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欣近作选

2018-04-26 02:40唐欣
诗潮 2018年2期

唐欣,1962年生。诗人评论家,现在北京石油化工学院任教。1984年开始写诗。出版诗集《在雨中奔跑》《北京组诗选章》《晚点的列车》《雨天和蛇》。编著《有个地方你从未去过——中外名诗101首选读》《秋日与迷途——现代文学读本》。作品被收入《百年中国文学经典》《现代诗经》《新世纪诗典》等上百种选集和辞典。另有著作《从文化到文本》《当代西部文化研究》《纸上的敦煌》《幻象与真实》《说话的诗歌》等。

过去的年代(组诗)

鸠摩罗什,412年

戒律当然是必要的

我比谁都明白

所以我不辩解

世界上只有我知道

我的两位妻子多美

两个儿子多好的秘密

但我失去了安定吗

我失去了平静吗其实

我也非常安定和平静

那我有没有抵达智慧呢

这可就不是由我自己

可以妄说的了

老朋友,1929年

民国18年5月25日

自沪返平探亲的周树人

在孔德学校翻看旧书时

碰见老朋友钱复后者看到

他的名片笑道原来你还是

用三个字的名片不用

两个字的周答我的名片

总是三个字的没有两个

字的也没有四个字的

然后就再没有话这也是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家书里

周告诉许广平钱“胖滑有加

唠叨如故”七年以后钱撰文

悼念周豫才君又提及此事

“不错我是爱唠叨的但从前

他似乎并不讨厌因为我固唠叨

而他亦唠叨也不知何以到了

民国18年他就要讨厌了”

可口可乐,1972年

1972年在北京开往上海的

火车上随行尼克松总统访华的

美国记者向列车员提出想喝可乐

这可难住了好客的主人他们从来

没有听说过这种东西但还是慷慨

答应请稍等片刻问题被紧急上报

给了周恩来总理古国的效率是惊人的

很快从香港空运来的饮料被直升机

投遞到了奔驰的列车上几个美国来的

年轻人大口喝着可他们对于发生在

车厢外面的事情完全一无所知

王国维的辫子,1925年

王国维的辫子是清华园

一景也是报纸的花絮

各色人等的饭后谈资

其实麻烦的每天早晨

由大夫人给他梳头得要弄

很长的时间夫人常唠叨说

你看人家都剪了你还留着

做什么静安先生的回答

也总不变既然已经留了

又何必剪掉呢

与工厂诗人的短暂友谊,1985年

记不清是怎么搞的学校和

工厂的诗社在一起联谊活动

作为曾经的石油工人他看到

来自兰炼兰化企业的诗人同行

感觉亲切他们去了小饭馆

吃了包子和凉菜还喝了冰镇的

啤酒意犹未尽晚上回到宿舍

他又给新结识的工厂诗友

写了一封长信把刚学来的

现代诗观念他视为秘籍的

倾囊而出几天以后回信来了

奇怪的是就是他的原信

被退回来了最后他发现

在信的背面用铅笔批了四个

潦草的大字一派胡言

曾经遇险的年轻诗人,1985年

1985年秋天和诗人马丁漫游

在青海一天拂晓为了赶火车

徒步穿越黑暗中的草原

有点像《神曲》的开头

几只狼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喷着响鼻绿色的眼睛闪亮

没有维吉尔来引路强作镇定

对峙片刻我们慢慢退回到

不太远的住处惊魂甫定

两个人就开起了玩笑要是

就这样完蛋了那中国文学

可怎么办哪现在可以回答了

没事的除了不会有这首诗

一位文学青年,1992年

那是在甘南合作师专的宿舍

他正和诗人阿信和桑子聊天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位瘦小的

青年被介绍是附近山里的农民

来人略带羞涩拿出一本《诗刊》

说是自己的新作又发表了他看到

那是署名洪烛的作品但和这小子

有什么关系呢熟悉此人的阿信和

桑子尴尬地向其祝贺他则困惑于

这人是个疯子还是真的陷入了

幻觉可能看他是那样真诚和高兴

谁也不忍心揭破他吧文学啊有人

爱她竟到了这样的地步居然把自己

硬是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北京大学,2015年

事情正在起变化北京大学

不好进了那些朝拜者不再像

从前可以随便观光大家需要

排着长队查验证件这里难道

要变成政府了吗过去也曾是

常来转悠的外省青年但在今天

他只是要到里面的电教馆录制

视频课程他可没带证件之类的

也不想被盘问如何是好好在不容

多想他已经被人流拥到了门边

他和这所学校至少是学校的

保安员还是有点缘分的小伙子

看到他什么也没说只是

敬了一个礼就请他进去了

唐欣的诗(组诗)

