,趺跏打坐。

水之灯盏从大地深处出发。不可触摸的海拔。

水与水,咫尺天涯。圣地之域,来自辽阔莽野的最小野花,亦胜似庭堂楼阁的牡丹、香榭丽舍的玫瑰。鲁地东北阿城镇。水清甘冽,梧桐茁壮,才子佳人,凤凰来仪。

盛弘之《荆州记》载:“随郡北界有九井,相传神农既育、九井自穿,则神农时有井明矣。”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河水五》中说:“大城北门内西侧皋上有大井,其巨若轮,深六七丈,岁尝煮胶,以贡天府。”

唐人李肇《唐国史补》卷下:“齐人以阿井煎胶,其井比旁井重数倍。”

唐《元和郡县志》载,太宗时派遣大将军尉迟恭“东阿封井”。红着脸的大将军以驴的脾气尽职尽忠呵护古阿井。一脚踏着白石井盖,一脚踏着钻地之蛇。连一只蚂蚁也无法进入此井。“圣代即今多雨露,仙乡留此好源泉。”除非君王之命,任何人难见阿井水的真容。

一轮净月藏进了一朵涟漪,不准荡漾。

水之密钥。

锁闭了千年,只为一小块膏油。

拒绝有秩序或无秩序的尘埃。

阳光饲养,月光陈酿。故事的版本在汗牛充栋的典籍册页里传续。而我,或许并不知道,来自一匹乌驴身体里的慷慨馈赠,要经过多少岁月多少路途,才能修成正果、功德圆满?

古邑阿城,水乃天赐。

天下无双、独一无二的无价阿井水,两亿年的地理造化。是祖宗族群命理秘密的知晓者。

火隐

剥离灰暗,剔除苍白。

提取果核里冉冉上升的香味儿。拈火焰几朵,舀净水若干,火与水,搅绊着、调和着、融解着,相互拥着抱着,冲入圆穹状阔绰的鼎镬。

一匹乌驴,把大团大团火光运进了自己体内。

四季不歇,水里来火里去,本色不变的真颜。

温度渐渐升高,天空渐渐变小。花朵毫无保留,果实毫无保留,将幽香袒露。无论凝聚还是溶解,都是血的滋育。

但我今夜必要收获什么。

细小的闪电。柔软的月亮。抚摸骨血。

燃烧吧。我要证明那盛开的光泽。我要把自己透明的身体,交给另一个身体透明的人。

风。日光。桑柴。

围绕圆穹巨镬,昼夜熬煮。

今夜风大雪大。时间深处的天空幻变青铜之色。怀揣秘籍者,是一尊怀抱元宝的夜行神。

光线在身体里有了韧度。漂泊的灵魂等在渡口。雨和雨,密谋着、策划着。火焰了无痕迹。越来越咸的海风跟随着,越来越猛的海浪追撵着。今夜,有德的人泛槎江海,漂泊彼岸。

时光的砥磨

庭院深深,碑刻高大。一泓井水,以厚实的天空覆遮。

石龟石狮昼夜守护,文字艰涩难懂。

或者说,只有敬神的人可以读懂。

背依大地的民间,眼前九十九座山峰如九十九尊青铜。

河流,锈迹斑斑的黑,唯有你的半亩良田生机盎然。皇权啊,江山啊,城池啊,烽火狼烟啊,金银珠宝啊,嫔妃美人啊,无法抵挡,一枚小小膏块延长了的青春光阴。

心脏的火灾肆虐着。时间的入口,涓滴之水可以活命。灰烬的俗虑是一种苛且偷生。所有的湿润被欲念蓄养着,所有的仁慈被清洁烘烤着。河流和山川快速委顿。

雷霆轰然响起。大雨,倾盆而下。

一半浇灌了黄河,一半洗濯了泰山。

古井之水,依然葆有清澈的品行。它们在深埋巉岩的大地缝隙里安静地等待着灵肉转世。

两千年了。向寂寞靠近一些吧,我把柔软的裸,全音给你。

给体一池珍珠,给你一池玛瑙,给你一池翡翠,给红一池碧玉髓,给你一池通透欲滴的血色琥珀。

給你一千顷的澄碧。

给你全部的生态中心主义。

孤独之慈

把所有的金黄收割下来,把所有的果实采摘下来。

大地倾尽了所有。

把我整个皮囊拿走吧,把我所有膏脂拿走吧。把我干净的内脏也拿走吧。

用我的骨头当桑柴。

把我所有的都拿走,投进炉灶鼎锅,投进清水的呼吸和筋脉,投进日月星辰流转的春夏秋冬。孤单的灵魂是离开此岸和彼岸闪光的黑金。一遍遍熬煮,一滴滴滤净。

“小黑驴,白肚皮,粉鼻子粉眼粉蹄子,城里大桥遛三遭,小鱼山上去打滚,冬至宰杀取了皮,熬胶得用东阿水。”

