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博洲
叙事者:一九五〇年十二月十六日,清晨时分。台北马场町的天空中又响起了一连串一声紧过一声的枪响。刹那间,年仅二十六岁的板桥青年林如垮,与他的同案难友——年仅二十一岁的江西籍的吴朝麒,如同一批批爱国的、追求祖国进步与统一的本省籍与大陆籍的青年命运一般,扑倒于蒋介石流亡政权有计划、有组织地政治肃清中。枪声的余音缭绕。近四十年后,这微弱得就要死寂了的余音,终于通过幸存的殉难者的同志与家属口述,在历史的长河中延续了下来。
卅八年后的寻访
叙事者:逝日久矣。三十八年后的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十六日,我在林如垮当年的同志李熏山老先生(一九二二——二〇〇三)带领下,来到台北市松山区的一般住宅区,拜访林如垮的家人。
李熏山老先生是生于杨梅的客家人,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几个月前的五月六日清晨。那时候,单身的我住在台北市士林区阳明山岭头神学院附近,栖身于树林中一间没装电话的、简陋的寮舍。老先生家住山下的雨农路。天刚亮,他就沿着岭头山脚下的石阶步道,一步一步地爬上我所居住的简陋的寮舍,找到还在睡梦中的我。我被他那带着浓重客家口音的声声叫唤催醒了。老先生见了我,首先表明他的身份,以及他是如何知道我的住处的,然后就说他之所以专程来找我,主要是希望除了郭诱琮(一九一八——一九五〇)之外,我还能够继续去寻找他认为值得在台湾历史留名的几个他认识的老同志。
前一年七月,我在《人间》杂志发表了第一篇有关五十年代白色恐怖期间牺牲者的人物报导:《美好的世纪——寻访战士郭诱琮大夫的足迹》。据说,报导在台北文化界引起了某种程度的震撼,并且在长期不能见光的五十年代白色恐怖受難人中间也有了从未有过的反响:喑哑了几十年之后,他们的青春、他们的理想终于初次在台湾社会得以公开了。
李熏山老先生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决定主动找我的。后来,李熏山老先生就热情地带着我四处拜访那些牺牲者的亲友故旧,一点一滴地采集他们生命史的零碎片断。
见到坐在轮椅上的林如垮老母亲的那天,林母已然是九十岁高龄的人瑞了。在长子林如垮三十八周年忌日,看到当年常常随儿子到板桥家里走动的李熏山老先生时,她忍不住又因此想起了爱儿,想起他那横死马场町的惨痛往事而泣诉着。当年的悲痛显然不曾随着光阴流逝而逐渐淡化。
母亲算是最疼惜大哥了。林如垮的小妹林纪美女士告诉我。母亲告诉他们,大哥林如垮从小就聪敏乖巧,从来不曾对人发过脾气;母亲一旦身体不适,他就会在母亲入睡前,静静地把着母亲的手,听着她的脉息,直到母亲入睡了才敢离开。战后,大哥从大陆回来后,每个月都把领来的工资,如数交给母亲处理。因此,大哥的英年早逝,对母亲的打击非常沉重。
林如垮的弟弟林俊雄先生说,长期以来,只要有人无意中提起英年早逝的大哥,母亲便忍不住心中悲痛,唏嘘地念叨起大哥的种种好与不忍,更让人难过的是,一种看不到却又清晰而沉悒的“恐惧”永远纠缠着她,仿佛类似的恐怖随时都可能降临似的,这使她一直畏惧着陌生人。几年前,她的外甥陈文成博士(一九五〇——一九八一)离奇陈尸台大校园,这更强固了她那莫名的恐惧之心。
因为这样,林纪美女士在老母亲泣诉之后便推着她进入屋内休息。可她听到我向林如垮的弟弟、妹妹采访关于他们的大哥林如垮的生平事迹时,老人家又在里头不断地反复警告着说:不要再讲了!别又出事了。
林俊雄先生于是带着歉意向我解释说,大哥林如垮是家里五个兄弟姊妹的老大,当他牺牲时,只有当时就读北一女(全称: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级中学)的、小大哥六岁的大姊还懂点世事,他自己和其他几个姊姊因为还小,所以对大哥也就谈不上有什么记忆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实在不忍因为我的探讨旧事而让一个年逾九旬的老太太再度跌入五十年代白色恐怖的社会情境当中,于是就匆匆告辞了。
板桥名望家庭的子弟
叙事者: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八九年的二月二十六日,一个冬阳照耀着大地的星期天早晨。李老先生又带我到台北市建国北路高架桥旁的一栋大楼公寓,拜访林如垮的大妹林信子女士。我们按照约定的时间揿响林女士的电铃。当年的北一女中学生已经是年近花甲的妇女了。看得出来,她的心情是整理过地,静静等着我们。在客厅坐定后,我请她从家庭背景谈起。她喝了一口茶,然后面容平静地悠悠述说着。
林信子:林如垮是我大哥。我父亲林平州,日据时代任职台北州板桥信用合作社理事,曾经当过州议员:台湾光复后任职粮食局督导,一直到退休为止。母亲陈吉出身北投望族,二十二岁时嫁给父亲。据父亲说,我们家的祖先与台湾富商林本源家的祖先,当年是同时渡海来台的。然而,就板桥的三个林家而言,我们的家势却排在第三等。尽管这样,我们的大伯公林清山也当过日据时代的板桥街长,他的两个儿子还是日本东京大学与京都大学的高材生。基本上,我们家虽不是大地主,也算是地方上的士绅阶级了。
叙事者:林信子女士所说关于父亲林平州的社会身份,在日据时期出版的几种有关台湾士绅的名录里头有着更为详尽的记载。综合一九三七年九月《台湾新民报》编辑出版的《台湾人士鉴》、一九四二年八月台北民众公论社出版的《台湾官绅年鉴》,及一九四三年三月兴南新闻出版的《台湾人士鉴》所载,一九〇一年(明治三十四年)七月十九日,林平州生于海山郡板桥街名望家庭,是父亲林清忻长男,自幼聪明,上公学校之前曾经学习汉学,毕业后进入农事试验场,以优秀成绩毕业后历任台北州农会雇员、台北州农业基本调查委员嘱托、海山郡雇员、板桥街助役、板桥信用利用购买组合专务理事、海山自动车株式会社取缔役(董事)、板桥街协议会员、台北州税调查委员、板桥公学校保护者会评议员、板桥接云寺管理处嘱托、财团法人大观书社事务嘱托、皇民奉公会板桥街分会委员等职;生活的休闲趣味是园艺和书画。
北二中反日思汉事件
叙事者:日据时代,日本统治当局在台湾实施“差别待遇”的教育政策。就国民基本教育而言,设有两种不同的学校,一种是专供日本子弟及台湾人中地位显贵者的子弟就读的小学校。另一种则是为一般台湾人子弟设的公学校。两种学校的设备、教学、待遇都有极大的差别。因为家境和地位的关系,林如垮就读的是板桥寻常小学校(今板桥高中)。
林信子:在父母眼里,大哥林如垮是乖巧、聪慧而肯上进的好孩子。一九三〇年三月自私立板桥幼儿园毕业后进入板桥小学校。他在板桥小学校的成绩很好,一直保持第一名的成绩。然而,因为民族歧视的差别待遇教育政策,殖民地台湾人不能得第一名,所以原本是第一名毕业的大哥,不得不排在海山煤矿矿主山本的儿子之后,退为第二名。
叙事者:据《台北二中同学录》所载,一九三七年三月板桥小学校毕业后的四月,林如垮考入台北二中第十六届。同届同学包括:一九四四年死于日帝监狱中的雷灿南,一九五〇年十月十四日死于国民党枪口下的李苍降(一九二四——一九五〇),以及公费留学上海暨南大学而滞留大陆的杜长庚等革命青年。
这样的同学录究竟说明了什么问题呢?还是让我们回头看看一九三七年的台湾政治局势吧。
时序进入一九三七年。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来,以台湾文化协会为中心而开展起来的台湾抗日的文化启蒙运动、工人运动、农民运动,已经逐一被日本帝国主义殖民当局打压下来了。即使是一心一意向日帝叩请“改革地方自治制度”,由地方资产阶级政客所组成的右派团体台湾地方自治联盟,也因为主观力量的薄弱以及不被人民群众支持而自动瓦解了。
另一方面,随着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以来采取的侵华政策,日本帝国对台湾的殖民统治也开始进行所谓的“皇民化运动”。它的第一步就是废止汉文:一切学校、商业机关都不准使用汉文。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八日,台湾总督府下令禁止开设汉文书房,台湾人再不能公开学习中国语文;一九三七年四月一日起,《台湾日日新报》《台湾新闻》《台南新报》同时停止汉文版;台湾人经营的唯一汉文日报《台湾新民报》汉文版则减缩一半,并限于六月一日全部废止。七月七日,日本帝国主义发动“卢沟桥事变”,全面侵略中国的战争开始了。台湾军司令部随即发表强硬声明,对台湾民众发出警告,禁止所谓“非国民之言动”;并于八月十五日宣布台湾进入战时体制。相应于“汉文撤废”,台湾的殖民当局也同时强迫推行所谓“国语普及运动”。更粗暴的是,它不但禁止民间传统的戏剧、音乐演出,也禁止传授传统武术,更对民间传统的宗教祭祀加以禁止和限制。
