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畑勋拜托,请重新画一次

2018-04-25 02:55张宇欣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10期
关键词:吉卜力西村物语

张宇欣

倘若勾勒一个粗浅的印象,宫崎骏就像动画片里友善的老爷爷:白发,永远套着白色大围裙,在工作室写写画画;到了广播体操时间,就带着吉卜力的画师们在工位旁伸伸胳膊扭扭腰,雷打不动。

高烟勋 2018年4月6日,吉卜力工作室发出讣闻,宣布高烟勋于4月5日凌晨1点19分在日本帝京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因肺癌去世,享年82岁。这位执导过《萤火虫之墓》《岁月的童话》等经典动画电影的吉卜力奠基人曾表示,《辉夜姬物语》会是他最后的作品。令人伤感的是,他没有食言的机会了。

高畑勋的形象要模糊得多:头顶一丛浓密的深灰,也戴着眼镜,看上去不太好招惹,吉卜力内部很多人对他敬而远之。宫崎骏对铃木敏夫说的一句话可以佐证:“铃木你看啊,那么多人都从阿朴身边离开了,留在他身边的可只有我一个人呐!”

不知是否因为懒,答应一件事前,高畑勋会拼命搜寻“不”的可能性,尽量不让它打扰到自己。1970年代,铃木敏夫临危受命在三周内创刊《Animage》杂志,打电话给高畑勋约采访,高畑先生花了一个多小时以各种理由拒绝。宫崎骏想让高畑勋做《风之谷》的制片人,一个月后,高畑整理出一本名为《什么是制片人》的笔记,最后写了一句:了解了这么多后,我觉得我不适合做制片人。

很多年过去,他表达拒绝变得委婉了一些。制作《辉夜姬物语》期间,有记者来访,高畑勋找到空房间,马上瘫进沙发里,手指卷着旁边盆栽的叶子,眼睛也不看记者,主动说:“你想问些什么?”

记者以一个常规的问题开篇:“高畑先生想把《辉夜姬》打造成怎样一部电影呢?”

高畑竟然回:“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啊?一般来说导演会考虑这种问题吗?怎样的电影……怎样的电影是指什么意思啊?”

“《辉夜姬》会是最后一部电影吗?”

“谁知道啊?我创作的时候一般不想这种杂事的。想这么多也没用的。”

问题就这样被一个个揭过去了。高畑翻了个身,彻底躺下来,双手垫到脑后。这时,我想起宫崎骏对他的评价:“这个人太懒了,又懒又慢,像500万年前上新世大陆的某种巨大生物。”

奇迹没有发生

2012年12月13日下午两点45分,日本各大媒体派记者来到东京都近郊的小金井市。那儿有一幢三层小楼,一年中的大多数季节,爬山虎像相框一样密密地圈着玻璃窗,阳光照进之处就是吉卜力王国。

《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

在围成一堆的记者中心,吉卜力的制片人铃木敏夫宣布,高畑勋的作品《辉夜姬物语》和宫崎骏的《起风了》将于第二年夏天同时公映。“或者类似这样……当高畑开始工作以后,我该怎么说呢?他从来不会按时或在预算内把电影完成。”顿了一会儿,铃木装傻似的问旁边《辉夜姬物语》的制片人西村义明:“你真的35岁?”西村点头,铃木接着这个由头调侃下去:“他从2006年便参与到这部电影的制作中,期间他结了婚并生下两个孩子,今年其中一个孩子要上小学了。”全场大笑。

铃木的表现毫不夸张。《辉夜姬物语》的企划早在2005年就提出来了,有一年半的时间,西村义明的工作是劝说高畑制作电影。1999年拍完《我的邻居山田君》,高畑勋有意退隐,在新项目面前也坚持己见,“我不打算再制作电影。”多个劝说人放弃后,西村拜访了他家,坚持每天和他对话12小时,才等来点头。

拖延成病也是真的。在纪录片《梦与狂想的王国》里,记者和宫崎骏聊天:“不过你对高畑却是不离不弃。”宫崎骏生气地回,“不,作为一个导演,我已经舍弃了他。他甚至完不成一部电影。”

高畑勋82年的生命里,拖延的历史至少有50年。他的第一部导演作品《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1968)制作日程便大幅推迟,花了三年才公映。铃木评价,“果然是年少轻狂。”这股任性不幸地持续到了《辉夜姬物语》。比高畑勋晚3年开启项目的宫崎骏听到铃木同日公映两部电影的计划后立刻精神抖擞地说:“有何不可?”高畑勋的反应则是:“啊,这样啊?”