在东阿,我听见一位年迈老人这样唱。这是民谣呢,这是当地的顺口溜小调呢,说的是剥取驴皮熬制胶膏呢。一首民谣,再现了场景。这个场景与民生有关。

秘密的酒神,让沉醉来布道。一匹乌黑圆硕的躯体里,流出的,是一小粒月亮的晶体,明澈、剔透,泛着慈悲的光泽。

它们是层层叠叠的火与水千遍万遍锤炼提纯出来的黄金白银。

孤独之慈,精神清澈。

孝子卧冰求鲤,不如求一块胶膏。

死亡、新生。石碑沉重,筋骨被压得弯折。命运如驴吗?沃腴之土的润养,自己为自己作证。

灵魂叶子

借助内心积攒的悲悯,焚膏继晷。把沉疴的躯壳带离荒原。

栅栏的高度决定生命的态度。

栩栩。灵魂翅膀般轻盈。

在缓缓拔升井口的水桶里,在慢慢转动着绳索的辘轳上,在高高架起的桑柴的火焰上。

灵魂叶子茂盛,记忆重复各种符咒。

乌驴。冬至。阴阳之水。三种宝物,合而为一。以桑柴之火,以麻油收者,三昼夜始成,精纯的提炼,永生的通透。

天性、天道,犹难语之,

它们体内的储藏不断被打开、被提取。

花瓣纷飞着。流转的光泽,大器熠熠。

沃腴的膏油,精藏血凝。徐徐涨落的风,栖息在坠满果实的枝丫。水追火撵,千錘百炼,动静相宜。小小的一块胶膏,是青铜器皿和泰山石碑铭文记载的另一种稼穑。

山在头顶。鸟在山顶。苦役的西西弗斯,本不是石头的错。乌驴厚道,低过了草野,用尽全部精力,把轻飘飘的天空拉低。

秋风里磨刀。瑟瑟秋叶,声如裂帛。雷声隆隆,像这块土地的喘息和心跳。

它们以战栗之果断,默默捧出自己。它们活着,以含苞待放的火,更替了行将萎枯的火。

醒。超度

从前,有位老和尚,法力无边,能够化腐朽为神奇。乡间废弃不用的驴皮,他以佛水点化成救命的膏药。那一次,一青年后生山中砍柴,遇大雨,雷暴挟着巨石从头顶滚落,伤及血肉和筋骨。恰逢老和尚行医路过于此,熬煮一块胶膏,救了后生。

经历此劫难的人,应该在晨曦中重新认知慈悲。

而活着唯一的风景,是为灵魂生锈者擦亮底色。

蹇驴破帽随金鞍。大圣贤、大隐者。

烟雾缭绕着,尘埃遮蔽着。我继续寻找。

但我不骑驴找马。我只以脚步行走。蒹葭苍苍,荇菜参差。我听见那些啃噬青草的声音、那些蹄声敲响河岸。河水流动,再流动。脱颖而出的,是泰山和黄河那边翻飞的鸟群。

大千世界,尘埃落定。

那年冬至,大北风刮着不熄的烈火,三天三夜,旺盛、辽阔。东阿城的花香,被一种气味掩埋。

超度。醒来的人间世。城墙、塔楼;墉堞、垛口。烽火狼烟,燃烧、熄灭,再燃烧、熄灭。皂角、银杏、石榴和枣树下,深埋历史的遗存。

逐水而居的百姓,年年祈祷,永世太平。

富足的皇庭不是天下。

幸福的民生、健康的民权、自由的民意,才是真正的天下。

一盏菩提

“阿胶一碗,芝麻一盏,白米红馅蜜饯。粉腮似羞,杏花春雨带笑看。润了青春,保了天年,有了本钱。”

