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二十三首）

杨献平

燕歌行

一定要在黄昏启程，鸟在羽毛下孵化梦境

前路漆黑啊，请抓紧虚妄之缰绳

人说“燕山月如钩，”我看“前路尽铁流。”

过河的人叹息，命如卵石

我说无常即人生。肯定要路过几个镇子

城市当中，歌姬和窃贼

围坐的炉火。“定然是故乡好！”

雪花强攻上唇时刻，齐鸣的战鼓与箫筝

请黄沙安睡，草叶上的瓢虫

回应地下的歌声。请对面的幕帐敞开

驱逐杀戮的王。肯定还要翻动山脉及其骨骼

叫醒酣睡的，世界由此清醒

被混沌灌醉的前路，一生的弓箭和子弹

如今都成了脆弱的象征

好在还有“燕歌行”，行千里万里

燕子在头顶，亲爱的人，酒醉之后

有剑鸣，号角零落，万物匆匆，我自天成

写给一个中年男人

不再年轻。这是一个实时性问题

更重要的则为：一匹识途的老马丢不下缰绳

在内心设置的马厩

喂食的主人，在某个上午无条件逃窜

只将一把空荡

灰尘和干草，交给十公里以外的火柴

而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像一根木头，不知何时会被雷击

不明就里地伐倒

他惊恐，时常在黎明的冻水边

和卵石对视，然后背转身子

这个不断磨损的人啊

像一把刀，时常轻轻拍打，铁锈般的世事

在成都

哪有什么福地？人所选择的

不过是命运。庞大的东西素来懒于着墨

我说给自己最好的一句话是：除了你自己

再没有什么是你的

这还不算悲哀。更大的不幸是

美好的总是一闪而过，如地铁上的脸蛋和腿

黑夜中骄横而伟大的闪电

暴雨中前行的清洁工

拾荒者。即使坐在蝉鸣之下的外乡流浪人

我爱你们

很多时候我去文殊院、大慈寺

拜谒，每一次都企图往内心装载一些敬畏

一些福祉。在某个茶馆

或者街边坐下来，绿茶起初很喜爱

现在只能喝点红茶

由此可见，肉身的寄居其实有着千般苦难

说出和不说出

效果都一样，且充满笑声和遗憾

此一生，不想太久，活到七十多岁

就可以了吧

一场大雨之后

连续的自暴自弃结束了，但并没有解决你我

两个蚂蚁之间的住房问题。也没有到达

一头牦牛或者山羊经久讨论的

石頭与青草碰撞以后的喧哗、孤独，实质上的两不相干

只是，一场大雨来时

带着万千苍天。其中夹了几片宇宙

关于各自领域之间的半片契约。我也没有看不懂

在人间，迷糊的事

明摆着的，都是混沌的。宛如雨后的街巷

玩耍的黑色昆虫，娃儿们的手

那些泥泞，鞋子以下，良心之上

哦，一场大雨解决的。只是日光的疲劳

以及我在人类臀部上看到的虚假汪洋

多么物质的世界啊！点燃一支香烟吧

佯装神仙，但内心的卑微

与黄桷树和它的经脉，暗处的动

好像一声断喝，以及浩然大梦边缘的碎玻璃

别离之书

终究是的。梦里的小蚯蚓

白玉台阶以上的龙凤，生活远非雕刻

亦非石头捧着的花朵

真能产下理想。从一开始的预言

出自你我，当然还有：我们路上的水坑

悬崖边缘的青蛇

猴子去了海边，蚂蚁们跟踪蝴蝶的连衣裙

……最终的黎明，亿万的昏睡

多么吃力！当然，你赠予我的何止

于这个尘世的安身之所？这苍苍三年

雾中的、烧焦的、颓然的、激越的

无力邀请时间攥紧。安于一隅的当代少数人

哪一些醉心慈悲

你和我，飞机运用蜻蜓的谋略

即使别离，也采取欢颜

尽管心中的雷霆，一再被心疼运用丛林法则

恒定

可以的，而且一定。幻想战马的

和蹲在田间的。爱情的

和孤独的。仰头看天，一般不是为了

看路。看路的，一定是被猛兽

之生活，痛击之后

恒定的即是：日出必将日落

日落必将黑夜

黑夜亦必将起于黎明之冰河

伸手抓住月光的

才算得一次，恒定之过客

其中之一。那些琢磨过时代的风尘

污水、咸盐和铁索

也是恒定的。只是这晚暮的黄鹂和喜鹊

在中国的南北

世界一隅，端着瓷碗啃食时间的

与坐在辉煌大厅中宴会的

发号施令的，并且自刻丰碑的

恒定的，命运的汽车

高铁、航天飞机……暗喻人类的草木

