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河近作：黄梅诗意

沉河，本名何性松。1967年12月出生于湖北潜江。现任长江诗歌出版中心主任。主要写作诗歌、散文等。出版诗集《碧玉》，散文集《在细草间》等。编选出版《21世纪初中国实力诗人诗选》《本草集》等当代诗选本。统筹出版《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策划出版“中国二十一世纪诗丛”等。诗作入选多种重要选本。散文《生命》入选大学语文教材、中学语文教材。

在五祖寺

这些大山的余脉

已经没了多少起伏

越来越低落

人心的坎坷动荡

也于此歇息

干干净净的小山头上住着

大大小小的寺庙，它们

不食人间烟火

齐整的田畴上画着

各种作物的领地

少有跨界的。五祖寺里

两只温顺的狗

一黑一白，一母一子

常常趴在门外听经

从不入门内。两只大公鸡

活得有些年份了

它们飞到树上过夜

法慧法师言语不多，有问有答

他是我们这些山下来客的引路人

也是他把我们送下山去

传慈法师说，都做了和尚

还有什么不快乐的

传慈摘自己种的西红柿

给客人们吃，也不用清洗

在他的茶室里，一根枯枝

成为宠物；每一片死去的茶叶

都飘来了生动的香味

我突然想到六祖慧能

那是个多么喜乐的人啊

禅宗起源于拈花一笑

花美而芳香

笑是开放的，干净的

夜很静，山上没有

昼伏夜出的虫子鸣叫

钟鼓的余音

还在我耳旁萦绕

我回想着五祖弘忍的真身

他面容清瘦

对我们说：守本真心

于是，我和衣而眠

黄梅诗意

之一

想去五祖寺，一出门便迷路

出得门又迷路。已到中途

还是迷路。实际上我通过一条

叫迷的路到达

之二

碧玉流上的流水浅显得几乎

覆盖不了“碧玉流”三字

引发黄斌诗意的村妇无从再于此

揉搓亲人的内衣。但我于此

看到了黄斌，便看到了他的“看”里

一个村妇在“溪水流过摩崖的泉字上

揉搓亲人的内衣”

之三

芦花庵在山顶上

山顶上没有芦花

庵中那些比丘尼们

都如芦花一样

之四

在烛火满地的小园里

我望了望天空

它比往日更黑

于是，此刻的小园

是一个白洞

之五

引路塔告诉我

路拐个弯后还有路

分路塔告诉我

一边是来路，一边是去路

在没有分路塔的地方

来的路也是

去的路。管他呢

之六

心如明镜

它在污浊里便装满污浊

在干净里便装满干净

在光明中光明

在黑暗中黑暗

如果它蒙上了尘垢

便是尘垢

之七

夏天黄梅漫山遍野的苞茅

和尚道士般素净飘逸

让我不忍心折下它们的头颅

我喜爱其如兄弟

与之相亲，不能相残

之八

老人佝偻着身子

拄着拐杖，以近乎

爬行的姿势来到

四祖寺门前

他靠边坐在台阶上

并不进去

一个跛脚的僧人来和他

谈了一会话

不远处，黑色轿车上

老人的子孙们寂寞地

玩着手机

我也没听清老人和僧人

說了些什么

僧人跛着脚进了寺

老人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

头高昂着回到了

黑色轿车前

之九

我看见大雨打在五祖寺

树叶低头，屋檐仰望

我听见大雨打在五祖寺

把一切欢呼和悲号遮掩

我不在雨中，也不在寺中

我在武汉的家中

看着晚霞，静听蝉声

想再上东山，直等到一切雨

淋漓尽致地落下

之十

那个废掉了名字的人

我们叫他废名

他比那些在意名的人

更让我记住

连带让我记住他的家乡：黄梅

我穿行在黄梅的山野

看到那个废掉名字的人

极力赞美的地方

静穆如初，美好如初

那些长在民国的植物

长在今朝；流过民国的流水

还在我耳旁淙淙而响

不远处，清澈一千多年的

梵音，也让我忘掉了自己

我是谁啊，东山上一朵白云

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之十一

它叫青檀，却很老了

很老了，却像婴儿般哭泣

它守护在五祖寺门前

比所有的人或狗更忠实

一个穿粉红色衣裳的少女

进寺前遇雨，在它下面躲着

夏天的雨，一会儿后便停了

少女却不见寺了，径直

返回，好像，她只是经过这里

之十二

我在一张生宣上以小楷抄《心经》

我和水墨赛跑

原来时间啊，就是这样快速

它并不迟缓，更不等待

可是，我听见周围的人说

这是光阴，这是流水

这是尘埃，这是浮云

他们从来不说这是时间

我以为留下了清晰

它们却歪歪扭扭着

不成字迹

之十三

为什么第一泡茶水叫洗芬的水

它们被倒掉，却不是脏水

为什么一根枯枝，被供奉在

茶海上，却不是被丢弃的枯枝

好像已获得了永生

为什么那些喝酒的不喝酒的

抽烟的不抽烟的；男的，女的

老的，少的；想问题的，无所思的

像火一样的，像水一样的

他们都在此喝一杯茶

好像世间的一切只是

这杯茶了

之十四

这边是“莫错过”，那边是“放下着”

莫错过的一切回头还得放下着

早知得放下为何莫错过

既然莫错过为何又放下

赵州和尚说：吃茶去

这边是“放下着”，那边是“莫错过”

