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里的图像

2018-04-23 16:54徐汉平
野草 2018年2期
关键词:鲶鱼大黑石英

徐汉平

徐笑勤知道徐干想搞陈仓,看见小黑和米兰干事儿就蹩进别墅门楼禀报。别墅半年前建成,坐落于勺子村中央,村上唯一的别墅。门楼是重檐牌楼式门楼,厚重的红木门额上镌刻着“徐家苑”三个斗大鎏金大字,两边暗红色石柱上的对联云:蓄德永千年甲第更新恢东海祖德,书声绳万卷文明重启振徐氏家风。石柱前方各蹲一庞大石狮子,格局威武,透着富贵气。门楼内偌大地坪上环绕着老槐树的花草树木、假山奇石、鱼池喷泉、屏风游廊等一应景观,静默于春天的朝阳里,现代气息里头蕴含着古意,颇有蓊蔚洇润之气。徐笑勤蹩到别墅底层大厅,纳米正在左边玻璃墙隔壁健身房里练瑜伽。他喊了声老板娘,纳米习惯性地抬起白皙的下巴,他咧嘴笑着便快步来到楼梯口,沿着褐黄色木质盘梯转上去。

徐干坐在别墅三楼八角亭里吃早茶。勺子村不兴吃早茶,他是从外地带回的习惯。对于八角亭,徐干有着良好印象。第一次见到这种有着八角上翘的亭子是在县城太鹤镇后面的太鹤山,那年他才十二岁。夜晚,在八角亭里睡觉就是蚊子太多,柳叔在山上采来驱蚊草燃着,他俩才得以安睡。这是徐干跟随外乡人柳叔离开勺子村去寻找钞票的最初日子。离村出走时,少年徐干随身携带一只蓝色小布包,里头只有几件破衣物、一条柱状拇指大小八厘米长的石英,日子过得恓惶。他和柳叔在太鹤山八角亭里枕着小布包睡了十七个夜晚,对八角亭,如同婴儿之于摇篮,很有感情。后来,在长达四十八年的岁月里,徐干走南闯北,见过各式各样的八角亭。每见着八角亭就觉着亲切,会踱进去坐会儿,抽根香烟。四十八年来,徐干杳无音信,勺子村的人都以为他死了,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离村出走的少年徐干了。可是四十八年后他突然回来了,回到了勺子村,带着美丽女人纳米衣锦还乡,就像天外来客一样。也许是命运眷顾着他,他在近半个世纪里所经历的一些事情,似有神助,让他创造了奇迹,挣了很多钱。勺子村中央别墅所在这块老宅基是全村最好的宅基地,徐干是用钱砸下来的,连同老宅基前面那颗老槐树一起用金钱砸了下来。兴建别墅时,徐干跟县设计院的设计员说,在别墅里建个八角亭。然后他领着设计员爬上县城后面的太鹤山,指着四十八年前睡了十七个夜晚的那个八角亭说,就设计成这个样子。这八角亭坐在别墅三楼的水泥平台上,亭子水泥仿木栏杆外面蓬勃着红花绿叶,洋溢着春晨的清新气息。亭子里一张圆形石桌、四只鼔状石凳。徐干穿着老式开襟布制纽扣白衣白裤,坐在铁青色石凳上,手上把玩着那条伴随他半辈子的透明亮丽石英,看上去有些仙风道气。他面前的铁青色石桌上搁着紫砂茶壶、茶盏。这套宜兴紫砂茶具是别墅落成时县城柳局长赠送的,柳局长一起送过来的还有米兰。

听见走廊上传来踢踏踢踏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徐干便知徐笑勤来了。但他沒转过头去,照样背对着走廊坐着,感觉到背后花丛里飞舞着三只白色蝴蝶。徐干与村人始终保持着距离,这与他的穿戴一样,刻意为之,却着力不露痕迹。对徐笑勤也一样,尽管给予他许多好处,别墅建成后余下些建材,无偿地给他家的三间平房升了一层,但不让他走得太近,只要能围着自己转就行。两年前,徐干刚回时徐笑勤对他是直呼其名的,但不久就改口为徐老板了。

