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候诊室里。这是一个私人心理医生的诊所,获得了退伍军人事务部的认可。和我一起的是另外两个士兵。在我这个排里,也就他们还没被装进尸体袋送回家去。我试着把精神集中在美好的回忆上。杰米玛阿姨牌的糖浆从瓶中倾泻而出,浇在一堆松饼上;四岁。轮到我和米歇尔·福斯特来玩“天堂七分钟”了,在第八分钟,我们待在布莱克·特雷德韦父母家的杂物间里,解开我们缠在一起的年轻的四肢,压低笑声;十四岁。“时间到了!”其他女孩尖叫起来。想到米歇尔正占着本该轮到她们的跟我待在一起的时间,女孩们就失魂落魄。在我撕伤了肩袖,不能再在得分、篮板球和助攻上率领篮球后备队之前,我在尤宁山高中的高一男生中是最抢手的。
严格来说,我并不具备免费门诊治疗的资格——五次治疗是给退伍老兵的,而下个月,我又要重新接受部署了——但我给退伍军人事务部发了一封电子邮件,为自己的情况申辩。然后,我就得到批准,在我的法定兵役期限——永久——重新开始之前,可以趁机参加这五次中的两次治疗。
我的邮件很短:“我的队伍里仅存的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我),在签下自杀协议之前,暂时还不用死的时候,想跟您这儿的心理医生见上三十分钟。”我不确定最惊动他的是什么。是我用第三人称提到自己,还是本来能一听到匆忙又迅速的一声“开火”,就可以把几个村庄全都炸毁的三个人,可能就要逝去,成为三具温暖的尸体。
不管怎样,我在第二天早上接到了电话,得到了一个电话号码,和到这间诊所的路线。诊所位于纽约最烂的区,挤在一家面包房和一个当铺之间。我哼着歌来打发时间,翻阅一本名为《创伤后压力综合征:了解真相》的小册子。翻开封面,是一系列的症状。“睡眠紊乱。广场恐惧症。转移愤怒。暂时失忆。情绪反应迟钝。”可就在我要问候诊室里坐在我对面的马多克斯,或者像胎儿一样蜷缩在地上的斯内克,“情绪反应”是什么意思前——我想它和感觉有点关系,而这是我很多年都没有体会过的了——轰隆一声,回忆袭来。在伊拉克的一场露天婚礼上,导弹被引爆了。一个名列国家最高通缉犯列表的叙利亚人被认为参与其中。
鲜血。尖叫。女人低沉的呻吟。我紧紧抓住椅子的两侧。我的头痉挛性地向后抽动,好像回忆本身是一团有毒的云,里面满是催泪瓦斯,它悬挂在我的脸庞之上,而我则把脸上和身上的肌肉扭曲到最僵硬来躲避。朦胧之中,我听到有人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还没到最后一局,索克斯就不顾一切,向洛厄尔投球。满垒。他把球击向左外野;球勉强碰到罗伯森手套的最上面。一次漏球!奥利兹滑来,后面跟着贝德利。洛厄尔溜到二垒,这个时候,罗伯森向格林正面投球。人们都他妈的疯了。”
马多克斯的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细长雪茄。他正在为斯内克做昨晚比赛的实况报道,而斯内克用前后摇摆来回应他。前台接待员走了进来,这将马多克斯的美好回忆——他是索克斯的球迷——和我暂时称为“不那么好”的回忆,拼接在一起。
“列兵米奇·斯伯丁?”我站了起来。
“是我。”我用嘶哑的声音尴尬地说道,就好像又回到十四岁,浑身难受地和健康课上其他长着痘痘的怪人们一起排队,等待一位女同性恋护士说出致命的宣判:咳嗽。
“请跟我来。”我被领着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进一间没什么摆设的屋子里。“想坐哪里就坐哪里。”我環视四周:有一把转椅,很显然是医生的。还有一个双人小沙发,上面放着个带流苏的枕头。就像在陆军,我心想。别难过,朋友,选择都是假的。
我坐在沙发的最左边。我不知道应该把胳膊放哪儿。
她指了指门边上的一台康丽根水箱。“请喝点水。汉纳医生很快就过来。你要来本杂志吗?”
“你有《汽车交易》吗?”
“麻烦再说一遍?”
