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新娘的一天

李云雷

那个新娘子刚嫁到我们衬里的时候，人长得很俊俏。那时候我们那里闹洞房的风俗很盛，尤其对半大小子来说，眼里看着新娘子，心里已经有了懵懵懂懂的小心思，闹起洞房来简直像疯了一样。新娘子成亲那一天，我们村敲锣打鼓的，很热闹，不少人跑到村口去看，一直等到中午，我们才看到远远地走来了一抬轿子，后面跟着长长一排拉嫁妆的马车。我们迎上去，跟着轿子跑，等着看新娘子。新娘子的轿子由八个人抬着，晃晃悠悠，抬到了新郎家的新房前。这是为新郎结婚专门盖的新房，三间大瓦房，两间厢房，新盖的大门楼。这时候院子内外挂满了彩纸，轿子一落地，就有人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一阵炸响，简直把我们的耳膜都震破了。我和胖墩儿捂着耳朵，在人群里钻着，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捡没有炸响的鞭炮，那对我们来说可是宝贝，谁要是有三五个小炮，冷不丁地点燃一个，朝人群里一扔，啪的一声炸响，吓人一跳，别提多得意了。过年的时候，我们总是能找到不少没炸响的小炮，我们拨弄一下炮捻儿，有的炮捻儿断了，再点燃可以炸响，但是那炮捻儿很短，点燃了就要飞快地跑开，胆小的可是不敢点。有的炮捻儿没有了，怎么也找不到，这时候我们就把小炮拆开，那里面是一些黑黄色的炸药，划着火柴去点一下，嗤啦一声冒出一片火光来，很耀眼，但一闪就灭了，这样我们也很高兴。我们正兴致勃勃地捡鞭炮，听到院子里面传来了一阵喧闹声，有的笑，有的嚷，我连忙拉起胖墩儿，冲进院子。

院子里正在举行结婚典礼，那天的阳光很好，照得地上明晃晃的，院子的西侧，在半空中搭起了帆布棚，这是为了防止下雨提前搭好的，下面摆好了桌椅板凳。东侧，堂屋前面，新娘子头上搭着红色的盖头，正和新郎站在一起，向端坐在两张圈椅上的新郎父母行礼，执事的人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我们看到新郎笨拙地跪下来，弯下腰，“砰”的一声，他的头和新娘子的头碰在了一起。“哎哟”，新娘子轻轻地叫了一声，新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头，想去拉她，但突然意识到众人都在看着他，就又缩回了手，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众人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哄的一声笑了起来，还有人高声叫嚷着，“拉她的手呀，拉她的手！”那是猴子、黑糖，他们十七八岁，正是好热闹的时候。这时新郎还在愣着，执事的人喊起来，“你不把新娘子送入洞房，还在等什么哪？”新郎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赶忙伸出胳膊拉住新娘子的手，牵着她向新房走去，新娘子身旁的伴娘也走过来，叽叽喳喳地跟着他们进了新房。

随后婚宴就正式开始了，那时候我们村里很穷，很少能吃上肉，只有参加红白喜事才能吃上点好的，所以菜一上来，大人们还很矜持，喝着酒慢慢吃，唠一些家常话，小孩们可就不管这些了，边吃边嚷，很热闹。胖墩儿也去坐席了，他是亲戚，而我是本家，只能看着他们在席上争来抢去，吃得满嘴流油。猴子和黑糖负责上菜，他们提着一个提篮，装满了一盘盘的豆腐丝、烧鸡、蒜堇炒肉、红烧排骨，每个桌上放一盘，热情地和那些亲戚们打着招呼。我还小，这样的活儿轮不到我干，我只能站在厨房门口发呆。这时我突然心里一动，心想不知新娘子现在在做什么，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朝新房走去。来到新房的窗外，我轻轻爬上了窗台，向屋子里望过去。这时新娘子已经摘掉了红盖头，正一个人坐在床头，望着一个地方发呆。新娘子很美，鸭蛋脸，细眉毛，一双丹凤眼，细细地眯着，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夹袄，头上插着一只银钗，垂下来几串珍珠，亮闪闪地发着光。