元代著名杂剧作家白朴《秋夜梧桐雨之锦上花》里这样写。

这是桃花姬的配方呢。

是从这一阕元曲里来的吗?若是如此,岂不泄露了天机?对于黎民百姓来说,所能见到和所能品尝到的,没有秘密。庶民若是当作秘方传播,那就是秘密了。这是白朴的聪明,他利用元曲这一易于传播的文学形式,成为人人皆知的秘密。功德不浅。

官阙在上,苍生在下。

得知秘密的人比我早来了八百年。

与欲望一起萌发的,是谵妄者的唏嘘、叹惋。对于人本主义和魔幻现实主义而言,历史在一种静谧里轰轰烈烈地演绎它的梦境。以梦为驴。驴之逝,人之寿。朝廷和民间,一望无际的好姻缘让每个黎明都如同雄鸡报晓的昂扬。

初夏的一个好天气,我与众诗家登临东阿县城药王山居地焚香祈福。一位裸胸露背半坐半卧的罗汉铜塑很像现实的我。

据说鱼山那边曾留下吕洞宾、铁拐李、何仙姑的足印呢。

旧楼旧家院。还魂草在侧。

加减乘除,地理方位,数字命相。无沦是谁的前生,都寄望自己福禄寿世,活的自在。

一盏菩提,照亮了大地。

或者说,我曾见到的是另一种殇逝。那么,我是否就能接受一匹乌驴粉身碎骨的馈赠?

低到草的高度

它们没有战场厮杀冲天长啸为皇权请命的赫赫功绩。

它们,跟着曹植、杜甫、贾岛、李贺、苏轼、陆游,吟哦山河。跟着希梅内斯,是忠厚善良的帕拉特罗。跟着智慧的阿凡提,是行走天下的好伙伴。

是躬耕垄亩、拉车载物的劳动者。

城池旧了,好戏散了。一座被兵燹的宫殿闪着沉重光泽。千年时光,步履沉重,依稀的旧梦遁入了空门。一道老墙逶迤似破布。一只埙在长长的江水里漂泊……过去了,都过去了。

古魏国之鲁西平原都城,旧日的繁花似锦,都过去了。

唯有一块胶膏永在。

或者,前仆后继的一群谏官,不如一块胶膏,让帝王相信永世的太平。

今夜漫天星斗狂走。

今夜月光合拢成一枝睡莲,从湖水深处高高拔升。丰美的草域,理想主义的梦境。我要像一匹忠厚善良的驴子,跟着一脉净水一道光阴,做长命千岁的神仙。

紫花苜蓿、黑支草、高丹草和菊苣草,交错生长,由涩变甜,进入一匹匹乌驴的胃肠。生生不息的仙灵花草,菩萨的慈悯与净水一起诵经。佛声悠扬,舒筋通络,盈血壮骨。

从今天起,我要向一匹驴学习谦卑,把身体放低,一再放低,低到草的高度。和草一起随风起舞。

那些驴子向草鞠躬。它们的一生,只愿与草为伍。它们是草的孩子。

苟活一世的丑陋,不如顷刻一现的壮美。对于乌驴,我蓦然有了欣赏昙花的态度。

其实,这些乌驴,就是一匹匹能够跑动的、带着血肉之躯的劲草。

与一匹乌驴的距离

一匹壮硕的乌驴,从木栅中伸出头。我从脚下的泥土里费力薅拔一撮小草喂它。

我离它碩大头颅仅一厘米,几乎贴近了它坚硬和柔软的脸额了。

饲养者从千匹中选一名日:黑驴王子。我看见它胯下雄昂的生殖健器。血性充足,膂力劲猛,异于凡驴。

面对世界,谁能以内敛和谦卑,换来肉体的无病和灵魂的锋锐?而我、而你、而他,啖其肉,嚼其骨,吮其血,饮其膏。卿卿性命,虫豸本色。卑贱与高贵的错位。

乌驴——这群不能像快意江湖之赤电一样被赞美的马的同类,用它被千遍万遍熬煮提炼的精华,漾开圣洁与绝美。澎湃的肉身与不羁的灵魂相携相挽,叩拜献祭。并且毫无保留,捧出了自己一生的先天五行、血、草木以及绝美品质砥磨出的全部。