天空作镜：一次次化妆

卸妆。哦，恒定的，腰间的火焰

头顶空气的灯芯绒布

脚下众生踏踏。旁边的锋刃一再借寺庙免遭波折

京都记

京都不完美，幸有你在

灯下或者街上，这是一个移动的年代

我们携带各自的灰尘

一场电影以后，枯树上的落日

流云佯装悲伤的初衷

只是让我就着：傍晚的横切面

众生隐遁的背影，从一扇门进入以后

世界顿时空了。尽管还在夜晚，唇边的料理

似乎万千子民，并且携带

向上的鱼群，暖手的闪电

多么好，我从左边放开自己

看到整个后半生，有些花色的墙饰

端坐的他人。而你唇边，白色的牙齿

我想这就是生活了，一如你自顾自的手指

和酒杯的距离，与即将的黎明，相互的加持与倚仗

傍晚一瞬

要给一支车前草，用红围巾，侧身染一幕

过度仓皇的日落时分：用石头的外衣

抵达大地的愤怒。其实是丘陵

高山之上的雪和朝霞

其实是在路边，荒芜的良心

用风撩草的方式……，悲叹的溪水，载着苔藓

泥沙的碎骨。越来越少的亲人

在荒野的路径、溪水、杂草之旷野

此一瞬间，我也在老去，像秋天开裂的对岸

突然间泪流满面

想哭就哭。多年前，我已经不具备了

醒来的窗外，一栋楼再向前，百米之外的人间

几个人在车流之间。这情景像极了人生

我们都在危险的边缘

生死未卜。也都在用肉身

收敛尘土及其粘合力。幸好天空的方向是敞开的

可哪里才算到达？

这是下午，霾重，心紧

我一时茫然，继续躺在床上

突然间泪流满面

那一夜

请原谅。或者借用无语

默契，灯光，让它兀自暗下去

心如月，如弓

云翳和箭矢，弹跳的弧线

铁和泥土。好像你和我，两个幸存者

肉身相互攻占：袭击的、坚决的

好像一堆石头开始化成雪了

好像一捆干柴被火焰了

水，灰烬，哦，如此黏稠的我们和尘世

高铁途中

高铁总让我看到坟墓

一闪而过。这像极了所有的生

和死。随后的田野栽种松柏

楠木和柑橘。城市在灰烬中鞍马劳顿

河流紧咬嘴唇。唯有山川不动

当黑暗突然袭身

隧道大都不长，但有恶风

从我到远方。枯枝上，灰雀登临夕阳

停靠西安有所思

下来走几圈。水泥台以下

朝代喘息。从九岁开始，我就不热爱

帝王了。臣子们也是

兴亡就是累积。他的妃子后院埋骨

太監种花。侍卫的剑刃

在华清池测试水温。《易》说：“西方为兑。

庚辛金。”周地、秦岭，八卦的渭水

伏羲女娲。西域胡，汉姓刘

骑马的北魏。历来的改换，珠圆玉润

还牛掰的无懈可击。即便杨坚、隆基和玉环

谁的宫殿，也没有始皇深

再上车，日光饱满，它在悲悯我们的大好河山

车过三门峡

冬天怀揣安慰，积雪在它自己的阴影里

酣睡。北方太崎岖了，草木于山坡构筑灰烬

车到三门峡，尽管没有下车

我试着用脚趾和内心，与黄河亲近

地下和地上的事物

总会隔空，运载天地密语和人间消息

北方

我之故乡太行山上，燕山向南

深涧水流，风在贩卖

京城的口水：南方发现盗贼

犯上作乱的某一伙人，三个月前

伏诛午门。此外是游牧的弓箭

锣鼓的举人;狼烟屠城

何止一次两回？哦，余生也晚

似乎是黎明时分

远行者返回，车过洛阳龙门，再黄河向北

扑面的冬麦好生俊美

但还必须想起一匹马

枣红色的，它在啃月光的地衣

邻家二嫂冲它抛掷土块

那是给光阴的绣球啊，哎哟喂，我的北方，我的亲人

日落时分到达邢台

并不遥远的。日落时分到达邢台

尘土在田野苟活。一树乌鸦

吞咽积雪。乡愁，在它们腹部分散驻扎

这是故乡的城市，渐渐灰暗的光晕

天空兀自脱发。灯火茂密

但角落仍旧发黑，类似这时代

所有的个人及其获得。转过中兴西大街

忽然有人说：回来过年了

兄弟？我一阵惊愕，眼泪在风里

打了一个漩涡。唉，这横七竖八的中年生活

旧乡村

枯草又一次舍掉自己

在近处侧身，讨论看它们的我

和更多的人们。抓住其中一根

或者与身体摩擦，干燥又决绝的声响

还有些水分，肯定来自于地底

带来祖先的消息。好在日光尚好

好在我坐在自家院子里

尽管横着的风，对一个回乡者

葆有料峭的敌意。这是农历丁酉年腊月最后两天

远山提着它们稀疏的影子