秋日暖阳透过窗子照进来，落在她身上。一层层阳光，一层层阴影，交织在她的头发上，身上，衣服上，到处都闪着光，将她衬托得那么好看。有一小片阳光正好落在她的手上，那只手轻盈，皎洁，细嫩，像一只小白兔静静地卧在她的膝盖上，我简直看呆了。这时新娘子好像发现了有人在看她，一转身看到了我，她黑亮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慌张和羞涩，待看清了只有我一个人，她似乎才松下一口气来。

她微微愣了一下，向我招了招手，此时我已从发呆中惊醒了过来，一开始还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又向我招了招手，我才知道她是在叫我。我赶紧从窗台上跳下来，向堂屋走去。院子里仍然是一片喧嚷，我看到新郎正在挨桌敬酒，在他旁边的是猴子和黑糖，一个拎着酒瓶，一个端着酒壶，每到一处，都腾起一片欢笑声。我推开堂屋的正门走了进去，满屋都是新嫁妆，让人感觉新鲜又陌生，这房子以前我来过，现在完全变了模样。我穿过东面的侧门，走进了新房。新娘子背对着我，听到我的脚步声，她才转过身来，我注意到她的眼角有一点泪痕，亮闪閃的，她的手不经意拭了一下，像没事似的对我笑了笑，问我，“你是哪家的孩子？在外面看什么？”

这时我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气，那是一种混合着花香、脂粉香和女儿香的香味，像是我姐姐用的胰子的香气，但似乎更馥郁，更芬芳。我本来就是个腼腆的孩子，一下被陌生的花香包围了，又和一个这么好看的陌生人说话，心里紧张得乱跳，只是低下头，像蚊子似的说，“我来看新媳妇呀。”

新娘子看了看我，笑了，又问我，“你多大了？”

我说，“九岁。”

“你上学了吗？”

“上学了，读二年级。”

这时我才敢抬起头来看她，她看看我，又像是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地说，“和我弟弟一样大，你见到我弟弟了吗？”

“你弟弟是哪个？”

“穿红色新毛衣的那个。”

我想起捡鞭炮的时候，有个穿红毛衣的小孩跟我们一起在地上扒拉，他的样子很神气，原来他就是新娘子的弟弟。我想了想，跟她说，“他在那边坐席呢。”

新娘子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我静静地看着她，觉得她是那么好看，那么美。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问我，“你喊新郎什么？”她说的时候微微红了脸，对于丈夫的名字，她似乎羞于说出口。

我想了一下，认真地告诉她，“我喊他三哥，他爹是我四叔。”

“你三哥对你好不好？”她的脸又红了一下。那时候我们村里人结婚，都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只能在相亲时见上两三面，对要结婚的那个人并不了解，所以女孩一直到结婚时才知道嫁的是什么人，在那之前不免有些猜想，有些憧憬，有些担心，但是这又不好跟别人问起，只能动些小心思，从侧面打听一下。

当时我并不懂这些，见她问起新郎，便说，“我三哥对我可好了，经常带我去赶集，给我买好吃的，还带我去靶垱挖炮皮，去人家的西瓜地里偷西瓜……”那时候县里的武装部在我们村有一个靶垱，不时有人到那里练打靶，等他们走了，我们就到靶挡上去挖子弹壳，我们叫炮皮，谁的炮皮多，在小孩子中间可神气了。我三哥当过兵，退伍后在我们县里的棉麻公司上班，空闲时他常带我们到靶垱那边去玩，有一次他跟武装部的人比起了枪法，让那些人心服口服，还有一次，他带我们去偷西瓜，偷了好几个，野地里没有刀可以切，就把西瓜在石头上摔碎，一人抓起一块猛啃……

新娘子耐心地听我讲着，脸上不时浮现出梦幻般的微笑，一会儿又捂住嘴偷偷地笑着，笑起来她头上的珍珠串轻轻晃动着，人也显得更美了。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才又注意到我，问我，“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手里还抓着刚才在地上捡的小炮，便伸出手给她看，“这是我抢的小炮。”

