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茗茗自选诗

2018-04-26 08:37胡茗茗
诗选刊 2018年3期

胡茗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人,编剧,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三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获2010年度“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河北省第十一届“文艺振兴奖”、台湾第四届“叶红诗歌”奖首奖、《诗选刊》年度“杰出诗人”奖等。出版诗集《诗瑜迦》《诗地道》等四部。

天空之镜

1

一碗盐水,绕过天神的手

倾倒高原,有故事的人

必须融化,必须面对天空之镜

照照自己的黑白

天下的事情,可怜爱的实在太多

你照照自己的牙齿,再照照倒影

这动作本身,成为镜子的镜子

2

在茶卡,塔拉的雪山

恰卜恰的天空,都是咸白

神灵的反应无所不在,一碗酒

敬天,敬地,敬自己的眉心

捂着胸口说话的人一定没有假话

对着盐湖舞蹈的人一定是在发光

3

同样,我绕过很多清水来到

一池苦涩面前,那高于沧海的

必高于昆仑、祁连

那高于爱情的必高于苦难,或

日常生活的盐

我们成为对方的毒也成为解药

我久病成医,你青盐如补

4

有度、朴素、结晶体

遇水则融,遇火则刚,既近世

又出世,中和人间百味

若想甜,加点盐,更有鱼羊

给我排山倒海,我还你日常

给我一座盐湖,我还一滴眼泪

外加月黑风高夜,天下一大白

5

沉默,在牦牛的眼睛里

在雪山的倒影里,在真实的对面

不是镜子,不是伪装术,是盐

找到了我们,我们找到了镜子

六月的风照旧吹拂六月的湖水

有爱很新,又轻轻

又一层新盐,浮了出来

舷窗外

舷窗外,一朵白云认出我

幻化作熊、兔、哈达、烈酒

飞入掌心觅食的鸽子

依旧是人间万物,却有了神的样子

再无轮回之苦

我在一头豹子的尾部认出了父亲

他正指挥一群绵羊向我狂奔

仿佛有一股力量要破窗而入

仿佛有时速一马赫的热泪

要驱赶万米高空的寒流

机舱内熟睡的人们不知自己

正穿越一场盛大的相认

而时空流转,既静止,又飞逝

我的手,有着太多记忆,被抬起

被贴近舷窗。对着这道生死隔

我试着喊了一声“老爸”

又学着父亲的语调,暗暗叫了一声

自己的乳名爆破音

云层里的鼓点一阵紧过一阵

这是十一月的北方,墓园里的麻雀

正啄食地缝上的积水

左右都是荒凉啊,我拾阶而上

落叶比我更急于到达父亲的新坟

腿一软,我低低叫了一声:爸爸

又大声地叫,认认真真地叫

胸口碎大石般地叫

真过瘾啊

一聲婴儿一样的爆破音

如今已找不到出口,除非在墓园

上唇碰触下唇,一列火车

从山谷呼啸而过,剩下的

全是沉默

十指扣

带着被你握过的手温,我走出病房

走过你熟悉的街道,回到你的书房

书桌上密布着你的指纹,

我把带着你体味的右手,扣了上去

爸爸,你的手——

打过我,疼过我,引领过我

刚刚被我狠狠咬了两口的满是针眼的手

回家了

现在,我把脸埋进你满书桌的掌心里

把整个人埋进去,

新土堆积着你也堆积着我,爸爸

无一例外,能有哪种死不是被掏空?

安静,飞散,适得其所?