“不用了,谢谢。”我说,“谢谢。”
她一离开,我的双眼就变得像腹腔镜一样。我扫视屋内,好像自己有60秒钟的时间来把感受到的每一个细节编成编码,而如果我记错了,就会备受折磨。我列了个详细目录,估测了屋子的尺寸,找出了三处可能藏有敌人的地方,还有两个我能在反击时持续开火的庇身之处。
之后,我又一个人待了九分钟。
我重新把对屋内的最初印象译成编码。我背了遍军用字符。我做了一连串为了让水下肺活量达到最大的拉伸运动。如果让我做回以前的自己,哪怕只有一分钟,我都会伸开胳膊,躺在沙发上,把脚跷起来,从医生桌子上的维多利亚式糖果碟里拿颗薄荷糖。我会哼上辛纳特拉《今晚真幸运是个女人》里的一两节。然而此刻我还是定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发呆。
第十分钟后,一个矮个子男人走了进来,关上门。他留着一脸修剪整齐的络腮胡。我想都没想就站了起来。他朝我伸出手:“杰克·汉纳医生。”
“列兵米奇·斯伯丁,美国陆军,第五十步兵旅。”
“你们步兵旅的座右铭是什么?”
“遵守规则。”
“特鲁迪给你水了吗?”
“是的,长官。”
“没必要说‘长官。你可以喊我杰克。”
“好的,长官。”
“请坐,”他说。我像个保龄球瓶一样向后倒下。
他亲切地笑了,跟我对视了好几秒,直到我觉得极其难受。我没有移开视线。我的双眼开始因为一直睁着而流泪。他把一个文件夹打开放在膝头,开始翻阅起来。“米奇·亚历山大·斯伯丁,”他说道,“21岁。服役时间,18个月。作战区域:保密。军事荣誉:无。附加评价……”他念道,但没有把那之后的内容读出来。
“军事荣誉是要在死后才能授予的,长官。”我含糊地说。
“什么?”
“没什么。”
“米奇,你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吗?”
“趁我的下一次派遣还没开始,利用一下陆军慷慨给出的两次免费治疗机会。”
“好的。那么,在哪里开战?还有很多其他从伊拉克自由行动休假回来的士兵,没能早早地利用免费治疗的机会。”
“长官?”
“让我把问题重新说一遍,”他说,“你感觉怎么样?”
“长官?”
他又一次微笑了。我用扫视屋内的方式扫视了他的脸:迅速,又能洞察一切。我有两个直接的目标:获得准确的印象,消除误差。我没法把从他脸上读到的东西用文字表达出来,也不需要这么做。我只是在搜索软弱和恐惧的迹象。因为我的大脑没能感受到这两种特质中的任何一种,我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个男人,也不知道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米奇,”他靠在椅子上说道,“跟我介绍一下去伊拉克之前的你。”
我的姿势还是一丝不苟的。我还是不知道把胳膊放在哪儿好。我的手指渴望着扳机。“没什么特别的,”我说,“我上了公立学校。”
“兄弟姐妹呢?你的父母呢,他们还在一起吗?”
“四个兄弟姐妹。我是最大的。母亲在我两岁的时候死了。”
“有什么爱好?”
“我以前弹过吉他,还用工具做过飞机模型。”
“很好。”他低头看我的表格,然后合上文件夾,把它放到自己的桌上。“你会用什么形容词来描述入伍前自己的性格?你是个顽皮的人吗?害怕针吗?有性生活吗?有多能吃辣?你折磨过小动物吗?”
我生气了。我确定他在嘲笑我。
“这些是常规问题。”他说。
“我从不往吃的上加盐和胡椒,”我说,“十岁时,我为一只受伤松鼠的腿做了个夹板。”
“还有前面三个问题呢?”
在不用思考地做事时,你并不需要从一连串的指令里挑出最合适的,而是只听对方给出的最后一两条。我的大脑不能用来处理任何其他的东西。“我不记得了。”我说。
他在本子上记下一笔。“你去伊拉克前待过的训练营,能为我描绘出一幅记忆图像吗?”我的心跳加速。我告诉自己,这个男人也是我们的人。一个军队医生。他受雇于政府,来倾听我们的记忆。他不会向任何人汇报。
“我很抱歉。”几分钟后,我说道。
“我可以等。”他说。我向窗外匆匆一瞥,但我们所处的楼层是如此之高,而我能看见的全部,就是一片飘浮着的孤单的云。
“我的头被剃了,”我终于开口,“我被分到了一张床铺,和其他九名士兵住在营房里。为了训练,我们五点就要起床。”
“哪种训练?”
