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在风格、题材、人物等方面都截然不同,但两书有相似的“回归”意义,并在临近结尾处得到了充分体现。本文结合两书,联系时代背景、作家思想,探讨回归的多重意义,根据空间转换、人物精神信仰的转变以及文化深层隐喻三个层次进行具体阐述。
关键词:回归;空间转换;人物精神信仰;文化深层隐喻
作者简介:唐晓雪,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15级汉语国际教育专业,主要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及语言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09--02
《叶甫盖尼·奥涅金》讲述了贵族青年奥涅金的经历,临近结尾处写了奥涅金回到彼得堡,在宴會上重遇达吉雅娜并燃起爱情的情节。《罪与罚》描写了穷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犯罪、自首和被流放的过程,临近结尾处描写了在荒凉的西伯利亚高原上,拉斯柯尔尼科夫突然抱住索尼娅双膝的一幕。两者看似并无联系,却展现出了相似的“回归”意义。
“回归”即出走后的回归,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显性回归,即生理意义上可见的、身体的移动,表现为空间位置的变化;另一种是隐性回归,即心理意义上抽象的、精神的出走。
在显性回归的层次上,《叶甫盖尼·奥涅金》的人物行迹直接有体现。奥涅金离开彼得堡去往乡下,又离开乡下出去旅行,最后回到彼得堡。整部作品也跟随奥涅金从起点社交场开始,最终回到社交场。
《罪与罚》的回归则需要跳出人物的生活框架,从更宏观的层面来观照。单就拉氏的行迹来看,他之前在彼得堡生活,后来被流放,身体出走到西伯利亚并未返回。但从整个人类历史来看,这种从城市到自然、 从封闭空间到开放状态的转变确实可以称作回归。人类以前在森林、草原等开阔的“无边界”地带生存;后来建起了城镇,用自己造的物质文明把活动空间限定在一个范围之内。彼得堡就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妓院栉比鳞次,居民们稠密地聚居在彼得堡中区”。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房间“像口橱柜”,马尔美拉陀夫一家住在“笼子般的屋子”里。天空就像是一个巨型顶盖,将彼得堡罩住,“街上热得可怕,又闷又拥挤”。街上到处都是石灰、脚手架、砖块、尘土,这意味着更多的密闭空间还在被建造。整个城市混杂着“夏天特有的恶臭”,这些臭味散发不出去,加深了封闭感。即使是走在路上的拉氏也是把自己封闭在纠结的心理状态中,“不再注意周围的一切”,“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语”,仿佛带着一个玻璃罩子在行走。在陀氏笔下,彼得堡就是一个“封闭”的存在。而流放地西伯利亚却是一个完全与之对立的开放的状态。那里人迹罕至,有宽阔、荒凉的河流,有“一望无际的草原”。灰色的大地、阳光的暖黄、初春草原的鲜绿构建出一幅开阔的图景,给人以生机勃勃、充满希望之感。在人类生存空间的意义上来看,拉氏的空间转换就是一种回归,回到了开放地带。
在隐性层次上,两书的主人公都通过心理意义的回归得到了救赎,获得了新生。奥涅金悟到了爱情,并以爱情为媒介,使生命体验得以回归。之前的奥涅金忧郁空虚,在彼得堡他“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伯父临死前他却“哈欠连天”,到了乡下“他睡意朦胧”,他对一切都不大在意,对周围事物都感到倦怠,这种昏昏欲睡的样子寓示着他封闭了自己的感情体验,也寓示着未完全觉醒的状态。但他与连斯基能“彼此感到喜欢,每天骑马会面难舍难分”,一方面是因为他们都接受了先进思想,有共同话题;另一方面,“诗人语言的热烈激昂”和“永远充溢着灵感的目光”吸引着奥涅金,他本能地向往这种热度,是因为他所缺失的正是连斯基对于生命的热情。在西方思潮的影响下,他的思想已走出了腐朽堕落的上流贵族阶级,却没有走向下层人民。没有得到归属及支撑的思想处于一种无根的漂泊状态,在社会边缘游走。他抑郁、空虚、冷漠,厌烦了大都市的生活,到了乡下又觉得“同样地叫人腻味”。
