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轩
那一晚,垓下的雪很大,北风呼啸,似乎是在为死去的亡灵奏着祭歌,又似乎是为末路英雄,慷慨悲鸣。
帐外风雪漫天,雪花纷纷扬扬,营帐内只听得见少许薪柴将要燃尽时微弱的爆裂声,呼啸而过的“呜呜”声,裹挟着幽幽楚歌,萦绕不散。霸王盯着跃动的火苗,直直地出神,那小小的火苗仿佛一片熊熊大火,火光中,恍然有他的祖父项燕抗秦的身影;有他叔父项梁儿时的教诲;有亚父范增苦口的劝告;亦有他那时与沛公一起,渡过黄河,去印证“亡秦必楚”的誓言。火苗一跳,随后熄灭,只剩一股青烟缭绕不尽。“都结束了。”他轻叹道。
“不,这一切或许,还没有结束。”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很小,很轻,但很坚定。一只纤细的手撩开了寒风里厚重的帷幕,“虞姬!”他缓缓转过身来,在幽微的灯火中,他飘忽不定的眼神亮了一下,又恢复了失神的模样。“垓下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四面楚歌又起,这……怕是天要忘我啊!”“可是霸王,江东……”“不要再提江东了,我们……回不去了,我如今想的,只有你啊!”项王起身,一把丢开手中紧握的霸王枪,把虞姬拥入怀中,“我只想和你,走完最后一程,然后我们,再也不分开,可否?”霸王的声音开始颤抖,“可否?”他几乎哭喊起来,虞姬惯常忧郁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她伸手轻抚霸王的面颊,可这手上,分明有着她滚烫的血液。“虞姬,你?你!”“霸王,莫要因我葬送了前程,带人回到江东,在那里,你还是霸王,你还会东山再起,对吧?”他伸手想托起无力的虞姬,却发现自己也是同样的无力。他已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噙着泪水,不住地点头,连呼喊都渐渐无力。
天刚微亮,他掸去披风上的征尘,接过闪闪的霸王枪,骑上心爱的乌骓马,看着眼前八百江东弟子,调转马头,直奔乌水边去……
拂晓之际,汉军发觉,三千骑兵亦绝尘而去。
“霸王,前面便是东城。”这是好事吗?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环顾四周,八百骑兵,也仅有二十八骑,这可都是他从江东带出来的子弟啊,如今,他却不能带他们回家。看着身后汉军扬起的沙尘,霸王不由得又紧握了枪,“我在此被困数重,愿和诸君快战,必定斩汉军一将,证明这是天必忘我,非是我作战的过错!”在一片呼喊之中,他策马扬鞭冲向重围。对面驰来的,正是汉军赤泉侯,他长枪一贯掼,便将其挑落马下,来不及高兴,他击杀数名汉军后,拔马便又向乌江边疾驰而去。
迫近了!迫近了!乌江奔腾的江水就在面前!没想到,江面上,竟有一只小船,早已准备停当,霸王翻身下马,快走几步,正欲呼喊身后的部下,却发现身后早已空無一人。“霸王,江东子弟十万,多有才俊,定能助您东山再起,请霸王上船。”老人揖手说道。可他看着身后,却再也不愿向船迈出一步,他心中充满惭愧,当年江东弟子八千人随我渡江,如今无一生还,我将以何颜面面对江东父老!“这是我的乌骓马,便赠与你了,此马日行千里……”,“可是霸王……”,“不要再说了,走!”他拔出佩剑,回身看着绝尘而来的汉军,看着他们手上锋利的马槊,指着汉军都尉便道,“你是我的故人啊,我的头,你拿去领赏吧!”说罢,转身面向乌江,颈项上的血液喷涌而出,他慢慢倒下,单膝跪地,手中紧握利剑,面对着滚滚江水,面对魂牵梦绕的江东大地。
朔风又起,残破的征袍在风中飘扬起来,但怎么看,那都像一面旗帜,那旗帜,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凌云壮志,有“时不利兮骓不逝”的悲壮迷茫,有“天要亡我非战之罪”的无奈与叹息,亦有愿与虞姬相伴一生的侠骨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