林如垮进入台北二中就学,恰恰就是在日本帝国开展“皇民化教育”的黑暗年代。在这样的时代,接受日本帝国主义教育的台湾青少年,果真日后被教育成“皇民意识发扬之一代”的话,也不是什么叫人意外之事吧。然而,尽管台湾人民的抗日民族解放斗争已经从文协以来有组织的社会运动形态,进入到缺乏领导、缺乏组织的沉寂状态,但一些零星分散的、各自作战的反日斗争,却依然普遍存在并经常自发地出现。林如靖就读的台北二中也不例外。
就在林如墻進入北二中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三八年的五月一日,日本统治当局公布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但却表现出台湾青年思汉情急的事件。事件的主角是一九三三年四月入学的台北二中第十二届的四名学生:李沛霖、林水旺、颜永贤及杨友川。
颜永贤:一九三六年,因为受到日本内地“二二六”事件的行动刺激,我和台北二中以李沛霖、杨友川等为主的一部分反日的台湾学生,共谋组织以台湾脱离日本为目的的秘密结社。
叙事者: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六日,鼓吹皇道精神的日本皇道派军官率领一千四百余名士兵,袭击在东京的政府首脑官邸或私宅,杀死内大臣、大藏大臣和教育总监,占领首相、陆相官邸和陆军省、警视厅及附近地区,企图通过陆军大臣,要求实行“国家改造”,建立军部独裁政权。因各方均表反对,陆军首脑经过一度踌躇后,于二十九日正式下令镇压叛乱。结果,大部分叛军头目均被宪兵队逮捕,参加叛乱的士兵也都相继归队。史称此一日本法西斯军官策划的武装政变事件为“二二六”事件。事后,陆军当局一面通过“肃军”彻底清洗皇道派,确立主张依靠合法手段,自上而下建立军部独裁的统制派对陆军的支配地位,一面迫使在军部支持下于三月组阁的广田弘毅内阁恢复军部大臣现役武官制,加强军部对政府的干预和控制。此后日本迅速走向全面侵华战争和军部法西斯专政的道路。
颜永贤: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五日,我和李沛霖、杨友川及其他加盟的台北二中的台湾学生,大约共十人,在太平町国昌食堂,举行秘密结社列星会的成立典礼,决议依革命手段,将台湾脱离日本帝国统治之下,以排除日本于台湾的统治权,变革日本国体为目的。同时决定以排斥日人为当前的方针,而且为了训练斗志武力,要常常与日人打架。此后,列星会即按照共同决议,在每个月月底集会一次,并且对外广求会员。
五月二十三日前后,列星会在太平町高砂食堂举行第一回例会。会中议决:招集更多的会员加入列星会,以扩大强化组织的力量。为此,六月中旬左右,列星会的事实会长李沛霖在大桥町淡水河畔吸收同校学生周世英加入。六月十日及七月四日左右,为了实践列星会的行动方针,李沛霖与杨友川先后在太平町第三世界馆附近的路上殴击台北国民中学校的亲日学生。
叙事者:与此同时的五月,台湾军部于总督府所豢养的《台湾日日新报》揭露:三月间,台湾新民报社董监事组织的华南考察团。在上海接受华侨团体欢迎时,台湾资产阶级民族改良主义者的领袖林献堂在席上致辞有“林某归来祖国”之语。该报同时连日以头条新闻挞伐林献堂为“非国民”(日奸)。六月十七日,也就是日本帝国所谓台湾“始政纪念日”当天,在台中公园的庆祝会上,一名日本浪人竟而因此殴辱林献堂,惹起所谓“祖国事件”。
颜永贤:台北二中同届同学林水旺阅读了这则新闻纪事之后,一方面非常同情林献堂,同时也激起他潜藏的思慕祖国,恳望台湾复归中国的抗日情怀,于是他与列星会主要干部李沛霖、杨友川和我串联,决意组织以脱离日帝、复归中国为目的的中国急进青年党:同时组成研究会,研究、草拟党纲,着手组党的准备工作。然而,这个急进的抗日学生组织还来不及成立,就因为李沛霖和杨友川伤害日人的事件,而与列星会一齐被检举。
叙事者:据日本当局的说法,一九三六年十月三日,李沛霖和杨友川在台北市建成町二丁目二番地道路上,迎面碰到一名日籍的铁道部见习涂工市冢元克,于是堵住他的去路,质问说你是不是日本内地人?市冢回答说是。李沛霖立即用拳头殴打市冢,杨友川则以所携短刀砍伤市冢的腰部与右大腿。市冢因而住院治疗了三个星期。
这次的斗殴事件也因为市冢的受伤而惊动了日警当局。日本特高因为调查这次的斗殴事件而发觉,台北二中的一部分台湾学生因为受到“二二六”事件的影响,组织了以台湾脱离日本、复归中国为目的的秘密结社——列星会,并且正准备扩大,组织中国急进青年党。日本当局深恐这样的组织活动蔓延开来,会掀起另一波的台湾学潮,因而就封锁新闻,以免惊扰这些反日的台湾学生;然后再循线检举关系人,并将李沛霖等四人以“首謀者”起诉。
颜永贤:一九三七年二月十九日,预审终结。李沛霖、杨友川以违反治安维持法及伤害,林水旺和我则依违反治安维持法,各裁定有罪,付予公判。四月三十日,台北地方法院刑事合议部宫原裁判长在禁止旁听的情况下宣判:李沛霖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林水旺、杨友川和我三人,各处有期徒刑三年;未决拘留的二百四十日算入。
叙事者:日本帝国殖民的台湾当局唯恐沉寂已久的台湾学潮,经此星星之火的点燃而再度燎原,因而迟至一九三八年五月一日才对外公开此一学生思汉情急的抗日事件及其内容。
寻找参加抗战之路
叙事者:为了理解林如靖走过的道路,一九九〇年四月七日,我第一次来到海峡对岸的北京,在景山东街西老胡同一栋老旧公寓二楼采访了林如垮的老同志,也是林如堉的学弟、台北二中第十九届的陈炳基先生。我请他谈谈他们当年从求学、抗日,到“二·二八”后投入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具体情况。在光线略显幽暗的小客厅,陈炳基先生一边抽着香烟一边回忆五十年前的悠悠往事。
陈炳基:日据下的一九二七年,我出生于台北万华的小商人家庭,一九四〇年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于老松公学校,然后进入台北二中就读。因为日籍老师的歧视教育,我开始自发地反抗日本殖民统治。日本殖民当局公布的台北二中学生思汉情急的抗日事件,对刚刚进入二中就读的林如垮以及我们后来进入台北二中的台湾学生而言,无疑是上了反日、爱国的第一课。在民族纯血的脉动下,林如垮及其同学雷灿南、李苍降等热血台湾青年,经此抗日事件的教训,终于也在日本帝国皇民化运动高压的时代,找到一条抗日救国的路——毕业后渡海回大陆,投入祖国人民抗日战争的统一战线。
叙事者:在殖民当局铺天盖地推展“皇民化运动”的高压时期,能够自觉地萌生民族意识,进而寻找自己理想的台湾青少年,现在想来,他们多么令人钦佩!走出陈炳基家,在春寒料峭的北京胡同里,我这样想着。林如垮及其在台北二中前后期的学长、学弟们的抗日意识与行动,就是这样的典型吧。然而,就像陈炳基先生的感叹一般,想不到他和颜永贤竟在一九四九年出走大陆,林水旺与其父、母一家人皆于五十年代白色恐怖时期系狱,李沛霖在一九七六年又因“三省堂事件”而再度入狱,而雷灿南、李苍降和林如垮三位热血爱国青年竟在不同的历史时代先后牺牲了。
林信子:按照父亲的安排,一九四二年三月大哥林如垮于台北二中毕业后,立即东渡日本,投考一高。可大哥却因考试期间患了流行性感冒而落榜。落榜后,大哥并没有回台湾,他仍然留在日本,进了早稻田预科补习,准备报考日本帝国设在上海的东亚同文书院。大哥决定一旦考取后就离开日本,奔赴上海。这时,父亲曾向我提起他的疑问:他怀疑早就立定抗日志愿的大哥,报考一高却落榜是有意的:因为这样,他才有借口违背父亲的安排,然后通过进入上海的东亚同文书院就读,来实践他投入抗日战争的心愿吧。
叙事者:东亚同文书院的前身是创立于一八九〇年的日清贸易研究所,主要目的是教育日本青年学习中国语文与历史:是日本帝国配合侵华政策而设立的书院,其任务是培养在中国工作的干部。据查,林如垮于一九四三年四月进入上海东亚同文书院第四十四期大学预科。除了他之外,同届的台湾同学还有陈伯熙和王康绪。一九九三年六月,我先在北京采访了易名为陈弘的陈伯熙先生:然后又在上海采访了长期从事日语教学,易名为王宏的离休老人王康绪先生。
