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旺
董越导演
“我有一种明显的感觉,就是说你在回避什么,你到底在回避什么呢?”《时代人物》记者问道。
董越一反常态的言辞谨慎,情绪有点激动,补充采访从连续不断的文字沟通突然变成了语音交流。生长于山东的董越,天生北人南相,一副白面书生的面相,加上脸上架着的一副黑色边框眼镜,温文尔雅的气质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像是一名内地导演,倒是像一名香港导演。
在第30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上。由董越导演的影片《暴雪将至》同时斩获了最佳艺术贡献和最佳男演员两项大奖。在伊朗评委宣读完最佳艺术贡献奖获奖人名单之后,董越和身边的人握了握手,理了理衣服,款款地走上台,他双手捧着奖杯,按惯例念了一连串的感谢名单,尽管因为紧张,他用手捂了捂胸口,说话的声音甚至都有些颤抖,但仍几乎一个字不落地念完了制片人、合作伙伴、家人的名字。甚至还不忘感谢电影的拍摄地湖南衡阳。
影片《暴雪将至》讲述了上世纪90年代的某湖南小城厂区发生了连环杀人案,一具具女尸的出现,让破案变得迫在眉睫,工厂保卫科科长“神探”余国伟,因为经常协助警方办案,日子久了,就想真正成为一名警察,破案立功,对于他来说就是一条捷径。
而在破案过程中,余国伟一度无限接近真凶,却差之毫厘,结果还意外地送上了自己最亲的徒弟的性命。于是,他产生了更加疯狂的想法,他为向往平淡生活的发廊女燕子盘下了一家理发店,后者则成为余国伟破案之外生活的承载者。但燕子无意间看到了余国伟的笔记本,瞬间便崩溃了,两人的爱情,走向了悲剧性的结局。
但为了破案的执念,余国伟什么都不顾了,他找到了自己想找的嫌犯,带着绝望和愤怒,把人打了个半死,最终锒铛入狱,最荒诞的是,当他十年后出狱时,他得知自己抓到的并不是真凶,因为执念,他失去了爱人,失去了自己原有的人生轨迹,失去的不只是十年,这则是将影片上升到了另一个层面。
很多人看完《暴雪将至》,心里想的更多的其實不会是余国伟破案的过程,也不是他和燕子的爱情故事,而是普通人在特定时代命运的不可测。电影中的时代背景,正是上世纪90年代末的下岗大潮,数千万国企工人下岗,有的人不仅丢掉了饭碗,更迷失了人生。集体的恐慌,造成了个人的焦虑。有的人焦虑,成了杀人犯。余国伟焦虑,成了多余的人。
在大变革的时代,难免有普通人的命运随之剧变。这也是《暴雪将至》最惊艳的地方。与其将余国伟的行为归结为对于权力地位的野心,倒不如说他太渴望找到个人的存在感。他渴望自己受人尊重,所以,他希望通过破案立功成为警察,改变自己的身份。这个有点儿荒诞色彩的悲剧,是余国伟造成的,但更是时代造成的。
影片在国内上映的时候,影评人李霁琛在看完影片之后,给予了非常高的赞誉:这是一部很特别的犯罪片,这部电影让我看到了中国电影的新生力量,中国的年轻导演,不但有想法,更具有执行力,董越导演不只能创作出很不错的剧本,更是对视听语言有着纯熟的掌握,并且摸索出了自己的影像风格。有这样的年轻导演在,中国电影就有希望变得更好。
提起董越这个名字,在东京国际电影节获奖而一鸣惊人之前,在圈内就连一些资深电影人对他也知之甚少,而在电影圈之外甚至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百度百科的资料里显示,他仅仅只在一部名为《伟大的伟》的公路片中担当过摄影,除此之外,外界对他一无所知。
尽管不太愿意向外界提及,但不可否认的是,董越出生在山东威海,父亲是戏曲导演,母亲是普通工人。子承父业在中国演艺圈十分常见,陈凯歌的父亲是陈怀皑,陈佩斯的父亲是陈强,英达的父亲是英若诚,从事文艺创作的父亲,也是在潜移默化间影响了董越。
虽然自己的家庭并不是电影描述的那个群体中的一员,但在董越整个成长过程中,他都从年长者或者是家里的成年人那里听到关于这个群体的探讨。“我发现很多时候这些讨论是围绕着身份进行的,例如去谈论某一个人的命运,谈论某一个人的生存状况,实际上都是跟体制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关系。”