鲁地。东北部阿城镇。阿井。

清冽甘美的阿井水,用以煮胶,称为阿胶。阿胶,色润如莹漆,光透如琥珀。薄脆。乌驴之皮加阿井水微火熬制。功用:入心。养血、补血、活血、调血。补虚劳之症。

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曰:“其胶以乌驴皮得阿井水煎成乃佳尔。”

济人寿世。

我与一块胶膏的距离,很近。

我与一匹乌驴的距离,很远。

远与近。历史与现实。荒芜与葱郁。一匹乌驴,是侠之义者、勇者、肝胆相照者。一匹乌驴的骸体殒逝。精魂永生。

读书笔记 [组章]

黄小霞

闻着书香,过平常的日子。

——题记

麦家:《解密》

雨。只是序幕。拉开。便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

雨伞。只是道具。撑开。便是一道复杂的公式。

一道简单的数学题加一群正常人等于疯子。

一道复杂的公式加一个弱智等于天才。

一只隐形于暗夜里的手。编织的,其实是一枚困囿自己的茧。尽管看上去,很像一个天才。

—个被信仰和爱牵引的人。固执地在黎明前练习捕捉风的本领。尽管看上去,很像一个弱智。

精灵的翅膀,能够飞越黑暗到天际的距离。却无法承载一个疯子一个天才和一个弱智的重量。因为他们的身上,被命运之手写满了如铅般沉重的错别字。所以,即便坚持到最后,他们也依然无法看见——人生之页上的华美封面。

卡勒德·胡赛尼:《追风筝的人》

“为你,千千万万遍”。

八个简单的字符。

组合成一个重如生命般的承诺。

亲情在左。友情在右。长成,在中间。——

如同风筝的线。可以扶摇直上。可以让手指流血。可以成为“战斗”的利器。可以,让背叛成为—个简单的理由。

一根细细的线。牵着一段被碾进尘埃里的爱。

只是在冬天里转了一个身。爱,便不在了。

风,在夜里找着家。开始呜呜地哭。

而那个如在沙漠深处寻找水源的人,亦只能在风中打探,也的消息。

手术刀(该书作者的职业为医生)可以切除身体里的病灶。却无法切除爱的痼疾。

——用童年写在忠贞里的爱长成风筝翅膀的颜色,而夜里的萤火怎么看都像是故人眼眸里。不。曾。熄。灭。的。爱。

东野圭吾:《嫌疑人x的献身》

—个数学天才。

—个物理天才。

—个破案高手。

高手过招。招招致命。

高手过招。无需刀枪剑棍之俗器。

高手过招。最致命的武器只有两个字:智慧。

智慧把一个英文字母埋伏在六个汉字中间,便成了防不胜防的暗器。

暗器击中的,偏偏是—个单纯男人的爱情。

爱情,让—个武林高手无招架之力。

而一个智慧的天才,仅用一个英文字母,便很轻易地打败了所有的人。——

在纯粹的爱情面前,凡俗中的你我都一败涂地。

李碧华:《生死桥》

鬼魅的文字。

美如一袭低调而精致的旗袍。

在暗夜里穿行。以植物生长的方式。

而一株苜蓿的爱情,早已高过了春天。

泥泞的脚印。时光的青草。岁月的野花。连接着桥两岸的风景——梨园盛景。十里洋场。夜魅般的黑猫。神秘的占卦。都在下—粒尘埃中,等待沙沙的白雪。

与秋风落叶相比,时间不算短。

与春水东流相比,时间不算长。

然后,跟踪一只迷路的蚂蚁,你便能看见他们的命运之卦上写着这样十八个字——

“一个生不如死。一个死不如生。一个先死后生。”

盛可以:《时间少女》

米豆腐的味道,带着淡淡的母乳香,喂养着年少时的快乐。

蛙声。在四周密集地生长。

快乐则在夏天把蝉的鸣叫举在头顶上。

尔后站在花草需要的位置上:奔跑。

因为草的长势,已超过了少女的发育。

只好借一枚稻草,把心慌包裹成翠色。

然后和米豆腐的味道一同:长成。

直到在一个下雪的冬天,再次闻到母乳香,才忽然发现——从两只羊角辫到一头披肩发的距离,其实就是成长的距离。

遗憾的是,再也无法回到时间的上游。

余华:《活着》

一首《老黑奴》的旋律。

让最亲的人却有了最远的距离。

一首美国民歌。

就是主人公动荡而苦难的一生。

异域的音乐。牛的长哞。

表达的其实是同一种情感。——

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从一堆岁月的碎片中寻找到可以治疗苦难的偏方。只好像园田里的庄稼一样质朴地活着。眼泪,便趁势做了庄稼的养料。——

