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刘小农
(作者系甘肃省通渭县博物馆文博副研究馆员)
通渭县位于甘肃中部,历史悠久,有“中国书画艺术之乡”“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中国书法之乡”及“千堡之乡”等美称,境内古代文化遗存丰富。战国秦长城绵延80余公里,蜿蜒穿越县境;有鸡川寨、通渭寨、华川关三座宋寨,记录了古代村寨的历史故事;近千座堡寨墩台,屹立于各个山头,遥遥相望。《万历重修通渭县志》记载:
墩堡恃险修筑,堡类城郭,墩类庄圃。堡以敛藏人畜,墩以传报烽火匪细故也……万历四十四年,知县刘世纶奉文申议,次第修复。拟五七里为一墩,十里为一铺,二十里为一堡。墩堡中为一台,上拟为楼屋,覆以天棚,以民兵分为二班,半于演武场操练,半于各墩堡同保甲乡民巡守,还操庶几,有备无患。
构筑堡寨,最初用于边塞战事防御,至明中后期,逐渐用于防备地方匪患。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巩昌府志》云:
嘉靖四年,陇东流贼百余攻秦安,邑令张继先督民兵二百人战于束陇谷,执其魁,余散去。五年,贼复至,三百余人据秦州桃花山四劫,知州王卿、都指挥尹谟讨平之。十三年春正月,回贼马兴鸠众千余人,据阶州铁炉山以叛,杀千户王灵凤。秋八月,套虏入犯,自秋历冬,掠安定、会宁、通渭……
清朝以来,回汉之间民族矛盾不断激化,相互仇杀事件时有发生。因此,汉人修筑堡寨,主要用于防御地方土匪侵袭事。
据光绪十九年(1893) 修《通渭县新志》记载,当时回汉之间争战不息,有互不相容之势。汉人除筑堡自保外,别无选择,修筑寨堡是时势所趋。据史料记载,同治三年(1864),上、下寨口与蒲家岔、朱家坡头、张家湾、崔家岔,在乡贤陈力堂老先生主持下,联合修筑保定堡,以求躲匪避祸。保定堡竣工后,乡民感念陈公的功德,树碑纪念,碑文曰:
力堂陈公办理保定堡序
从来众望攸归,无思不服,深恩所被,没世难忘。昔者吾友,力堂陈公,童年卓异,弱冠游庠,孝亲敬长,精理攻文。自余忝参黉序,最为知交。度陇赴闱,辛苦再共。值己未恩科,公遂膺鹗荐,宴鹿鸣,邑人咸称快焉!
未几,狼烽告警,鹿铤难安。迄同治甲子,公于村南独秀峰,率附近诸村共筑保定堡。亲临土木之工,备历星霜之苦。倦勤者导以婉,失信者开以诚。以故贤愚妇孺无不感激,云梯屡设而众志益坚。
堡之人方期无应弓旌,久依保障。已无何,黑祲兆叔弓之卒,赤云夹爱日之辉,烟起火消,魂升天 惨。吁!知己云亡,能不哀哉!公生于嘉庆廿五年二月十七日,同治六年十二月廿八日卒,享年四旬有八。平生著作诗多于文,为四川臬台牛雪桥所极赏。子礼备藏其书,尚未付榇。其族兄军功举,才耆而精强,公之协办也。
公议以丁公序甲、公兄子例贡生义协办,正办则举才。亦不忘公之意,与堡内共谋立石,颂公德音。至堡另筑,公器不许出。分地经已施,姓名必须表识,乃公与众约者也。
余为之颂曰:精勤之学,恳恻之情。绵葛庇荫,摛藻含英。身出桂府,志作国桢。如何吉人,知命未臻?咏歌盈笥,笃实绝伦。用刊遗迹,历久常新。
堡内庄:蒲家岔,朱家坡头,张家湾,崔家岔,上、下寨口
施地人:李发科、张万玉、陈廷善、陈有财
石工:崔海莲