听到“徐老板”的叫声,徐干放下手中的石英,扭过头去。搁在茶盏左旁的石英,被春阳斜照着,泛起蓝白光芒。徐笑勤歪在亭子外面的花草丛里唤了声“徐老板”,然后说,刚才,小黑强奸了米兰呢。其实,小黑和米兰干事儿,徐干也看见了,虽然心里萌动厌恶,却没想到“强奸”。坐在八角亭里,视线透过栏杆,穿过院子那棵亘古不变的老槐树,可以看见别墅大门前那块空地,小黑和米兰就是在那儿办下的事情。逢事沉静,不露声色,小时候柳叔就这样教导的。离开勺子村最初的日子其实不是寻找钞票,而是乞讨钞票。既要博得施舍者同情,又要与争食的乞丐周旋,锻炼人。徐干收敛着神情不吱声,徐笑勤便不再开口,有着拍错了马屁的感觉,稍有尴尬。有只白蝴蝶飞过来,绕着他飞了一圈半,然后停歇在一棵红玫瑰的花瓣上。徐干转回头来,看着石桌上的石英,端起茶盏押了口茶,然后背对着徐笑勤慢着嗓子说,可以说成强奸吗?徐笑勤说,本来就是强奸嘛,米兰东逃西跑了好一会儿,小黑才得手的。这事我可以作证,铁头、山根他们也在场。徐干左手食指在石英上敲了下,依旧背对徐笑勤说,铁头、山根肯出来作证吗?徐笑勤说,我去说说,他们会作证的。徐干说,就算是强奸,你拿陈仓怎么办?徐笑勤说,赔偿嘛,赔偿精神损失费,让他出点血。徐干不易擦觉地松弛下神色,然后站了起来,往八角亭后面望过去。

站在八角亭往村后看过去,可以看见天鹅山、天鹅湖农家乐。

勺子村是个小盆地,有道山梁从小盆地往后舒缓上升,升至一里许便是天鹅湖农家乐,农家乐后面矗立着天鹅山。站在天鹅山巅鸟瞰,就山梁和村子的整体视觉,确实像一把硕大无朋的勺子。现今的天鹅山、天鹅湖,不是半个世纪前的天鹅山、天鹅湖了。徐干十二岁之前在勺子村的所有遭遇,皆源于发生于天鹅山的那宗命案。那时的天鹅山没有树木杂草,光秃秃的,而且被村人采石英掏得遍体鳞伤;不像现在树木成林,遮天蔽日。那时的天鹅湖水面上长满水草,水下有田螺;现在水面上架了水泥梁、水泥板,建成了一个个蒙古包似的茅屋农家乐了。可是,看见现在的天鹅山、天鹅湖农家乐,徐干儿时的记忆便复活了,一幕幕情景历历在目。其实,儿时的记忆一直就未曾泯灭,全都收存在了石桌上这条晶莹剔透的石英里。对徐干而言,这条神奇的石英犹如现在手机微信里的收藏影集,随时可以打开来看。在石英里可以看见天鹅山巅的火烧云、天空中偶尔飞过的飞机、满脸凶相的陈大彪,可以看见哥哥灰白色的小棺材、天鹅湖水边草地上两腮呈一抹虚红的母亲、砸在他父亲头上的稻桶,还可以看见赤身裸体的鲶鱼瘪以及她那头行踪扑朔迷离的大黑猪……这些旧时景物,如同黑白照片,在石英里一张一张翻出来,于眼前晃动,晃得他小腹里盘旋起一股恶气。

徐干收回视线重又坐下来。

他扇着长长的眉毛,盯着面前的石英。石英里反复闪现着陈大彪的影子。这些影子有着不同的背景,面目却一样的凶恶、狰狞,如同阎王。陈大彪是陈仓的父亲。徐干想,说小黑是强奸虽然有些牵强附会,但让徐笑勤他们去扰下陈大彪的儿子陈仓也无妨。这么一想,他就将视线落在徐笑勤瘦削的脸庞上,看了好一会然后说,这事委托你去办吧,弄到精神损失费,你们去天鹅湖农家乐买酒喝。说完,他在石桌上拿起一包软中华香烟抛了过去,依旧慢着嗓子说,这事由你们来搞,办事儿多过过脑子啊。徐笑勤接住香烟笑了下说,知道了。徐干拿起苹果手机晃了晃说,这些天,不要往我这儿跑,有什么事发微信,说完摆了摆手。徐笑勤又笑了下说知道了,然后抬起瘸腿圆规似的划了个半圆儿,踢踏踢踏走了。

