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开凿、切割、撕裂,那些建筑上远去的声响,好像早已在时光中沉淀下来,已经化成了齑粉。而龙尾村残存的建筑,是看得见的,譬如祠堂、庙宇、民居。我想了解的是村庄散失或掩埋的部分,就像村前茶坦石旁边埋着的莲花石础,一层叠一层,哪怕裸露着的莲花纹饰只有一个很小的面,我都迫不及待地把尘土拂去,想看得真真切切。既然,承担建筑的莲花石础都埋在土中,那又有多少曾经光宗耀祖的建筑芜废了呢?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支支吾吾,已经没有人说得清楚了。想必,那些建筑名称都有散佚的可能。是埋着的莲花石础,还有堆在村委会院子里的石梁与石门枋迷惑着我,不由一次次去龙尾村的街巷和废墟寻找踪迹,试图找到村庄龙溪书院、萧江宗祠、雍睦堂、集和堂、德茂堂、善庆堂,以及节孝祠(女祠)的影子——即便,是一点点遗存的信息也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不知道龍尾村的历史过往,有可能我所知道的龙尾就只是道听途说的一些轶事。事实上,龙尾村因处于段莘水西岸龙形山的尾端,而称龙尾。村庄始建于唐代,毗连的段莘庆源詹氏第二代詹士诚始迁龙尾,但由于詹氏后来在龙尾的销声匿迹,江湾萧江的弥四公在元末才迁入。一个宗族在村庄的兴盛,自然离不开祖上留给后世的德行。在村里江氏谱牒上,录于嘉庆年间的《弥四公祠碑》对弥四公的向善崇德都记载得一清二楚:“字用宾,行弥四,学问宏洽,精通乾文坤理,德高博学,才敏识玄,来知往藏豁如也,敦持风节,耻胡元猾夏,坚隐不仕……”而世贤祠呢,应是最好的明证吧。
而詹士诚的祖上詹盛走进庆源,已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事。“府君讳盛,字宗昌,行小八,唐玄宗开元十年甲子十一月二十日戌时生,人品清高,不慕仕进,身长七尺,魁梧重厚,动止必以礼法自持,未尝谑言妄语。性好读书,陪宾之暇,手不释卷。间有余暇,放情山水,寻幽纪胜,乐而忘归。一日,登高望远,至于庆源,见其宅幽势阻,外隘中宽,不减太行之盘谷、武陵之桃源,乃慨然曰:真隐者之所居也。于是,舍庐故址,于唐广德年间遂谋卜筑而徙居之,因号其地曰小桃源。厥后子孙日以蕃衍,基业富饶,遂世居之。”对詹盛其人,以及他在庆源的开基,我在《庆源詹氏宗谱》上读到了这样的记述。船形的庆源村,用一棵千年的银杏作桅杆,在双龙挟锁的峰隘里泊了千年。意味深长的是,我后来在村庄找到了千年的一脉相承:明代翰林大学士詹养纯、武将詹天表,清代进士詹轸光,以及有谱可查的抚台、知府上十人。尤其在民国时期,庆源村还走出了两位驰名中外的富商巨贾——詹福熙在上海垄断上海照相器材市场,成为沪上大亨;詹励吾在中缅公路开凿之际,垄断了生活、建材物资的供应。在传统社会,富商巨贾是不值一提的,难能可贵的是,他们为向母亲尽孝道,耗巨资在村里建造了中西合璧的“百寿馆”——敬慎堂。
