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庙

2018-04-24 10:06仝真真
牡丹 2018年10期
关键词:干娘母亲

仝真真

写在前面:此次《牡丹》推出青年作家专辑,在年龄上有严格的限定,即要求作者的出生年份在1978年以后。作为一个地方刊物,践行继往开来之精神,推动中原地区青年新锐的成长,并给以集中的展示,与世有济之情怀如街灯之排列,闪烁间微光如斯。其中散文部分,计收录了九位作者的九篇作品,在此有两个问题需要加以阐发。第一个问题,中原地区青年散文新锐在现有的实力、成绩、影响力等层面,很显然落后于浙江、江西、湖南、山东、山西、四川等省份,整体形态上呈现出山岗的态势,尚元山峰的耸立。第二个问题,九篇作品中除了杜永利的《时光沉默如谜》之外,尚缺乏惊艳之作。另外八位作者的作品皆非各自最好的作品,因时间的限定,因好作品的妙手偶得的特性,使得可遇而不可求的人伦之道同时也成为某种写作之道。总体而言,集中推出的这些作品中在品格上多为中上之资,在艺术处理上,也多为水准线以上的作品。至于各自的特色、风格、路数何在?按照文本中心的理论,作品是会自动说话的,这一切都要留待读者步入勘探的旅程。

刘军

秋天,许多事物不知觉就要变化了。比如金线织就翅膀的蜻蜓,不再伏在水塘照影了;比如扑着重粉的蝴蝶,不再绕在花间嬉红了;比如我,我又想起私庙了。

我在一家私庙长大,私庙是民间个人修建的庙宇,通常就建在自家的宅院里,从外面看与普通住宅并无二致,所以无人干涉。建私庙的人通常是突然遭了一场生死攸关的变故,就开了天眼,渐渐通晓了一些看香,通灵,扶乩,求药的本事。所以私庙里通常都住着些病人,这些病人多半是穷人,小医院治不好,大医院又治不起,只好把命交给了老天,哄骗着自己相信那点渺茫的希望与生机。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生在八三年的秋天,北方的玉米已经收获,未及伐倒的玉米杆子依旧架着锋利干喇的叶子守护着空洞的身体。大地的温度已经转变,它们已安静地做好了告别与迎接的准备。一个男人奔逃的声响搅乱了这空旷的宁静,他的仓皇与恐惧像是一个被追赶的贼,而他怀里则是他偷来的贼赃——初生的我,他向老天偷来的我。于是才有了那些被反复言说的死里逃生与琐碎。

听懂这些已经是四年后。先要有一个人在人群里发现我,继而没话找话又要装作难以置信地起一句:“你可真是个命大的闺女,生你时的事你可知道?”来人问着我,却把眼睛瞥向父亲。接着父亲就开始讲:“生你那天,一堆计划生育的人,就把你妈连打带拽地扔上车拉走了。到了医院,医生还没来,病房里的人自发顶着门不让医生进,里面顶,外面撞,撑了一会儿,门还是被冲开了。几个人摁着你妈,你妈拼命翻腾,嚎叫,医生对着你妈的肚子打了两针,那两针可是对着你的头的。”父亲瞪大了眼睛以示厉害。“因为正赶上饭点,医生着急去食堂打饭,打完针只交代把孩子扔到厕所,就出去了。病房里有个侍候儿媳生产的婆婆恰恰做过接生,就替你妈接了生。你生下来,头上两个针眼,一看就是那一针在头皮上别过去了,另一针估计打到你妈身上了。”

那时候的我还不会去想象一个待产母亲的嚎叫、挣扎、恐惧与绝望,我只看到了众人的沉默,那沉默中我与父亲对视一眼,我想那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带着生命揣度的对视。父亲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种沉默,他赶忙说:“我那时打定主意,如果生下来是个男孩,死了,我就打算跟他们拼命。”在父亲的声势与众人的唏嘘声中我笑了,我并不知道我以后的路都会和我的出生一般,虽然曲折苦楚,再回头也仅能作为茶余的谈笑,不得不认真又认真不得。如果不认真就无法活下去,如果太认真就活不下去,生活便是如此,无论你喜不喜欢,他人欢不欢喜,生下来都要活下去。