徐笑勤先是找山根说的。

他说,我们把小黑说成是强奸,给陈仓放血,弄些酒钱来,一起去天鹅湖农家乐搓一顿。山根觉得这事儿好笑,狗狗搞事儿,也算强奸呀?不过,他还是答应了徐笑勤。山根说,要是用得着我,说一声,我会知道怎么说的。山根所以答应下来,有着许多原因。他受了徐干一些小恩小惠,比如在别墅里吃喝了多回,也拿了几包香烟;同时,陈仓平时瞧不起他,没把他当回事儿,有回陈仓分香烟,在场的都分到了,唯独他没有,不是疏忽,而是故意。但这些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们上辈有冤仇,陈仓的父亲陈大彪欺侮过他的父亲。半个世纪前,陈大彪在村上当干部又兼着生产队长,欺侮了不少人,这些人中就有山根的父亲徐老二。山根答应下来后,徐笑勤就屁颠屁颠地去找铁头了。

听了徐笑勤的话铁头甚是为难。他觉着作证不好,不作证也不好,横竖都不是。不作证,面子上过不去。不是徐笑勤的面子,他在村上没人影儿,徐干一小喽啰而已;而且他的母亲“鲶鱼瘪”名声较差,尽管几年前过世了,但上辈人的坏名声会影响到后代,不论当事人作古了还是健在。铁头是碍于徐干的面子。徐干建别墅的材料,都是从外面运载进来的。大约三分之一的份额交由铁头运送,运费比市价高了许多,铁头额外挣了不少钱。按理,徐干这个面子是不能不买的。可是,铁头觉着小黑跟米兰那样子搞一下就说成是强奸,实在太荒唐了,必定让村人笑话,笑自己向着有钱人而胡说;同时,小黑虽然只是一条土狗,却颇有些来历,它是家住县城太鹤镇的陈仓的表兄杜家强送的,而杜家强在太鹤镇是个人物。很早以前,铁头曾经见过杜家强一面,陈仓带他去的,在太鹤镇一舞厅。那时节,勺子村一部手机也还没有,只有几只BB机,他却拥有两部手机了,坐在皮沙发两个披金戴銀的娇艳女人中间,左手拿一部手机,右手拿一部手机,拨打了左手的又接听右手的,威风凛凛。要是招惹了杜家强,自己拖拉机进县城,被在轮胎上做点手脚这般的给弄些麻烦是轻而易举的事。出于这些方面的综合考虑,铁头面对徐笑勤提出要他作证的要求,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复,态度暧昧。

小黑和米兰在别墅前空地上办事情的时候,围观的也不止山根和铁头,还有其他几个人,其中有两个妇女。徐笑勤离开铁头就找其他的见证人了,争取他们出来作证。作证的人越多就越有气势,首先要在气势上压住陈仓。徐笑勤一个一个找过去,就找上那两个妇女,请她们也出来作证,将小黑打成强奸犯。这两个妇女先是愣怔了下,接着就破口大骂徐笑勤是个神经病,然后咯咯咯地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徐笑勤说,我不是和你们开玩笑,我就要把小黑打成强奸犯。两个妇女说,如果米兰是你妈,我们就给你作证,你说吧,米兰是你妈,是你妈鲶鱼瘪。徐笑勤笑骂了一句就匆匆走开了。

经徐笑勤这么一游说,全村人都知道了,知道了低贱的小黑干了高贵的米兰,而徐干要拿这事做文章,把小黑打成强奸犯,搞搞陈仓。尽管出面的是徐笑勤,但蹩脚佬的背后肯定有徐干,这点村人心知肚明。在春天的太阳光底下平静的勺子村,正悄然发生着事情了。