陈伯熙:我是台北市人,一九三七年四月入学基隆中学第十一届。我这一届中学生,入学那一年爆发“卢沟桥事变”,毕业前三个月又爆发太平洋战争。因此,整个五年的中学时代,我们是在日本军国主义最猖獗的时代中度过的,受尽欺凌,这也促使台湾籍学生自然而然地团结起来。到了毕业前的一九四一年十一月,我们自动地相约举办惜别晚餐会,并在会上不约而同地回顾五年来所受的欺侮和压迫,控诉日本学生的残暴行为,发泄长期积累的不满和愤怒,还表达了反抗日本和向往祖国的心情。散会前,大家都同意做一个纪念章——在象征南方风光的椰子树图案上加上F(Formosa),以示团结和永久纪念。与此同时,我们还依照以往惯例,互相在各自的临别赠言簿上题词留念。有的写上内心的辛酸感受,有的写上恋恋不舍的惜别词句,有的写上“血浓于水”、“以血换血”、“Fman万岁”等词句,用文字表达五年来备受压迫的真实感情。然而,在传递题词的过程当中,一本赠言簿却被日本学生偷去,交给校方。校方迅速将此事报告警察局和日本宪兵队。日本学生知悉题词的内容以后,就以制裁“清国奴”为名,轮番围攻台湾籍学生,并施以拳打脚踢。校方也对全体台籍应届毕业生进行追查,查问纪念章的F是什么意思?写上述言论的作者是谁?以及留言簿上还有什么其他不妥言论。结果,惜别晚餐会、纪念章和留言簿,成了秘密组织反抗日本、阴谋策划台湾独立的罪证。一九四二年年初,五名台湾籍同学被警察拘留审讯,包括我在内的其余二十二名受到无限期停学处分。事件之后,我们这些台湾籍学生大多已无心参加毕业考试和毕业典礼,匆匆收拾行李,赴日本投考大专院校,各人走各人的路了。跟林如垮一样,认识到日本殖民统治残酷本质的我,于是怀着摆脱二等公民命运的渴望,从日本辗转来到上海东亚同文书院。
王康绪:一九二五年我生于鹿港,在殖民地台湾读了三年的公学校之后,一九三四年暑假,随同全家迁来大陆长春。读完小学之后,又在北京日本中学读了四年,然后于一九四三年四月考入上海东亚同文书院第四十四期大学预科。当年,我是自己一个人离开北京的家人来上海读书的。我记得,林如垮是在四月底从东京经长崎到上海的。他常跟我谈故乡台湾的情况,尤其是台湾学生和日本学生的矛盾。那年秋天(十一月三十日),日本政府强行征召台湾和朝鲜籍留日学生赴前线作战,取消文科大学生缓征入伍的规定。林如垮因此看破了而决定离开学校,开始积极地找机会到新四军去。
叙事者:除了同届的台湾同学陈伯熙和王康绪之外,为了寻找抗战之路而于一九四四年九月从基隆搭船到上海的台北二中第十八届毕业生詹世平(一九二五——二〇〇四),也在上海见过王康绪和林如垮。一九九〇年四月,我在北京第一次采访了易名为吴克泰的詹世平先生。
吴克泰:我出生于日据下宜兰罗东的佃农家庭,家里的日子过得相当艰难,所有的孩子都在放牛,农忙季节還要干相当重的农活。全家族十几个孩子只有我一个人上学。因为父亲四处流转找工作的关系,我先后读过罗东、花莲北埔、罗东与宜兰三星等四所公学校。一九三六年公学校毕业前,父亲考虑到我以后的出路,就要我去考台北第二师范和台北工业学校,但都先后落榜。后来我考取了三星小学校二年制高等科,临入学前,学校校长却以我去考了台北工业学校为由,取消了我的入学资格。这时。三星公学校针对公学校毕业生开办为期一年,偏重初步农业知识的“补习科”。我只好去报读,一边帮忙家里干农活,一边继续准备第二年的升学考试。这时,“卢沟桥事变”爆发。我听说战争开始了,却不清楚日本人为什么要打中国?在闹哄哄的社会氛围下,我还是抓紧时间准备考试,常常学习到深夜。第二年三月,父亲又让我报考台北工业学校,结果又第三次落榜了。我伤心得哭了。父亲安慰我,让我紧接着考私立的三年制台北商工学校,结果还是落榜。父亲于是让我去考罗东公学校高等科,作为明年重考的缓冲期。这次,我一考就考上了。尽管我在公学校的成绩非常不错,却连续四次落榜,因为这样,父亲虽然有意让我继续升学,也不得不严肃地告诉我说:“这是最后一年了!明年你如果再考不上,就回家种田。”秋后,在班主任矢野老师鼓励之下,我决定明年报考台北州唯一让一般台湾人子弟就读的州立台北二中。但是,台北二中有三分之一名额要留给那些成绩较差、考不上一中的日本小孩。在日本帝国“差别待遇”的教育政策下,日本人小学校与台湾人公学校使用的是两种不同的教科书:小学校五年级念的教材,公学校要到六年级才念。然而为了方便这些日人小孩,入学考题却完全取自日人小学的教科书。这样,台湾人小孩在入学考试时一定吃亏。我搞清楚了状况之后,便买了小学校的教科书,从头学习。
一九三九年三月下旬,在强烈的升学欲之下刻苦勤学了一年的我终于考进台北二中了。由于台湾的经济越来越困难,大米配给越来越少。为了解决吃的问题,三年级时,我就搬到桃园一位宜兰籍同学的家住,每天坐火车上学。因为这样,都会碰到高我两班,在板桥上车的林如垮。彼此也就熟识起来了。
一九四四年九月初,为了参加抗战,我放弃只念了一年多的台北高校学业,出走上海,寻找到重庆的路。到了上海,我无可奈何地以“军属”身份被安排到日军七三三一部队第十三军司令部所属“法务部”(军法处)服务。一九四五年年初,日军征兵体格检查的通知来了。在虹口武进路一所日本人的中学接受体格检查时,我遇到几个台湾青年,就同他们打招呼并聊了起来。聊着聊着,我发现他们都和我一样,不愿当日本兵,都愿意去参加抗战。其中有一位是日本人在上海办的同文书院的学生王康绪。我们相约谁先找到关系就要通知,一起走。然后我又向王康绪打听他的同学林如垮在哪里?王康绪告诉我,林如垮被“学生动员”到虹口公园附近的上海联络部。当时,日军为了控制伪政府并搜集情报,在有伪政府的城市都设有“联络部”。我很快找到了林如堉。林如堉警告我说这里是特务机关,来这里,说话要小心。我悄悄告诉林如垮,我来上海就是想找参加抗日组织的途径。林如垮的态度谨慎,没有多说什么,只告诉我说以后要找他,就到北四川路、南海宁路东面那一条街的老乡张添梅家去找。他还把张添梅家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叙事者:根据二〇〇五年出版,上海市台湾同胞联谊会编《沪上台湾人》一书收录的张仁和《怀念我的父亲张添梅》(第九十三——九十九页)所写,张添梅生于台湾,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公学校之后考进台北师范学校,毕业后担任公学校老师。四十岁时离乡来到上海,开设一家华益南货号,从事进出口贸易。由于他在台胞当中交游较广,待人诚恳热心,被乡亲们选为上海台湾公会(即上海台湾同乡会)常务理事,经常捐款出资,维持上海台湾公会及为台湾同乡服务的台湾小学的费用。
王康绪:一九四五年二月,我在上海接受征兵体检,判定为“第二乙种合格”,同时被宣布四月入伍。入伍前,我回北京探亲,得到姨父曾明如(本名詹以昌,旧台共党员)的鼓励,最后决定投奔解放区。回到上海后,我听说林如垮到福建去了,准备乘帆船回台湾打游击。三月底,我于是从上海出发,途经扬州,只身走往淮南苏皖边区,当时我刚满十九周岁。
吴克泰:体检之后的一段时间,我绞尽脑汁寻找参加抗战的路,毫无进展,实在是令我度日如年。我后来知道,王康绪已经独自一人从扬州投奔新四军,却没有通知我和另外一个人。我想起了林如靖,于是打电话给张添梅。张添梅毫无顾忌地告诉我说,林如垮坐小船回台湾运白糖,回来时,在舟山附近,连船带糖都开到抗战区去了。我既为林如垮高兴,又感到遗憾,因为我的抗战之路又断一条了,我也很后悔没有早些同他联系。抗战胜利后,我听说,林如垮在福州参加国民党海军,回到了台湾。
林信子:在同文书院,大哥学的是经济。然而,为了参加抗战,他还没毕业就离开上海,一个人坐船到舟山群岛,然后再到温州、永嘉,最后终于在福州找到抗日组织,参加了国民政府领导的海军。
抗战结束后,大哥跟随所属的海军部队从福州回到高雄,接收日本海军。有一天,我听人家说我大哥已经回台湾了。听他这么说,我还不太敢相信。但是,当天晚上,我看到大哥果真就在家里出现了。这时候,大哥已经长得非常壮硕了,看起来就像个成熟的男子。我听大哥说,他为了寻找抗日组织,涉海跋山,身上所带的钱财都被沿路的土匪、海贼剥光了。
后来,大哥考取长官公署所办的公务人员考试,辞去了海军翻译官的工作,回到板桥家里。一九四六年三月一日,台湾省训练团成立。他在台湾省训练团受训一段时间之后,便被分发到桃园角板山乡公所,从事山地行政的工作,
这时候,大哥就很少回家了。
新民主同志会
叙事者:林如墻到桃园角板山乡公所从事山地行政工作不久,“二,二八”事变爆发了。但是,我们找不到任何档案资料或历史证言,可以说明林如垮对事件的看法乃至行动。我们知道的只是,事变后,林如垮辞去了角板山的工作,到东门附近的泰北中学当史地老师。就在暑假期间的七月的某一天,他通过刚从杭州回来的台北二中同学李苍降介绍,认识了李熏山。