从我死里逃生的经历,以及一出生就带着的两个针眼的传奇里,我拥有了自己的名字“真真”,同时拥有的还有一个瘦弱多病的身体。

母亲说,我少时便体弱多病,难以养活是因为她怀孕时营养不良,东躲西藏,生育时又受到了惊吓。无论是什么缘由,总之,我小时候十天里有八天都在请着病假。母亲还说我得了怪病,在家痛得满头大汗,医生却什么也检查不出来。我也记得那时几乎天天要去做赤脚医生的舅舅的诊所里开药:西药、中药、针灸……似乎是我有意在为难舅舅一般。

第一次扎针的情形我仍记得清楚,那天,电视里播的是《红丸案》,氤氲光线里珠光翠影,吚吚哑哑唱个不休。我的头顶、关节、手腕,肚子上都扎满了针,舅舅还在把针一点点捻进我的腿里,那种沉重憋涨的疼痛让我想到了冗长而无可逃避的衰老。

所有办法都用尽了之后,我就被送去了私庙。

邻居不厌其烦地询问着母亲认识我的传奇干娘的经历,母亲也就反反復复地讲述着这么几句话:“我进城,走的小路,路过徐家坟,好大的坟窝,一人走着疹人,就遇到她,正好搭个伴。我讲起老三(我排行第三),一讲,她就说认到她那里就好。你看看是不是天意?”于是,村子里人人都知道我被送去了私庙的事情,连早上我去瑞瑞家等她上学,她姥爷都笑着问我:“有了干娘,是不是还要有湿娘?庙里可是要剃头的。”我盯着满墙贴的《抬花轿》剧照,不回头。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第一次由母亲带着去私庙的那个上午,那是个热且清朗的夏日,白亮的天让人反生出一种阴郁的错觉。我们就那么一路走着去了那家私庙。那里特别好找,一排红砖房子里,唯一一家青砖房子,墙特别特别高,要比隔壁高出一半。敲门时,人是哑声的,等半天里面有个女人的声音问“谁呀?”外面答一声“我。”厚重高大的木门,在上扬夸大的“吱呀”声响里打开了一条缝隙,门缝里透出半张惨白的脸,长着一朵红艳的唇,却并不说话,似乎她与这宅院里所有的声响都来自异域,不能外传,一并得被锁着。母亲从右边挤过脸来,讨好而恭敬地笑笑,还没等那些酝酿已久的体面话说出口,就被让了进去,不过通道仅够单个人侧行。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私庙,我当时并不知道母亲为何带我过来,我也并不知道,我此时看到的青砖高墙,参天椿木,盘绕的山药藤,滑腻的青苔在被身后的门锁住的瞬间也会永久锁在我的潜意识里,并且我这一生都没有从梦中摆脱这个地方。

干娘家南北西三面坐落着屋子,堂屋并不像我家那般坐北朝南,而是坐西朝东,南北各两间厢房。由不得停留,干娘径直带着我们去了堂屋,堂屋被竹帘子遮着,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光景。帘子一掀开,我正好与一尊神像打了个照脸,昏暗光线里那神像石青色的脸被香烛的光影与烟雾笼罩着,显得阴郁而莫测。神像眼睛因为是用玻璃做的,亮亮得反射出两点鬼火似的红。