2005年3月。我失去了弟弟。

2014年5月。我失去了父親。

2014年12月。我失去了妹妹。

我像一个“女版的富贵”。独自在异乡活着。

葛亮:《北鸢》

一场雪。从唐朝下嫁到民国。

一段命运。从“文亭街”的路口延续。

一只纸折的鸟儿。从亲情的指尖飞出。

泥泞的脚印。时光的青草。岁月的野花。像水草一样摇曳。像梦境一样温暖。

战争和流浪。是风的样子。

爱情和死亡。是云的样子。

而一个满怀乡愁的诗人,正背靠梦境,在牛背上画着故乡的样子。——

梦境能改变肌体的颜色吗?

故乡能改变灵魂的颜色吗?

生活能让一切淡如初烟吗?

爱情能让一切美如初始吗?

一场雪,能让命运拐个弯吗?

周海亮:《太阳裙》

白色。是童年的底色。

可以随心而任性地描画:动物和植物的样子。亲情和梦境的温暖。蓝的天。白的云。以及,风抚过发际的轻盈。

童年的梦。带着蝴蝶穿花般的美丽。不沾染一丝尘埃。

水质的月色。在一个突如其来的日子里。被一把突兀的剪刀裁剪的支离破碎。童年的梦,被强行装进了一截残缺的悲凉。——

四十年的月升月落。抵不过—个遗落的梦。

从梦中醒来。只看见满地血淋淋的疼痛。

梦,再也无法还原为天使般的白色。

教养

那一年,我初到上海讨生活。不会坐地铁。

心中的慌乱,如同秋风中的树叶,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表妹的嫌弃犹如生气的脚重重地踩在树叶上,发出明显的“沙沙”声。——

同样出自乡村。表妹通过念书留在了大都市。然后进入外企。

而我,连同我递给她买票的二十元钱一样——带着一股乡村的味道。——是表妹眼中乡巴佬的模样。

(其实,表妹的父母叔兄至今也仍在乡下从泥尘中讨生活。)

那一年,在外公的葬礼上,我们被表妹赶苍蝇似的赶了出来。

理由是:父母随礼的钱太少。

母亲泪眼望向父亲和妹妹:我家里两个重症病人(彼时父亲和妹妹已分别被医生判了死刑)。确实是拿不出钱来……

表妹一脸嫌弃:这样的穷亲戚,不来往也罢。……

那一年,因为嫌弃我们的穷。舅舅舅妈本来就没有和父母来往。

那一年,为了凑齐表妹和表弟上大学的费用。舅舅舅妈来向父母借钱。

那一年,在外公的葬礼上,在母亲的控诉声中,我突然不再为自己未曾上过学而自卑。因为,我听见了围观的人群中一位长者的慨叹——

念过书不等于是文化人。

上过大学不等于有教养。

对不起

姐姐姐夫在大门口。跪迎所有来参加葬礼的人。

孝服素白。孝心素白。

妹妹妹夫在灵柩前。跪谢所有来送别父亲最后一程的人。

孝心素白。孝服素白。

——符合俗规。符合人情。符合礼节。

只有我,像分行诗歌中一个多余的标点,在父亲的葬礼上被俗规弃之一旁。——

被哀乐讥讽。

被花圈嘲笑。

被三岁的小外甥责问:

你为什么不跪?……

而我只能将自己隐身在一段没有平仄的文字里大放悲声——

父亲,对不起!

我成了您留在人间一个未完成的任务。

(家乡人视未成家的子女为自己未完成的任务,会有抱憾。)

妹妹,对不起!

是我不争气。让你以重症之身跪在原本由我来跪的位置上。

(妹妹彼时已重病三年。她跪下去就起不来,起来了又跪不下去。但坚强的妹妹仍坚持跪完了整个过程。七个月后,妹妹随父亲去往天堂。

妹妹到死,都无法释怀那一年在外公的葬礼上被表妹驱赶的经历。妹妹说,是她的病拖累母亲受辱于娘家的晚辈。)

独坐一隅[外二章]

道非

谁的行踪这样诡秘?