李熏山:早在林如垮离开台湾的日据末期,李苍降和我就互相认识了。李苍降,芦洲李家人,李友邦将军的堂侄。为了到大陆寻找参加抗战的路,台北二中毕业后报考满洲建国大学,但是,因为肺不好,体检未能通过而落榜。因为这样,他就暂时在芦洲公学校充当老师,准备有机会再到大陆去。那时候,新竹中学校毕业的我正就读台北帝大预科。我因为常到天水路、迪化街一带,汪精卫政权派来的交流学生所住的学寮——兴亚寮,找那些大陆学生聊天,了解大陆的情况,因而我结识了就读台北商业学校,同样关心祖国的抗战,深具反日民族意识的雷灿南。我们一见如故,谈得非常投机。通过雷灿南的介绍,我也认识了在芦洲当公学校老师的李苍降。
叙事者:一九四四年四月十五日起,日本宪兵队突然以“研读汉文、习国语、抗日”的名义,在北部地区的中上以上校园展开连续三天的检举行动,陆续逮捕了台北帝大医学部蔡忠恕、郭诱琮,台北二中陈炳基,台北工业学校刘英昌等無数学生。李苍降和雷灿南也在这波大逮捕中先后被捕。
一九九〇年四月,在离台四十一年后,陈炳基老先生在北京,第一次向来自家乡的我追忆了他在日据末期因为投入反日运动而系狱的经过。
陈炳基: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下旬,中美英三国会议在开罗举行,确定“日本窃取于中国之领土,例如东北四省、台湾、澎湖群岛等归还中国”是三国共同对日作战的目的之一。为此,家住汐止的二中高一级学长唐志堂特地来找我讨论。我们两个谈得很投机,一致认为:依据开罗会议的联合公报,战后,台湾即可以回归祖国怀抱,那时,我们就可以出头,当一等公民了。因为这样,我们决定投入实际的反法西斯战争的行列,贡献我们个人的力量来加速胜利的来临。我于是找了同期的郭宗清和黄雨生,唐志堂找来同是汐止人的台北工业学校学生刘英昌;然后,通过刘英昌,认识了留日归来的外科女医生谢娥。谢娥告诉我们,她之所以学外科,是因为她一直抱有回大陆为负伤的战士服务的志愿。从此,我们六个人经常在汐止观音庙共谋回祖国参加抗战的计划。当时,美国的潜水舰经常在台湾近海出没。一般认为,美军正计划登陆台湾。由于局势的变化,谢娥认为,我们没有必要通通都到大陆抗日,毕竟岛内的工作还是要有人做。我们没有异议地采纳了谢娥的意见。但是,因为唐志堂与刘英昌即将毕业而被征去当日本兵,所以决定他们两人一毕业就偷渡大陆。此外,我们还讨论了一旦盟军登陆时该如何响应的问题。刘英昌是学工的,因此就负责搞炸药:谢娥是医生,所以她建议在日人饮用的自来水中放毒。
一九四四年春天,唐志堂和刘英昌毕业了。谢娥提供一笔钱,托新竹的女同学安排船只,让他们从当地海边偷渡去大陆。我们原本以为他们两人已经偷渡了,但没想到,他们却因为有人密报而被捕了。我们也陆续被捕了。后来,我们才知道,日警的逮捕是从郭宗清展开的,线索是他在谢娥家的墙上题了一首反日的汉诗而遭人检举。郭宗清被捕后,日警便以他诱捕了谢娥,我们来不及逃就陆续被捕了。除了我们六人以外,还有二中的同学刘钦琅,以及台北工业学校的学生傅赖会和谢权益等总共有九个人被捕。除了谢娥之外,台北二中五人,台北工业学校三人。当时仍在学的只有郭宗清、黄雨生和我三人,其他人都已经毕业了。
李熏山:在此之前,我在帝大图书馆偷了一本重庆版的白话本抗日禁书《清算日本》,看完后就拿给雷灿南看:雷灿南看完后又再拿给李苍降看。然而,李苍降却不小心让担任日本人密探的同事发觉,而去密告。这样,刚刚取得许可,就要以“通译”的身份渡海到祖国大陆,实践抗日夙愿的雷灿南以及李苍降,也先后被捕。他们两人咬牙忍受日本宪兵惨无人道的拷打,始终没有把我供出来。雷灿南后来即瘐死狱中,李苍降则被处刑五年,一直到台湾光复后才释放出狱。
陈炳基:我们被捕是在五月。被捕以后,我因为不肯回答审讯而遭到残酷的拷打。他们一直逼问我为什么要反日?为了避免说是基于民族意识而反抗,我不得不回答说是不满学校的日台人差别待遇。这样才避过一顿狠过一顿的毒打。在监狱,人满为患。我们才知道,同一时期,光是台北地区被检举的青年学生,还有雷灿南、李苍降及台大的蔡忠恕、郭诱琮等人。其中蔡忠恕和雷灿南不幸先后死于狱中。
我们这个案子,除了谢娥、唐志堂、刘英昌三人已有实际行动而被处刑较重之外,我和其他人都因为未成年而判“起诉犹疑”,关了两个来月就出来了。以后,只要有人放出来,我们这些先出狱者一定去接他们。谢娥、唐志堂、郭诱琮和李苍降,一直要到光复以后才出狱。
日帝对台湾青年学生的大检举,反而为我们提供了扩大串联与团结的条件。在狱中,我不但认识了同年入狱的郭诱琮、李苍降等人,而且通过他们还认识了一九三七年反日事件的学长林水旺等人。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后,我们这些坐过日本牢的台湾青年很自然地又聚在一起了。我们计划搞一个学生联盟。每天,由我和林水旺主持,在通往双莲座路口的蓬莱妇产科前,向一般青年学生及市民演讲。我们还到台北二中门口,召开学生大会,惩罚那些平时歧视、虐待台湾学生的日本老师,要他们面对国旗,向台湾学生道歉。
九月五日,日据时代台湾农民组合的中坚分子,因为日警通缉而逃亡大陆参加抗战的张士德,以国民党上校军官的身份,回台筹划成立国民党三青团台湾区团。战后台湾第一个自发性的学生组织——台湾学生联盟,经过几次的学生干部会议之后,也于十月初在中山堂正式成立,随即积极主办以脱离日治、迎接祖国为主题的宣传、演讲及教育等活动。原来各校的组织则改为该联盟的支部。从十月五日前进指挥所的接收官员抵台,经十月十日台湾光复后的第一次国庆,到十月二十五日陈仪主持的受降典礼,台湾学生联盟也与其他的人民团体一般,抱着欢天喜地的心情热烈地迎接、庆祝。
一般而言,台湾学生由于长期受到日本帝国主义的奴化教育和被封锁的环境,政治思想比较落后。所以台湾学生联盟成立以后,也面临了领导者之中进步学生较少的困境。后来一个时期,联盟便为反动派所乘,接受了御用绅士的领导,反对进步思想、排斥进步学生,造成运动进程上的许多障碍。十一月十七日,陈仪公布了所谓人民团体组织临时办法,命令所有的人民团体自即日起停止活动。台湾学生联盟的组织于是顺势解散。但是,通过这一次的结盟,战后台湾的学生运动也形成了一定的基础与影响。日据末期以来的进步学生,也随着日后台湾社会矛盾的深化,逐步形成一股进步力量。
十二月,李苍降与台北二中学弟唐志堂、我,以及刘英昌等人一同加入三民主义青年团,担任台北分团部筹备处第二股股员。一九四六年三月二十九日,我们四人以三青团名义在台北公会堂搞了一场庆祝青年节的活动。之后,三青团台北分团部书记长畲阳却语带威胁地吓唬我们说,台北分团是共产党的一个根据地,你们年纪轻,不懂政治,可千万不要被“共匪”利用啊!因此,在做不了什么事的客观条件下,我们决定离开三青团。这年秋天,李苍降便由李友邦引介,插班浙江省立杭州高级中学三年级。于是他经由上海到杭州。在上海,李苍隆通过在暨南大学公费读书的二中同学杜长庚介绍,认识了许多在暨大公费求学的台湾学生,并且与他们一起共同学习进步思想。到了杭州,他又不断地把读过的诸如《观察》《文萃》等民主党派的杂志,寄给仍留在台湾的我们,使得我们对大陆国共斗争的情况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我繼续投入战后台湾学生的爱国运动,从东京涩谷事件、北京沈崇事件到“二·二八”事件,一直站在运动的第一线。
叙事者:一九四七年三月十日,三青团中央直属台湾区团部主任李友邦因为在“二·二八”事件期间“唆使三青团暴动”与“窝藏共产党”的罪名被非法逮捕,解送南京。李友邦夫人严秀峰女士急速赶去南京,设法营救。李苍降在杭州接到婶婶从南京发来的电报后即刻返回台湾,协助处理相关事宜。这时,经历了光复以后这样那样的事件,在杭州、上海又受到国内反内战学生运动洗礼的李苍降,在思想认同上,自然就如同大多数台湾青年一样,从所谓的白色祖国转向红色祖国了。这样,他也就有了要求实践的主观愿望。因此,他就以自己的交友圈为主,陆续找了李熏山、林如垮等人,筹组一个具有进步思想的青年团体。
李熏山:一九四六年,当我以台大工学院第一届的身份毕业时,我自己就想过:我是学理工的,现在,台湾既然已经光复了,政治的事就别再理了。于是就留在台大化工系当助教。这段时间,我也应基隆中学钟浩东校长之请,去兼了一年课。经历了一场“二·二八”后,我看台湾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于是就通过台大医学院助教刘沼光的介绍,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在台湾的地下组织,决心再度投入台湾的社会改造运动。
