钛艺
老人靠咀嚼回忆为生。虽然这句话暗含讽刺的意味,但他觉得很贴切。自从人类开始在大脑中安装记忆辅助器——一种芯片类型的装置,可以帮助人们存储大量知识和清晰记住过去——老人回忆起过去就更加简单了。
每天,老人都从清晰的梦境中醒来。梦里的自己总是那么年轻,那时既有开心的事情,也有难过到哭湿枕头的事情。重回现实后,房間里轻微但确凿无疑的酸臭味时刻提醒着他——他已步入老年。不过,老人并不抗拒死亡。或者说,活到如今的他就是在努力迎接终点的到来——如果能见到她,也不是什么坏事。
每个醒来的早晨,老人的心情都有点糟糕。大概是由于低血糖,他想。于是他坐起身来,为自己准备早餐。在厨房里煎鸡蛋和培根,中间夹上芝士片,放到切好的全麦面包片上,再放上点生菜叶,用另一片面包片夹好,拿厨房里最锋利的刀沿对角线切下去,美味的三明治就做好了。这是老人在年轻时学到的厨艺,由于一直很喜欢三明治的香味,即使没有记忆辅助器,做起来也全无问题。
吃完后,之前的阴郁心情一扫而空。老人戴上眼镜,在卫生间一边打理自己的胡子,一边考虑要不要去自家饭店帮忙。性格温顺的儿子和泼辣能干的儿媳已经撑起了饭店的全部营生,不去帮忙也没关系。不过,独处本就寂寞,去帮忙还能看看孙儿、孙女。
老人的饭店就开在港湾里。他到店里的时候接近正午,这是一天里倒数第二忙的时段。最忙的时段要数夜晚,渔夫和旅客都在店里吵吵嚷嚷,咕咚咕咚往胃里灌着希腊产的葡萄酒。店里提供当天从渔夫那里购置的新鲜食材,肉质鲜嫩的白肉鱼和烤完香气四溢的生蚝是店中的招牌美食,炭火上食材的香味令旅客和流浪猫垂涎三尺。老人跟儿子、儿媳打过招呼,偷偷塞给孙儿、孙女各两块糖,小声嘱咐他们吃完饭后才能吃。孩子的小脸上笑开了花,但儿媳忍不住又对老人宠溺孩子的行为碎碎念。老人宽容地笑着,然后去帮忙端菜,收拾用餐后的木桌。旅客有时会在餐盘下放几欧元小费,老人就会收起来交给儿子或儿媳。
通过记忆辅助器,老人能讲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语,但他故意带着蹩脚的希腊口音安抚客人。
“时间够长才能带来好味道。”他总是面带微笑。
客人们不便再次催促。当他们吃到烤白肉鱼或者鱿鱼沙拉时就会觉得自己没有白等,明明等了这么久,一旦吃到嘴里就觉得非常值得,甚至给小费的旅客都变多了,而老人绝不忘记向他们道谢。
以前,这些事情都由她来操持。现如今,自己却做起了她的工作。
一口气忙到下午三点,老人觉得腰有些难受,于是倚着门廊,眺望港湾的海。渔船随着蓝色的波浪有节奏地起伏,令人睡意连连。打个盹吧,老人不再与习惯对抗,静静地沉入短暂的梦乡。老人梦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他被父母带去雅典的医院,向医生咨询记忆辅助器的情况。医生慢条斯理地解释那革命性的发明。通过纳米技术制作的记忆辅助器比米粒还小,可以利用一种很像冰锥的医疗器械,从人的眼窝伸入,将记忆辅助器贴在大脑的额叶处。这种无创的手术非常简单,风险几近于无。这个记忆辅助器会随注意力的强度自动工作,若是用户认真读书,书的内容就会被非常牢靠地存储在记忆辅助器中;如果只是随意浏览,那么记忆辅助器就不会起作用。
该装置最初是为治疗阿兹海默症而被开发,但阿兹海默症带来的不仅仅是记忆力的衰退,还有整体思维能力的下降,可记忆辅助器并不能提高人的思维能力。
谁都没想到,这个本来没达到治疗目的的记忆辅助器,竟然彻底改变了人类社会。
此后,记忆力好的人不再具有社会竞争的优势,只要稍微认真去看书,一个12岁的孩童可以用一年时间“记住”大学和研究生阶段的所有知识。由于效果显著而被大量开发,这一装置的成本大大降低,很多国家甚至大力补贴幼儿的记忆辅助器植入。
结果人类的教育方式被彻底改变。本来,人类实现教育的手段是强记时配合深度理解,在这个过程中锻炼出抽象的思维能力。现在记忆力的限制已经消失,大部分国家的教育方式开始全面转向思维能力的提高。一个大学生毕业前可以轻松达到此前一个研究生的研究水平,甚至得到数个不同学科的学位证也成为起码的要求。记忆能力差异所造成的鸿沟被技术填平,人类的科技突破了此前的瓶颈——赤道上拔地而起的巴别塔连到了同步卫星,人们在月球上开采氦矿用于核聚变,甚至搭建阿库别瑞曲率引擎来进行深空探索的讨论也日渐热烈??
