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实验手记（十三首）

袁伟

电子天平

它的出生日期和证明

不知道遗失在哪一次搬迁途中

这些年来，也没人盘问

关于它的年龄

只能通过皮肤上的老年斑

估计和猜测一番

很长时间，它都像神龜

静卧于实验台的某个角落

等我们前去测算

它会把我们的态度

精确到小数点后第四位

稍有疏忽，就意味着大不敬

除了数字外，它什么也不能多给

它体内的电磁力，只给了它这点灵性

恒温摇床

不止一次，我想变成一堆土样

以便可以躺在摇床里

与各种试剂分享我的夙愿

电流，一次次穿过我的肉身

让我从躁动中沉静下来

而灵魂，依然随溶液涌动

渐渐入眠，铁犁曾带来的

翻滚以及氮磷钾的馈赠

又在梦中重现

水温给了我在田间的热情

时间柔软，刚好够我

把所有秘密讲给上清液听

PCR扩增仪

来，给我一个模板

我将用这台仪器

复制出那段春光

如同煎药一般。请务必给我

两个引子，好让我在最好的位置

开始或终止。温热就不必给了

留着抵抗即将降临的倒春寒。我的热情

常年高涨，足以供应程序的消耗

对不起，其实我最终给予的

仅是一个细小片段。肉眼不可见

却能缝合某些暗藏的欲望伤口

我必须保持缄默，时间走往深处后

我从未察觉

人工气候箱

有模拟的温光水热，箱体内

我可以享有一段虚拟的人生

生长在培养基上

我的血肉中，缺少了原有的地气

这不再是一种生命缺陷

人工大自然中，不会有五行的概念

如果我没有猜错，气候箱

就是人们一直渴求的异度空间

只是，依然无法抗拒

时间在这里的再次冷酷

火焰光度计

别不信。一束火焰

也能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阴

我通常就伏在实验台边

手眼并用，捕捉这璀璨的一瞬

它用光谱写下毕生的花语

给我一种诱惑力。在此过程中

指针不停地左右摆动

似乎在暗讽我技艺不精

必须选择高度灵敏的神经纤维

来代替老旧的分析线。我把最终的答案

寄托于脑波和电波间的相互碰撞

离心机

高速旋转，把身后的事

一件件卸下来。在此过程中

一管溶液所要做的就是不断舍弃

类似于割肉喂鹰，最后只留下

自己的真身附着于管壁

至此，一株水稻的所有奥秘

都已安放于沉淀之中

像一颗舍利。请原谅我故弄玄虚

把提取DNA的一个步骤

说得如此烦琐、晦涩——

很多时候，科学和我之间

几乎可以划上等号。而虔诚

和甘于寂寞，都是必备的德行

站在离心机前，我一点也不迷信

不会把稻草捆秧和竹篮装笋

看成是一种生命轮回。但

面对亲手提取的DNA

我还是情不自禁地跟它

攀起了亲戚关系

即使它从未点头承认

蒸馏仪

最柔情的往往也最坚硬

比如水，高温会让它

学会善变。像一个习武之人

每个破裂的水泡里

都藏着苦修多年的真气

为了逼出土壤中

积聚已久的毒素

水不得不一次次说服自己

何止是“善利万物而不争”