八月,因为交通的关系,我辞掉了基隆中学的课,转到台北的泰北中学兼课。林如垮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到泰北中学任教的。可是我是被捕以后侦讯时才知道,原来林如堉也是泰北中学的老师。事实上,我认识林如堉是在任教泰北之前。暑假快结束时,林如垮还带我及另一位朋友谢传祖(苗栗客家人),从台北徒步到角板山。那一趟路,我们一共走了两天。我还记得,那些山地朋友在角板山乡公所热烈欢迎我们的情景。从当时那种场面来看,我不难理解林如垮的山地工作是成功的,他用工作的成绩赢得了角板山山地朋友的拥戴。
通过李苍降的串联,暑假结束后,林如垮和我又认识了一个台大毕业生李登辉,以及他在台北二中的学弟、日据末期以来的台北学运主要领导人陈炳基。
陈炳基:“二·二八”事变后,我从台湾头到台湾尾逃亡了一段时日,然后才透过一个跑单帮的朋友帮忙,买了一张船票,从基隆逃到上海。七月,我又假藉难民身份混上回台湾的船。船在基隆靠岸。下了船,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地下党,办理入党手续。月底,我的入党申请批准了,同时被派担任学生工作委员会筹委。不久,台北二中时代的学长李苍降跑来找我,说他与三个朋友:李熏山、李登辉及林如垮,想要组织一个进步团体,问我要不要也来参加?因为这种做法违反“单线领导”的组织原则,我立即向上级指导廖瑞发(老台共)汇报。他听了后却说可以啊,你可以参加。大概是在八、九月吧,我们就开始组织起来。当时,我们五个当中,只有李熏山和我是党员,其他三人都不是。因为我是学工委,我知道李熏山是党员,他却不知道我是不是。
李登辉:一九四六年我离开日本,回到台湾……到台湾大学复学时,包括我在内农学院才五个学生,第二批学生晚了两年才进来,人数也不多,可能只是多了四五人。在没有多少人的情况下,台湾大学农学院成立学生自治会,由我做理事长。
“二·二八”发生前,我还住在我阿姨家。那时候何既明慢慢介绍我认识一些同学,例如一起开书店的林如靖、刘甲一,还有芦洲李友邦的侄子李苍降等等,这些人都是他(台北二中)的同学……我认识这些人以后,也认识了陈炳基,但是我还不大知道李熏山。
“二·二八”事件发生以后,台湾人才进一步知道国民党政府实际的情形,看政府这个样子,对国民党失望,为了台湾的未来,开始反对国民党。因为战争破坏整个环境,人民生活的依靠都没了,台湾的知识分子差不多都认为,人不管有什么思考、有什么精神,再怎么说,最重要还是物质的生产、物质的建设,看起来共产主义说的物质建设也是最重要的优先嘛。共产党因此真正在台湾扩大规模和组织。
那时我们也没其他办法可想,发生“二·二八”这种事件以后,出来喊的人后来都被打死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出来喊,让所有台湾入团结起来。当时许多人就想,共产党也许会有办法,我们实在没想得太深。现实上,台湾有那么多人被打死,而且国民政府统治的情况是,四处都有贪污,物价高,经济差,每一项问题都发作起来。我们想,台湾应该走另外一条路,无论怎样,另外一条路可能就是一条出路。
陈炳基:我们五个有心为台湾的社会改造奉献牺牲的年轻人,大量研读了有关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书籍。记得,最早研读的就是《新民主主义论》小册子。因为我们的中文阅读能力还不够好,林如垮在大陆念过书,中文好,于是就先由他翻译成日文,然后我再拿到大同铁工所附近一个地下党员黄石岩的家,用他们的油印机来印。起先,我们这个小团体的名称换来换去,读了《新民主主义论》后,我们对当时台湾的社会性质及运动性质也有了科学的认识,于是就决定组织的名称叫做:新民主同志会。
“二·二八”纪念行动
李熏山:后来,新民主同志会的五人小组就定期在古亭町李登辉的住所读书、开会,讨论组织发展的状况。
李登辉:一九四七年八月……林如垮、李苍降、陈炳基、李熏山和我五个人才真正开始要组织,但不是组织共产党。我不太了解他们各人的事情,像李熏山是怎么来的我也不知道,突然之间有这个人来……
新民主同志会成立的时间我不太记得,但是主要是在“二·二八”事件以后,需要组织来对抗国民党,台湾才有法度……
我和这四个人大部分都是在学习,当时毛泽东提出“新民主主义”,也提出“联合政府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是毛泽东的话,大陆有很多这款书进到台湾来,大家都在讨论……
新民主同志会成立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天水路,住在……罗斯福路的日本宿舍。那间宿舍后来叫做普罗寮……新民主同志会成立以后,常常去普罗寮开会。
叙事者:从各方面的历史证言看来,李登辉刚从日本回台的时候,起初是寄住在未过门的妻子曾文惠的娘家;后来,他就搬到古亭町萤桥附近一栋名为普罗寮的日式房子。普罗,即为普罗阶级(Proletariat)的简称,在社会科学的意义上指的就是无产阶级。至于所谓寮,也就是日文的宿舍。因此,普罗寮也就是指无产阶级的宿舍。当时,经常出入普罗寮的,还有在大甲担任小学老师的郭明哲(一九二一——一九九八)等人。
郭明哲:据我所知,普罗寮的房子原本是一栋日本人的宿舍,台湾光复,日本人遣返以后,一个任职水利局工程师的台湾人陈振基就把它接收下来,作为宿舍。陈振基毕业于日本九州岛农专,在干叶高射炮兵部队服役时,恰好与当时名为岩里政男的李登辉分配在同一队,两人因此成为好友。后来,陈振基调职冈山水利局,就把房子让给还没有固定住所的李登辉,以及就读台大经济系的小舅子柯耀南,两人一同使用。再后来,柯耀南又介绍了张如松和张世辉两个大甲籍的兄弟搬来同住。张如松毕业于台中师范,当时在台北市日新国校教书,一九五三年九月五日被枪决。张世辉当时就读成功中学,一九四八年也考进台大水利系,后来自首。他们四人合资请了一位三轮车夫的太太做饭、打扫卫生。
我是张氏兄弟的表哥。所以,寒暑假期间上台北,就到普罗寮打尖。因为这样,我认识了李登辉。我大他两岁。因为两人的年龄与思想倾向都比较接近,交情也比较深。我记得,他的房间摆满了各种左派书籍,书桌面对的墙上还贴了一张列宁的照片。我们都把列宁当做革命的导师。有一次,看完一部苏联电影后,他还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得意神情笑着告诉我,说他发现列宁和他一样都是戽斗仔(闽南话指下巴较长者)。
普罗寮的几个台湾青年后来也搞起了读书会。我曾经建议李登辉等人读一些日本新潮社出版的世界文学大集中具有阶级意识的小说。他们也都读了。其中一本是法国作家描写地主的。我认为,读这本小说对心理分析有用。另外,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本日本女孩所写的日记体小说,主要描写战争时期的穷困生活。我听说,当我在假期结束回台中以后,他们四人仍然继续在读这本书,而且每次开饭前,总要先念一段再开动。
叙事者:显然,新民主同志会的五人小组和普罗寮的室友们并没有在组织上发生横的联系。
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七日晚上,地下党决定第一次以台湾省工作委员会的名义,向所有台湾人民散发《纪念“二,二八”告台湾同胞书》的传单,内容主要是:唤起台湾人民忆起去年“二·二八”的英勇斗争与蒋军的残酷屠杀而加强团结,加强对反动派的斗争意志,准备对反动派开展斗争等等。到了三月五日,这份传单几乎已经在全岛各地出现了。
李熏山:一九四七年九月,奉党的指示,新民主同志会改属为台北市工作委员会的支部,直接由郭诱琮领导:林如埔则为负责人。表面上,我们还是以新民主同志会的名义发展组织。十一月左右,有一次集会时,陈炳基带一个从上海来的外省人徐懋德来带领大家讨论与学习。以后,郭诱琮就不再与我们联系了。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徐先生是交通大学土木系毕业的;在大陆时就是搞学生运动的进步分子,现在也是负责学生运动的省委委员。有一次,他把自己目睹的学运分子被活埋的惨痛经验告诉我们,要我们随时警觉、小心,并且要有觉悟。
为响应党的决定,我们五个人也决定以新民主同志会的名义散发一份纪念“二·二八”的《告台湾同胞书》。于是,除了陈炳基之外,我们四人就当场各写一份草稿,互相讨论。最后,因为我是用日文写的,大家认为一般民众比较能够理解,就决定以我那份为定稿,油印后寄发。寄发传单的信封上头署有台湾省政府之名,那是我那任职于省政府文书课的爸爸提供的。然后,我们就选择省参议员、各机关首长为寄发对象,故意向他们表示,我们的组织已经渗透到省政府里头了。当晚,夜更深的时候,我们又到街头上涂写政治口号,口号的内容由党统一制作;两人一组行动,一人写,一人把风。我们沿着泰顺街到台大,再到南昌街的台电变电所的墙上涂写,最后,在位于南昌街的“二·二八”刽子手彭孟缉住宅的围墙上书写口号。