我一时被骇住,愣在那里,身体发僵,动弹不得,连眼珠子也不大敢转。屋子里黑夜似的点着烛火,一把把线香随着香灰簌簌地剥落,一下下明暗变换着。屋子中间并排塑着两尊神像,披挂着黄里赤面的披风。南边单独塑着一尊神像,只披着黄色单层丝质披风,一应设着香坛、蒲团。再往南是个圆形的隔断,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露出一個床角。北边是一张朱红八仙桌,并两把太师椅,桌上放着大大小小的香坛,插着无数令牌,供奉着许多牌位,写着我看不懂的“阴府”“阳府”“龙府”之类的字样,烟雾缭绕,贡品丰盛。

母亲对着干娘说:“今天起,这孩子就认到恁跟下,就是恁的孩子了。”我回过神来,摸摸头发,极度恐慌。虽然大姐也认了隔壁的玉莲婶婶做干娘,不过就是逢年过节走动走动,其他一切照旧,可我总觉得,我的干娘不一样。她烫过的头发,画过的眉毛,敷粉的脸颊,与别人的干娘都不一样。

干娘伸手点了三根香,翘起小指递给我,并指着一个写着“阳府”字样的香坛让我插到里面。她的手细致白嫩,翘起的指尖红艳艳地涂着指甲油。我并不敢说话,依言照做,香坛里是一股一股燃尽的香灰,还保留着香线的形状,弯弯曲曲地伏在已经熄灭的香根上,摸一下,烫手。我用力把手里的三支香一齐插进去。她叫住我,掩口而笑,笑得有些妖娆,至少我们庄上没有女子是这样笑的:“香要一根一根从左往右插,看过电视上大家闺秀上香吗?”她的声音柔媚,带着蜂糖融在嗓子根的甜腻,眼睛向下瞟一瞟,又抛向我,带些说不清的意味。我忽然羞愧起来,觉出自己的粗鲁,仔细一根一根插上去。“真是个伶俐的姑娘。”她细细的眉梢挑了一下,然后对着牌位念念有词,仿佛真有人在那里听着一般,我听到一句什么“仝府的千金”。这样的词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身上,我又觉得羞愧,恐慌,自惭形秽,无端生出一种存在感,似乎我再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和父母口中的老三。而是个金金贵贵的得被认真对待的这么一个人。

恐惧、敬畏、压抑、好奇一股脑压在我心上,让我喘息不得。我推说净手走出屋子,一掀帘子,外面的天竟然还是晴朗朗地亮着的。我舒一口气,抬起头,沿着椿木伸在天际里的羽毛般的叶子缝隙,看到了很蓝很蓝的天,蓝得让人想成为一片飞着的羽毛,自由轻盈。

一只白蝴蝶越过高墙飞进来,轻飘飘舒缓缓地飞向北厢房格子窗前攀着的一枝梅豆花。我追过去,房内忽然传出几声男人的呻吟,隐约而压制。我刚探过头,还没看清,便有一个男子走出来,高,壮,使我看不到他的脸,他说话并不似这里的其他人那般小心翼翼,倒是洪亮得有些莽撞。他一走出来,干娘和母亲也一并出来,寒暄着又都进了堂屋说话。

我还想探过去看看厢房内的情形,又一个人走出来,这次我看清了来人,他十七八岁的样子,细瘦、白净,眉毛清淡,单眼皮,鼻子嘴的线条都带着玉般的温润。他穿着白上衣黑裤子,千千净净的,先歪着头看了看我,然后笑了一下问我名字,我先要说“老三”,又郑郑重重一字一顿地报出我的姓名,他看看我,笑笑说:“我记住了。”然后开门轻飘飘地出去了。厢房里那个呻吟,似乎消失了。

母亲出来后,我才知道那个高大的男人就是干爹,这也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那,刚刚走的那个男孩呢?”“哪个?”“跟我说话那个。”母亲停下来看着我:“刚刚有人跟你说话?长什么样子?”“很白净,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白衣服。”母亲不再说话,后来母亲跟我说那天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而我却看得真真切切的。

