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
如果放任事实
基于事实的话,事实上,
夜幕中,所有的鸟
都是黑鸟。唯一的例外,
雪,对称于寒星
比冷眼更直观,像刚刚失去了
一对巨大的翅膀。
事实上,黑白都爱激动,
都不在乎比黑白更政治;
而我们很少会想到
一旦你开始观看世界,
反过来观看你的,
可远远不止是一个世界。
其实,黑就黑在这儿。
当然,我们也试过一些补救的办法。
比如,观看的本意即学会爱慕
看不见的东西,甚至是
学会信任遥远的光
穿过周围的缝隙时
顺便带出的几个理由。
而黑色的鸣叫,从黑暗中传来的,
也确实黑得有点意思;
听上去就像是在散布——
爱,特别是,会飞的爱
在黑暗中最安全。
但你不是这鸣叫的对象。
你不会被弄错。黑暗中,
你的身体,在黑鸟眼中
和世界上其他障碍物的区别
只有鬼知道。事实上,
鹩哥比乌鸦更黑,
但我们说到黑鸟时,
你首先想到的绝不会是鹩哥;
事实上,你是对的。
2017年1月25日
当你称它们为红叶时,
它们事实上已死去。它们精致于死叶,
单薄于死亡对宇宙的轻盈
偶尔也会有了新的想法;
然而一旦用火去试探它们,
明明已死去的红叶会从乱串的光焰中
冲着你噼啪叫喊,就好像
在命运和见证之间,你不曾认出
你其实也是一枚终将会凋谢的
颜色越来越深的树叶。
它们不只是重生于火,
还曾将激动的火改造成
令你眼前一亮的隐身术。
它们随和到你都有点替
世界的主人不好意思,它们是
伟大的诗出过的一张牌;
但不否认你也许还有别的底牌。
在它们身上,易燃甚至加工过
有一种美德比自我还易燃:
因为世界缺少燃烧的风景,
或者因为你已有点厌倦
我们的激情曾出白星光的性格。
看上去朴素,但它们身上的颜色
很可能还威胁过死神的记忆——
迷途交错的年代,它们是
明显的标记;尤其是当我们中
有人试图沿风景迂回到
世界的真相,它们很扎眼;
而一旦投入无名之火,
焚毁了身上的小红箭头,
凭借顽固的冲动,它们
可以在我们中间制造出
一个巨大的迷失:甚至死神
也不得不向你借钱去买
一张新的亚洲地图。
2017年1月12日
那并非是你和我之间的
必经之路。春天的风景
与四季的假象纠缠在一起,
难解难分。除非我从一开始
就不害怕更大的麻烦,
声称此处已是人类的尽头。
绕开你,也已不太可能。
凭彼此的适应性去适应这世界,
早已沦为一个可怖的谜团。
我走过的路即我扎下的根;
但我并不确定,我的成长
将会如何重叠于人之树。
相比之下,我羡慕你
不必用狐疑的眼光去打量
我们的生命之花就赢得
神秘的信任。你偏爱素白,
以醒目的美为存在的自觉。
小毒中含着微妙,可令子宫活跃。
此外除了开放,将壮观的花序
平静辐射到记忆的深处,
你似乎再无其他的东西
可以教给我。而假如我
没猜错,这相遇本身
就已构成一种命运的修剪。
2016年4月21日
像是刚刚被风的舌头舔过,
它的颜色把你从天边
拉回到唯一的現实中——
主人有主人的真理,
客人有客人的伎俩;
涂了秘方的箭已拔出,
张开的弓弦却模糊得
如同亚洲的地平线。
无法调和时,它的机警
殷勤你既然已去过蓬莱,
那么剩下的,还有什么世面
能难得住一个人不想在
堕落的记忆中混入
记忆的堕落。它的飞翔
从来就比空气更主动——
它飞进寂静的冬天的树林,
从神秘的使命中卸下
一副插着蓝羽毛的面具;
活生生的,每个部分
都比已知的小巧更细节;
而从场景的角度看去,
事情发生得的确有点突然,
以至于耳边像是有旁白
提高了熟悉而又异样的音调——
加紧变身吧。考验你的时刻到了。
2017年1月18日,赠程维
很容易折叠,也很容易打开:
太阳的日记中,还从未有过
这样的记载,这么小的
一块柔软的白布,只须轻轻地
一抻拉,竟然能改变
这么辽阔的生存景象。
甚至连幽灵也会感叹——
我,差一点就没认出你。
折叠时,人类的杀手
会谨慎地缩回他的手指;
以便你的指纹能清晰地
进入最后的识别系统。
展开时,地球的杀手
会频繁弯曲陌生人的手指,
以便你能灵活地指出
刚刚与死亡接头的,不是你,
而是一个戴着口罩的
被认错了的人。
2016年12月26日
旁边,苹果树的叶子
快落光的时候,似乎发生过
