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
情是一把锁。黄山上一把把系在铁链上的锁,不能不说是海誓山盟的爱情。但怕就怕那一对对有情人将爱的密钥抛进深不见底的幽谷中,心也跟着去了——“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是金元好问关于情的经典性发问,但情为何物?谁也无法找到标准的答案……“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有人说,情是天上迢迢的牵牛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说情是一把“锦瑟”;“琵琶弦上说相思”,晏几道说情是“琵琶”……这回,唐宋朝的诗人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问情是何物,情有时就只是一纸手书。“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诗人陆游因与唐婉爱情不果,以自己情感悲剧在沈园的墙上题写了一首著名的《钗头凤》——他娶表妹唐婉为妻,两人本来感情甚笃,可母亲不喜欢唐婉,硬是要他与唐婉分手,陆游不愿,将唐婉安置别处,却被母亲发现,逼得他们只得各奔了东西。令人感叹的是,陆游对唐婉的感情十分真挚,十分真挚的情感陪伴了陆游的一生,以至陆游白发苍苍时重游沈园,在沈园的墙上还题写了两首爱情诗……问情是何物,这里,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一份真情变成一纸休书,然后又变成陆游的“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变成唐婉的“欲笺心事,独语斜阑”,让天下的有情人唏嘘不已。
“古今来,英雄儿女,都为情物。”清代的龚鼎孳曾填有一阙《贺新郎》,说得情真意切。他先侍奉明朝,后又侍大顺,转而再侍大清。“一臣侍三朝”,他虽谈不上顾念什么君臣之情,但对秦准八艳之尤物的顾媚倒是一住情深。不能说他们英雄儿女,却算得上是一代情种。人间最离不开的都是情。所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欧阳修),实际关乎的就是情……“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是情,“此情无情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李清照),也是情……不论是唐时李白“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秋风词》),还是宋时欧阳修“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浪淘沙》),都有一個“情”在。“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诗人们即便还知道拿捏一个情的分寸,但“多情总被无情恼”(苏东坡《蝶恋花》),往往喜欢的还是“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的日子,一位有着大江东去般豪情的诗人当然也会缠绵于情……读一部中国诗词,诗人们写下的爱诗情词如恒河沙数,灿若星辰,他们何曾缺少过爱情之浪漫?对于他们,虽然有些情是值得怀疑的,但不能怀疑的是他们对于情的痛快而委婉的表达——写出《牡丹亭》的汤显祖也说“白日消磨断肠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情难诉,终要诉。无以寄情,只得以物,以物寄情诉衷肠。于是,就有了将情托付的红叶与红豆。“聊寄一片叶,寄与有情人”、“殷情谢红叶,好去到人间”……中唐的宫女们好像特别喜欢诗题红叶。接着,就有了大把的红豆诗:“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王维《相思子》)、“相思坟上种红豆,豆熟打坟知不知?”(黎简《二月十三日夜梦》)……红叶与红豆,都成了情人们首选的信物。再就是,头顶上那轮照了古人照今人的明月了。温庭筠说“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花前”,其实早在汉代班婕妤的《怨歌行》里,就有了“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晖”的诗句。从南朝民歌“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到唐代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望月怀远》),再到南宋朱淑真的“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明”(《秋夜》),全都寄情一轮月……最后不行的,干脆一把鼻涕一把泪,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直接“泪奔”。“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宫词》),这是张祜为宫女们流下的哀怨的泪;“羊公碑尚在,读罢泪粘襟”,这是孟浩然登上岘山睹物思情时的泪;“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这是李贺在南园里为国事伤悲的泪……因为情难诉,所以就有了千古以来被人们称颂的山盟海誓,就有跑到大山上挂一把爱情锁的行为——不独黄山,天下的名山几乎都有一条爱情的锁链。
世间只有情难诉,千百条理由就是——难诉!
摘自《中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