“给我来二十下,混账。现在亲我的靴子,然后给我再来十下。”
他无动于衷地坐着。“这就是所有的了?”
“还有障碍跑。我被扔进水池里,脚踝上绑着负重。快淹死时,我又立刻被弄醒。”记忆图像开始一幅幅地涌来,而我坐得更直了。庄严的。
“我们学习各种攻击性武器,还有怎么迅速地部署它们。我们研究作战区域的地图。我们学会如何用酒来贿赂村民,让他们带我们了解地形。还有如何快速启动敌军的车,如何给惊厥发作的士兵们喂抗惊厥的药。要把药放在士兵的舌头下,这样他们不会把它吞下去。我说的‘它是指舌头,不是药。”
我试着大笑,但笑声听上去却是哽咽的。
“你会怎么评价自己受到的指挥?你在什么时候升职了?为什么?”
突然间我感到极度的疲惫,而我们甚至都还没离开营地。
“升职是因为队里的其他人都沉迷于毒品和色情。指挥我的是陆军中最好的中士。”
“那指挥其他那些听命于你的人呢?”
“我愿意为了团队牺牲。在交战区,我努力掩饰自己的恐惧。”
“请描述你在海外军事基地的生活情况,”汉纳医生说,“‘米奇生活里的一天,如果你愿意的话。”
“一间房里十二张床铺。六点起床,汇报情报,然后绘制出敌人的隐匿之处,直到十点。每周有四天的巡逻站执勤。其他三天我通常在护送车队里,到处开。大概一个月有一次,我们会被叫去作战。”
“谁是敌人?”
“哈?”
“跟我描述一下,你们的部队军官是如何定义敌人的。谁在威胁美国和伊拉克公民的安全和自由?”
“激进派的宗教极端组织,长官,他们中的很多人藏在山上的飞地里。”我说道,心想这个笨蛋难道不看新闻吗?
“我知道了。好了,米奇。我们马上进入‘脆弱区域。”我嘴里全是口水。我不知道这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羞耻。“请描述在美国陆军服役期间,你遭遇的第一起死亡。”
“这简单。列兵斯科特·弗兰德斯在基础训练时踩上了一个饵雷。”
“你那时跟他在一起吗?”
“是的。”
“在列兵弗兰德斯之前,你见过死亡的发生吗?”
“没有。”
“能具体地描述一下这件事吗?”
“一碰到那个装置,他的身体就分成了一块块。”
“你的初级情感反应是什么?第一次遭遇死亡后,很多其他的士兵报告了各种各样的感受,从愤怒到悲伤。”
“嗯,震惊。”
“只有震惊?”
“对。”
“谢谢你。”医生用钢笔写下一长段流动的斜体草书。“请描述你遇到的第一次平民死亡。”我用力用手抬起右腿。“一切都还好吧?”医生问道。
“我的两条腿没感觉了。”
“试试看抖抖腿。到处走一下。”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时不时伸手抓住书架的边缘。我用脚趾抵着墙,留下一道擦痕。“有意思,”医生说道,“你竟然就在刚刚经历了局部麻痹。”
“不是我。是我的身体。”
“你能就站在那儿回答我上一个问题吗?”他转着他的椅子。有一种阴暗而残忍的感觉开始在我的心中升起。
“一个女孩。大概八岁。很可爱,头发上扎着一条丝带。”
“发生什么事了?”
“她走进了军事线里。”
“谁的部队?”
“我们的。”
“武器形式?”
“M16A2突击步枪。”
“谁击中的?”
“不确定。”
“会是你吗?”
“不一定。”
“她从哪里被击中?”
“背后。”
“她得到空中救护了吗?”这个问题对我而言是残忍的。我拒绝回答。
“我就当作没有了,”他说,“请描述一下你的第一次故意杀人。”
“该死!”我说,“你认真的吗?”我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知觉,但我不想回到沙发上去。我还是站着,像一位著名的美国作家,为了拍一张媒体照而在自己的书架边摆着造型。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爆炸;我觉得自己被单独挑出来受迫害。我确定,马多克斯和斯内克不会被问这样的问题。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这样被不是敌军的力量威胁过。
“这些问题不是强制的。但如果你不回答,你得跟你的指挥官解释原因。”
“我第一次杀人,”我清楚地说道,“不仅杀了一个人,是四个人。他们是同时死的。”他坐着,笔一动不動。“我往一小群恐怖分子身上扔了一颗手榴弹。他们躲在一个碉堡里。”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恐怖分子?”