像一口草木遮掩着的深井。敛起了所有的心绪,避开关注的阳光。向墙的一隅,独坐而无语。

癖好还是习惯?静静地凝神谛听。

那双善于传递和表达的唇,屏住了所有的抑扬顿挫。

曾经的大自然,夜幕的垂帘中,音籁如此澄明!

寂寞里,有一种流动,在心灵深处清亮地响起。

那是时光之水,沿着江河的方向,或咆哮,或浅唱。水的流域,遍布山川原野。水的涓涓或汤汤,吸纳了鸟的幽鸣、虎的狂啸、林的涛音和云的碰撞。

沿水溯源,两岸是人类。是从古至今未停息过的脚步。洪钟大吕,梵音咒文,这是祭祀或祈祷的圣殿。蝉噪蛙鼓,人语犬吠,这是俗世的喧嚣和恩宠。看得到有声的或无声的色彩、形态和象征。

红尘之上,你必须打开神经。像昙花一样,高贵地洁白自己。让世界在词语的表达形式之外,次第亮起。让人间的花鸟鱼虫和阴晴雨雪,走进内心。

水的边缘,随岸遁去的是泡沫和浮浪,腐叶和浊泥。所有该离去的事物,以合理的方式逐一消失。

而你,经历了精神之旅的迁徙跋涉后,一言不发地兼收并蓄。

然后抖掉满身疲倦。

对面,是整个世界!面对,悲或喜的事实!

——用无辜的耳,倾听!

风声乍起

风声乍起。流淌在楼群的空隙里。

夜和路灯充满颜色,风的泼墨遍布各个角落。

——这风,是一种容易感染的忧郁。

夜,是今晚城市的悬崖!

在抵临这座时间的山脉之间,它以陡峭的形式,包围了你的全部思绪。

在夜的高耸突兀中,你弱小如米粒一样的飞虫意识,被视觉推涌着.时沉时浮。于摆动的树梢,纤细地看夜空——风声乍起。

仿佛偷窥一种神谕!

路灯,使城市的夜在秋寒的凄冷中,產生了唯一的暖意。

一股一股的风,在街巷寂静地伫立或徜徉着。远处的音响,用沧桑的沙哑或怪谲的高亢,不管诉说着谁的爱情故事或离情别绪,都被风吹送着,一层一层穿透你的外衣,浸润你的骨髓。

仰望天空,风在你的睫毛间细数星斗。偶然的叶子倏忽而落,重重砸伤你内心的静谧。即使巧遇拾得,看到的是一段褪了色的过去,斑驳着,向你展示遭遇。无论你怎样怜惜,也追不回她的往昔。回忆,能使往事浮出来,而回忆,多是现实的或昨日的隐喻!

风声渐起。一片叶子,顷刻之间,坍塌了一个人的意志。这种强悍的冲击,谁能否定?

悲剧就是悲剧。承认,比拒绝更有意义。你看,树枝并没躲避袭击,它在割舍一片生机后,在风声渐起中,挥舞自己。

悲剧后面一定是喜剧。最重要的是忍住悲剧,等待或寻找再次发芽的创意。只要我们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自己。

风声渐起。准在夜的秋千上,荡来荡去!

蝴蝶回家

怀揣着采撷的五颜六色。蝴蝶,斑斓着自己。一路芬芳着——回家。

秋初的夕阳。一地的黄花。薄而灵巧的翅,是一只鞭子。

蝴蝶抽打自己,动作妩媚而轻柔。大气是无声的。

乘坐风的坐骑,灿烂着凯旋。留下菊花明亮的瞩目。

一个小小的胜利者。收获的季节衣锦还乡。

失败者是谁?花吗,花不是已经硕果累累了吗?蝴蝶口中的蜜糖,是不是花的策略?总之,蝴蝶高歌之时,果实已挂在枝头了。

蝴蝶回家。带着长成的秀美。山川是一种风光。河流是一首绝唱。在愉悦者的眼中,自然的一切,永远怒放光芒。

天蓝着,一直蓝着,那么灿烂地蓝着。

蝴蝶走在途中。播撒无限辉煌。

——这被夏天宠着的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