还有我们的两手空空

可是,爸爸,我还是如此贪婪

伸向你的十指,纠缠着向死而生的火苗越来越薄的母亲

你站在那里吃桃子

你大口咀嚼的样子是我养成的

是我拿着小勺,一口一口

贯穿了你的哺乳期

桃汁滴到你胸前的鲜桃上

可她不再是我的

想到你未来的小丈夫和宝宝

我就莫名悲伤

左边是你吃奶的样子,右边

你的宝宝大口吞咽一如你当年

我被夹在中间,

像一张薄薄的照片

左右张望,越来越脆

并挂着些许泪痕

可是,无论何时

一想到你肉嘟嘟的小嘴巴

我就想分泌乳汁

黏在一起的手指

来美国三天,和女儿见了两面

今晚,我说服抱着三个食品袋子的女儿

陪我睡一夜

雨滴在耳边不停絮语

凌晨四点,我醒来

摸黑碰到女儿的手,下意识拉住

才发现,这两次见面,彼此的手

还没碰过

睡梦里的女儿,紧紧攥住我的拇指

一下,又一下

我听到我的血,又从女儿身上流了回来

从小到大,都是我握着她的小手睡去

现在,在异国,换做她牵着我

雨,把窗棂打得生疼

我抽出黏在一起的手指

一些汗,一些恩情

正透过皮肤,渗了进去……

黄昏下

黄昏下,路口坐着几位老人

他们目无表情扫描行人

扫我的鞋子、菜篮子和胸脯

我有意拉低领口,想对他们微笑

可这是中国,我不敢

母亲的老年斑又多了一些

呼吸和衣裤有了墓穴味道

肘部皱纹越发松垂,我的手

抚摸上去,它们

是我多年以后的样子

神秘气息让我沉睡如婴儿

多年以后,我的女儿

是否也会如我一样

有重新孕育与被孕育的渴望

腹部仍存有宫缩之痛

夕阳,在这边被收回、告别

又从那边,重新出生

在南昌半夜醒来

在南昌半夜醒来惊见对面

走廊里有黑影在吸烟

我腾身坐起,洗漱,收拾行李

然后,也在暗处点起一支烟

或许,对面的黑影需要陪伴

或许,我们这样对峙着共同迎来第一声鸟鸣

是一件大事儿

这事儿的确挺大。我们随时

可以中断这场彼此的帮助与恐吓

比如我拉上窗帘,比如他掐灭不肯间断的鬼火

可人生真是乏味啊,我错过的回忆已经太多

“没有回忆怎么祭奠呢?”

此时天光大亮,我分泌了足够的多巴胺

我已经看不到对面的一切

敬亭山饮

好山水间住着好人也住着好诗

敬亭山上有你我也有敬亭

两三杯薄酒,四五尺生宣

六七枝梅竹,一抔隐士的出入心

出入,在物我之间

左执青弋江,右擒白云边

送别的船桨载不动三千尺桃花水

举手加额,好大的苍茫啊

既是李白的白,也有汪伦的汪

可以落款了,在敬亭山下

我醉宿花海,一颗无处安放的心

像一枚闲章

稳稳摁下来

九年

我爱尽了天下锦绣

针的暴力,线的棉柔

这进进出出的重叠多么和谐

如果丝绸说不出口

那刺下去的疼,一定是女人的

多少浓云翻卷都放下了,而我

胸有化不开的墨团,只能

描摹山水,不会小娇娘

绣箍上尘土太深,九年前

绣上的一朵海棠,还张着小嘴

有着河北口音和体香

我被卡在其中,断成两截

爱过的身体何其辽阔

里面的部分,九年,

外面的部分,九年

又九年

金钗莲花

时近中秋,晴光正好

宜洗衣、晾晒,洒扫庭除

摊开的红辣椒与菊花已然干燥

连同她辗转难安的身体

空气中有着薪火之香

她坐在穿堂風口

秋风的质感让她想哭,想想

同样的风也吹拂着多少人

多少人的身后又有多少的不同。

如今她只身活在北方生活已有多年

旧日里的莲子,沉香,紫檀鲤纹床

她的南方,基调是黑

树之窄门

我又坐在一棵大树的伤口里

来之前,带着空空的行李并请啄木鸟叩响了门铃

那里的吐纳、潮汐、呼吸与暗物质总会裹挟我

为了保持平衡,我把手捂在胸口并闭上眼睛

有一些鸟鸣流出来,连同

金属的歌子,原罪与砍伐声

很多年来,我偶尔能

挤进这里发呆、打盹、写作

不断被砍伐也砍伐气根一样的情种与意识流

我递出去青葱,收回来枯枝

枯枝被烧成炭火,在地上

写下一串串数字,整整一片大海涌出来

唉,万事万物总是有根的

“我认识的人,全都没有脸”

霍金想要证明“我们”的不存在

我用我的热爱证明了我的错

一棵大树可以用伤口弥补我的破绽百出

我想努力挤进它的窄门里

我想挤进我自己

树死了,燃烧替它活着

我死了,文字替我活着

可那些光芒该怎么办呢?没有了

抬头仰望的人,再大的星空也是一个空

上帝在制造拉链时并没有给出隐性的力量

我坐在伤口的危险之处

朝里挪了一挪,又朝外挪了一挪

乳腺科

第十次来到候诊区时

她开口和身边的女人说话

“皮肤水肿吗?”“呕吐无力吗?”