“一个内幕消息。”
“你怎么知道他们死了?”
“尖叫,然后寂静。“他用力点点头。
“你把尸体找回来了吗?还是就把他们留在碉堡里?”
“长官,我用的是手榴弹。找不回尸体的。”
“米奇,在伊拉克的时候,你曾遭遇过敌军的攻击吗?”
“有。但我很幸运。光这个月,我就看到十三个人死了。”
“你说在见到列兵弗兰德斯死的时候,你有一种震惊的感觉。在后来的战争伤亡中,你有持续产生这种感觉吗?”
“震惊不是一种感觉,它是对感觉的一种抗拒。一种缓冲。”
“所以,你还是持续地感受到那种抗拒感吗?还是有其他情绪浮现?你总得感受到点什么。”
我听到深色皮肤男人的喉咙里,死神颤栗的喘息。我看到和我打了两年牌的男人,眼睛往上翻去。我看到母亲们在戴头巾的男人尸体前弯下腰,把他们搂在怀里,在沙中摇摆着,唱一曲全是元音的悲伤的歌。我听到人们用英语、阿拉伯语、印度语和法语诅咒上苍。我听到弗兰克·帕特森说:“米奇,我要死了吗?这就是结束了吗?”
“我昏倒了几次,”我说,“我经常吐。有一次,我用来复枪把一具波斯男人的尸体翻了过来。他在微笑。但他死了。”
“很好。”医生边草草写着,边说道。
“第二周,我正在街上巡逻,然后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孩在一家露天咖啡馆喝茶。我有多久没跟女孩在一起过了,一年?我正准备走过去,然后就爆炸了。自杀炸弹。”
“她是袭击者还是受害者?”我摆了摆手,好像在赶走谄媚的话。
“我可以说一整天,”我说,“但我想我们自己人的死亡是最让人痛苦的,因为我知道他们。我知道他们的中间名,他们跟多少女孩睡过,他们在梦里会叫嚷些什么。我知道他们回家时想要第一个见到的人。”
“在你的排里,有谁跟你走得近吗?”
“卢克·桑德斯。”
“卢克·桑德斯。”医生说道。他和蔼地放下笔。
“他来自费耶特威尔,或者那附近。我能懂他,你明白吗?他能懂我。”
“我的小同志。”汉纳医生说。我盯着他看。“兰波,”他说,“我很抱歉。请继续。”
“卢克是个疯狂有趣的人。大学毕业后,他一直是个公园管理员。然后,呼,他在看报纸时染上了病毒。”
“病毒?”
“错位的爱国激情。”汉纳医生伸手拿笔。
“把那写下来的话我就杀了你。”
他惊慌地抬头看我。“我认真的。不要。”
“你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些治疗都是为了你自己的心理修复。这不是审讯。我保证。”
“放下那支该死的笔。”他放下笔。“总有些年轻人被欺负——戴眼镜的蠢胖子,一有机会就要给妈妈打电话的家伙。没人捉弄卢克,他不一样。新兵训练的时候,他会在我们都睡了以后去读书,读些聪明厉害的垃圾玩意儿,梭罗和赫胥黎之类。我们会笑他,但这只是因为我们敬佩他的思想。他对自己的未来有打算,这跟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一个天生的军人。”汉纳医生说。
“正相反。他没有杀戮的天性,一点也没有。”我在回忆的时候几乎微笑了。“他总是向靶子的边缘射击,不向其他地方,甚至不靠近靶心。每次训练后他都会偏头痛或者中暑。不管怎样,他们都会派遣他的,但弗兰德斯死的时候,他就在弗兰德斯旁边。然后他疯了。所以他被延迟了两个月。那个陷阱不应该被引爆的。有人搞砸了。”
“面对列兵弗兰德斯的死亡,列兵桑德斯有什么反应?”
“他试着捡起弗兰德斯的身体。身体的碎片。”
“他把列兵弗兰德斯的遗体收集起来了?”