在重遇达吉雅娜之后,奥涅金体会到了爱情,“幻想惊扰了迟来的睡梦——时而缠绵,时而忧郁”,常人各种丰富的情绪回归到他身上,使他又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整个人变得有生气了。从这个意义上看,他的爱情悲剧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件幸事。他有了渴望,也就有了对生命的热情。这种热情可以进一步转化为意志,将已分离的思想与行动结合起来。他敢于执笔给达吉雅娜写情书,对她吐露深情,那么联系到更深的层面,被排除在社会需求之外的他也有可能重新找到角色定位,成为被社会接纳的一员。根据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当奥涅金的第三层情感与归属的需要被满足之后,才能进一步达到自我实现的层次。
普希金在达吉雅娜拒绝奥涅金后结束小说,没有交代他以后的命运。一个普希金的熟人说按照诗人的意思“奥涅金应该牺牲在高加索或十二月党人武装起义中”。暂且不论传说是否属实,笔者赞成这种说法。之前奥涅金是“死着活”,就像富兰克林所说的“有的人25岁就死了,但直到75岁才埋葬”。虽然活着,却是以“死着”的状态,是被挤在社会边缘不被任何阶层需要的“多余人”。但他找回了敢爱且敢于表达爱的自己,成为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踏踏实实地活在世界上,用热情取代缥缈的忧郁。这种热情转化为意志,投入到实际行动中,再结合他本有的进步思想,便能彻底使他觉醒,超越“多余人”停留的层次。如果最后处理成牺牲了,就正好是对旧的奥涅金模式的颠覆,成了“活着死”,形成更强烈的对比。尽管身体牺牲了,但走出了“多余人”这个角色,不再做“行动上的矮子”,找到自己人生的意义,也为俄罗斯寻找出路。
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回归则是关于宗教信仰、关于思想状态的回归。之前他的房间阴暗低矮,让人透不过气。这样的生活环境必然滋生细菌而使他发热生病,而西方传来的拿破仑主义也是一种“病毒”,感染了他的思想状态,从而产生“杀人”这种症状。在彼得堡,妓女、酒鬼、高利贷者挤在一堆,杂乱交织的线条呈现出阴郁与暗沉的色调;拥挤的街道、闷热的天气、肮脏发臭的干草广场与他的心境相互映衬,营造出沉闷繁杂令人窒息的氛围。人们怀疑一切:权力、命运、信仰……形而上学的价值体系失效,人们失去了追求的意义。这是一个“上帝死了”的地方,彼岸消失了,空留此岸虚无的痛苦。
被流放至西伯利亚之后,寒冷的空气仿佛给他进行了一次洗礼,他获得了新生,得到了救赎。他的心灵被爱情涤净了,阴郁沉重的颜色褪去,逐渐变得澄净,等着染上属于初春的希望的色彩。到这个场景,真正的“罚”已经结束了。尽管身体还要继续服苦役,但“他获得了再生,他也知道这点,作为一个再生的人充分地体会到这点 ”。
西伯利亚十分荒凉、人迹罕至,身体无法逃离,心灵却是自由的。他从精神的荒原回到了有信仰的福地,“在那儿时间仿佛停滞不前,仿佛亚伯拉罕的时代和他的畜群还没有过去”,在那儿仍然有虔诚和对生命的敬畏。这个开放的空间寓示着拉氏心境的开阔,爱情向其开放,宗教信仰向其开放,整个世界又重新向其开放。开放是为了生成,生成一个全新的净化过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最终拉氏与索尼娅相爱之后,突然想到“难道现在她的信仰现在不能成为我的信仰吗?”,他回到了东正教信仰,回归到了俄国本土文化。
或显或隐的回归展现了主人公空间和精神上的转变,也蕴含着更多的文化隐喻。《叶甫盖尼·奥涅金》以奥涅金这一个体作为整个阶级的代表,反映了当时存在的“多余人”问题。在奥涅金生活的时代,西欧先进社会思潮让当时部分贵族青年意识到农奴制度和封建专制制度的腐朽。他们不满于社会的黑暗, 在贵族的糜烂生活中感到空虚和厌倦, 思想已离开上层阶级,但行动却仍停留在原地,不起身寻找出路。思想与行动的分离带来的是焦躁苦闷,使他们患上了“俄罗斯郁闷”。这部分青年在社会中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成为“多余人”。而“回归”社会,就成为他们的真正需要。