高畑勋花了三四年,拿出三个半小时的原稿。铃木明确指出,“这样的时长是没法画出来的。”又经过长时间的劝说,高畑最终妥协到两个半小时。到2012年末,宫崎“正在全力冲刺、快见到终点了”,《辉夜姬物语》的分镜稿还没完成(1400个镜头里完成了约200个),配乐人选也没定。某个深夜,大家聊起快到“死线”了该怎么办,高畑勋开玩笑,“到那时哪怕心脏麻痹突然死掉都好。”“等首次试映的时候,(我就)‘不行了……”同时边演起来:身子慢慢倾斜,然后头在椅子上重重一倒。

铃木与高畑合作几十年,靠的是斗智斗勇。《百变狸猫》(1994)本来预计夏天上映,为了给高畑勋施压,铃木伪造了一款春季公映的海报,“春天就要上啊,海报都发出去了,你可不能掉链子。结果春天果然没有做完,我说,那就拖到夏天吧,他说也做不完。”铃木气得要死。影片最终竟然如期上映,大塚康生夸:“铃木你真了不起,你应该感到骄傲。从来没有哪个制片人可以连着帮高畑先生做两部作品,你不仅做了两部,还做了三部。”(此前还有《岁月的童话》《萤火虫之墓》)

但激将法也有赏味期限。前日本电视董事长氏家齐一郎曾当着宫崎骏对高畑勋说,“我更喜欢你的作品!”此后十几年,他多次催促铃木:“你劝劝高畑出新作吧……你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啊!高畑拍不出新作都是你害的!你就当是送我一份帶进棺材的礼物,我想再看一部高畑先生的作品!”可惜他去世了也没看到《辉夜姬物语》。高畑勋在悼文里写了一句:“至少试映的片子给你看到也好啊。”铃木腹诽,“亏你说得出来。”只在吃面包的时候高畑勋动作很快。因为他每天都在迟到的前一秒才进公司,一进门就大声地猛啃面包,因此有了“阿朴”(日语中形容吃东西的动作)的外号。

那次开完记者会回到小工作室,铃木私下和西村义明说:“《辉夜姬物语》如果能在夏天完成就是奇迹了——但奇迹不会发生。”

“冷淡是必要的”

宫崎骏比高畑勋晚5年进入东田映画,由后者一手提拔。他曾如是评价这位一生的师友:“很少有人能达到他的境界,在动画里投入那么深的对感情和人性的思考,但是他制作一部动画长片的过程是彻底的灾难,没有一个制作公司能承担起那么高昂的代价。”

纪录片《梦与狂想的王国》海报右起:高畑勋、铃木敏夫、宫崎骏

这话不假,1985年吉卜力工作室成立前,高畑勋几乎做一部动画垮一个公司。除了“拖”以外,在真实感上精益求精也是造成他效率低下的一大因素。制作《萤火虫之墓》(1988)期间,为了确定神户遭受空袭时“从主人公清太的家向上看的话飞机从哪个方向飞过来”,高畑勋查遍资料,使飞机方位和飞行方向符合史实;汽油弹“烧得通亮,却不像要蔓延”,还原爆炸程度很高,被他自己赞为“拓宽了动画的界限”。罗杰·伊伯特曾称该片为“最伟大的战争电影之一”。

《岁月的童话》(1991)里,为了影片中妙子在乡下摘红花的几个镜头,高畑勋读了日本所有制作红花的书,前往故事发生地山形县采风,记下厚厚一本笔记,还写了研究手册《红花是这样加工制作的》。为了一闪而过的木偶剧《突然出现的葫芦岛》的两句歌词,他让制片人铃木找到制作方NHK,借回不完整的录像带——发现没有想听的歌,继续找原制作公司、曲作者、木偶剧粉丝。铃木以为能松口气的时候,高畑问:“但是……这首歌播放的时候,木偶有什么样的动作呢?”铃木又找来当年表演木偶的人。

这也体现出高畑勋与宫崎骏在创作偏好上的区别。宫崎骏喜爱照叶树林文化,创造了《幽灵公主》中幻梦般的森林景观。但在高畑勋看来,“照叶树林杂乱无章,风起时叶子全是粘乎乎地趴在树枝上的。宫崎骏是没道理喜欢那种风景的,照叶树林只是他的一种梦幻。”他喜欢创作现实生活。“高畑先生是一位彻底的现实主义者。”铃木敏夫说。