董越大学专业学的是影视节目制作。2003年他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的研究生,毕业后,董越以摄影师的身份拍过几部不成功的电影。董越回忆那是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候。“我做摄影师的时候,合作的导演实在让我感到失望,其人文素养的缺失程度令^不解。与其这样我还不如放弃这一切,踏踏实实地想想我该做些什么,远离那些乏味无聊、虚荣脆弱的人。”
2010年董越带着失望的情绪以及迫于生存的压力投身广告行业,但在他看来,那时候拍的那些广告甚至都不是表达,跟真正意义上的电影有着天壤之别的差距。“广告不能让人发挥最大的想象力,电影则在这方面要充分得多,它会把你自己表达的欲望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其他的工作没法跟这个相比。”
在广告行业挣扎三年之后。董越折返电影行业。“为什么电影这么吸引我,就是无论我看电影,还是我写电影剧本,都会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这是在现实当中没有办法去体会到的。所以那个体验感和现实当中是完全不同的,当时,我并不了解是为什么,后来因为我读了一些哲学类的书才渐渐明白,往往是在虚构的世界里才能找到现实当中无法触及的东西,这个过程对我来说是很迷人的。”
董越导演
《暴雪将至》剧照
生活中,大多数人看电影会很直观地觉得电影是假象,但是董越却会不自觉地当真,在拍电影时他甚至会把他电影里的世界当真实世界。“这种体验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是我人生体验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也是让我对电影欲罢不能的主要原因。”
2013年。董越机缘巧合看到一篇关于西北能源小城慢慢变成空城的报道,那个能源小城在上世纪90年代开始走向衰落,现在已经完全变成空城了'城里只有老人和狗。这套照片里有一种时间慢慢消逝的感觉,像电影里感受的东西,这种东西瞬间击中了摄影师出身,职业敏感性极强的董越。
基于甘肃白银连环杀人案。董越开始了《暴雪将至》剧本的创作。2013年他写了第一版大纲,2014年停了一年,2015年完成了剧本,也是在同一年董越无意中看到了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征集剧本的消息,他把耗时两年多完成的《暴雪将至》剧本通过Email发过去了,很快,董越就收到了邀请他参加电影展内部竞选的通知。
在董越收到邀请去西宁的同时,另外一位年轻的电影人肖乾操几乎同一时间也来到了西宁。
相比董越的籍籍无名。肖乾操当时在圈内已经小有名气。他曾参与过第64届柏林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熊奖获奖影片《白日焰火》的拍摄和制片工作,2015年,肖乾操还与主持人何炅合作参与了一部票房颇高的青春片《栀子花开》的制作。做完这两部片子之后,肖乾操踌躇满志,雄心勃勃,他想找人合作一部能够成为当下优秀国产电影范本的电影。
在2015年第九届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的创作会上。肖乾操见到了参加电影展内部竞选终选的七个项目创作人,他们中的一位就是董越。当董越在现场去陈述《暴雪将至》的故事梗概的时候,一下子就打动了同为大厂子弟的肖乾操。董越描述的上世纪90年代厂子里的人和大厂的氛围,以及人们生活在大厂的状态,唤醒了肖乾操深刻的个人情愫和大厂记忆。
在眼光老辣的肖乾操看来,《暴雪将至》这个剧本有可能性做成品质、商业和个人表达都兼顾的一个成功项目。陈述结束后,肖乾操主动邀请董越跟他一块儿沟通电影的可操作性,两人就此因为《暴雪将至》结下了不解之缘。
后来,两人回忆当初彼此“看对眼”的理由。“董导在我心中最大的长处在于他对文本的创造,我认为他作品的文学性和文本层面的艺术性恰恰是他作为导演身上最突出的一点,也是我最看重的,国内这个行业的一些领军人物也认为这种类型的电影文本难度是非常超乎想象的。”肖乾操说。而在董越看来,肖乾操是一个在外部事物的操作上能力特别强的人,甚至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
董越与肖乾操