逮捕与逃亡
李熏山:“二·二八”周年纪念行动后,李登辉就不再出席新民主同志会的聚会了。原因不明。徐懋德只是告诉我们说:李登辉以后不会来了。他于是另外带了一个台南人蔡瑞钦来替补。我们的聚会地点也改在三条通林如垮的住所。不久,上级认为新民主同志会的名字听起来不够通俗易解,要我们改名为台湾人民解放同盟,同时在具体工作上分为宣传、组织及教育三部,由林如垮负责教育,蔡瑞钦负责宣传,李苍降负责组织。
陈炳基:到了一九四七年年底,我就奉组织之命专搞新民主同志会,以一般社会青年为发展对象:至于学生工作则交给学工委去搞。我们于是又各自发展了一些工人群众。然而,也就在组织扩大的同时,我发现已经有一个特务小组渗透进来了,而这个特务小组却是从我这边钻进来的。我是从生活上的两件小事而有所警觉的。第一件事是,有个礼拜六,我回家里休息时(我因为工作上的警觉平常几乎不在家),刚好有个邮差来到我们家,问陈炳基是不是住在这里呀?我人在二楼,以为是有我的信,就回答他说是啊,有这个人,现在不在,你找他什么事啊?哦!没有,没有。说着,他就匆忙地离开了。他一走,我就感觉到有问题了。我想,这个邮差说要找陈炳基却又说没有什么事,这个一定有问题。还有一件事就是,有一天,我在万华碰到一个叫做吴起旺的人。这个家伙,我们知道他是军统特务,是台北二中毕业的,大我一届或两届,当时在成功中学当教员。在日据时代,学校的上级生对下级生有绝对的权威,尽管时代已经不同了,他还是以一副学长的姿态教训我说:喂!你陳炳基,不要在街上大摇大摆走啊!你……你……怎么认得林如垮、李熏山啊!这个,你不要瞎交朋友啊。哦!先前在家里时,邮差说要找陈炳基,结果没有信。现在,这个吴起旺又警告我不要跟我们组织里头的林如垮与李熏山交往。这两件事加起来,使我不得不起疑心。我于是向徐懋德汇报这件事。后来,有个台中的地下党员上台北来说,他在一个当特务的同学家,发现他的桌历上写着三个人的名字:林如靖、李熏山、陈炳基。组织于是开了紧急会议,指令我们三人马上躲起来。事后,我才知道,问题出在我发展的一个姓刘的印刷工人身上,这个人是我读老松公学校的同学。我吸收他及其他三四个印刷工人之后,因为我在新庄的麻风病院(乐生疗养院)上班,没办法每天到,就把他们交给林如垮和李熏山去组训;听说是他们两人把党章交给他们阅读而出事的。因此,他们只知道我们三个人。李苍降、蔡瑞钦和徐懋德因为没有和他们接触,所以没有暴露。
李熏山:到了十月下旬,我们突然接到组织的指令,说是我们这个小组已经被特务渗透了,要我们马上离开台湾。我因为学的是化工被派往东北,林如垮则被派往福建。接到指令后,我和林如垮并没有马上赶到基隆港。我们心想,就要离开台湾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于是就在台北街头这里看看,那里逛逛。我们看到街上有人卖锅贴,因为没吃过,就去吃。怎知,吃完锅贴,赶到基隆港,我们原本要搭的那艘船已经开走了。可我们并不担心,天真地想,要走也不差这一两天。于是我们放心地分手,各自回家睡觉。怎知,当天晚上,我就在泰顺街住处被埋伏已久的特务逮捕了。大约同一个时间,林如靖也在板桥家里被捕了。陈炳基因为接到指令马上就离开台北而躲过一劫。至于李苍降,似乎身份还没有暴露?
陈炳基:我记得,当时组织的指令是要我们三人在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日以前离开家。我平时就很少待在家里,接到指令也就不再回家。可林如垮与李熏山根本就没有遵守指令。十月二十五日凌晨,那些特务分成三路,同时到我们三人的家里围捕。结果,他们两人都被捕了,新民主同志会的组织也被破坏了。我又开始在台湾各地躲来躲去。一直到一九四九年四月六日台北爆发镇压学生运动的事件后的十二日,我才不得不出走大陆,从基隆偷渡到上海。怎知,这样一来,我竟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家乡了。
林信子:大哥被抓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大哥一个人住楼上。我和家人住楼下。半夜时候,我在睡梦中被屋子里里外外围捕的叫声惊酲,等我走出房门时,正好看到大哥被好几个人押走。他们那群人中,后来有两个人还来问我:有没有一个姓李的来你们家啊?我感到既愤怒又恐惧,回答他们说,我不知道。
侦讯与台北监狱“内乱”案
李熏山:他们这一次的围捕行动,连我和林如垮,一共抓了三十几个人。被捕以后,我们就被押往警备司令部。侦讯时,他们问新民主同志会一共有几个人?我回答说三个人。这是我和林如堉事先套好的说辞。因为这个回答与他们掌握的名单一致,我没有受到什么刑求。他们还笑着夸我,说我太坦白了。我们因此很快就被送往军法处结案。
叙事者:根据近几年才解禁的台北档案局所藏台湾高等法院刑裁字第九一号刑事裁定书所载,林如垮和李熏山等十六人后来又被移送台湾台北地方法院看守所羁押。六月二十七日法定羁押期限届满。因此,六月二十六日,台湾高等法院刑事庭以“本院认为尚有继续羁押之必要”的“理由”裁定“李熏山等十六名羁押期间自中华民国三十八年六月二十八日起延长二月”。八月二十六日,再以同样“理由”裁定羁押期间自“八月二十八日起延长二月”。十月二十六日,又再以同样“理由”裁定羁押期间自“十月二十七(八)日起延长二月”。
到了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台湾高等法院刑事庭刑事判决裁定:林如垮和李熏山“共同预备意图以非法之方法颠覆政府各处有期徒刑三年六月褫夺公权三年”:刘招枝等三人被处二年半的徒刑;郑文秀等四人被处刑一年四个月:其余七人无罪。
刑事庭:李熏山系台大工学院毕业,于民国三十六年五六月间任台大助教时,经吴思汉之介绍(时吴任《新生报》记者,系共产党台北市委委员)参加共产党,因与该党在台工作人员李洁、刘兆光等熟识。嗣李熏山介绍林如垮一同参加,不时在林如靖处秘密集会。旋因公开以共产党名义活动难以发展,乃于同年十月改组为新民主同志会便于号召,当由李熏山、林如垮暨在逃陈炳基任该会干部,吸收刘招枝、陈新财、周买为会员,更由刘陈周等三人辗转介绍郑文秀等陆续参加。该李熏山、林如垮时以“反动”宣传品分发会员阅读。三十七年三月复改名为台湾人民解放同盟,内分宣传、组织、教育三部,仍由李熏山、林如垮及陈炳基分任领导,进行其意图颠覆政府之预备工作。业经台湾全省警备司令部获悉,分别逮捕,连同在林如垮处抄获之宣传品,解送本院检查处,依“内乱罪”提起公诉。
上开事实,业据被告李熏山、林如堉在全省警备司令部、情报处暨军法处分别自白。嗣虽在续审中稍有翻异,然对于参加共党及吸收会员,并负责领导各节,仍不予否认。核与各被告供词互相参证,均属相符,并有抄获之党章宣言等,可证犯行至堪认定其参加共党,印发“反动”书报,并利用外围组织吸收党员,显属意图以非法之方法颠覆政府。惟查其行为无非藉宣传以增强共党力量,尚属预备阶段,不能谓为着手实行。
李熏山:因为当局还没有在台湾实施戡乱戒严体制,林如垮和我侥幸躲过一死。结案后,我们就被移往爱国东路的台北监狱收押。大约是一九五〇年五月底吧,不知为什么,林如垮又被叫回军法处,重新审理。
叙事者:根据同样于近几年才解禁的台北档案局档案所载,林如垮之所以又被叫回军法处,重新审理,应该与五月十三日被捕,十一月二十八日枪决的板桥朱内外科医院三十岁的医师朱耀珈有关。在六月一日的“讯问笔录”,我们看到朱耀珈医师“坦白的”内容如下。
朱耀珈:一九四一年九月,我毕业于日本仙台市东北帝国大学医学专门部,曾任该校副教授及仙台市立病院皮肤科主任医师。一九四六年一月返台,曾任台北市周皮肤科医院医师。一九五〇年一月,转充叔父朱彩阳所营朱内外科医院医师。一九四八年一月,经林如垮介绍,在台北市参加共产党,初由林如垮领导,后与张德和、洪某组织支部。林如垮被捕后,我任支部书记,上级改派李苍降来领导我。我原打算在板桥建立组织,因林如垮被捕及张德和逃亡的事件影响,恐受牽连,不敢活动,故在板桥毫无发展,仅有一些群众。我所知道的上级人员为李熏山、林如垮、李苍降……
叙事者:朱耀珈医师于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与郭诱琮医师等同被枪决。然而,从目前可见的涉案者证言与官方档案,林如垮似乎并没有因为朱耀珈医师的“坦白”而改判死刑。他之所以后来改判死刑,还是因为后来涉及的所谓台北监狱“内乱”案。