她看了看，皱了皱眉说，“你的手这么脏啊，我带你去洗洗手。”说着她拿起小炮塞到我口袋里，牵着我的手走出东厢房，来到堂屋。堂屋的墙角摆放着一个新的脸盆架子，她提起热水瓶倒了一些热水，又舀了一点冷水，用手划拉了一下，试试水温，这才把我的手放在脸盆里搓洗，又拿洋胰子在我的手上搓出了一些泡沫，又冲掉了，从盆架上取下一条雪白的新毛巾，将我的手擦干。然后她说，“你去外面玩吧。”

我点点头，从堂屋的正门跑了出去，跑了几步我回头去看，新娘子又回到了东厢房，坐在了新床上。正午的阳光静静地照耀着她，她的神情像是又沉浸在了梦幻中，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又微微笑了起来。

那时我们那里时兴坐二遍席，中午的婚宴过后，亲戚朋友们都回家了，新娘子的娘家人还要留下来，再吃一顿晚宴，就叫二遍席。坐二遍席的人少，招待得也更精致一些，两家亲戚可以坐下来慢慢聊聊天，商量一些事情。但结婚这一天，两家人都是又忙又累，很多时候二遍席只是一个形式，新娘子的父亲兄长在这边坐席，新娘子的母亲到新房里陪女儿说说话，交代一些事情。新娘子免不了哭一场，她从小在一个家庭里长大，而今来到了另一个人家，要开始一种新生活，一切都是未知数，心里难免会有点忐忑，有点担忧。到最后虽然依依不舍，但娘家人还是要走了，新娘子简直哭成了一个泪人。新娘子的母亲狠了狠心，走出了新房，坐上了回去的马车。新郎的家人出来相送，夜色中又是一番道別，一番叮嘱，一番喧闹，直到马脖上的铃铛声渐渐远了，消失不见了，新郎家里才安静下来。

然而对于我们村里的小伙子来说，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那些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在我们眼中已经是大人了，但在大人眼中还是小孩，他们身上多余的精力无处发泄，早就憋着坏，想要好好闹洞房了。那时候闹洞房，大都是新郎本家院里的小兄弟在闹，比新郎年龄大的兄长们，见到新娘都会回避，不苟言笑，一幅正经的样子，只有小叔子才能跟嫂子乱开玩笑，这不知是哪一辈传下来的规矩，但是在我们那地方却一直在流行着。有时院里的小兄弟不来闹洞房，还会惹得新郎家里不高兴，这说明新郎家跟其他人家关系不亲热，或者新娘子不漂亮或没有吸引力。我们家是一个大家族，小伙子一茬茬的，层出不穷，自然不愁没有人来闹洞房。早在中午帮忙提篮子上菜的时候，我就听猴子、黑糖等人在商量晚上如何闹洞房了，看到他们一脸神秘地窃窃私语，有时竟然兴奋地笑了出来，我很好奇，问他们却又什么也不说，我心想晚上一定要跟他们一起去。

到了晚上八九点钟，新郎家里安静了下来，猴子、黑糖率领着七八个小兄弟来闹洞房了，我也在后面紧紧跟着他们。一进门他们就夸张地喊着嫂子，高声笑着。这时候新娘子正坐在床边，灯影中她的侧面很漂亮，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穿得更家常，更像一个姐姐了。新郎坐在她的对面，他们中间的一张小桌上摆放着几个菜，还有一壶酒、两个酒盅、一碟馒头和两双筷子，那些酒菜都没有动，筷子仍好好地摆在那里，看样子新郎正劝新娘子吃一点东西，新娘说她吃不下。见到我们闯进来了，新郎连忙站起身，热情地招呼我们，又转身向新娘子介绍，这是谁，是哪个叔叔家里的，他说话口齿已经有些不清了，中午、晚上接连两顿酒席，他都是主角，可真是没少喝，不过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即使喝醉了也值得。他正在介绍，猴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三哥，别说了，让嫂子猜猜我是谁。”说着他大模大样地在新床上坐下来，凑近了新娘子的脸，说，“嫂子，你认识我不？”我看到新娘子的脸一下红了，她往旁边躲了躲，说，“不认识。”猴子又扭着脸跟过去，坏坏地笑着，“不认识，以后就认识了。”说着他朝新娘子打了个响指，“来，嫂子，给弟兄们点上烟。”新娘子看了看新郎，新郎朝她点了一下头，新娘子这次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拿着一盒烟给每人分了一支，又拿火柴，划出火花，一一给大家点燃。给猴子点烟时，这小子憋着坏，不是向内吸烟，而是用力向外吹气，所以点了两次都没点着。新娘子奇怪地看看他的烟头，又划着了一根火柴，小心翼翼地向烟头凑近，他伸出手抓住新娘子的手，头轻轻歪着靠上去，用力一吸，那朵火花一颤，这才点着了烟。他用力喷出一口烟，说，“嫂子，你点烟的技术不行啊。”他吐出的烟雾喷到了新娘子的脸上，新娘子侧了侧脸，使劲甩掉了他的手，也丢掉了那根火柴。我看到那朵火苗闪烁了几下，在空中划了条曲线，跌落在地上。这时猴子突然又伸出手朝新娘子的脸摸去，新娘子受到惊吓，一下跳起来，两三步跑到新郎旁边，想扑到他怀里，但在最后时刻似乎才意识到当着这么多人，有点不好意思，又急忙收住了脚步，身体歪了一下，紧紧抓住了新郎的手，低声咕哝着，“你看看他——”，此时新郎也变了脸色，好像要动怒，但又忍住了，只是低吼一声，“猴子，你——”猴子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着说，“三哥，你都拜堂成亲了，还这么小气！”