“是的,长官。我们得到指示,除非认为还有幸存的机会,否则不要在战斗中触碰丧生士兵的身体。但当时,周围没有一个中尉。所以我们就看着卢克到处爬着,捡起血淋淋的四肢。”
“然后呢?”
“然后他就——”我转过头,但在我转向的那一面,没什么可以帮到我。我把头转向另一面。还是一样。我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后他就尽最大努力,把它们堆在一起,坐在那旁边,开始嚎叫。”
屋里一阵寂静,有一种时空分离之感。在那个片刻,汉纳医生和我飘浮在那里,时间不存在,空间也不存在。“从那之后他再也不一样了。但他决心坚持到底。我想他在尽力向自己证明什么,可很明显,他不具备该具备的东西。”
“快进,”汉纳医生说,“到伊拉克。”
“在德克萨斯发生的事情后,每个人对他都真的很温柔。甚至是总想要羞辱他的帕尔默上校。卢克不属于那儿。这是个巨大的错误。他对每一起死亡的反应都跟对斯科特的死亡一样。”
“卢克是一个敏感的年轻人。”汉纳医生说。他希望我认同这一点,但不知为何,我感到愤怒,好像他让有关卢克的回忆变得廉价。
“没人会惹卢克,所以我跟他在一起时,也没人会惹我。”
“一个领导者。”
“不,一个朋克。他写诗。”
“他在诗里写什么?”
“性、毒品和摇滚乐,”我谨慎地说,“你他妈觉得他会写什么?他写痛苦。他写死亡。”汉纳医生草草记下一笔。“你刚刚写什么了?给我看。”
“别固执。你有留着卢克的诗吗?”
“我想看你写了什么!你写了‘列兵斯伯丁的朋友,在死前写到死亡?还是说你写了‘当谈到和已故的列兵桑德斯的关系时,列兵斯伯丁开始流露出一些情绪?”
“米奇。拜托了。”
“给我看那个笔记本,不然我就从你手里把它撕了。”
“把长期参战造成的巨大创伤组织成叙事形式,能让经历变得真实,即使这很痛苦。”汉纳医生说,“你想看我的笔记,我并不惊讶。但是,这违背了临床实验的原则。你想谈谈卢克的死吗?”
“卢克被一名伊拉克公民近距离击中。那个伊拉克公民认为卢克在掏武器。实际上他是在找自己的打火机。列兵施瓦茨试着用火柴来点香烟,可火柴总是熄掉。”
“这是真的吗?”汉纳医生尖声说。
“是的。”
“多么悲惨。”
“如果你要来写个故事,基于我目前为止跟你说的内容,还有过去那么多年你从其他士兵那里听到的,写出来的会是个喜剧吗?”
“所有的战争都艰难又凄惨。”汉纳医生说。
“有的人不应该死,对吗?”我问道。
“列兵桑德斯,他立刻就死了吗?”汉纳医生说。
“当然不。那可是个恩赐。”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那天夜里。”
“他还有意识吗?能说话吗? ”
“午夜前后,他咕哝了一些无聊的东西。然后他说‘谋杀不是一门艺术。”
汉纳医生花了几分钟伏在他的纸面前。他好像在描摹一个圆圈。“我们快结束了吧?我们可以在第二次治疗中处理剩下的内容吗?”
“听起来不错,”汉纳医生站着说,“我们可以讨论膳食金字塔和睡眠的重要性。”他伸出手跟我握手。“列兵斯伯丁。一个光荣的人。谢谢你为我们的国家服务。”
“我是颗行走的定时炸弹。”
“你的前面是光明的未来。”
“我在往回走,医生。我今年的梦想是失去一条胳膊,或者两条,然后得到圣杯。”
“那是什么?”
“光荣退伍。别忘了把这也加到你的笔记里。后会有期。”
我乘电梯下楼——马多克斯和斯内克已经消失了——走出门,叫了辆出租车。一上车,我的军用身份识别证就缠上了一根胸毛。我失去了感觉,但起码我可以思考,我想。想办法治疗创伤后应激综合征没什么意义。多年来,我的大脑中,已经没有哪块还会寻求快感,更别说想满足需求(狂欢节啦!孩子们快来呀!) 了。
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用手指止住伤口的血,但流血的是我的内心。因此,我会成为一个这样的男人,立着军姿,却流血不止。伤疤组织让我分离的灵魂更加丑陋。直到我的号被叫到的那天。再见了黑鸟。再见。
Q&A
Q_《小说界》杂志
A_弗吉尼亚·科沙
Q:为什么写这个故事?有没有哪个特别的人给了你灵感?