在经年的孕育里,龙尾山、萝山、龙溪、宗祠、上井、孝泉、月池、文昌阁、乡约所、关帝庙,等等,共同组成了龙尾村的山水人文格局。依着龙尾村的龙溪,它的源头在五龙山。我在村庄远眺,却很难看见五龙山巍峨的峰顶,进入视觉的只有五龙山身体一段优美的弧线,以及开阔的江岭田园。周边的江岭、汪璐岭、珊厚岭、竹岭、竖岭,我徒步走了一部分,看到的只有古树的荫蔽,还有修葺过的路亭和废弃的庵堂基。而天池庵、光前汏寺、养蛟池,都成了茅草覆盖的废墟。登到高处,我才发现龙尾村村形应合的,一如庆祝源村,亦是一艘船的意象。问题是,新建的楼房虽然沿袭了徽派的元素,却是一簇新,耀眼得很。从建设的速度看,这样的楼房还在生长。
水,从山的褶皱里流向山涧,汇成龙尾村十里龙溪。不可思议的是,在遥远年月,龙溪溪畔八处水碓六十多支碓杵日夜不停地舂米,那是一个怎样的规模与景象?水碓的兴衰,又是否与龙尾山历史上龙尾砚石开采的规模有着直接的关联?那吱吱呀呀此起彼伏的声响,又使过往的行人有过怎样的震颤?“新安出城二百里,走峰奔峦如斗蚁。陆不通车水不舟, 步步穿云到龙尾……”江西诗派鼻祖黄庭坚的《砚山行》,是从新安城(徽州)出发的,一路翻山越岭,他又是否在龙尾村有过停留呢?在黄庭坚《砚山行》的诗境里,是对龙尾山的观照:有采石制砚的繁盛,有质地的坚润,还有纹理的妍丽。隔着八百多年的时空,我无缘与诗祖擦肩,只有在诗中与他会意了。当时,黄庭坚远道而来,他不是诗人的身份,也不是为了创作一首《砚山行》,而是作为一名官员去督制贡砚……我曾站在砚山村口想象一位姓叶的猎人,在唐开元时的龙尾山山溪捡到第一块砚石的情景,如果换成其他人,是否会对“美人面,婴儿肤”的龙尾砚石无动于衷呢?
木柱鳞瓦石质的水碓,一如龙溪的“吊鱼丁”(??)扑棱棱地在水面上撩起的水波纹,撩起,散开,然后复归于平静。只是,水碓的声响比撩起的波纹经久得多。随着龙溪这条水路往外走,龙尾村人的足迹到了徽州、苏州、杭州、上海,甚至把当地的砚台、茶叶销到了更为遥远的地方。而乾隆年间龙尾村人江国祚,是遗腹子,“诰封奉宪大夫,得到詹氏爱闺宜人抚之成立,服贾孝养,驯致饶裕,为母请旌建坊”。母亲去世后,回村“追痛不已,复鬻产构节孝祠,以奉祀事”。
我最早一次去龙尾田野调查,已是几年前的一个冬日了。天气晴好的日子,龙尾村的老人有在巷口或者“晒谷坦”(晒场)上“搬日头”(晒太阳)的习惯。日头的温度,远远没有老人们之间一句相互问候的暖意。一个个牙床空了,瘪着嘴,皱纹深刻了,却让脸上的笑意多了曲线。有的时候,老人顺手把吃剩的番薯扔给觅食的鸡,引起一阵追逐,沉寂的巷口就多了一分生气。对于村庄的老人来说,一个人的晚年生活就是另一个人晚年生活的重复。上了年纪的老人,得益于村里旧时的书院与书屋,大都识文断字,一询一问一答,谈兴好得很,老人们讲起村里的人和事意味深长,语调里还有几分文气。上了年纪的人,眼里看事物也明清了,原来好的多了赞许,现在没落的也不避讳,记不得了的呢,就摇摇头,“哦”一声,算是告一段落。可惜的是,我去龙尾村晚了,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带着一肚子的村庄典故辞世了,更加无缘见到张玉书、李鸿章等人为萧江宗祠题写的匾额。据说,龙尾村设计泽润二公圳的江祖泽,开了婺源水利工程的先河,他的儿子江贞还是《歙砚志》的作者。龙溪溪埠的“孝泉”,是村里一位孝子倡议挖建的,两口井上为饮水井下为洗浣井,井边还有一人高青石板刻的碑记。龙溪的容颜已改,青石板铺面的孝泉依在。许是水位发生了变化,井水也失去了以前的清澈。而孝泉碑记风化的内容呢,只有在老人们的记忆里去追怀了。
我无法去统计,节孝祠与孝泉的一个“孝”字,曾经让多少龙尾村人和过往的行人清净了心灵?!