介绍完毕后,医生向那时的他笑笑,满怀期待地问:“如果有了很强的记忆力,你未来打算做什么啊?”
“开个饭店。”他的眼中闪着光芒。
即使有了记忆辅助器,科技飞速进步,不变的依然不变。人类还是人类,并没有变成什么更文明的物种。想到这里,老人感到一阵忧郁。
没吃午饭的老人觉得有些饿了,于是去厨房准备晚餐。远眺山脚,老人可以看到无数艘挂着帆的小船正回到港中,就像归巢的倦鸟。这时,脑中某块区域仿佛被这奇妙的光线刺穿,他想起了她。
他想起年轻时,他和她一起去奥斯陆的蒙克博物馆的情形。年轻气盛的他只知道《呐喊》这幅画想表达画家爱德华·蒙克心中无法遏制的恐怖与绝望,但他其实无法从中体会,他甚至学习画中人的动作,捂着自己的两腮,张着嘴跟她开玩笑。那时她宽容地看着他,脸上挂着微妙的笑容,记忆辅助器使这一切异常鲜活,让他莫名羞愧。现在的他不禁对那时的自己发出哂笑——自己曾经多么荒唐无知啊!
过了一段时间,画中振聋发聩到寂静无声的恐怖慢慢袭来,他开始自认为能够理解而立之年、在世纪之末画出《呐喊》的蒙克。再后来,画中场景就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城墙向他压来。他屡屡因为战栗而动弹不得,画中诡谲的色调引起他对夕阳的恐惧。犹如一道诅咒,每天黄昏时分,记忆辅助器就会令他想起这幅画的一切细节,不管是那座桥,还是那人的线条,抑或身后的夕阳,然后他会不可避免地想起她。过去每当记起这幅画,他就会抱怨这记忆辅助器,而她会用小巧的手按着他的脑袋,带着微笑宽慰他。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撒娇的孩子,但在她面前,他乐得如此。
年轻时,父母希望他成为工程师,但他独爱研究菜谱,还有诗歌——不管是泰戈尔还是普希金,抑或叶慈,他都照单全收。他和她在游客很少的沙滩上散步,当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时,他便为她背诵那些先贤的诗歌。只有在这时,他才由衷觉得记忆辅助器是个好东西。
婚后,两人一起开了饭店。这个岛并不大,游客也比不上米克诺斯岛和圣托里尼岛上的多,但在旅游的旺季,旅店和饭店也是爆满。操着德国和英国口音的旅客背着包,头上戴着旅行帽和大大的墨镜,在热闹的饭店里和本地人一起跳着佐巴舞。开店之后,他每晚都用記忆辅助器来回忆饭店里的情形,为菜品的口味打分,思考如何改良。而她承担起服务员的职责,帮助顾客点单,把做好的饭菜端到顾客面前,另外安抚那些等得急躁的顾客。
“时间够长才能带来好味道。”她用带有希腊口音的英语安抚客人。语调中奇妙的余韵不仅让顾客放弃了催促,也使他频频回头。看着爱人在餐桌间穿梭的身姿,他觉得美极了。
太阳落山前的一段时间,港湾更加热闹。渔船满载战利品归来,渔夫身上的鱼腥味让港口的猫们坐立不安。从沙滩过来的游客也加入了热闹的聚会。店里的人越来越多,不过两人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工作。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她已经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把客人下单的饭菜做好,记忆辅助器也帮她精准地记住了客人的点单。