A:在读完有关战争副作用和创伤(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文学作品,尤其是伊莱恩·斯凯瑞(Elaine Scarry)的The Body in Pain: The Making and Unmaking of the World之后,我写了《黑鸟》。斯凯瑞的这本书从临床的角度,有力地论证了表达、衡量或是评估生理痛苦的难度。同样,战争、创伤和折磨,会摧毁我们把经历组织成语言的能力,从而无法战胜痛苦、得到治愈。小说和诗歌,不就是要试着把不能表达的事物表达出来吗?所以,带着这些思考,我觉得如果从一个士兵的视角来写一个故事,会很有意思。这个士兵不去讲述已结束的过去(他的战争经历),而是在战争正在进行时休假——他必须再回到战场。我还想体现的是,军队对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问题提出的“解决方案”,显然没有太大意义。甚至你可以说,这只是个作用有限的“心理治疗一日游”。在这个环境里,即使他们想要寻求治疗,但这样的短暂会面,也仅仅是加深了他的无助和悲痛。
Q:故事里的美国和你现在生活的美国有没有相似之处?
A:当然有。故事里描述的美国,想用一片创可贴来草率地弥补一个深层次的、系统性的问题——美国这样一个军工复合体所狂热关注的那些国家,往往既不想要我们半民主式的“干预”,也不想要随之而来的创伤。不仅被占领的国家留下了创伤,被派遣的军人也留下了创伤。 同样,现在我们生活的美国,在唐纳德·特朗普的领导之下(如果那也能被称为领导的话),正面临着环境、公共安全、经济稳定性和外交政策方面空前的威胁。最大的区别或许在于,跟特朗普充满仇恨的愚昧相比,以前那些好战的总统,尤其是乔治·W·布什,都显得没那么糟了。过去的政府有很大的缺陷,我不认为特朗普政府能改变我们的看法。事实上,我们现在这位执政总统的政策(和税收改革),伤害了那些非常脆弱的人群(工人阶层,女性,少数族裔),剥夺他们的权利。我的小说《黑鸟》,正是在尝试为这群人发声。无助地被征兵入伍(对于米奇来说,这是为了付大学学费),进入到一个更为庞大的机制里,在那里,一切操控都没有理智,充满不幸——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有前途的年轻男人或者女人,所能遭遇的最痛苦的经历。
Q:你出生在美国俄亥俄州,但现在决定移民到加拿大……
A:我的确打算成为加拿大公民——还有几个月,我就能满足拿加拿大国籍的要求了(需要在五年内,在加拿大定居满三年——2014到2016年,读博期间和读完博士后,我也在蒙特利尔住过)。我相信,如果美國继续在政治灾难的路上走下去,在加拿大拿双重国籍只会对我的专业更有帮助。至少,加拿大的问题还没美国的那么糟糕。还有,我真的很爱说法语的蒙特利尔。和多伦多一样,这是座国际化大城市。跟我成长的克利夫兰,还有生活过的圣路易斯、华盛顿特区、底特律这样种族之间相互隔离的美国城市相比,蒙特利尔和多伦多的人口能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最后,双语制和多语制是蒙特利尔的常态,这也和美国不一样。美国主要是只说英语的社区。说第二种或者第三种语言——尤其是进行翻译——能和那些没有交集的其他群体进行文化和语言上的沟通。
Q:这是你的作品第一次在中国发表,你对读者有什么期待吗?
A:我的故事能在中国发表,拥有中国的读者,这让我无比荣幸。伴随着现代消费主义社会的圈套,常常会有资本主义和达尔文主义思维的陷阱:企业意识、激烈的竞争,以及普遍性的、对个体的忽略——尤其是那些在这个体系中被当作负担的个体。我希望《小说界》的读者们能从他的(破碎的)灵魂中,把米奇这个人物当作一个对抗战争恐怖的人,而不仅仅是一个政治评论员或者政策分析者——他是一个发声对抗政权的人,在这个冷漠的政权里,平民的伤亡被当作附带性的损伤。而在努力为国家服务、保卫国家的过程中,他的灵魂也受到了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