没几天,我们村的小学就拆了,所有小学生都要去邻村,也就是干娘的村子上学。学校距离干娘的青砖院子不足百米,从学校旁边卖米花团的小卖部往左拐一个弯就到。我有时候会刻意拐过去,远远地望望,期待着干娘正好出来与我说几句话。就像姐姐们跟我吵架故意逗我时说的一般。说我被认出去了,就再不是家里的人了,她们乐意看我着急的样子。可我的着急里其实包裹一种特别的情绪,是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单单跟我有关系,而不是跟整个家都有关系的人,然而是虚幻着的。

我一次也没有在那里偶遇过干娘,她家的门也从没开过,但是我却偶遇了一个同学。这同学叫海燕,是一对儿双生女,她是妹妹,姐姐叫海霞。说是双生女,其实一点也不像,一个胖,一个瘦,一个爱说爱笑,一个闷不吭声。海霞见我问我怎么从这里走?我搪塞过去,她指指干娘家的青砖院子:“离小媳妇家远一些。”我问为什么?她却理解成为什么叫小媳妇,她把嘴巴凑到我耳朵上:“因为我妈说,她是个……妓女,逼走了人家的妈。”她嘴里的生蒜味儿,使我再无兴趣听下去。

那天下午上课讲了什么,同学们又闹了什么,我全不知道,我的头脑混乱而亢奋。“妓女”、“坏人”这些词在我脑海里翻腾,如同干娘家那些缭绕不息的烟雾和永不亮起的夜,带着鄙陋、虚幻与冒险,像是戏文而非生活。干娘的弯眉,白脸,翘起的小指,妖娆的笑,说不清楚的眼神,有些难懂的轻声细语和对我特殊的称呼都那么逼近而遥远。

下午回去时,四大娘正在我家厨房里喳喳说着闲话,我只觉得闷热,干渴,径直去水缸里舀了两瓢清水咕咚咚喝下去,肚子里已经满了,口里还是干渴。四大娘只对我说了句“放学了”就又扭头嘁嘁喳喳说起来:“小媳妇可是从不下地做活的,又吃不惯粗茶淡饭,横竖守着贡品果子也饿不着。那乔模乔样的劲,总归不是个正经玩意儿哩。”母亲皱起眉来。“不过,不是都说鳖干娘,鳖干娘嘛?越是这种不主贵玩意儿越是对认到跟前的孩子好哩。”母亲的脸色逐渐好看了一些,她是只为着孩子着想呢,她自己万事都这样想。“不过她家敬的跟我去的可不同,我敬的是神,她家敬的是仙。”四大娘有些得意。“什么仙?”母亲压低声音,“狐狸大仙。”四大娘说。“白狐?”母亲问,眼睛瞟向我。四大娘是非说尽,没了兴趣再说干娘,“我的病,你是知道的,大出血,一次二三十天,床都下不了,什么药都吃尽了,什么偏方都试过了,没用。这次在这里好了,全好了,只是每月初一十五要去陪到天亮,烧一宿的香。”母亲睁大眼睛不敢怀疑,也不敢说话。

当夜,我就发起烧来,间带呕吐腹泻。我只要一闭眼,就觉得自己从一个高高的地方跌落,无根无底,无着无落,心悬着,头晕着,下面是黑洞洞雾蒙蒙的深渊,有些像干娘家的屋子。

母亲一早买了点心,黄纸和香烛匆匆领了我去了干娘家。干娘先用胰子去洗手,那粉紫色的胰子包在一个米黄色的油纸里,她先用清水打湿了手,右手食指拇指拈起胰子放在左手心,再翘起指尖把胰子打在手上细细揉搓,霎时手上起了一层洁白的泡沫,像是戴着双蕾丝手套,屋子里飘着一股清洁的香气。她又把双手在清水里拂一下,伸出来,沾着水的双手葱白一般白嫩透亮。她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有些出神,接着她轻轻巧巧地在叠得齐齐整整的毛巾上揩一下,才拿起香,翘着指尖递给我。我有了之前的经验,从左往右一根根插了上去。她显然很满意,在旁边念念有词。