这时黑糖走到新郎的旁边，说，“三哥你喝多了，咱去醒醒酒。”说着拢住新郎的肩膀，向门口走去，新郎还想挣扎，又拥过来三五个人，连拉带拽，将他推出了门。新娘子一看大事不好，想跟在新郎后面跑出去，不料一个兄弟已经堵在了门口，她一下撞在他身上，这个兄弟被撞了个趔趄，趁机拉住了她的手，说，“嫂子，你往哪里去？”新娘子又羞又急，用力挣脱了他的手，转身又向床头跑去，跑到那里一屁股坐下来。那个兄弟从门口慢慢走过来，还说，“嫂子的手真白，真嫩。”说着在新娘子身边坐下，笑眯眯地又说，“我三哥真有福……”这时候猴子从床后面绕过来，坐在了新郎坐的那张沙发上，对新娘子说，“嫂子，你看我长得像我三哥不？”新娘子羞红了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猴子得意地跷起二郎腿，晃悠着，又说，“今天晚上我陪你睡行不行？”新娘子杏眼圆睁，瞪了他一眼，仍然没有说话。这时旁边的人都哄笑起来，“猴子，你不行，我陪嫂子睡！”“嫂子想让我陪她睡呢！”说着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不知他们在笑什么。

一会儿黑糖那几个人回来了，见众人哄笑，忙问原因，众人七嘴八舌地跟他们说了，这些人听了也都笑了起来。黑糖走过去，认真地对新娘子说，“嫂子，我三哥喝醉了，刚才我们过来的时候，他躺在东厢房里睡着了。”新娘子一下站了起来，“啊，真的？”黑糖忍住嘴角的笑意，继续认真地说，“真的，他今天喝了一斤多，强撑着才撑到了现在，刚才放松下来，忍不住就吐了，吐完就睡了。躺在床上打着呼噜，睡得可香呢。”新娘子听了起身就要往门外走，猴子等几个人拦在门口，“嫂子，你去哪儿？”“我去看看他。”“不用你去看，有人在那边照顾他呢。”众人正在拉拉扯扯，想要拦住新娘子，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位老嫂子。老嫂子是我们院里年长的兄长的媳妇，那时闹洞房总有一两位老嫂子陪着新娘子，防止那些小兄弟们闹得太过分了，或者把新娘子闹恼了。老嫂子嫁到我们院里十多年了，早就经历过闹洞房的过程，知道适可而止，平常里也很受那些小兄弟尊重，可以压得住场面。老嫂子一进门就说，“猴子，别拉拉扯扯的，让你新嫂子坐下，有话好好说。”