放下后再回头却是莫错过

放下了么生？又莫错过么主

飞虹桥上无虹飞

赵州和尚说·吃茶去

之十五

来自云南的雷先生

来自河南的钱先生

来自湖北的田先生、卢先生、何先生

来自河北的霍先生

来自山西的宋先生

一起上了东山

在五祖寺里品茶论道

一夜后，他们再一起下山

东南西北地四散而去

但愿人间又多了几位菩萨

智慧又悲悯，造福十方

之十六

祖父去世早，我估计他为讨生活

去得最远的地方会是邻村

守寡多年的祖母去过县城走亲戚

父母随我到了省会带孙子

也没出过湖北省

我不知幸抑或不幸，也只因为

事关工作，去的最远的地方是

云南、新疆。不能再远了

我推辞了几次出国的机会，对自己说

那么远，去要那么远

回来也要那么远，那里

没有我的生活，也没有真理等着

我不可能再有祖父狭隘的一生

却也要像父母样安守故土

之十七

天边乌云翻滚，我想到大海

这么多年了，从没见它

长得有多高。每天，全世界的水

以及随波逐流的一切

都流入了大海，也没见大海

拒绝过什么；也没见大海

有什么高傲。一个小孩尖声告诉我

爸爸，大海的水都变成云了

我知道。我只是从来没见它

如何变成云。在五祖寺

我品尝到一滴雨的滋味

也没有尝到大海的一点味道

之十八

每过几天，我便如释重负

啊，自己的生老病死

亲人的生老病死

朋友的生老病死

解决一个问题，又来一个问题

每一个问题解决，都如释重负

出家吧，找座庙宇安身

可仔细揣摩

全人类的生老病死啊

那些和尚都得背着

之十九

一个人迷上了自己的愤慨

另一个人迷上了自己的悲壮

当然，他们比那些迷上

自己的美和才华的人

更能让我接受

我也有迷上自己的时候

现在还是不能彻底地放下它

它也叫执

之二十

这个铁定心要绝情的人

他抛弃了爱，也忘掉了恨

谁也不明白那一刹那

有什么事发生。红尘

竟如一个奇彩的肥皂泡

破了。青山露出素面

身体做回本来。他也失去了

从前的名字，成为一个

无名者。当然，我知道他

并沒有失去所谓的人生

常常见到他躬耕、读写的

背影，无色无声

与我保持着

一个黄昏的距离。不久便

沉沉地消失

之二十一

上首诗另一个版本是：

他躲进山林，人们再难觅见他的行踪

他劳作，白净的面庞已黝黑

他吃素，丰腴的身材已干瘦

他很少言语，清亮的嗓音已喑哑

再没人因为他的光辉而黯淡

也没人因为他的爱而自惭

他无名，有人叫他得道者

有人叫他大慈悲。他听不见

曾经的聪慧于他亦为迟钝

他消失在荆棘丛中。重现时

已无人能识。他回到所从来

度着日子。只保留着轻微的洁癖

让人们依稀想起一个人

已是快淡忘的传说

之二十二

这上山的老路用于朋友们下山

多年前，它已从实用转向虚设

成为一条象征的路，一条反方向的路

人们现在只是从它的终点走向起点

再从起点黯然地返回终点

多年前，我也这样走过，并被路旁的

农舍、炊烟、鸡犬、田园感动

并想象多年前，那些被苦难折磨难忍的人

从农舍田园中来，到路的终点上去

劈头碰见“放下着”三字，有的人泪流满面

有的人掉头返回，继续苦难的生活

我与下山的朋友们分别，还得返回山上

开着车再同他们在起点会合

人生的确至少有两条道路

看着他们满面闲散的笑容

我只能遗憾自己还是错过了

那条先人用脚一步步走出来的

真正的路

之二十三

我见过一个大师，他本应该在牢里

却在一座庙里。大师说，处处是道场

庙宇也是牢狱。可我也听说过

一个大师，本应该在庙里

却在牢里，他也说过，牢狱也是庙宇

在庙里的大师读书写字饮茶

读过的书写过的字皆同饮过的茶

在牢里的大师也读书写字饮茶

读过的书写过的字也同饮过的茶

我突然明白了杜牧那句寂寞的诗

“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

哦，一个大师已如孤云飘去

一个大师还在庙里坐穿牢底

之二十四

我找到了很多字

在低低的山脚，路边石头上

刻写着某个门或路的名字

在行走的途中，每座塔底也有着

古老的字，或已模糊，或依稀可辨

到得山上，旁边一个小泉

泉边石崖上，那些字湿润清亮

轻易不得触摸。山上的房子

外壁内壁，门边屋檐，台阶廊柱

到处是字。我坐下，木凳上是字

我倚在桌边休息，桌面上是字

我想到可怜的童年，无书可读

遇到的每个字都像是亲人

今天，我的亲人们到处都是

只在这里，我找到了至亲

之二十五

每天早晨我都欢喜地醒来

我已经学会在睡梦中

屏蔽噩梦，记住美梦

想象那些一心念佛的人

可能比這样子更好

他们像一朵莲花，剥离花瓣

留下莲蓬，最终让一棵枯莲

千年不朽。他们不做梦

而我的白天还会俗念丛生

晚上依然乱梦翻滚

我知道苦难的苦在莲子的心中

苦难的难是无法剥离

那颗苦心生长的一切，预示着

睡吧，睡吧，天空终会一蓝如洗

之二十六

下山后，突然发现

我丢下了什么

忧伤呢？愤恨呢？自得呢

我的了不起的理想

和发财梦呢

我好像没了七情六欲

那些波澜，那些变幻

曾经迷人的，甜美的

悲苦的，无奈的

都不见了，不见了

视而不见，如此

听而不闻，如此

你我的消息稍纵即逝

习惯了的文字，也消失得

无影无踪。我与人间

已无太多共识

善哉，善哉！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