上完香,她搬了把椅子让我在院子里坐着,自己和母亲去厨房熬粥。青砖院墙高高地拦着夏光,有些斑驳的黑漆木门紧闭着,椿木的绿荫散着,漏下几点清透的光,照得北厢房那几株攀墙的山药叶子一片油亮。一只白蝴蝶漫无目的地飞飞停停,一会儿落在甬道青砖缝隙里的蒲公英花朵上,一会儿落在墙根照不见太阳的滑腻的青苔上……那个呻吟又起了,沉闷冗长,我却再无暇顾及。

片刻,她端了半碗白粥给我,我吃下去,很快又吐出来。午饭我依旧是在干娘家喝的白粥,虽然还是不舒服,可是已经不再呕吐。母亲渐渐放下心来跟干娘低声细语地说话,仿佛说到年龄,干娘比着母亲还要大上三岁,母亲便惊呼她的小样,看着大姑娘一般。她也十分高兴地客气,一张白脸上的红唇开得格外妖艳。及至天要黑,母亲才想起要走,还没走就听到打门。门开了,一个女子领着一个男子进来,干娘问话,男子也不说,只是捂着眼睛哭。那女子慢慢说来,男人去给别人送货,走时好好的,回来便成了这样,只说害眼疼。干娘看看时间说:“等一等吧,他快要回来了。”先打发了母亲带我回去。

“那个人怎么了?”我问母亲,“小孩子,不要多问。”母亲对我说,她的神色比这灰蓝的天色并没亮堂多少,我们谁也不再说话,仿佛被什么不能言明的危险笼罩着,一不小心就会被拖进去。“咕咕嘛……”李家坟上一只猫头鹰突兀地叫了一声,我吓得浑身一抖。“卖砂锅……”母亲对着那个方向喊,“砂锅煮秃雀儿肉……”我也大声喊。秃雀儿就是猫头鹰,在我们这里是代表着死亡的鸟,据说猫头鹰最怕砂锅来煮,遇到猫头鹰只要喊:“卖砂锅……”猫头鹰就会害怕。因为这样响亮的喊声,打破了之前的凝滞,我和母亲竟然都不那般紧张了。

第二天再去干娘家,我已经好了许多,只是没有气力。南厢房里一个婆子正绘声绘色地讲着:“他好端端地害眼疼不是碰见了什么,又是怎么回事?果然,柱来了,一眼就瞧出不对,拿碗舀了半碗水,又拿了筷子,对着他说,你是谁,是他四姨吗?如果是就把这筷子立起来。呀!那筷子当真直拗拗地立着了。柱又说,我烧点黄纸你快走吧,再不要来烦他,这对他不好哩。黄纸一烧,果然筷子就倒下去了……”正说着,干娘轻飘飘进来领着我去堂屋上香去了。