龙溪的石堨与关帝庙以及小学,几乎处在同一条线上,这里应是龙尾村早年的水口。至少,还可以在石堨与枫香香樟之间,甚至在庙堂与菜地之间找到水口的影子。明亮兄是土生土长的龙尾村人,虽然在景德镇工作,却一直在研究龙尾村的村史。他告诉我,龙尾村历史上有龙尾、港口、湾潭三重水口。熟识后才知道,明亮兄是萧江后裔,我在他家老屋里还看到了珍藏的明代“雍睦堂”支祠匾。我想,明亮兄的话只是放在了村庄的大背景中吧,那应该剔除村居布局的,即便有这样的说法,是否关联于江氏家族,抑或村庄历史的建制呢?龙尾村的乡约所,可以说是古时婺源村庄乡约制度的一个缩影。龙尾村乡约所还有一个堂名——恂恂堂。在龙尾村的记忆里,身为明朝福建巡抚的婺源人游震得,为家乡的乡约所题写堂名时,吟诵的是“为人矜严,好修容仪,进退恂恂”(《汉书·冯参传》)。乡约所,是龙尾的先人出于维护村庄的安稳谐和而建的,从它落成的那天开始,一幢房屋由一个建筑符号向村庄秩序建构,经年掌控着村庄的话语权。于是,乡约所便成了这个村庄生活道德的背景,融合了当地生活习俗的底色——乡约的作用除了“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还须“患难相恤”。村庄最初的公共事务管理模式,包裹着传统文化的内核。
去龙尾村,我看到的乡约所只是一幢古旧斑驳的老屋,建筑形制类似于村庄的祠堂,门脑“乡约所”的字面上覆挂着一个“刀耕火种”的木匾,正堂空荡荡的,边上堆着木桌木椅,以及饭盆饭甑等炊具。墙上呢,还有开饭馆留下的油烟痕迹。真的,我看到的乡约所除了八字开的前门面墙,与村里其他公共建筑没有任何区别。如果时光倒流,这里农历每月的初一、十五,厅堂之上正襟而坐的,应是村民最为信服的长者。他化解消除了的是,一场场的恩怨情仇,以及一个个的愤怒与痛苦,而结果呈现的,应是邻里的团结与家庭的和睦……从约定俗成,到相沿成习,蔚成风气,这只是一种循序渐进的过程吗?我想,那是村庄在漫长时光里一代代村人共同谱写的心曲,以及形成村风的一个格局。今天乡约所的冷寂,不只是二百多户的龙尾村失去了曾经应有的威严与自治气息吧?
后来,溪头乡政府和龙尾村的相关人员知道我对乡约所感兴趣,就找到我说准备修复乡约所,想听取我的建议。我对他们有这种意识和担当,已经很满意了。我想说的是,一个村庄,或者一个地方的文化遗存,不仅仅是展示给人看的,更需要的是内在的传承。收集一些资料,挂一块匾额,只要有心,都不是什么难事。而难就难在,是否每一个进入乡约所的人,都能够读懂村庄久远的传统生活方式,还有之中蕴含的传统文化精神。
“龙尾之境,萝山脉终五龙,高切云霞;秀开垣野,腰缠玉潭一水;背负聚讲群峰,何尖展如幡幔;蛟池悬若环佩,此其英粹盖最隆孕……”龙尾村从六百多年前的弥四公起,仿佛就在山水村庄立下了一份契约,像龙溪溪埠“乡人共勉”的孝泉,像“德业相劝”的乡约所,不仅立于山水村庄之间,更是立于村民的心灵。好几次,我以在龙尾村约会红枫与油菜花的名义,在人居稠密的巷中徜徉,最后都不由自主地去了孝泉和乡约所。在那里,我可以找到龙尾村数百年,甚至千年的过往。
关帝庙的上首,挨边村庄公路。原先的土坦上,村民新建了房屋,有店鋪,也有门脸。本来,子女是在外地务工的,他们回到村里,就开起了客栈。许多像我一样喜欢村庄景物的人,在龙尾客栈找到了歇脚的地方。清晨,或者黄昏,只要往村庄巷里走,抑或从龙溪上石岭,所看到的龙尾村是炊烟袅袅,感觉都是家常的,闲散的,能够听到鸡鸣犬吠的。往往,在这个时候我会回眸,希望能够捕捉到一个瞬间的定格。事实上,龙尾村千百年的时光,于村庄的过往也是一个转身的距离。好几次,我生怕自己一转身,那斑驳的乡约所,以及孝泉风化的石碑,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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