一场竞赛:山楂树的叶子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
全部落尽的,而柿子树的叶子
则在喜鹊的好奇中
挣扎了很久。甚至花猫
也对橙黄的柿子会在哪一刻
从树枝上坠落很好奇——
就好像上星期,它亲眼目睹过
坠下的柿子,在杂毛狗的
天灵盖上,精准地,开花般地
击中了命运的嘲弄。
相对而言,另一种嘲弄
仿佛要友善些:就如同
一个人只认得出
开花的樱桃树,或长满
绿叶的樱桃树,对立在眼前
只剩下光秃秃枝条的
樱桃树,他的判断力
往往会犯最低级的错误:比如说,
看样子,它很像一株海棠。
2016年12月8日,赠严力
主要途径是爱还不够绝望。
血的教训,血本身
并不吸取。加热之后,
空白失去个性,渐渐汇聚成
一个热点:据专家透露,
目前最有效的疗法,依然是
高尚的情操如何绷紧
道德的神经,潜伏到
生命的源头。从那里,
再次向外部打量,生活鲜艳得
就像宇宙的腹股沟。
据说,鸡尾酒也挺管用,
只要一杯,就算给足恐惧面子了。
但从专业角度,抵抗力事关
慧根是否粗大;就好像
它是人的智慧的
一种奇特的效果。安全套里
從来就不安全;在可预见的未来
真正的安全只有一个:
那就是,再可怕的病毒
也无法让诗感染。
2016年12月1日
秋肥因落叶而触目,
麻雀的蹦跳,将一个旁观
轻轻套在你身上。
很牢固,就好像旁观
比人生观还说明问题。
作为一种表演,大地的弹性
在麻雀脚下,依然状况良好。
而更激烈的影子,则需要你
视线抬高,从俯冲的翅膀中
寻求有力的证据。大多时候,
他们的感觉是,从后面,
死亡在他们的背上推了一把。
但诗歌是例外,在诗歌中,
你经常能旁观到我们之中
有人在死亡的背后,狠推了一把。
当然,这一把要解决的,
并非是孰轻孰重。比如说
斧子和文物的关系
有时就很暧昧:就好像你
走出现场时,还要购买一张票,
且票价不低于故宫博物院的入场券。
2016年11月30日
这样的事在别处
绝不可能发生:犹如磁铁
吸引的,不仅仅是你的肉眼:
水蓝胜过了天蓝。波光的变幻
将时间压成一张复印纸
伸进你身体中的心灵打印机。
结果出来得很快。从周围的
山形判断,甚至鬼斧
也迟到过不止一回。
提词人很可能刚在箭竹海的
后山坡上抱过熊猫;
旁白微弱,但依然不亚于
日则沟里早有异样的回音;
你的平凡,不仅仅是在此
没法把你交代清楚。
做过太多的减法,所以
也不可能是梦境。另外的答案
同样有问题:仙境里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挤人。
奇境,或许可用。至少它
听起来,像你刚刚骑过
一匹叫镜子的阿坝马。
偶尔一扬鞭,人生的踪迹
竟然多过现实的痕迹。
2016年11月23日,赠蒋蓝
燕园的深处刚巧也是
秋天的深处。落叶干脆,
嫉妒你有一只黑熊的体重。
越来越沉,乃至摩擦也不堪微妙。
树枝上,霜红惹眼
如刚涂过口红的旧恨;
斜对着紫燕消失的方向,
唯有霜黄的叶子
安静得像风景的衬裙。
全都光秃了,没有叶子的树冠
与瑟瑟抖动的树梢
还有什么区别?总不能
因为齐泽克
辱骂过伟大的泰德·休斯,
就把比黑心还粗心交给风的别针吧?
毕竟,现在最迫切的事情是
如何巧妙自然的道德
正好奇你我身上究竟
还有没有可以外借的种子。
2016年11月19日
此刻,比细长的苇叶更敏感的,
不止是秋天的动静本身。
凡隐身于漂浮的,不无假设
现场就在附近。移栽之后,
唯有青桐愿意翻新我们
是否还有风骨一番的可能。
再往远一点,天际线默契水烟
仿佛总能勾勒出旧时的
记忆,比单独的人更深刻。
多么意外,心,除了好心,
并无其他的证据。幸好
还有白鹭及时腾空,跃入
它自身的孤独的白色舞蹈——
用这醒目而又偶然的方式,
它把信任留给正在湖面上
放牧着云影的阵阵波光。
看样子,绕多大的远
都不会太管用;江湖的概念
并不适合此处。或许抵达之谜,
可以帮我们正确地落后于
时代的步伐。激进于无形,
我推开你中有我,去转动
我们身上的鱼化石。十秒钟后
一个浑身鳞甲的隐士
会跃出水面,将它的鱼肚白
狠狠对准你身上的胎记。
2016年10月15日
(选自《大家》2018年1期责任编辑周明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