它用浩气打通仪器的所有关节

直到溶液完全适应

时间的蒸煮。某一瞬间

我曾听到水和水的分身

隔着一根冷凝管，相互拥抱

烘烤箱

无异于通电的极速晾晒场

电磁波奉献毕生的温热

对于一株稻子来说

水是暗含情愫的荷尔蒙

此刻，它正在八十八摄氏度

的温度之下快速分泌

体内的欲望被一点一点抽干

在这个过程中

专属于它的柔韧也被一起剥夺

稍有不慎，就会听到

来自骨骼脆裂的声音

不同于机能老化后的骨质疏松

偶尔露出的绿斑点，表达了

仅存的青春叛逆

人工授粉

春天，实验田重新恢复

后花园的身份。蝴蝶和蜜蜂

也再次兼职做导游

课堂从教室移到田间，并不意味着

我们可以像游客一样走马观花

棘手的油菜杂交手术，亟待处理

我用镊子和剪刀，一一摧毁

雄蕊的欲念。柱头用缄默表达气愤不平

为了赎罪，我仔细遴选优质花粉

等雌蕊亲吻过柱头，手术就宣告结束

我对这一切心怀愧疚——

我的武断剥夺了它们发表意见的权力

在标牌上慎重地写下姓名和时间

就等同于在手术责任书上画押落款

虽是赤脚医生，我也必须

对每朵油菜花的春天负责到底

田间调查

麦浪从远处向我翻滚而来

风中，隐约有涛声：波频不一

反复冲击着不安分的看麦娘

不断弯腰，使它患上腰椎盘突出症

四月的原罪，在于芳菲将尽时

一些杂草和病虫以春天的名义为害

行走于风浪中的师生，手持纸笔

他们根据不同程度的歹恶来定罪、量刑

实验田里，一种厚重失而复得

温光水肥都被运送到植株的穗子中

灌浆、膨胀。随后，麦子

获得了时间赠予的某种张力

纸上记录的调查数据，不会开口说话

统计分析，类似于诱供。或许

它们什么也没说，却也什么都招了

取样

像一次垂钓，小铲子

是我手中的鱼竿。它从

金色的稻浪中把植株連根钓起

除了随机，再没有别的诱饵

咬钩的稻子低垂着头

似乎在聆听土壤的最后一次教诲

从离开田野的那一刻起，每株稻子

都得认真撰写自己的生命历程

它们的回忆录里，藏着实验田的秘密

在标牌上写下序号和日期

往后植株得与数字保持高频率交流

挂上牌子，先让它们相互了解

对所取的每个样，我

必须要恭敬、谦卑。它们的腹中

都装着光温水热以及肥料的经纶

测产

在曾家村，这个词语

让我对数字有了新的认识

统计、分析后，它们不再冰冷

甚至还能开口说话。前提

是赋予它们以加减乘除的神圣权力

放任不得。这片田里长出的

不仅是稻谷，还有我的毕业论文

这就要求我在取样之前

务必调解好谨慎和随机间

由来已久的相互成见或过节

如此，一平方米的稻子

就能成为一块稻作小区的发言人

它们给出的产量，比我的目测

更具权威性和公信力

收割

收割机把植株含入口中

吐出一些难以下咽的稻秸秆

几个来回，就把半亩稻子收入腹中

落日下，这一切略显伤感

当然，我必须承认自己的矫情

因为除了目送，我别无选择

曾家村的实验田里，闪耀着母亲

的光辉。别以为有多么夸张

一周之内，她将再次受孕

台风玛莉亚来临之前，收割机

是助产婆。它们停在田埂边

给曾家村的老农们服下一粒定心丸

而朗照，则发挥着安胎、镇痛的功效

拾穗

赤脚，跪在稻茬上

身前的塑料小桶，装着

被收割机遗忘的谷穗

她腿上的泥浆盖住了老年斑

但不时轻捶腰肢的动作

还是暴露了她的年龄

对她来说，一颗稻子是伟大的

它所孕育的春光，足以

帮助自己唤醒沉睡的青春

弯腰、屈膝的弧度，表明了

她对庄稼和田野的态度

捡拾稻穗时，她也在

叩谢恩光

走访

以泗溪为圆心，转了一圈

又重新回到这里。至于半径

始终没有超出双脚迈开的间距

没人会认为我们不请自到

沿途的稻田是此次需要走访的亲戚

笑意盈盈，谷穗在风中低头梳洗

产量、健康，以及营养，都是

必须了解的话题。但它们习惯于沉默

我们询问的次数不宜过多

索性从每块田里都带走一位亲朋

实验室的化学甜品，会让它们变得健谈

看麦娘

我不知道，一个“娘”字

是否让你真正地拥有了母性

单从寄养的角度来说

你是伟大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毕竟黑尾叶蝉、灰飞虱

稻蓟马，都得到过你的滋养

在牛羊的视角中，你

充满母爱的一面同样也得到证实

你贡献自己所有的光阴

用来填充它们干瘪的乳房

咩或哞的一声呼唤里

我读出不止一种感激和礼赞

但是很抱歉，在我的实验田中

不能再由着你继续博爱

尤其是这个冬天。除了阳光以外

我的麦苗并不需要别的宠爱

否则它们将难以通过

由严寒组织的第一次生命检阅

（责任编辑：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