店里打烊后,他们会去沙滩散步。下半夜里海风习习,白天的热度彻底褪去。天空那么通透,以至于银河历历在目。温柔的月不时藏到薄云的后面。两人躺在沙滩上,看着壮美的星河。有什么无法言说的情绪打动着彼此。他侧过脸去看着她,她的眸中清晰地映着星光,淘气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把他俘获。真想一直拥有她,直到地老天荒。于是他紧紧地抱住她,一言不发,体味着她在自己生命中的分量。这古罗马帝国的内海,景色如故,如诗如画,但只要她在身旁,风景再美,他也会视而不见。
在这片永恒之海,他收获了琥珀般的记忆。后来,他们有了一个男孩。他们并不想把什么强加给孩子,只要他像岛上的橄榄树般自由生长便好。安装记忆辅助器已经成为义务教育的一部分,所以男孩也在小时候做了这个简单的手术。反正安装记忆辅助器也没有什么坏处,他想。
到了店里之后,男孩会和港口里的其他孩子出去玩,去临近的沙滩上捡贝壳,或者去追对这些孩子不耐烦的猫咪们。而他俩一如既往地操持店里的事情。那段时间,他染上了烟瘾,休息时他会一支接一支地抽。有时,他还会在夜里陪客人喝得酩酊大醉。结果,为了他的健康问题,两人大吵了一架。
“变成烟囱和酒鬼很有趣吗?”那天他切实感受到了女人的恐怖。
对她而言,自甘堕落是不可接受的。为此,她离开了他,躲回了父母的家里。他赌气一般地不去找她。他告诉自己,就算她不在,自己也能过下去。他咬着牙,在繁忙的店里苦苦支撑。他要做饭,又要帮客人下单,还要端菜送过去,客人离开后还要擦桌子。他忙得晕头转向,不由得大动肝火,赌气咒骂着她,发誓再也不要见到她。
然而,每个要与夕阳独处的时刻,他心里却难过得要命。这时,他不再想念烟草的香味,脑海里满满的都是她。他想念被她的小手抚摸着脑袋的感觉,一阵软弱与懊悔涌现。他扛了接近半个月,终究还是抛下了所谓的自尊,跑去岳父母那里,请求她回来。
那天下着大雨,他就站在外面淋着雨。最终她相信了他的诺言,也原谅了他。就像老电影里的经典情节。她回来了,然后两人携手走过了半个多世纪,一起度过风和日丽与风风雨雨。可现在,她已经不在了。
时光最终会磨损世间的一切,包括他们的身体。终于有一天,在亲友的悼念中,在大家抛下那些白色的百合、玫瑰、康乃馨和马蹄莲后,她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记忆辅助器使他沉溺于最后的送别。她最后安详的面容,还有人们试图宽慰刚成为稣夫的自己。在醒来的第二天,意识到双人床的这头不再有她的温煦时,他就像初生时那样号啕大哭,哭到自己的肺都剧烈地抽搐起来。
那段时间,他打算摘除记忆辅助器,但医生摇摇头,表示有很多人在摘除记忆辅助器后产生了与脑前额叶切除手术类似的状况,丢失了很大一部分性格,变得沉默寡言,如行尸走肉一般,所以记忆辅助器摘除手术是被禁止的。
此时此刻,夕阳的光芒掐住了他的脖子,使他呼吸不畅。他不得不挣扎着站起身来,整个人面朝下栽到床上,这样就看不到夕阳了。
老人再次醒来时已是凌晨。夕阳已经不再打扰他,举目望去满是与寂静呼应的黑暗。他知道下半夜很有可能睡不着了,于是下了床。出门转转吧,老人想道。
老人沿着山路向下走,来到曾经和她散步的沙滩。他穿过沙滩外竖起的矮墙和门廊,走了进去。老人看了看在星光下波光粼粼的海,突然想去游泳。他脱掉了衣服,一丝不挂,走到海边用手往身上撩着海水。等身体适应了水中温度,他便向远处游去。游到古代沉船那里,他看到海面上有很多条翻车鲀翻倒身体,伴着明亮的月色,闪着微微的光芒。它们的学名是“M ola mola”,西班牙语的意思是“石磨”,在阳光下,它们的确就像磨子一般。但在夜里,他用记忆辅助器调出法国人对它们的称呼——月光鱼。这些温顺笨拙的鱼漂在海面上,俨然被月神祝福的模样。