在村外休整，真的是草木皆兵啊

要感谢三只喜鹊，骑着院墙，喳喳乱语

乡村记事

旧年的生活和性命，终将是唾液

活跃于口腔。如船飘影

人走了，来的还是人

张三多年没有音讯，李四娶了一个羊癫疯女人

赵五家的儿媳妇

在深夜失踪。孤独的曹六

傍晚之雪围困羊群

最近的事：邻村的某人把五百块人民币

投入火焰之中，他炕上的母亲

眼里的冰凌，落在镇政府张灯结彩的楼顶

刚嫁女的刘爱莲

不满于女婿对她一声不吭

丈夫又得了重病。活着就是受苦啊

院子里有物踏踏而行

过往的幽灵，整个村子的祖宗都在其中

我点了一根香烟，又迅速投入火塘

木柴噼啪作响，哦，每一种生

都是荒野的草芥，灰烬里挣扎的火星

春节

实际上在庆祝：肉身的螺纹

生命的城堞。用一杯酒，解决过往的不快

人生至此，我们爱的越来越少

慈悲却成倍增长。这世界缩小至一间茅屋

即便现在的乡村，也陈列水泥钢筋

每个人的内心

只是固定的那几个

爱与恨。血缘收缩也延展

尽管有时候堵塞、淤积、崩断

可那一支螺丝始终贯穿

城头上的旗帜，依旧是中国的姓氏百家

这是除夕，鞭炮敲打的

只有乡村了。粗糙的饭菜

廉价的礼品。唉，尽量给她最好的

吃穿用，我的母亲。尽量让他们感觉世界

我的侄子们。可惜，我已经不能喝酒了

茶水里的泪痕，花朵荡漾

福字上满布星辰。当我起身，时间汪洋

又一个春节过去了

春天的院落里，日光洗地，灰尘平安

邂逅两只山羊

我曾统治过你们的祖先，那时候它是我的人民

也在这太行山一隅。我知道哪里的草

最好，哪里有水

哪里最适合安营扎寨

可我从没想过屠杀

我只是带着你们，或者被你们挟持

互相嫉恨又团结平安

母羊分娩，她会吃掉胞衣，放出新的咩咩之声

作为你们的异类，那时候我还小

就像你们现在。那时候我不吃羊肉

现在吃。离乡远行以后，我极少再看到

羊儿们，哎呀，这个下雪天，

还是老太行山上，忽然与你们相见

不知为什么，我忍不住泪水潋滟，心生悲悯

失眠有所感

他在为命运的乖谬

开灯者的迟缓，以及玻璃窗外的夜车

棉花里盛开的蛀虫

门楣上裂缝里，漏风的光阴

心神不宁。从前他不曾设想人生无常

也不觉得活着的方向

多么的善变。更不会在中年

一场雷雨冲毁的，恰恰是一生所爱

世俗的围墙，有所依的枝杈与偶尔的鸟雀

尽管：他独属的堤岸上

竹林犹存，泥土里虫鸣未尽

种粒尚还饱满。请给他方寸稻田和善意的伙伴……

礼物

那么重的，也都会轻

露水自开自落，万物自私

人当然其中，鸟儿飞过朝代

泥土在灵魂中打鼾，虫鸣鼓动山野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

紛繁世事，杂乱又规整

众生滔滔，但都同族同宗

因此：请让我们以手心的纹路

为命运洗肺，去掉厄难与痛苦的

核心部分：请让岩石抱住苔藓

暖住茅草的裂痕。请让刀刃避开血肉

听从空气的轨道合理方向：请抚摸自我胸口

祝福天下万种，在黎明的鲜花山冈

冀南平原

一个人可以走很远的，包括他父亲的眼泪

家族的血浆。一个人应当把自己放平

像太行山以东的台地，那是流寇与王朝的白玉阶梯

流水潜入黑夜：那茫茫的脉络之间

玉米用镰刀榨汁，为火焰止咳

麦子含雪，灵魂的高粱大豆，运载帝王将相

和平民的夜色。于今，我也只是其中一个

正如南去的高铁之上，人类和万物一闪而过

给

手拿月光的人，还有点小脾气

这样我很拿不住

你的心。有时候觉得自己老了

幸好相遇年轻，那一次太深刻

西双版纳：有很多的佛像庄严微笑

很多的火龙果

内心的灯孔。那一条街道好像叫作曼听路

夜里的小摊点

黎明的光，亚热带之间

你在我内心和灵魂，刻下大象的重量

好在之后疏远，虽然是暂时的

对于你：我总是想起钢丝上，走动的人

他的担心如同自卑

他的孤独席卷，而你是风暴之间

最靠近的，暖，并且有着白昼的斑斓与缠绵

（责任编辑：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