之后,我许久不曾见到干娘。

四大娘再去我家,依旧嘁嘁喳喳神神秘秘地说话。她走后母亲告诉我,轻易不要从干娘门前走动,我问为什么,母亲并不告诉我。

夜里我听到母亲跟父亲说话:“四嫂说,老三干娘家的神像是捏印子哩。有孩子过去在门口留下脚印,她捏一把土和在神像里,那孩子就活不成了。我说她家的神像怎么眼睛都那么亮,唬得人不敢抬头呢。”父亲并不接话,转过头说:“咱哥说,老三身体底子弱,肠胃尤其不好,让你别给她吃生瓜梨枣,别让她喝凉水,还说顶好咬咬牙去大医院检查一下。”母亲半天不说话,蚊子在蚊帐外嗡嗡地哼鸣。“谁又不知道。”片刻她才悠悠地说,“只是那大医院是咱们能去的吗?放假再开学,三个人的学费都要出,长得快还得做身衣服,都是嘴要吃,都是手要穿……我不管什么神啊,仙啊,干啊,湿的只要能泼泼皮皮地长大,让我信什么我就信什么,再说不就是烧把香,磕几个头吗?也费不得多少钱”“等今年葡萄下了吧,要能卖上价了就去。”母亲拿手摸摸我的额头,我闭着眼继续装睡,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葡萄才熟,还没开园,干娘就先来了,她穿着白裙子,骑一辆浅紫色斜粱自行车,挎一个编织篮,头上戴一顶缀着绢花的白色纱檐帽,脚上是一双白色高跟凉鞋,浑身散着好闻的香气。“真真。”她抬一下眉毛笑着叫我,我反倒囧得不会说话了。父亲心疼着,还是拿着篮子去给她剪葡萄。她就立在葡萄架下和母亲说话,说自己天一热就吃不下饭,老想着吃些新鲜爽口的。说到这里见母亲脸色不大好看,又扭过头来说我胖了。父亲把一篮子葡萄给她挂在车把手上,她客气几句,扭着腰肢走了几步,左脚一蹬,骑上车子轻飘飘地走了,白色的裙摆在空气里飘呀飘那样子很像院子里的那只白蝴蝶。

父亲转过身来对着我说:“你干娘的那张白脸抹得驴粪蛋下霜一般。”连一旁从不曾吃过一颗葡萄的母亲也笑了。明知他是心疼葡萄,我还是觉得囧,仿佛我越是极力否认,我跟她越是亲戚一般。而无论怎么说,我心里是还偷偷觉得她很美。

那年葡萄成熟的季节,干娘一共来过三次,每次都提走了一编织篮的葡萄,而父亲每次都心疼得拿我打趣。我渐渐有些怕见到她了。

我最后一次去私庙是秋天过生日的时候。我留在那里吃午饭,山药藤上已经缀满了一颗颗黄亮的山药蛋子,梅豆藤上也挂着一弯弯青紫的梅豆。一只白蝴蝶从一朵梅豆花上飞起,越过高高的院墙轻飘飘地飞了出去,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融在了浅淡的天际里。北厢房里再次传出男人呻吟的声响,痛苦的带着犁铧般的破裂。这次我探身进去,不着意正好看到一双眼,瞪得大而狰狞,不像人,也不像兽,许多年后我才能形容那双眼,那是一双饱经病痛折磨的魔鬼的眼。

年底的时候,四大娘死了,听说流了一被褥的血。四大娘出殡后的几天,她家门口又摆着纸扎,被北风哗啦啦吹得稀烂。天黑时他们拿到十字口的土地庙烧掉,黑色的纸灰被风高高吹起,村子的上空就飞满了硕大的黑蝴蝶。母亲锁紧大门不准我们出去,说四大娘不愿意走,她家人要再送送她。

再开春,村里就有人来我家说,干爹被判了刑了,说是治死了人。“那干娘呢?”我问。“她呀,”来人笑嘻嘻地说,“跟着一个烧香的男人跑了。”

那之后我再没有去过私庙,也再没有见过干娘,家里人也再不曾提起。私庙,干娘,以及私庙里的一切就像一场光怪陆离,转瞬即逝的清梦一般浅淡虚幻,不留痕迹。只是私庙的青砖,椿木,苔藓,神像,以及阴郁的呻吟,轻飘的白蝶,甚至那双魔鬼的眼睛,都会不期而至地出现在我的梦中,摆脱不得。

许多年后,我陪几位老师参加一个聚会,有位老师说,今天會有一位高人来。电话打得神神秘秘,说是刚下的飞机,路上就被旁人接了去,再三说,才又转过来。那人进门穿着白色麻衣,盘扣敞着,身上并无多余之物,面色白净,眉目疏朗,单眼皮,鼻子嘴的轮廓带着玉般的温润……一抬头我便愣住了,是他,那个白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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