关于电影剧本。董越把男主角余国伟的身份设定为工人出身的保卫干事,男主角的社会地位极具中国特色,他在夹层当中的生存状态和社会地位,注定了他要逐步建构着自己的欲望,整个故事中人物和人物之间有更多的联想和想象空间,肖乾操称赞这一设定为“非常罕见的和聪明的角度”。更是一个“伟大的精巧”。
“我想写一个中国的故事,主人公的欲望时代真相符合中国社会的特点,余国伟是那个阶层的代表,那时候有很多这样试图改变自己身份的底层小人物,他们着迷自己拥有的一点小权力。并对更大的权力抱有幻想。”董越说。
体制对人性产生影响的问题,一直都是董越从小到大整个成长过程中挥之不去的东西。“对我来说,我觉得它不仅仅是影响着中国人的存在,甚至潜入到意识的每一个层面,‘体制甚至在解构着中国的老百姓,成为他们魂牵梦绕的一个东西,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特别能体现中国人对于身份的焦虑的那种心态。”董越强调。
做完剧本大纲之后。董越对于故事发生地模糊的设定,反倒让自己犯了难。就在这个时候,董越正好结识了肖乾操,肖乾操非常喜欢上世纪90年代的时代氛围,肖乾操提到他从小就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也就是在电影后来的拍摄地衡阳,他问董越有没有兴趣到他的老家去看一看。“那个地方就是我描写的那种感觉。他后来也给我讲述了一些在大厂里发生的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对那个地方很有感情,他也很有热情地邀请我去他的老家看一下,我們于是约定去肖乾操的老家看一看。”
在看景的过程中,董越惊奇地发现衡阳那个地方非常的特别,它是中南地区老牌的工业城市,跟剧本里写的那个故事的发生地非常吻合。“南方的环境那个季节就会特别阴郁,我觉得这种氛围中就会有令^不安的东西在里面,更重要的是在湖南拍摄是和其他同类题材影片的拍摄环境拉开距离的非常好的方式。”看景结束,董越和团队决定把电影的拍摄地放在湖南衡阳。
随着男主角的身份设定和故事发生地问题的解决,紧接着,电影团队面临着最重要的两个问题,即导演和演员的选择。
在肖乾操看来。导演的选择是一个双向问题。首先,新人导演最大的、唯一的砝码,就是他的才华以及形成的作品。“这不是简单来说,我是怎么考量的,要不要起用这样的新人导演的问题,而是董越为电影付出这么多年的心血、时间、经历,电影其实就相当于他近期整个艺术生命一样,董越也是不会轻易交给别人的。”
其次,董越非常清晰的知道电影想要呈现什么样的效果。“虽然第一次当导演,但是因为他在这个行业做了很久,虽然不是导演的岗位,但他非常熟悉剧组的工作流程和环境,这样带来的好处是董越非常明白和笃定电影想要呈现出什么气质。”
导演的问题敲定之后,电影团队要解决的变成了演员选择的问题。
董越与肖乾操
董越和肖乾操一致认为,《暴雪将至》男主角余国伟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这部戏的成败实际上是取决于男一号请谁来了。为此他们准备了两套方案。一个预算是比较低的,另外一个预算就是最终的那个预算。
在挑演员之前,董越和肖乾操团队希望把这个项目打磨的更加完整,更加具备吸引力,为此他们的电影团队经历了长期的现场看景和剧本的修改。“我们要争取更好的演员来演,但是即便那些明星大腕不来,我们也有演技好但是名气小一点的演员来演,大概是这样一个状态。”肖乾操回忆。
2016年董越和肖乾操电影团队很幸运通过了中国电影基金会吴天明青年电影专项基金到法国戛纳做项目推介,这个基金旨在为国内青年电影人开拓眼界,了解国际电影市场的最新动态,培养具有国际视野的职业电影人。而在戛纳。《暴雪将至》项目得到了很好的推介。
从戛纳回国之后,选择明星大腕级别的演员毫无疑问变得容易起来,比如像邀请段奕宏和江一燕这样的演员。当电影团队联系到两人时。段奕宏和江一燕这两个演员对《暴雪将至》这部电影都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得知段奕宏能来,董越喜出望外,“每每想到一入行就能跟段奕宏这样的好演员一起合作、金马奖美术指导鼎力支持,有品质的投资方的信任,我就乐不可支,有时夜里睡觉都能笑出声来。”
段奕宏的演技好,是公认的事情。2017年上半年的《非凡任务》《记忆大师》,都让观众看到了他在犯罪片中塑造角色的能力。
在董越看来,“段奕宏有点不可思议,他是纯正的体验派演员,他需要生活在那个情境里去,他需要相信他眼前的世界是真的,因此他对戏的方方面面要求非常高,他需要相信他饰演的角色在每一分每一秒做出的都是符合人物逻辑的行为。”