碑通高165厘米,宽65厘米,厚12厘米,楷书14行,540余字。碑所传人物陈力堂,“值己未恩科,公遂膺鹗荐,宴鹿鸣”,参加咸丰九年(1859) 己未恩科乡试,登科入试已有举人之功名。学问丰赡,精通诗文,有著述行世,为四川按察使牛树梅公所极赏,应是仕途一片光明。然身逢乱世,眼看家乡村民遭受生死之灾,便愤然率领附近诸村村民,筑堡自保,受到村民拥护爱戴。不幸的是其48岁便英年早逝,让人无尽惋惜。碑文为生前好友所撰,未署名姓,书丹者亦未署名,异于常见碑刻之惯例,颇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让此碑增加了几份神秘性,留待以后有新材料时研究破解。
碑文对陈力堂没有详细介绍,只是提到他的生平点滴,翻阅《通渭县志》 《秦安县志》,也没有发现相关记载,因此,他的身份也成了一个谜。但据他主持修筑的保定堡位于张家湾地,以及碑文中“迄同治甲子,公于村南独秀峰,率附近诸村共筑保定堡”之语句推测,他应当是今秦安人。联合筑堡村庄蒲家岔、张家湾、崔家岔,今属秦安王甫镇辖;朱家坡头,今属通渭碧玉乡辖;上、下寨口属通渭鸡川镇辖。从今天区域划分来看,此堡、此碑当为通渭、秦安两县三镇六村庄筑刻。这样看来,保定堡主要位于鸡川镇所辖地理位置。
鸡川镇位于通渭县东南,与秦安县魏店乡、王甫乡相接。《天下郡国利病书·巩昌府志》载,通渭县镇七:鸡川、安远、蔡家、白塔、寺子、义岗、步路;秦安县镇三:莲花、陇城、鸡川,两县均辖有鸡川镇。两县均有鸡川镇,其实应当是同一个镇,并非相邻两县各有同名鸡川镇。
鸡川镇历史亘远,北宋治平四年(1067),设置鸡川寨,属秦州。南宋偏据江南建国,金人南下,于金太宗天会五年(1127),设鸡川县。元至元七年(1270),并鸡川县入秦安县。明清以来至解放初,鸡川镇因处于两县交界之地,归属无定,随时有变化。后因改朝换代,政权更迭,有时归通渭所辖,有时归秦安所管,已无法确然定何时为某县管辖,两县都有鸡川镇,就是这个原因。
碑文所提“四川臬台牛雪桥公”,即牛树梅,鸡川镇牛坡村人。牛坡村隔河与秦安魏店村相望。牛树梅(1799~1882),字雪樵,号省斋。道光二十一年(1841) 进士,历任四川省雅安、隆昌、彰明知县,资州、茂州直隶州知州,宁远知府等职。后升任四川按察使,署布政使衔。去官后任锦江书院山长数年,年老归故里而逝。牛树梅自幼性聪慧而好读书,有大志。作诗为文,语多惊人。他13岁时曾作联明志:“今日鱼龙相杂,他年鸡凤各殊。”乡人称气宇不凡。作为一代循吏,清廷屡次考评为“循良第一”,《清史稿·牛树梅传》称他“临民之官,以不扰民为第一要务”“决狱明慎,民隐无不达,咸爱戴之”。因此,人称“牛青天”。牛树梅不仅至今在四川仕宦所历地区声名不减当年,为人称颂,也是甘肃清代以来的历史名人,影响深远。陈力堂为牛树梅所赏,固然因其学养深厚,亦因两人居住较近,交往频繁而相知,不仅仅因为通渭、秦安两县的原因。
四合村的情形和鸡川镇有点类似。四合村位于鸡川镇西南,与碧玉乡朱家坡头,秦安县王甫乡崔家岔、蒲家岔相邻,管辖上寨口、下寨口、刘家埂等八村庄。上寨口居住有刘、李两大姓氏,别无杂姓。解放初年,刘姓为通渭管,李姓属秦安管,当时有“刘李两姓,通秦两县”的说法。刘家埂居住姓氏较杂,以村子中间街道为界,街北属通渭县,街南属秦安县,由此可知当时区域归属变化无定。