李熏山:一九五二年四月五日,我服刑期满。狱方又以“本性及思想未改”的理由,将我移送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军法处。
叙事者: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军事检察官因李熏山“违反检肃‘匪谍案件”声请交付感化。十一月二十五日,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军事法庭军法官邢炎初裁定如下:
被告李熏山拎民国卅八年四月间因犯“内乱罪”经台湾高等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月发交台北监狱执行期间与押犯刘招技徐培远等互通字条图取连(联)络以便暗中活动经该监狱派员监视始无表现乃解由本部军事检察官侦查电准该监狱四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密字第卅七号代电查复属定以被告虽因监视严密尚无不法活动事证惟竟在执行刑期中不知感报政府宽大处分突无改悔之意声请交付感化以资教育前来经核无异应予照准除感化期间另以命令行之外爰依戡乱时期检肃匪谍条例第八条第一项第二款裁定如右
李熏山:结果,我又被加判感训四年。当时外头正是全面展开肃清左翼的白色恐怖时代。我在狱里多待几年,未尝不是好事。一九五三年一月五日,我又被押往绿岛集中营,过着与世隔绝的囚徒的日子。一年多以后,我再被转往台北板桥生教所,接受感化教育。
到了一九五五年十月,我再度刑满,才从牢里放了出来。这时候,国民党的肃清行动也告一段落了。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本幸免于难的新民主同志会同志李苍降和蔡瑞钦,已经先后在马场町刑场牺牲了。昔日的同志只剩下一个不知逃到何方的陈炳基,以及已经脱党的李登辉。
后来,我又听说,林如垮因为牵连台北监狱的“内乱”案,而以“恶性不改”的理由也被处死了。
叙事者:为什么林如垮在判决定案以后又会被调回军法处重新审理而被处死呢?据五〇年代政治受难者的一般讲法,为了加重量刑的需要,当年的判决内容往往会加上许多不是事实的内容。尽管如此,在找不到当时事件见证人的情况下,我们只好通过可信度值得存疑的“官方文件”,从侧面加以了解了。
根据台北档案局字迹模糊而辨识艰难的台湾省保安司令部(39)安洁字第2598号判决书所载,一九五〇年十月十九日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军法处审判官郑有龄判决二十六岁的林如垮与二十一岁的江西籍台北监狱同监难友吴朝麒死刑。
郑有龄:吴朝麒原系青年军第二〇六师排长,于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年)六月间,因逃亡罪,经台湾省警备司令部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移送台北监狱执行后在监自称系“共匪”老党员,藏有“中国人民解放委员会台湾地下工作队”布质证件,并写有《中国向哪里去》之“反动”文字作为教材及《台湾策反工作计划书》,均交与叶贻恒(二十八岁,福建安溪人)为宣传之用,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年)底,以该布质证件给予伪造文书之嫌疑犯赵建华观看,劝诱其加入“匪党”。林如垮前因“内乱罪”经台湾高等法院判刑,在监执行期中组织“工作同志连(联)络会”,仍继续宣传马列主义,吸收因便利脱逃罪在监执行之李梓鼎(三十一岁,福建福安人)加入。
本案被告吴朝麒供认在监自称系“共匪”老党员并藏有“中国人民解放委员会台湾地下工作队”证件,否认有写作“反动”文字及劝诱赵建华加入等情。讯据共同被告叶贻恒供称“吴朝麒告诉我他是‘匪党分子曾给我看一张‘中国人民解放委员会台湾地下工作队的布质证件,又吴写过一篇《中国向哪里去》,内容是说中国将来是个‘新民主社会的国家,我把这篇交给叶登炎(三十五岁,台南人)”云云;又于其自白书及庭讯时均供述,该被告吴朝麒在三十八年九月间写有《台湾策反工作计划书》一份给我,曾转予林如垮、叶登炎阅看,其内容有办报纸、组织妇女队等,并经林如靖供承见及此项计划书等语。罪证明確,不容狡卸。被告林如垮虽否认有组织“工作同志连(联)络会”、吸收李梓鼎参加等情。但据被告李梓鼎于侦查及自白书中均称,被告林如垮与其他监犯胡绥之等组织“工作同志连(联)络会”,由林如靖讲述马克思列宁主义;以及监犯张丰钦、林器聪来对我说,他们(指林如垮等)叫你加入,我开个名字给他,从此我就参加了共产党:我接到台北地方法院判决书后数日,林如垮到我住的十七号房讲资本论;其自白书内又称,记得有一次,林如垮用毛边纸钢笔写的“到那时候,资本家的工厂、商店都属工人所有,那时工人就是主人翁”等语。指陈历历如绘,质对无异,参以被告游赐一(二十七岁,台南人)所供,有一次听林如垮讲“西安事变”同和谈八条件,内容都很偏激,完全站在共产党立场谈话云云。足见被告吴朝麒、林如垮判刑在监,继续宣传“匪党”言论,煽惑人众,藉组织团体吸收他人参加之手段,各别以非法之方法颠覆政府已达着手之程度,殊为显着,实属怙恶不悛,应予判处极刑,褫夺公权终身,以昭炯戒。
叙事者:十月三十一日,台湾省保安司令吴国桢检呈“吴朝麒等‘匪谍一案卷判”电请“国防部”参谋总长周至柔核示。
十一月二十九日,“国防部”以《39》劲助字1057号批答书行文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周至柔核准“吴朝麒等‘匪谍一案罪刑”,“惟被告吴朝麒、林如垮二名,依惩治叛乱条例第八条第一项规定,其财产除酌留其家属必需之生活费外,全部没收,漏未宣告,应予补正”,“希知照,并将执行吴朝麒、林如垮二名死刑日期,连同更正判决三份,呈报备查”。
十二月十六日晨五时,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将吴朝麒、林如靖二名提庭,验明正身,发交宪兵第四团,绑赴马场町刑场,执行枪决。
一九五一年一月十日,台湾省保安司令吴国桢检呈“吴朝麒等‘匪谍一案更正判决及执行照片”电请“国防部”参谋总长周至柔查核。
一月十八日,“国防部”行文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周至柔批答:“据报执行吴朝麒等死刑执行情形准予备查”。
一九五四年,台北“国家安全局”编印,内部发行的一份机密文件《历年办理“匪案”汇编》第一辑《“匪”台北监狱组织吴朝麒等叛乱案》,记载了有关林如垮“犯行”的更详细的内容。
“国安局”:
(一)案情摘要:台北监狱被处刑之“内乱犯”,均同羁一处,由监犯吴朝麒、叶贻恒二犯为首,以同押之“内乱犯”为对象,成立所谓“中国人民解放委员会台湾地下工作队”,并藉在工厂做工之机会,私自印制白底红字之方形证章,前面印有“中国人民解放委员会台湾地下工作队”字样,反面则印有五角星及镰刀斧头图样,暨“P.A.C.D.”等英文字母,编有号码,以俟“人民解放军”解放台湾后协助解放工作为词,以煽惑各“内乱犯”参加“反动”组织。曾先后将《历史唯物论》《社会学》《中国向哪里去》等“反动”书刊,秘密记于普通书籍空页上,在监狱内向各犯讲述。隔日召开“讨论会”“批评会”,发起自我批评,以不断学习、充实自己为号召,以蛊惑各犯接受“反动”教育。嗣为调查局所侦破。
(二)阴谋策略及活动方式:一、以在监狱之“内乱犯”为对象,成立所谓“中国人民解放委员会台湾地下工作队”,俟“共匪”解放台湾时,协助解放工作。二、利用在工厂做工之便利,私自印制布质白底红字形证件,前面印有“中国人民解放委员会台湾地下工作队”字样,反面印有五角星及镰刀斧头图样,暨“P.A.C.D.”英文字母,企图藉此煽惑各“内乱犯”参加该非法组织。三、将“反动”书刊《历史唯物论》《社会学》《中国向哪里去》《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秘密抄录于普通书籍空白上,以为教育在押各犯,并隔日召开“讨论会”“批评会”,发起自我批评,以不断学习,充实自己为号召。四、以“反动”歌曲《你是灯塔》《国际歌》《解放区的天》《毛泽东是我们的救星》等歌,教育同押“内乱犯”。五、联络在押各“内乱犯”,于必要时集体暴动越狱。
(三)通讯方法:一、秘密与监狱看守人员建立感情,建为通讯据点,所有对外及外来信件,均透过看守人员递转,以避免监方检查。二、利用化名及隐语,与外间及监内通讯。