不知这是否和他的经历有关。1945年,不到10岁的高畑勋亲历了美国对冈山的空袭。那个灾难造成约1700人死亡,高畑穿着睡衣光脚逃跑,目睹了成堆的尸体。“人生中最可怕的噩梦”被他放在了《萤火虫之墓》中:清太与节子这对兄妹在电影中频繁地躲避美军的空袭,最后直接住在了防空洞里,因营养不良双双死去。

电影上映后高畑勋很郁闷,为什么观众只同情清太呢?“他不够耐心。他以为钱能解决所有困难。我很惊讶日本观众只同情清太。我甚至希望听到对清太的批评,可我没能收到这样的反馈。”

这是高畑勋的创作理念在较劲。他认为,日本动画片大多用“代入式情感投射”来创作,“过分黏糊在主人公身上,就很难看清整个世界。日本的动画片只会让人心跳加快,却不能让人感到焦虑担忧。”他更倾向于“体谅式情感投射”,给观众客观性视点、理性和判断力,“虽然有些冷淡,但冷淡是必要的。不是说让观众与主人公同化,而是冷静地明白,自己虽然与主人公不同,但能够体谅他的情感。”

纵观其创作履历,《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阿尔卑斯山的少女》(1974)《大提琴手》(1982)都有对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反思。《百变狸猫》就是部环保电影:狸猫的家园被破坏殆尽,权太代表的激进方希望将人类赶尽杀绝,大多数狸猫担心的是人类灭绝后它们没了好吃的天妇罗。电影结尾,权太在特攻计划中牺牲,冷静的正吉变身为人活了下来——有趣的是,据铃木透露,片中的权太就是宫崎骏,正吉则是高畑勋。

“如今已经有太多电影的角色是用爱或勇气的力量来克服困难。”高畑勋说。在与二阶堂和美商量《辉夜姬物语》主题曲的创作时,他要求二阶堂不要创作一首让观众同情辉夜姬处境的歌曲,而是要听了让人“慰藉、沉着而冷静”。

听上去特别严肃,但偶尔也能发现漏出来的小小温情。譬如前期配音阶段,配音演员地井武男问他:“为什么公主从月亮来了又突然回去啊?这是向在地球上生活的人类的欲望之类不好的东西敲响的警钟吗?”

高畑勋笑着抓头:“这也太为难我了。”地井穷追不舍:“这到底是肯定地球还是否定地球呢?”

他终于说:“我打算表达地球是美好的,仅仅这样。她好不容易来到美丽的地球,却又不得不回到月亮上。其实是通过这样的后悔来衬托地球的美好。”

“一辈子一次也好,想和高畑先生共事”

《辉夜姬物语》和高畑勋的上一部作品《我的邻居山田君》相隔了14年。西村义明认为,那部趣味横生的成人向动画是一部“使世人震惊的作品”。高畑勋讨厌赛璐珞,想要追求打破吉卜力现有系统的创作模式,《山田君》成为他迈出的第一步(全电脑制作)。相应的代价是,工作室结构支离破碎,许多职员适应得艰难。那时宫崎骏正在制作《千与千寻》,眼见了种种混乱后感叹:“绝对别让我来做,我绝对不在这样的吉卜力制作动画。”

从当导演那一天起,高畑勋就有意无意地挑战动画极限。《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是他的第一部导演作品(也是这时,他提拔宫崎骏做原画协助),背景是越南战争,一开成人向严肃动画电影先河,在当时票房不佳。多年后,宫崎骏对其有很高的评价:“《太阳王子》绝对是改变大众观感的作品。因为阿朴透过这部作品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动画具有深刻描绘人类内心的力量。”

之后高畑勛的创作舞台转向电视。与时兴的热血漫大异,他将目光转向清新的儿童文学。动画师小田部羊一回忆,“高畑等人去海外,那是电视动画史上首次在国外拍摄外景。”高畑勋实地取材当地生活风景和方式,制作的动画片《阿尔卑斯山的少女》创下平均收视率20%以上的纪录,后来以这部动画为基础诞生了《世界名作剧场》系列。

《我的邻居山田君》公映后票房失败,高畑勋承认,“因为不是原本期待的吉卜力作品。所以有些人拒绝去看。”但这没有阻止他更加大刀阔斧的改革。他经常批评包括吉卜力工作人员在内的当今画师害怕失败,很难创新。对于他,打破常规就是常规本身。2010年,辉夜姬工作室成立,有原画三名、动画检查一名、上色一名;两年后,工作室移到离吉卜力步行15分钟的地方,“第七工作室”诞生,设立了“作画设计”“塗·模样作画”“塗线作画”等独有的职位,聚集近八十名工作人员,大部分是日本现代动画界的行业精英。“这里既是吉卜力又不是,纯粹是为了制作高畑先生作品而聚集起来的人。如果是吉卜力的话,必须‘像吉卜力那样做。但是这里,只要好好画画就行,其他的都不去想。”西村义明说。