她们戴帽子和假发,吃烤红薯的嘴唇常有焦糊

不对称的胸部令脚步倾斜

有受惊的眼神和夸张的开朗

裸露的脖颈隐现僧尼的圣洁之美

“仿佛我是假冒的病人”

她扔掉帽子,特意梳光洁的发髻

“仿佛她们能视我作另类,可这让我羞愧”

走出医院,阳光催泪

她忍不住亲吻跳跃在脸旁的头发

它们在春风里显得那么幸运那么美

那么懂事地维护了她的小自尊

射线有害

雪还在下,夜己深沉

她赤脚站在窗前

耳边的琴声伴随海浪让她觉得幸福

这久违的幸福映白了她

蹲在木地板上轻轻地哭

她承认正走在受难的路上

出入车库:“一路顺风

您的卡有效期为三百零九日”

出入医院:“射线有害,灯亮勿入”

躺在医科达机上,默数二百八十个数

她活着起身,好细胞与坏细胞死在那里

每一次,每一次,她都低着头

像罪犯走进审讯室,五分钟后

像修女离开她的墓园

自画像

不愿意长出来的小灌木,差一点

就会原谅玻璃瓶,原谅监狱外

可见不可触碰的伤害,它的枝蔓

挂着露水和行李箱,差一点

就再不是单数

始终张开怀抱的人,差一点

摘下你身上的叶子并吃饱了

没有疾病、补丁与缴费单

没有越发稀薄的氧气,而宇宙流动

按住排山倒海,坐在浓荫下

合上诗卷和你的眼帘

差一点就能说出:我已热爱多年

只差一点点啊,她就能

微笑地讲出一生的错误

并把枝条抽得啪啪乱响

北纬47°

北纬47°、15小时、62街

这真是一个庞杂的标题

每一行回文都是牛毛细雨,是静默

我连叹息都绿色并吐露陈年雾霾

参天树仿佛排排牙齿

我穿行其间,像尘埃

贝尔维尤用自身的青苔滋养着寄居藤

雷特蒙阴晴不定的天气左右衣衫和灯盏

我将半生的海啸,装进行李箱

倒入华盛顿湖水

这真是一个让人生病的地带

我被挂号,被x光之后

直接扔在了候诊室

可我的医生去了哪里?

山顶高尔夫球场

我到底是被谁一杆子打到了这里

滚了一圈,并顺势躺在油亮草地上

晚春的土壤有热气微微升腾

太阳它从来只照耀一面

只有草地,像子宫绒毛完整温暖我

包括我弄掉的后脖颈的痦子

包括我始终丢失的他

我翻过身来,让阳光也晒一晒

身体里曾经日夜背负

又不知所终的那部分

那草率、糊涂、没有好好爱着的部分

把脸,埋入草根深处

它们像亲人接纳了我的不完整

被弄丢的记号啊

快带我的爱人找到我吧

窗里窗外

窗外有大树洞,每日盯着我

站在窗口,吐出去的暗物质

迅速被风送回,又顺着门缝潜走

外面实在太冷,已是残忍人间四月

不知名的繁花处处

一草一木都是异乡

我不请自来,并一意篡改路标

操母语,着唐装

常怀道德律,偶尔放大样

天际里总有机翼一闪一闪

它夺目的银光与西雅图的乌鸦

对比何等鲜明

在你们睡去的时候

我用整个白天的时间等你们醒来

我用等你们的时间写了一些诗

这些诗,每个字都在朝着你们张开手臂

我行走在你们的星空

一个人,爬楼、挂奶瓶

一个人呸着另一个

并推迟一天祝你周末快乐

多好啊!我延长了十五小时的快乐

在时针的两端,在地球的东西

有时候,我会把头从床沿低下

仿佛这样就靠近你们一个纬度

仿佛能触摸的力比较多

会比我的孤独大很多

麻蛋们,在你们睡去的时候

没有人知道我是爱着每个人的叠音名

以及挤奶时活色生香的小顽劣

三个人的午餐

我们用一中午的时间剥一颗西雅图洋葱

最外层是女人

过咸的红烧肉总会与过甜的溜白菜,冰释前嫌

作为一名巧妇,我总是掌握不好日子里的盐量

第二层是酒

如何对付坚固的瓶塞?