猴子笑着说，“老嫂子，你怎么来了？快坐下，快坐下。”老嫂子走进屋里，环顾着众人说，“你们闹归闹，可别闹得过分了，新媳妇一不高兴，回了娘家，那咱家的喜事就办砸了，传出去也让村里人笑话。”说着她又走过去，揽住新娘子的胳膊，对她说，“妹妹，别害怕，他们总归要闹一闹的，不打不闹不热闹，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热热闹闹的才好，有嫂子我在这儿陪着你呢，他们也闹不到天上去。”新娘子这时才慢慢平静下来，回到床边坐了下来，却仍然皱着眉头。黑糖这时又说，“新娘子还没吃饭呢，我陪她喝一杯酒吧，”说着抓起酒壶斟了两盅酒，端起一杯递给新娘子，“嫂子，请！”新娘子轻轻摇摇头，“我不会喝酒。”黑糖说，“今天这是喜酒，可不能不喝，我先干为敬！”说着他将那杯酒塞到新娘子的手中，端起另一杯酒，一仰头，吱的一声喝干了，他又将酒杯倒过来，晃了晃。新娘子端着酒杯有点不知所措，求救似的望着老嫂子。老嫂子说，“你不用喝完，沾沾嘴唇就行。”猴子叫嚷道，“这不公平呀，至少得喝半杯。”新娘子也不看他，轻轻抿了一下酒杯，大约喝了三分之一。这时又有三五个人围上来，说，“这不行，太少了，嫂子再喝一口。”新娘子无奈，只得又抿了一口，到了一半左右。众人齐声喝彩，又纷纷上来敬酒，一杯接一杯，我看到新娘子脸上很快就飞起了红霞，老嫂子将他们打断，“别光喝了，让你嫂子吃口菜。”众人却还只顾劝酒，还争执着新娘子跟谁喝得多，跟谁喝得少。最后老嫂子发话了，“别喝了，再喝你新嫂子就喝醉了”，又说，“你们就只敬新嫂子，不敬老嫂子了？”众人这才醒过神来，又纷纷过来跟老嫂子敬酒，老嫂子倒也来者不拒，笑骂着跟他们喝了几杯。此时新娘子脸上已经红彤彤的了，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喧闹的人群，表情似乎置身事外一样。

这时黑糖凑到新娘子身旁，对她说，“嫂子，我三哥在东厢房睡着了，临睡前对我们说，让你从我们这些小兄弟中选一个，今天晚上陪你睡，你看看选哪一个？”新娘子似乎有了一点醉意，她看看黑糖，看看猴子，又将七八个小兄弟的脸孔一一看过去，最后她看到了躲在角落里的我。她红着脸咬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指着我说，“我选他。”

房间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声。我本来在角落里安静地待着，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被两个哥哥拦腰抱了起来，他们说，“新嫂子让你陪她睡呢。”说着一下将我抛在了新床上，我在新床上打了几个滚，滚到新娘子身边才停下来。新娘子怕我滚下床，紧紧搂住了我，那股奇异的香味突然充满了我的鼻腔，她身体的温热让我一时不知所措。这时我看到我兜里的小炮已撒满了一床，赶紧挣扎着去捡。老嫂子笑着骂他们，“你们这帮坏小子，别闹了，看把新床都弄脏了！”说着她吩咐人去拿来新扫帚，扫净了床上的灰尘，又扫出了些枣子、花生、桂圆、栗子，她又将这些东西塞在了床角。还有的人间，“嫂子，塞这些东西做什么呢？”老嫂子说，“问什么问，等你成亲时就知道了。”

这时我们院里的一个婶子在门外喊，“屋里这么热闹啊”，说着就进了屋。婶子是我们的长辈，她一进门，屋里的氛围收敛了很多。婶子站下来说，“天也不早了，新娘子也该歇息了，你们这帮坏小子都早点回去吧。”老嫂子也说，“是啊，闹也闹够了，快回去吧。”猴子跟黑糖挤挤眼，走到新娘子面前说，“嫂子，真的不要我陪你睡了？”新娘子害羞地摇了摇头，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猴子带领几个小兄弟依依不舍地走出了门。婶子站在门口，看他们都走出去了，才走过来坐在床边，对新娘子说，“这一天你也累坏了，待会儿早点歇着吧。”新娘子红着脸点点头，“嗯。”