但董越似乎高兴的有点太早,他没有预料到因为自己的明白和笃定,让他在片场因为一些戏的处理跟段奕宏发生过激烈的争吵,董越一度很担心是不是从此就跟段奕宏做不了正常的朋友。为此董越也有过不安,因为他很珍惜跟演员这种心灵上的默契和情感的东西。
因为明白和笃定电影要呈现出的气质,但是笃定感又是很难去和剧组里的每一个人分享,所以在实际工作中,董越的这种笃定感也带来很多人的误解,甚至是一些相对重要岗位的人的误解,但是他从来没有妥协过。“拍片的时候发过脾气,那种感觉很糟糕,事后既内疚又疲惫,想起来,工作人员都是来捧场、来捧我的,我因为对方的一点小失误就情绪失控。我的问题更严重。”董越说。
在肖乾操看来。董越是从来不会为人际关系去妥协。他自己是一个想要达到艺术成功的导演。“杜月笙说的嘛,人生有三碗面很难吃,人面,情面,场面。但是这三碗面董越一碗都不吃。哪碗面都不如董越心中电影本身的品质。”
最终,经过电影团队不懈的努力,花费了巨大财力、物力、人力的电影《暴雪将至》呈现出了极高的工业水准,因此在东京国际电影节上《暴雪将至》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东京电影节能给奖,我觉得更多的是一种鼓励,特别是像董越导演,他作为新导演,能获得这样的鼓励,我觉得对他以后的电影生涯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开始。对于段奕宏来说,他一直都是公认的国内的中坚实力派演员。通过这部电影,他的演技达到了能跟世界优秀演员来竞争的一个状态。”肖乾操说道。
在第30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上,由董越导演的影片《暴雪将至》同时斩获了最佳艺术贡献和最佳男演员两项大奖。
尽管《暴雪将至》在第30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上捧得了最佳男演员和最佳艺术贡献两项大奖,但在获奖之后在国内上映时,2715万的票房成绩在火爆的中国电影市场并不算理想。
有观众甚至跑到董越微博下留言:“看完《暴雪将至》出来,听见前面一个女生在对着男友嘶吼:你脑子进水啊!现实生活还不够惨吗?要来这里感受悲惨!一边吼一边捶男友的小胸胸……气死我了!紧接着又是一声吼!吓得我可乐都要掉了……”对此导演董越的回答只有四个字:无言以对。
“对于票房这件事,我其实是比较困惑的。”《暴雪将至》下映一个月之后。導演董越仍一头雾水。但作为制片人肖乾操似乎很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一方面,整体的十一月档期有点偏冷,实际上2017年整体上国产电影的形势其实不是太乐观,这是一个大环境。另一方面,《暴雪将至》相对而言是一部尝试努力接近观众的电影,在展现人性密码的同时,可能也拉开了一些观影距离。”
在肖乾操看来,电影票房不能完全说是创作者的原因,也不能完全说是观众的原因,他觉得这些都是接下来的电影中创作者更多要去思考的的问题。“《暴雪将至》作为董越的第一部作品,会有很多作者的代表性在里面。代表性很容易让人眼前一亮,但也很可能给人带来困惑,是一把双刃剑,能够让一个新人导演迅速的展现出他的能力和才华,让业界迅速注意到他的存在,但同时会带来跟观众的距离,这恰恰也是为后面的作品找到一些改变的空间。”
电影下映之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2017年整年无休的董越,开始了漫长的假期。尽管在国际上取得了巨大成就,但他延续继承了父辈文艺创作者的低调谨慎。休假期间,董越在家看孩子,看书,看片子,偶尔也跟人出去谈项目,走在大街上,他看起来和普通居家男人没有什么区别。
生活就像是电影最后礼堂里的那场戏,余国伟是否真的登上过那个领奖的舞台已经没有了意义。“很多人都在看完后问我,对我来说我不满足写一个自圆其说的故事,我想去动摇自己搭建的那个真实世界,真实不再像真的,观看者就会思考和发问,我们就会重新探讨这部电影的意义所在,什么是真相?人的真相和时代的真相,曾经的工人阶层的荣光和那个代表无限荣耀的舞台是否真实,需要重新审视。”董越最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