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4月4日上映以来,《暴裂无声》的豆瓣评分不断飙升,从最开始的7.2分到后来的8.3分,它无疑成为刚刚过去的清明档最冷冽、最生猛,甚至最恐怖的作品。
暴裂无声,什么在暴裂?为什么会无声?这是《暴裂无声》抛给观众的问题。仅就这种问题意识,它就足以抛离那些无病呻吟的国产电影十万个身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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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裂无声》讲了一个极具突破性的好故事。
一个丢了儿子的底层矿工;一个心狠手辣的煤老板,还有一个明哲保身的中产律师。三个不同的阶层,因为一件血案纠缠在一起,忘了善恶,只有自私的人性。
这个中国犯罪故事让我想起韩国导演罗宏镇的《黄海》,生猛而决绝。它完全当得起独立影评人木卫二评论韩国犯罪类电影的这句评语:暴烈之时火花迸裂,温柔之处情义不减。
《暴裂无声》有一个好导演。
忻钰坤的前一部作品《心迷宫》在2014年曾参加FIRST青年电影展,并拿到了当年影展的最佳剧情长片与最佳导演奖,而且这部电影在行业内外叫好声都比较高,豆瓣评分8.6。除了奖项的肯定外,170万小成本制作的《心迷宫》在投入电影市场后,收获了1066万票房,算是以小博大的成功案例。在电影多线叙述的结构中,忻钰坤讲故事的才华得到了肯定,也让人看到他拥有掌控电影节奏与结构的能力。也许更为重要的是,他不同于其他许多年轻独立导演,表现出了在商业类型片上的潜质。
《暴裂无声》是忻钰坤独立执导的第二部长片。“一定要有好的故事,然后还要做风格和技术上的革新”,导演忻钰坤这么阐述自己的电影观。
电影毕竟是需要资本来支撑的一门艺术,其实单论制作水准,仅花了170万的《心迷宫》在很多地方都是不够好的,包括演员的表演都有明显的问题。而有了前作做对比,看《暴裂无声》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感叹年轻导演有钱了真好,整个制作的规格提升之后,无论摄影、美术还是音乐音效,可谓全面升级,在视听语言的表现上更能看出忻钰坤导演的构思想法和表达能力。
如果说《心迷宫》看到更多的是忻钰坤导演在商业上潜力的话,那么《暴裂无声》无疑体现出他对于中等制作成本电影的掌控力。说得通俗点,就是这位从小成本独立制作走出来的潜力新导演,如今有钱了,他和他的团队把钱花得还不错,展现出了一种令人欣喜的成长性。
不过,好故事与好导演的组合并没有给我带来好心情。
牧羊的孩子驱赶着羊群,却不知道有双眼睛正在望向自己。被恶人盯上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就像污水旁的死鸟、案板上的羊肉,注定了被宰割的命运。
这是我看完《暴裂无声》回顾片头时,脑海里浮现出的首个画面,走出影院,依然感觉有一股愤懑的情绪无处释放。
影片中姜武饰演的昌万年表面上看是捐助贫困小学的慈善企业家,实则是养着黑社会、手染鲜血的掠杀者。狮子一样的凶心,让他把吃羊作为自己的乐趣。而张保民就是那只羊,处在食物链的最底端,等待被吃、无处发声。律师徐文杰夹在中间,兔子般怯懦,知道不该吃,但为了自己的利益仍然要吃。食物链顶层的贪婪与欲望,在影片中随处可见。不论是大口大口地吃羊肉、西红柿,还是形似山洞的拱形包间,以及办公室里满屋子的动物标本与弓箭,都彰显着昌万年血淋淋的原始欲望。
我们看到三个背景完全不同的人会纠缠在一起,穿成一条看得见的食物链。同时,西北大山的苍茫感,让整部影片从始至终都蒙着一层压抑的基调。山是厚重的、沉默的,它可以埋藏罪恶,也可以压制弱者。当哑巴张保民在大山中奔走、找不到孩子的时候,那种想喊却喊不出的无力感就会加倍。
张保民是谷丰村的“异类”。他是村里唯一一个拒绝在土地征用补偿协议上签字的人,可以说是拒绝参与“吃羊”游戏的人,但巧合又荒诞的是,最终被卷入“吃羊”机器、成为上层欲望牺牲品的人,偏偏是他。为反抗,他只有一双拳头,但打来打去全是徒劳。身在底层,连暴力都是绝望的。
《暴裂无声》是一部信息量极大且运动镜头极多的电影。台词极简,一切用镜头叙事,有大量三个男人之间的平行剪辑,这对习惯了口水话和PPT般固定摄影的观众而言有一定挑战,但这才是电影的真正魅力。
略感可惜的是,忻钰坤并没有很完美的处理好剧情和人物之间的这种平衡,这点在姜武饰演的矿老板这个角色的塑造上表现的很明显。在前半段,姜武饰演的矿老板可以视为片中最大反派,横行无阻,马仔也是前呼后拥一大群,为了矿产敲诈勒索其他人,整个给人的感觉是非常蛮横霸道的。而进入后半段,当矿老板为了自救,带着律师一起去见矿工,他前呼后拥的马仔们突然都不见了。在变成三人三角的对手戏后,更是感觉这个人完全就垮了,而电影对此缺乏合理解释。
映后见面会上忻钰坤说,姜武这个角色的前高后低是因为孩子的失踪跟自己有关,他心虚了,没人跟着他也是因为他怕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不过即便主创的解释合情合理,在影像上,还是缺乏了对于姜武这种心态的直接表现,并且在悬念答案被完全后置的情况下,不少观众可能也难以联想到人物的这层动机。而电影这样拍,实际上也打破了创作者与观众之间建立的一种共识,某些细节上的处理感觉更像是主创为了人物关系的平衡,而刻意对某个角色做了削弱。
《暴裂无声》的结构很复杂,甚至是过于复杂,就像是体操或者跳水的高难度动作,很难做到尽善尽美。
前半段剧情三个主角还属于分开放线的阶段,主线是矿工找孩子,副线是矿老板横行霸道巧取豪夺他人财产,律师因为帮矿老板做法律顾问打官司加入到这个故事中。电影延伸到后半段,律师也丢了孩子,又与同样丢了孩子的矿工联系上了,三条线开始逐渐收拢。我很喜欢叙事在结构上对于悬念的塑造,以及它逐步释放悬疑的过程,而且整个灰暗的基调中透着股冰冷原始的狠劲,很好看。不过具体到人物这几条线,律师这个角色在人物塑造上缺失了太多背景铺层,矿老板又如前所述在后半段有被刻意削弱的感觉,因此电影只是在三个主角的人物关系上被做成了等边三角,而结构上没有很好匹配这样的对等关系。
从观影效果来说,这是一部很完整的悬疑片,当然个人感觉在大山崩塌处结束会更为干净利落,片尾刻意揭秘的那几个画面完全属于画蛇添足。当然,这也许是为了让影片的气质不至于过于绝望。
《低俗小说》的结尾处,朱尔斯拿枪对着罗斯说自己放他走的原因:“你是弱者,我是恶人。但我很努力想当慈悲的牧羊人。”因为朱尔斯想当好人,罗斯捡回一条命。因为徐文杰自私地选择维护自己的利益,所以张保民永远看不到找到儿子的希望。可悲的不是恶人如何选择,而是选择权,掌握在恶人手中。
当徐文杰说“没了”的时候,我坐在电影院,跟着他一起失声了。每个人都会面临选择,当自己有选择权的时候,谁又能保证不会和律师一样充当恶人,并且失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