《罪与罚》则体现了关于俄罗斯民族文化道路的选择。19世纪的彼得堡是西方文化汇聚的地方。拉斯柯尔尼科夫、盧任和拉祖米兴在只有六步长的低矮房间里争论的场景是当时俄罗斯文化拥挤状态的缩影。伟人哲学、虚无主义、社会主义等与本土文化混杂,提供了多种选择。正如刘亚丁先生所说,《罪与罚》是文化试错的体现。19世纪的前五十年, 俄罗斯先进的知识分子都致力于向西方学习, 陀氏也是其中一员。他信仰傅立叶学说,并积极传播法国空想社会主义,主张废除农奴制,力图改造俄罗斯文化。而到了19世纪中期,欧洲革命等事件使知识分子看到西欧资本主义文化的弊端,开始转向俄国自身的文化。陀氏在服苦役的十年中与一本《圣经》相伴,成为东正教的虔诚信徒。他在《当代》杂志中宣告了否定学西方、回归俄罗斯土壤的文化选择。《罪与罚》中拉氏的生存地点从西边的彼得堡到东边的西伯利亚高原,这种空间运动的行迹也可看作是文化远离西方的轨迹。
两位作家在两本书中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出了相似的“回归”层次,必有缘由。一方面,这是俄国文学大师们共有的文学自觉性所促成的。他们以敏锐的洞察力发现社会发展过程中所存在的问题,并对其进行审视与思考,通过巧妙构思、精心安排来创造出揭示社会问题而又极具文学艺术的伟大作品。《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回归”不仅在内容上反映了当时典型的“多余人”问题,也在形式上成为其奏鸣曲式结构的一部分,呈现部、展开部、再现部的设计展现出“俄国文学之父”普希金的文学功底;《罪与罚》的“回归”以细腻深刻的心理描写展现出俄罗斯文化寻找出路的过程,即从学习西方的路上调转马头,回归本国“土壤”。
另一方面,或许普希金对陀氏的影响也可作为一种解释。陀氏认为普希金在《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已经为俄国未来许多长篇小说的出现作了准备。他断言,普希金所创造的形式、体裁、典型和性格几乎囊括了后世整个俄罗斯文学的基因。这其中是否包括“回归”意义我们不得而知。但《奥涅金》对陀氏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这是毋庸置疑的。从文本上来分析,《罪与罚》中的“回归”也可看作是对《奥涅金》的延伸与深化。观察角度从个人向人类转变,回归也进一步深入。《奥涅金》中的回归尚有显性,可直接由主人公的位置变化体现,而《罪与罚》中的回归就是纯粹的隐性,只能感知精神文化之路;奥涅金刚悟到爱情,悟到生命体验时,叙述就戛然而止,要靠读者深度挖掘才能想象进一步的发展趋势,而《罪与罚》则直接点出拉斯柯尔尼科夫悟到东正教信仰,写到了“悟”的深处。在这个层面上,可以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与《罪与罚》是继承与发展的关系。
“回归”的多重意义只是以两书临近结尾的两处情节为突破点,联系文本及时代背景、作家思想等找出的共同点,两部作品在整体的俄国人文精神、对西方文化的思考等其他方面也有深层联系,值得进一步研究。尽管学界对《叶甫盖尼·奥涅金》与《罪与罚》已有无数解读,但阐释与分析仍然在继续,经典作品的内涵仍然无法穷尽,这就是经典的魅力。
参考文献:
[1]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丁鲁译,上海:译林出版社,1996年,第15,26,34-35,42,50-51,227-229页。
[2]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岳麟译,上海:译林出版社,1979年,第162-174,636-637页。
[3]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年,第253页。
[4]刘亚丁:《文化试错的民族寓言:<罪与罚>的一种解读》,《外国文学研究》,2008年第5期,第44-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