寂寞

雨夜无人的小酒馆他给

好久不见的老同学一气

背诵了自己的十几首诗

那老兄完全跟不上节奏

后来却经常跟人感叹

这家伙的记性太好了

青岛

从小爱穿海魂衫的父亲

跟女儿吹牛

自己的少年梦

就是当一名水兵现在他们

来到海军博物馆登上了

退役的军舰在上下舷梯时

父亲不是碰了头就是磕了腿

他在心里承认看来这辈子

不管他能干什么

恐怕最不

适合的就是当海军了

痛风患者

不惑之年他平静地接受了判决

痛风这个结果不太意外

这就是所谓抑制和减速的

中年吗只是心爱的啤酒杯

得放下了热泪盈眶

他不知道他能否做到

康南海的西游记里提到的

西人四十皆脚肿欧洲小说里

经常把脚放在高垫子上的

公爵和侯爵們没想到他居然

也进入了这个被苏珊桑塔格

称为贪婪的资产阶级

典型病症的患者的行列

下了出租车还得爬六楼

考虑到他的脚痛这等于是

让他去攀登喜马拉雅山峰

他和年轻的司机商量给你

一百块钱能不能把我背上去

小伙子打量了一下这个胖人

谨慎地说我只管开车

一大早去敲药房的门他不得

不吃秋水仙碱片这个名字

他并不陌生

以前看侦探小说

这是常见的谋杀案毒药现在

轮到他给自己服用了吗

再后来他发现自己并不孤独

很多朋友陆续加入进来队伍

正在扩大确人甚至提议要成立

一个协会那么他完全有资格

成为其中德高望重的元老

首尔

在雨中他注视着这座城市

不太陌生突然他意识到

此地有点像他住过的兰州

都有灰色的河流穿城而过

南北两岸群山遥遥相对

不同的是这里的山更绿

水叫作汉江而不是黄河

那里虽然有青瓦的庭院

但没有宫殿也没人戴着

尖顶的帽子现在这儿好像

也没有人戴了

当然世界上

类似的城一定很多只不过

他跑过的地方还是太少了

在汉江南岸

也许是出于对西边大国的礼貌

又或许是有感于诗歌的荣光

殷勤的东道主好像是什么社长

给自己一份额外的任务继续陪同

这些中国诗人在首尔游览他询问

想去哪里参观客人们提出不妨到

鸟叔唱过的江南瞧瞧似乎很意外

(他不会理解这些波德莱尔想要深入

资本主义腹地进行病理学考察的热情)

但还是满足了大家的要求汽车行驶在

高楼林立的安静街道但这也正是

习惯午觉的中国人犯困的时候当我

拼命睁开眼睛只听到他正在强调

因为这里只是有钱人的住宅区

既没有音乐厅也没有美术馆所以

韩国的文化人很少到这里来转悠

康巴什

来到鄂尔多斯没有看到

草原却看到一座崭新的

城市奇迹般崛起在茫茫的

荒原之上他想到了迪拜

或者拉斯维加斯如此类比

是否荒诞而这里的羊肉是

好吃的鱼也不错莜面更佳

夜色下灯光璀璨但是气温

骤降似乎是人民少了一点

忧伤的长调

成吉思汗的后代都有

细长的眼睛身体宽阔

走路有点摇晃是骑马的

历史遗传的吗他们当然

是适宜唱歌和跳舞的令人

心醉的长调

为何那么忧伤

至于写诗怎样就不知道了

可惜迄今为止我还没有

认识一位蒙古族的朋友去

内蒙古,除了以诗决斗

更亲切的是朋友相见

算起来和伊沙这已是

今年继西安北京重庆

首尔和天津之后的

第五次见面了和朱剑

是第三次见面和马非

是第二次见面和李岩

是第一次见面其他朋友

也都见过一次或几次了

像是大家庭的成员好几个

甚至像是我的表弟和外甥

而我嫡亲的堂弟和表妹

虽说是同城但是没有事

两年也见不了一面

小安慰

课程结束了他停顿了一下

似乎在等待掌声可是没有

学生们已经合上电脑站起身

开始离开了总算还有一个

懂事的小姑娘在经过他的

时候轻声说了句老师再见

潮州

穿过一处市场发现

有好多不认识的菜蔬

并不神秘的本地生活

但他差不多一无所知

小巷要比大街更有味道

他进入了几家杂货店

读报纸的老人坐在藤椅上

看着股市的报表

已经有好几个人向他问路

难道他己经成功地化装

成了当地人么但他坦白说

对不起我也是刚到

混沌中

雾霾中北京变回了

古代的大村莊庄子

也许会满意这不就是

一个大混沌吗

混沌中的人们必须要

移居到另一个虚幻的

世界吗所有人都

埋头摆弄着手机

年轻人就是这么没出息

唉一样的老同志也是

这么没名堂紧紧攥着手机

这就是新时代的神龛吗

不是最后的晚餐

晚餐在远郊的一处农庄

木桌上铺着塑料布

羊腿烤得流油酒很冲

还有很多轰不走的苍蝇

他们都是光头但这个

脑袋比那个脑袋更圆

是里面的内容不一样吗

真想叫个卖西瓜的来瞧瞧

新来的年轻人坐在那儿

算是在听吧但脸上

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这也是多年前他本人的经历

看着这帮家伙心里嘀咕

没有哪个老大值得我跑腿

自编体操的老几

到了岁数他捧起了

《易经》却摘下了眼镜

不服也不行和学生一同

攀登泰山他是最后一名

但他们中间不会

有人继承他的衣钵

当然他也没有衣钵

孤独倒不是问题

他自己跟自己玩

左手握住右手

举过头顶他就成了

一枚要射向天空的子弹

临时的宿舍

小时候曾经好奇艾青诗歌

《黎明的通知》里写到的

“贪睡的少女”这会儿

终于领教了他们夫妇把钥匙

交给先回家的女儿等到

晚上他们归来按门铃没人理

大声擂门也不应打电话还是

听不见可怜的辛苦的初中

女学生啊问题是同样疲倦的

父母亲又该投奔何处呢

酒店要求身份证没有随身携带

小旅馆也不肯通融这里是

首都不能证明自己合法的人

只能彷徨在户外的夜色和夜风中

终于想起遥远的学校他还有

一处临时的房产这把钥匙尚在

皮带上挂着下了出租车叫醒

熟睡的保安等到进入变得如此

亲切的小房间窗外已经天色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