此时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怦怦乱跳，我不知道是否真要把我留下来，要是留下来，我该做些什么。正在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那正是我三哥，今晚的新郎。猛然见到新郎，我看到新娘子的眼圈红了一下，抓着我的手也慢慢松开了，一瞬间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又隐隐有一丝遗憾。见新郎走了进来，婶子和老嫂子拉着我的手站起来，说，“你们早点歇着吧，我们走了。”新郎有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发，将我们送到院门口。我们走出去，身后传来了插门的声音，我抬起头看看，天上正有一弯月亮，散发出迷人的清辉。

夜色已经很深了，但是这个夜晚还没有真正结束。我刚转过胡同口，就看到猴子带领几个大孩子在夜色中走来，我问他们去做什么，猴子“嘘”了一声，悄悄对我说，“小点声，我带你们去听房。”听房？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听房，便也跟在他们后面走着。听房现在已经很少见了，那时候在乡村里还很常见。我们那里的房子隔音效果差，新婚夫妇在屋里做好事，有人偷偷躲到他们窗户外面听，就是所谓的听房。那时候村里的半大小子，有的溜到新房的墙根底下，有的钻到人家床底下，躲上大半夜去偷听，有人甚至还会恶作剧，当床上的男女正在浓情蜜意的时候，冷不防叫一声，笑一声，吓得新婚男女吱哇乱叫，有的甚至还会落下什么毛病。

我们在路上走着，那时候我们村里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晚上睡觉都很早，此时人们大都睡到爪哇国里去了，路上很冷清，没有一个人。我们悄无声息地踅到新郎家那条胡同，爬上墙头，墙里面有一棵大枣树，我们顺着枣树溜下来，蹑手蹑脚地来到他家房子后面，躲在窗户下边偷听。那时候农村的窗户都没有玻璃，只有窗纱或窗纸，屋内有一点什么响动，外面都能听得见。猴子将耳朵紧贴在窗户上，静静地听着，我们也往那里凑，可什么也听不见，我的个子太矮，够不到窗台，使劲踮着脚尖趴着窗台往前挤，弄出了一点声音，猴子赶忙捂住了我的嘴。透过白白的窗纸，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两个人影，在輕轻走动着。

过了一会儿，只听新郎说，“天也不早了，咱早点睡吧”，新娘子的声音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噗——”的一声，他们吹灭了蜡烛。屋里登时黑了，刚才映照在窗纸上的人影消失了，然后是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四周逐渐沉寂下来。我们屏住呼吸等着，等了好久，里面也没什么动静，猴子等人耐心地等待着，我却觉得没什么意思，有点不耐烦了。正在这时，听见里面传来新娘子的声音，“他们刚才说你喝醉了，躺在东厢房睡着了。”新郎嘻嘻笑着说，“今天是我们俩大喜的日子，我哪能喝醉呢，那帮小子憋着坏呢，别听他们瞎说。”新娘子幽幽地说，“我说也是呢，你要是真喝醉了，我一个人睡在这屋里，黑咕隆咚的，可真是有点害怕。”说到这里，新郎似乎捉住了新娘子的手，说，“别怕，有我呢。”略微停顿了一下，新郎又问，“他们还说什么了？”“他们还说——”新娘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了，欲语還羞，“他们还说，你说了，让我从他们中选一个人今天晚上陪我睡。”新郎笑着说，“美的他们，连这种损招都想得出来。”新娘似乎躲在了被子里，声音也更轻更小了，“当时我又担心你，心里又委屈得不行，心想你要是今天晚上喝醉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新郎似乎抱住了新娘子，说，“哪能呢，我不是在这儿吗？”新娘子轻轻地挣扎着，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略微停了一下，新郎又问，“那你选了谁呢？”新娘子像是换了一个躺的姿势，声音略微清晰了一点，“我想了想，就选了你那个最小的兄弟，又安全，又能陪着我，他才九岁，什么也干不了，跟我兄弟一样，才上二年级……”

听到他们提到我，我的心怦怦狂跳起来，我费力地琢磨着她的话的意思。这时旁边一个小兄弟捣了一下我的肩膀，冲我做了个鬼脸，悄声笑着说，“说你呢，安全，什么也干不了，嘻嘻……”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猴子转过脸来瞪了他一眼，伸出手指轻轻“嘘”了一声，这边才安静下来。

