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十一首)

柳沄

柳沄一九五八年十月出生于大连。后随父母工作调动来沈阳。一九七五年下乡。一九七七年应征入伍。一九八六年复员分配到辽宁省作家协会。先后任编辑、专业作家等。

五月十九日，下午

才买回来的

第五辆自行车

又丢了，连同锁车的锁

和栓车的链子

谁偷的呢

当然是人偷的

此刻他正蹬着它

驶向想要驶向的地方

——两只崭新的轮子

在平坦的街道上飞快地滚动着

越滚就越不再是我的

好像头一次感到

我久居的这座城市

竟这么大，这么深

它藏下一辆失窃的自行车

比大海藏下一条失踪的船

还要容易

我点燃一支烟

并深深地吸了几口

努力让自己像一个

跟那辆被偷走的自行车

无关的人

天是怎么黑下来的

天是怎么黑下来的

究竟是什么

让天黑下来的

黑得那么深

那么彻底

像即将淹没一切的潮水

但又不是

黑得我关掉屋里的灯

就看见了窗外的月亮

黑得月光一片也没有增多

一片也没有减少

黑得星星越来越密

越密就越像

读不懂的古希腊字母

哦，黑得

天下那么多的人

几乎同时闭上了眼睛

并且因为相爱

而同床异梦

雨后的夜晚

雨停了

风，还在吹

风从杨树吹向槐树

风在路上，最后

一个回家的人

走在风里

该膨胀的都在膨胀

——憋不住的花蕾

孕妇的乳房，以及

那轮离浑圆

越来越近的月亮

云朵忙乱地丢下

一块又一块蓝天

当夜色淹没所有的屋顶

窗外的街道

已深深地陷在

无人走动的孤寂里

雨后的夜晚如此静谧

在灯火相继熄灭的地方

梦成为一条

装得下

各种事物的袋子

而墙上的挂钟

在一下接一下地忙着

忙着将那敞开的袋子

嘀嗒嘀嗒地缝死

失题

一位老人

长时间地坐在

一棵老树下

同样凝滞的还有落日

以及那只，就要

熄灭的烟斗

暮色越来越深

闲在一旁的拐杖

越来越像溢出地面的虬根

仿佛用不了多久

老人的皱纹与老树的年轮

也会缠绕在一起

多好啊

一一我被这种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反复打动

就好比火焰

在把不断碰到的东西

变成自身

林子

北陵公园里

有一片很深很茂密的林子

茂密得除了柞树，椴树以及

有着三百多年树龄的松树

不肯再容纳任何东西

它们不仅学名不一样

枝条和叶子不一样

当风经过这里时

就连晃动的姿势

也有些不一样

所有这一切

使它们聚在一起的同时

又沉迷在各自的世界里

时间长了，除了根深叶茂

我看不出它们

还有别的愿望

时间长了

它们更加不一样

并且越来越不一样地承受着

一样的霜雪一样的风雨

這很像我和我周围的同事

——一直吃着一样的粮食

却成为不一样的人

我在心里说

知道这些就够了

至于有关树的知识或学问

则是多余的

坐在山里的石头上

坐在山里的石头上

时间长了，像是

坐在家里的木椅上

比起真实

这种感觉更是准确的

——坐在哪儿，不是

坐在生死之间

坐在哪儿

不是坐在天空下

而几树火红的枫叶

一条清澈的溪流

使今天那么不同于往日

使山里跟家里

一样静，除了

云朵滑动的声音

我坐着。一副

仍想坐下去的样子

时间越长越不想知道

坐在山里与坐在家里

有哪些不一样

时间越长越觉得

——还想坐下去

其实就是还想活下去

尽管坐下去，有时

比活下去更不容易

望月

我怎样望着它

它就怎样望着我

即使换个角度换个时间

甚至换个地方

也是这样

今晚的月亮太圆了

是圆得不能再圆的那种圆

此刻，望着它

或被它望着的人

肯定不止我一个

它先是浸泡在

波光粼粼的兴凯湖里

后又悬挂在埃菲尔铁塔上

除此之外，国内国外的

月亮，都一个样

——怀抱着一块，和

自己一样大也一样沉的石头

整夜漂浮在大家的头顶

并在漂浮的过程中

把石头弄亮

三个细节

一把断了木柄的锤子

一只再也不肯松开的拳头

此时，窗外的雷鸣和骤雨

使它于寂寞的角落里

攥得更紧

后来，雨停了

一道难得一见的彩虹

横跨于高远的天际

然而，比起一座又长又窄的拱桥

它似乎更适合用来裹脚

一位寡言少语的中年男子

于 一张很干净的纸上

很潦草地写下这一切

他书桌上的台灯一亮

天就黑了

打雷了

打雷了

——醒来之后才知道

外面打雷了

一下又一下

之间隔着

震耳欲聋的死寂

窗外的雷

愤愤地在窗里响着;在

我听得见和听不见的地方响着

到了后来

雷声轰隆隆地响成一片

越响就越跟我没有关系

只是再也睡不着

把侧卧换成仰卧

依旧睡不着

今夜

似乎只有打雷

才是一件正经的事

至于失眠

至于辗转反侧

则是多余的

避雨的鸟

一只简单的鸟

躲在我家的阳台上避雨

这场罕见的大雨

使虚拟的地狱

逐渐接近于真实

天气坏得，实在

不能再坏了……

此時，它那无助的样子

已经完全不像一只鸟

而是这个坏天气的一部分

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至少，我和它一样

惊恐地盯着这个粗暴的世界

正被倾泻而下的大雨

粗暴地对待

大雨越下越大

这个下午越来越像一艘

漂泊不定的船，那么

怎样行驶才更像一艘船

而非一具巨大的棺材

这么想着，它那

细小而又尖锐的喙

在我的心上啄了一下又啄了一下

然后隔着薄薄的玻璃

伤口般地望着我

（责任编辑：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