高畑勋这次尝试了将角色与背景一体绘制。负责人物造型的田边修尽力将线条和戏剧的魅力都呈现在画面中,画出“不经誊清的有气势的线”。这对一流的动画制作者也是全新挑战。一般誊清是要把画画得干净漂亮,但这次要把模糊的线条全部活起来,画出“消逝的痕迹或模糊线的效果”。作画赤堀重雄尽力模仿这种效果,感觉自己“要死了”。

“拜托,请重新画一次。”高畑勋经常对他们说。

美术男鹿和雄之前负责过《龙猫》《岁月的童话》的背景创作。他认为高畑勋追求的是活用素描风和留白。《山田君》中也使用了这种风格,这是高畑从中国画中学来的。小时候,高畑就从临镇的大原美术里接触了大量的西洋绘画,大学后又看日本绘卷和中国明代画作,心生敬畏。

作画时男鹿用了透明水彩,无法在原画修正。线停顿的间隙、光、影“实在很费神,花的精力是平时的三四倍。稍微犹豫,感觉就不舒服了”。他们都没有答案,男鹿一张一张地摸索,画个天空就带了一大摞画纸来和高畑讨论:“这个有点不对啊。”“这个更好些。”“我也不知道啊。”还得改。末了高畑总会鞠个躬,对他说声“谢谢”。

铃木记得,光画片的数量《辉夜姬物语》就是普通动画的三倍,约五十万张。到后期,西村都受不了高畑的不断修改了,在日程上写“尽可能避免修改”。但高畑勋不带犹豫地怼回去了:“动画就是改出来的。”

对这类建议他就像一个独裁者,从来不为所动。话说当年,已有《萤火虫之墓》首轮公映时画面有两处空白(没制作完)的“污点”在先,《岁月的童话》又有赶不上趟的危险。身为制片人的宫崎骏忍不住发飙:“我不会让这部电影击溃吉卜力!所以,我希望高畑先生能彻底改变作画方式!”高畑跟画师们一个一个打招呼:“没事,就像之前那样画就行。”

最终,137分钟、破吉卜力片长纪录的《辉夜姬物语》,让高畑勋又一次刷新了动画的定义,它不同于“人工的华丽的世界”,有“杂草丛生的感觉”。它成为《电影旬报》年度十佳的第四名,提名当年的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

铃木等人为《辉夜姬物语》宣传时,都说这会是高畑勋最后一部影片。高畑先生自己反而没说过。这也理解。在他眼中,宫崎骏召开隐退发布会是很奇怪的事情:“你不用特地告诉大家,自己不写了就不写了呗。”

铃木等人为《辉夜姬物语》宣传时,都说这将是高畑勋最后一部影片。高畑先生自己反而没说过。这可以能理解。在他眼中,宫崎骏召开隐退发布会都是很奇怪的事情:“你不用特地告诉大家,自己不写了就不写了呗。”

可能没人想到这真的是永别。新闻发布会上,记者们听到“最后一部电影”都会心一笑——宫崎骏的数度“反悔”已让这类宣传变得不可信了。西村抱怨过,因为高畑拖延得令人不安,有三年时间只有高畑在他梦里出现。同样由高畑发掘的久石让在《辉夜姬物语》期间和铃木聊天说,“一辈子一次也好,想和高畑先生共事。”宫崎骏则觉得阿朴能活到至少90岁。“说不定到最后,我和铃木死的时候,悼词都是由高畑先生来念。”他说。

而今一切都变了。铃木在采访中说过,“宫崎骏其实一直都只意识到惟一一个观众,而在创作自己的电影时,宫崎最想把自己电影交出去让看的那个人,就是高畑先生。”高畑先生去了,他该怎么办呢?

高畑勋

2018年4月6日,吉卜力工作室发出讣闻,宣布高畑勋于4月5日凌晨1點19分在日本帝京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因肺癌去世,享年82岁。这位执导过《萤火虫之墓》《岁月的童话》等经典动画电影的吉卜力奠基人曾表示,《辉夜姬物语》会是他最后的作品。令人伤感的是,他没有食言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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