四合处两县交界带,是当时的交通枢纽之一。四合原为“四河”,顾名思义为四条河流交汇之处。其实,四河境内只有自西而东、自北而南两条无名小溪交于上寨口南,经下寨口东南向流七八里,在鸡川寨东南角汇入安逸河,四河之名并不副实。考察四合的地理位置,“四合”应是四面高山合围的意思。自上寨口过下寨口向南,是小溪流经冲刷出来的一条狭长沟壑通道,顺溪行不到10里至峡口出处,到达鸡川寨。相反,若从鸡川寨向西北行走便捷道,两边高山峻岭,是唯一的通道。沿溪行至上寨口,上山过刘家埂,向北走华双公路,是通渭方向;上山过朱家坡头、张家湾,向南是秦安方向。而过了上寨口,算是走出了寨口。沟壑两边的台地上,出土有大量宋代砖瓦、灰陶罐残片,可印证上、下寨口之名应该得于宋筑鸡川寨时。“上下寨口没好路”,说明这里道路奇险,用于军事,作为鸡川寨的一个门户,驻军把守,易守难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进入现代以来,虽说这条通道崎岖难行,但一直以来仍是鸡川人走向外面的重要通道。鸡川东南的人外出,基本都在华双公路所经过的关隘刘家埂坐班车,周边村民要去省城或者更远的地方,要步行十几甚至几十里路至刘家埂,走的正是自鸡川寨入口,经下寨口、上寨口,到刘家埂这样一条线路。2001年天巉公路开通,华双公路不再是一条交通要道。
保定堡所处位置,正好在通道南向的制高点上。堡自修成以来,便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一直矗立在独秀峰山顶,保佑着一方平安,保定碑默默地陪伴着它。20世纪60年代初,“破四旧”之风愈演愈烈,通渭境内的大量古堡因自然或人为原因毁塌。保定堡没能幸免,仅剩下一墙角。碑刻也被掀翻在地,掩埋于荒草之中,无人问津。当时,村民大多数没有什么文化,当然不懂得此碑为文物,要加以保护。上寨口的青年人,看到碑上刻有“上、下寨口”,处于爱护村子的名誉,觉得是本村不能割舍的东西,不忍心看它弃落荒野。于是,二三人商量后,用架子车悄悄拉到上寨口,但不知安放在哪里。当时,村内正修建排水沟渠,看到石碑长且平整,很适合垫渠底,于是就把石碑埋于渠底,上面垫上厚厚一层泥土,从此深埋隐于泥土下,一晃就是30多年,随着老一辈村民的相继辞世,石碑几乎被人们遗忘。
20世纪90年代末,因暴雨流水冲刷了沟渠里的淤泥,碑刻露了出来。当时我虽研习书法多年,然穷乡僻壤,古代碑刻真迹,哪能有缘看到?看到石刻,我很惊叹,向村中父辈打听,才知道其来历。因当时条件有限,挖出来还是无法保存,村里人便仍用泥土埋藏于地下。2009年前后,国家启动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我参与普查工作,想到了藏于沟渠里的碑刻。我与村里负责人商量,决定把碑刻挖掘出来,所需资金费用,我一人承担。但是我们村人口少,村里房舍破旧,条件较差,碑刻虽已挖掘出来,却无理想的竖立地点,出于无奈,只好暂搁置在村子库房里。
2017年,在鸡川镇党委政府关心下,新建了四合村办公场所,建成了健身广场。在广场一角,修建碑亭,取名“保定亭”,将石碑立在亭内,供来往之人观瞻。
保定堡碑沉睡地下长达50多年,终于重见天日,焕发光彩。通渭县有“千堡之乡”的美誉,但刻碑记载筑堡之事,目前所知,只有保定堡一例,保定堡碑可谓通渭县仅存筑堡碑刻的珍贵记录。碑刻不啻为通渭增添了历史厚重和人文底蕴,而且具有一定的文物考古价值,意义非凡。
保定堡碑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