吕德安拿出木匠的功夫

目光朝下,眼镜向上

在眼镜的反光里,父亲正慢慢散步

李笠动用他男人的尖刀

清酒、白酒、料酒、红酒女人的木屑飞了出来

第三层是诗歌

当我们通过酒足和饭饱,终于坐在

这洋葱的甜芯里

语言的弥漫呛得诗人几乎落泪

午后的阳光晒暖后背,落叶

铺满适度的空白

有人选择沉默

有人收拾残羹

有人起身离开

就这样,一颗西雅图洋葱

足以果腹,并切开

一個人的祖国

明天,我会关好电源与煤气

最后一次给花浇水嘱咐它们保持貌美

最后一次给佛祖敬香拜托看护我的家,

让它葆有人间烟火的模样

送出去的金鱼,愿你吃得依旧肚圆

送出的猫咪,忘记你曾叫我妈妈

我在家里安顿下我一个人的祖国

我把女儿放进了行囊

从白天飞到白天,反复计算时间

在西雅图我翻看着北京的天气预报

在北京我数着西雅图的上课铃

一把口琴

大黑暗,压迫我

星星们,走下来

一排发光的手指,秘密相爱

秘密爱上一排伤口

并摁住错误的和弦

怎么都是错,即使胸怀道德律

口有狂风,我的呼吸

被一串孔洞上紧了发条

如果这颤抖,生来不是用以歌唱

就用作唇边无耻的幸福吧

爱过的身体空空荡荡

泅渡,多少断箭都射在水中

多少琴簧被锻压、穿插、活生生浪费

——无边涣散

一把口琴,这被禁止的小贱人

压住了蝴蝶的翅膀,压住了

舌尖的风暴。孤独到底——

有饱满,有微甜

遇见你之前

七月的风,深夜里,凉下来

窗台上的猫咪,眺望一会儿金星

又折返到我的掌心

它长满倒刺的舌头让我想哭

我抚摸它貌似柔弱的轨迹

像抚摸整个青春史

遇见你之前,绒毛尚且青葱

草原依旧是草原

池水清澈至脚踝,土依旧不是泥

琴键没碰过手指

爱情高居王位

日子里的盐,尚未分解海的味道

是你,亲手挖掘了深井,又覆盖它

你一锤锤锻造了一个女人,又复制她

被空洞,被反哺,侵染百毒

她低头哭泣的样子

像空瘪的口袋被束紧喉咙

而苍山日远,晚风持续沁凉

云层托不住的雨水,时落时停

万物皆有定数啊,包括悲伤

而今我只写恒常之诗,饮清淡茶水

对烈火与闪电保持一个过来人

应有的避让与谦虚

只是忽而盛开,在遇见你之前

梅花也曾这样和那样地

落满南山

风吹我

我清楚记得,在梦中你成了正方形

不能朝我伸出手心,也不能随便

连辨认星空的目光,都是折的

我的爱人啊

他胆小、自律、接受再教育

被体制挤扁的他,不能动了

只剩一双嘴唇堵住我的嘴

——我不被规范的嘴,时刻

都想咬住他的喉结:

很疼啊,可我情愿终结

马路上,想冲过去觅食的野猫

被车辆压成了薄片,风吹过

它的毛,还活着,仿佛夕阳中跑动的黄金

仿佛它还在用抖动,回应墓中的召唤

车飞过,我回头看了一眼

又大喊一声,我醒来

从梦里吹过来的风,让我的头发

不停地抖动、狂舞,并从枕上

拉起了海啸

我已年轻了这么多年

数雨夜微凉,无眠

移步衣帽间,整理夏装

折叠起吊带裙、热裤、比基尼

我抚摸那些被遮蔽的部分

低头深嗅它们的味道

还有硬伤

盛夏的演出已然落幕

夏蝉消隐,寒虫正鸣

我年轻得己然太久

留在衣物上的汗渍

——狂喜或愤怒

连同小小的存在感

经不起一盆清水

轻轻浸染

缓缓关上衣帽間的门,熄灯

头顶的星空瞬间明亮

真是满径芦花啊,谢谢啊

我远去的青春,以及

危险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