这时又听新郎说，“他什么也干不了，我可什么都干得了，你说想让我做什么。”黑暗中新娘子似乎羞窘得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房间中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新娘子似乎一直在推拒着，“你不要往我这边挤。”新郎悄声地说，“咱俩成亲了，成亲了就得这样。”里面传来了呜呜咽咽的亲吻声，新娘子微微挣扎着，“不要，不要”，新郎急促地喘着气说，“别怕，让我抱抱你”。猴子微微笑着，冲我们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好戏开始了。这个时候，趴住窗台的一个小兄弟被别人扒拉到后面，他踮着脚尖往里挤，边挤边说，“让我挤挤，让我往里挤挤。”另一个兄弟听了，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新娘子似乎听到了，惊慌地发出了颤声喊，“不好，外面有人！”新郎也听见了，从床上跳下来穿起衣服就往外追，只听见咚咚咚咚快步跑来的脚步声。

“不好了，快跑！”猴子说着，大步朝那棵枣树跑过去，我们也跟着他向那边跑，到了那里，爬树的爬树，翻墙的翻墙，这时新郎的脚步声已经近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他们都翻了过去，一个小兄弟身体单薄，慌忙中爬不上树，急得在那里吱哇乱叫，猴子从墙头上又跳下来，抱住他，将他举到墙上，让他跳下去，猴子也赶紧翻墙。这时乱成了一团，慌忙中我无处可逃，赶紧躲在了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猴子刚从墙头上跳到胡同里，新郎也赶了过来，我在黑暗中只见他光身穿着一条大裤衩，手里抓着一根棍子，嘴里喊着，“做什么的，别跑！”他用手一撑就跳过了墙。我听见他一棍子打去，就将猴子撂倒在地上。猴子哎哟哎哟叫着，从地上爬起来。新郎一听声音熟悉，忙上前扶住他，“猴子，是你？这么晚了，你到这儿来干什么？”猴子呻吟着说，“三哥，我晚上没事，随便转转。”新郎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招了贼呢，没事吧？你们快回去吧……”我听见那些小兄弟扶着猴子慢慢走远了，新郎也拖着那根棍子在向回走。

我的心紧张地跳着，我想得再找一个地方藏起来，我小心地绕到了房子正面，在西侧鸡窝的阴影处躲了起来。从这里可以看到新房的门半开着，新娘正斜躺在被窝里，灯光下她的脸红红的。我没料到新郎没有再从墙上跳过来，他绕到院子正门，打开门，走进来，又细心地插上门，拿着棍子走到堂屋门口。他在门口停了片刻，突然说，“我看到你了，快滚出来！”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刚要上去承认，只见他快步走过去，从床底下拖出一个人来，竟然是黑糖！我赶紧收住了脚步，又伏在鸡窝的阴影处。只听黑糖呻吟着，“三哥，别打别打，是我——！”新郎揪着黑糖的耳朵将他拎出了堂屋，“我就知道是你这个坏小子！”又从堂屋门口拎到了院子中，打开院门，把他拉到了外面，黑糖揉着耳朵不停地说，“三哥，对不起了，对不起了。”新郎悻悻地说，“就知道你们这帮小子没安好心，快滚吧，改天我再找你算账！”黑糖点头哈腰地走了，新郎插上门，才又回到了堂屋。

在新郎拎着黑糖走出院子的时候，我一直紧张地躲在鸡窝旁。但我也注意到，新房的门似乎开得更大了一点，新娘躲在被窝里，似乎受到了惊吓，她的脸更红了，那种花香、脂粉香和女儿香混合成的奇异味道又飘到了我的鼻前。我嗅着这奇异的香味，直到新郎又回到了房间，直到他们又熄灭了灯，直到天地间万籁俱寂。等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我小心翼翼地绕到房后，爬上那棵大枣树，跳过墙，来到胡同里。在往家走的路上，我仍能嗅得到那股香味，不知为什么，这股香味突然让我充满了忧伤，我好像刚得到又丢失了一件最可珍贵的东西，走在路上我感觉很惆怅，于是我从兜里掏出一只小炮，拿在手里点燃，再扔向空中，“啪”的一声炸响了，我一路走着，一路点着小炮，这啪啪的声响惊醒了这个沉寂的夜，月亮在空中越升越高了。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