我会不会被阿忒弥斯女神祝福呢?他想着。于是,他学着这些鱼的样子,不再划水,而是面朝上漂在水中。不知为何,温暖的海水带来了睡意。但他睁着眼,看着天上的月。不经意间,他用记忆辅助器调出了自己年轻时看过的法语词汇——Le Petit Bonheur,是指“小小的幸福”。如果成为月光鱼的话,会不会就变得幸福呢?他想着。
之后,他的心里没有再思考任何事情,记忆辅助器没有来捣乱,没有蒙克的画,没有饭店,也没有她。他就在那里漂着,宛如一条月光鱼。
突然,老人的记忆辅助器里传出了歌声。歌声是贝多芬《d小调第九交响曲》中的《欢乐颂》。年轻时他和她曾到雅典游玩,被一名开音响店的朋友邀请到店里。店主用SAC D机从头播放卡拉扬在1962年指挥的《d小调第九交响曲》,SACD机连着德国蜚声的Gaudi音箱,气势磅礴的音乐慢慢充斥在店里的每一个角落。
店主介绍说,这部交响乐是卡拉扬在柏林耶稣基督大教堂指挥柏林爱乐乐团和维也纳歌唱家合唱团的作品,并由D G唱片公司于1963年发行。后来在2003年又制成SA C D碟片销售。虽然伯恩斯坦和富特文格勒对贝多芬的演绎各有特色,但这个版本的交响曲还是被视为史上最杰出的《d小调第九交响曲》。这部交响曲也是贝多芬音乐创作生涯的巅峰之作,是对其命运坎坷却始终不屈的一生的总结。第四乐章中加入了大型合唱,就是以德国诗人席勒的《欢乐颂》为歌词谱写的乐曲。
听到《欢乐颂》的部分时,店中鸦雀无声。徐徐引入的木管结束了序奏的刚毅,庄严辉煌的男声带来了快乐的气息。突然,他感觉自己的眼前出现了光芒。那光芒与此生常见的太阳的光辉截然不同,但他不知道究竟不同在哪里。如今,成为老人的他,终于知道了这光芒来自何处。
这种既炽烈又温煦的光芒,是太阳初升时带来的。万物都感受到这光芒,生命力便源源不断地绽放出来。世间的一切都打着自己的节拍,向着这光芒发出了歌声。这歌声触发了记忆辅助器,于是老人的一生像走马灯一般出现在眼前。他看到时间一点一点剥夺了自己的活力,身体垂垂老矣,健康大不如前。那些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像潮水一般,来到自己的身边,又再度离开。但生命的内核还完美地保存在老人的体内。这内核不是由活力构成,也与身边的人无关。它是由一切构成“自己”这个存在的过往组成。这些过往无不渴望着生命的温煦,无不炽烈地追求着快乐。
对,这就是那道光芒的本质。
“Freude!Freude!”老人合着从记忆辅助器里传来的歌声,用德语呼唤着欢乐。铿锵有力的歌声让那初升太阳的光芒更加刺眼,海浪的声音在老人身旁激荡着。回顾自己这平凡的一生,他确信自己一直在爱着别人,也一直被别人爱着,大家一同热爱着生命。于是在风平浪静的过往里,每天都有小小幸福的踪影。虽然它们很小,平时根本察觉不到,但正是它们的存在,生命才真正是温煦的,是值得被追求的。
如果这样的一生都不能宣称是幸福的,那么世界上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幸福。老人静静地想着。于是他闭上眼,在沉船的旁边做了一个明媚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