(四)侦破经过:我运用工作同志赵行时,因案牵累押于台北监狱,与同押“内乱犯”吴朝麒认识,日久吴犯暗自表明渠为“匪党”党员,并密示“中国人民解放委员会台湾地下工作队”证件,嗣赵行时同志获无罪开释,乃向我当局报告,除令赵同志以灰色身份与吴犯联系,了解其对外关系,一面并与监狱方面联系,继续侦查其在监内活动,并秘密截检吴犯来往信件,以发掘其所有关系,后吴犯获准调服劳役,经积极办理保释手续,为恐吴犯获释出狱后无法切实控制,乃予以扣讯。
家书三则
林信子:大哥被捕以后,家里人一直不知道他的下落。因此也就没有机会探问他。一直要到一九五〇年秋天,父亲才收到大哥的一封家书。那是十月十九日,从青岛东路三号军法处看守所第十九押房寄出的。在信中,他特别关心小时候因为发烧而使得头脑有点迟钝的弟弟的教育问题。现在想起来,我才知道,当时,写信的大哥已经有赴死的心理准备了吧。因为自己死了,家里唯一的男孩就是弟弟,所以他要父亲特别培养弟弟啊。最后,他才要求我们寄送一些生活用品。
林如璃:
父亲:
天气已经秋凉,朝夕甚至感觉冷意。不知家中大小玉体如何,儿在狱中,生活已成惯常,身体也好,请别惦记。
俊雄弟已进六年级,是国民学校最后一年。儿虽不敢希望他明年考上中学,却切望他肯用功,不必立即赶上别人,但要慢慢有进步。我想,他的脑筋是因为在刚生下时天天发高烧,致使原来的素质变坏、失灵了的。但我绝不悲观将来没有希望。我看他虽然在普通科目上不及别人,但在另外一方面却超出人群,这是表示他绝不是傻孩子的明证,只能说在记忆力、思考力方面差一点,而且这也不过是目前的观察而已,若能用正确的方法去启发他,说不定能慢慢地培养他这些能力。我的童时的境遇拿来和他相比时,那简直太好啊。不论玩具、书本,我都完备,教我读书的人也很多,而且很热心。这些条件他全没有,自然使他的智慧启开得较慢。他的智慧还在睡着哪!必须先叫醒他。可是不要太慌忙,也不要粗鲁,慢慢地、亲切地讓他自己自然地醒起来,好像草木逢春萌出芽来似的。教的人必须冷静、耐心,先引诱他观察周围,注意一切的现象,起怀疑的心理,再去追求其底细的原因,必使他的学习是出于自动的、高高兴兴的,避免呆板的灌注式的,如书房一般的教法。教法的好坏支配孩子好坏的成分太重,不得不研究。最要用心的是提高他的自信。失了信心的孩子,即使有很好的天分,却往往落于人后。因为他的精神畏缩得不敢抬头,这样拖下去,就糟塌(蹋)掉他的天分,绝对不要骂孩子一句“傻瓜”。孩子不了解时,应反省自己教法的不对,再进一步努力使他了解,一而再,再而三,不要生气,不要灰心。他对音乐的素质要特别注目,尽量设法使他有机会受音乐的修养,或许能在这方面成功。我们必须在特殊的方面给他寻出路径,请详细考虑。
请送柚子、草纸、古书(水浒传、西厢记、史记、左传等汉文版)、墨水、眼药水、水饺。
林信子:收到信后,我就陪着爸爸,马上赶到青岛东路的军法处看守所,给大哥送去他信中要求的水饺、袖子、古书、墨水和眼药水等。十一月二十九日判决核定后,我和父亲又各别收到一封他写于十二月十一日的信。从信封上的住址变动,我们知道他已经从第十九号押房调到第二十三号押房了。然而,我们并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大哥已经被判决死刑的缘故?在信中,大哥不但根本没有提到,反而在信中鼓励并教育我“完全地享受青春”,以及如何自主地决定自己的婚姻……
林如墒:
信妹:
你们都好么?今年也很快地要过去了。一过年你就是二十二岁,正是青春的绝顶,精神、身体都充满着活力和希望的年头。
祝福你的幸福,珍惜时光,彻底地享受你的一天一天罢。
高唱欢喜之歌,狂跳悦乐之舞罢。这是你们的权利,不要踯躅,不要拘束。放大胆量,同时却要细心地玩味你们的时间,花开花谢只在瞬间,别错过片刻而遗憾于将来。
但是,你们得认清,所谓享受青春,并不光是意味着寻欢求乐,你们不应该把精神全灌在这一方面,这不过是生命的消耗而已。青春真正的价值在于建设,在它对以后的人生所储存的活力和才能,在它的影响力量。你们应该好好地学习,为将来打好优良而稳固的基础。这样做,青春才具有真正的和无限的价值,也才能算完全地享受尽你的青春。
听说,父亲在想着你的结婚问题,我希望你自己也得积极地考虑,父母亲的选择不一定最好,他们和我们属于两个不同的世代,彼此之间的眼光和见解往往差得很远,结婚又是关系你人生幸福最切的大事,你要出来自己做主,千万不要全赖别人。
嘉妹结婚的经过值得做你的参考。她自己做不了主,一意要我给她决定,但偏偏碰到我太不负责任,几乎不肯为她一想,结果由父亲独断,幸亏,结婚后还算顺调;但想起她当时的心境,必定是极端的悲凉、寂寞,这为得(的)是她太没有个性,太不像现代的女性,这一点,你要注意。
可靠的书籍、杂志上的记载,你所尊敬的人的意见,和朋友们的经验等都要细心研究,不要害羞,有问题有意见,马上提出来商量,不要搁在心中闷藏着。
结婚的幸福与否,大部分决定在你自己,你自己的做人态度对、风度好、有才能、有教养,那么你就不要忧虑没有好的对象,也不要怕结婚后不能幸福。运气、机会对人的影响力极其微小,对这些你不要迷惑,你自己的好与不好,才是一切的关键,你必须潜心追求自己为人的价值的向上。
恋爱的失败或谈亲事的不顺利,都用不着着急、悲伤,起初的失败往往引导更美满的成果,只要你自己有充分的资格的话。祝好!
林信子:大哥给父亲的信,隐隐透露一种夹杂着负疚、忧心而凄凉的心情。想来,大哥一定是在担心自己一旦死去,在弟弟尚小而有点拙朴的状况下,落在父亲肩头的经济担子,以及心头的压力,一定是非常沉重的。
林如堉:
父亲:
气候一天冷于一天,今年已剩下不多了。世人一定都正在忙着准备过年。而独有我们家里,凄凄凉凉地忧愁过日,为我一个人的不是,给全家冷落了三个年头,这是多么悲哀的事!
过年父亲的年纪就是五十一,在幸福的家庭里。儿女们已经能替父亲分劳,让他们安息,只有我反而加重父母亲的心劳和负担。
请保重玉体,千万不要为我操心,我每天很好地过活,身体最是康好,一点不需家人挂虑。倒是父亲需要歇息一点,我看父亲的事情太忙碌呢,父亲是一家的柱石,应该多注意才是。祝康好!
高唱欢喜的青春之歌
林信子:一九五〇年,十二月十六日,星期六。早上七点钟左右,就读北一女的我,一如往常,从板桥搭火车到台北上学。走出站台,我看到交通已经繁忙流动的火车站前挤满了围观公告的群众。我懷着一种莫名的忐忑不安的心情缓缓走上前去,在拥挤的观众外围,远远地看到了那枪决所谓“叛乱犯”的密密麻麻的死刑者榜单上的一行写着:
林如靖 26岁 台北 死刑
我心中悲痛,一时间却不知道要哭,只是茫然地转身,离开兀自私语的围观民众,然后,不知怎么地,又搭了火车,回板桥。我强忍着心中悲痛茫然地回到家里。父亲正愣愣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
回来了。看我进门,父亲就温和地说道,也不问我怎么不去上学?我静静地走过父亲身后,要把书包放回房里。经过母亲的卧房时,我听到母亲痛哭失声地抽泣、哽咽。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了。可是我怕惹母亲更加伤心,于是就关起房门,无声地饮泣着。
后来,叔叔来了。我就跟随父亲和叔叔一同到马场町刑场收尸。我们把大哥饮弹的尸体送往南京东路的殡仪馆,将尸身爆开处缝补处理,并略加整容,移送火葬场火化,然后再把骨灰奉祀在中和圆通寺灵骨塔。
农历三月十六日及九月十六日,圆通寺都会开塔,让家族祭拜。出狱以后的李熏山先生随即前来家里探望爸爸和妈妈,并且每年都会前去悼祭大哥的英魂。在那个人人不敢靠近的年代,李先生对大哥的情义,最让我们一家人感到窝心(即:因为看到或听到某事而感到温暖、感动)了。也因为对他的敬重,我们也会向他问起大哥和他的同志们的历史。通过他的叙述,我和弟妹们也逐渐理解:大哥与其他同一时代的台湾青年一般,都是为了台湾大多数人民的幸福,而毫不犹疑地投入建立统一、进步的新中国的革命事业,并且献出了他们的青春与生命。这样,我们也逐渐能够体会大哥信中所说的“具有真正的和无限的价值”的青春的意义了。
一九八六年五月,父亲逝世了。一九八九年,我和弟妹们给父亲“捡骨”后,就把大哥的骨灰移出圆通寺,与父亲一起奉祀在三张犁的家墓。
我听说,大哥曾经有个要好的女朋友,在他被捕后,为了同样的理想而奔赴大陆了。我想,大哥那一代的青年,就像他在信中鼓励我的那样,尽管为了人民的幸福与祖国的统一而在青春的英年就牺牲了,但他们表现出来的热烈、纯洁而无悔地赴死的生命人格,正好具体地反映了他们是高唱过欢喜的青春之歌的一代人吧。
一九九〇年五月初稿
二〇一〇年元月二十八日修订
二〇一七年元月二十四日三稿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