要说贵贱,小黑和米兰确实不能相提并论。小黑一身黑毛,几百块钱的土狗,因为太猥琐蠢笨,才被陈仓的表兄杜家强所抛弃,从县城来到乡下;而米兰是徐干的朋友柳局长赠送的,矮矮的,棕黄色,卷毛,据说价值五六万。不过,无论贵贱,狗狗的事都不可以说成是强奸的。何况,一些目击者私下里说,当时的情况,根本不存在谁强暴谁。当时,在别墅大门前空地上的太阳光中,小黑、米兰都很活泼,也很光明正大。虽然,米兰确实跑了几回,但看上去不是逃跑,不是成心要跑开,它跑一段便停下来扭头瞧瞧,又跑一段再停下来扭头瞧瞧,呈现的不是逃离,分明是引诱——确实是引诱,米兰停顿不走的时候,就像小妖精一样,搔首弄姿,凭着三分姿色弄出七分妖气来。小黑虽然动作笨拙,但并不粗暴,没半点儿强狗所难的意思。面对停住不走的米兰,小黑有些跃跃欲试,却尚能自持,没有立刻扑将过去。它们玩耍了一阵子,又嗅嗅彼此的体味缠绵了一通,然后才办起事情来。整个过程,实在是看不出半点勉强,就连谁主动谁被动都不大好说。因此,说小黑是强奸,纯粹是无事找事。不知徐干将拿陈仓怎么办。

在村人的感觉里徐干很神秘。他回村子两年了,在村子中央建起了大别墅,但大家仍不知他的底细,对他这么多年在哪儿干什么事儿全然不知。两年前,他是突然在勺子村出现的,带回一个叫纳米的年轻女人。这女人不但娇艳,还特奇特,有时眼眶里像波斯猫一样泛着蓝幽幽的光泽,很有些另类。全村人都讶异,像是见着天外来客一样。好一会才想起,很久以前村上确实有个叫徐干的少年神秘地消失了。在村人的印象里,少年徐干最大的特点是灰头土脸,闷声不响,从来不主动跟人说话。当时,村人并不知他是跟外乡人走掉的——记得他放牧的生产队的黑牯在牛栏里饿得哞哞大叫时才知道他消失了,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有人甚至以为他的消失与那头在村子周遭神出鬼没的大黑猪有关,搞得全村战战兢兢,太阳一落山就不让孩子出门。近半个世纪之后突然出现的徐干,村上没人认识了,无法将面前这个瘦身材、深眼窝、高眉骨、长眉毛、气质高雅的男人与记忆中的少年徐干联系在一起。徐笑勤也不认识他了,小时候他和徐干同住在村子中央那座七间两伙厢老院落里,他比徐干小五岁,徐干失踪时他已七岁,但他也认不出来了。徐干神秘失踪又神秘出现,这原本就颇具神秘色彩,况且是大富大贵地闪亮登场呢。

这两年来展示在村人面前的徐干,显得特别有钱,也很有文墨;同时,办事情他自己不怎么出面,与小时候差不多,少言寡语,面无表情,目光阴沉,始终与村人隔着距离,让人不可捉摸。看得出来,他是个很有钱的主儿,穿戴以及气色上都透着富贵气息。不过,在村子中央兴建大别墅的过程中其出手之阔绰,还是出乎村人的预料。勺子村中央这片天地,在百多年的时间窗里,先是香梅老娘夫家七间两伙厢独家大院落,后来大院落给分了住进来八九户人家,再后来七间两伙厢就一间一间地倒塌成了空宅地,现在是徐干的大别墅。徐干十二岁就是从这座七间两伙厢老院落里出走的。他出走时老院落就已很破败,一半多房屋不能住人,住着的除了他和徐笑勤两家,还有一家就是老寡妇香梅老娘。老院落后来就一间一间倒塌了,只留下空宅地。这块空宅地在村上区位好,又有一棵村人极为崇拜的老槐树庇护着,如同勺子村这把大勺子里的一块大肥肉。勺子村通车路后,村上有钱的人就觊觎了,想买过来建房屋,但占份者众多,情况异常复杂,都无法整个儿拿下来。结果,徐干给拿下了,连同老宅基前面村集体的老槐树所在的“太平坦”三分之二的面积一起拿了下来。在拿下宅基地的过程中,出现个小插曲。太平坦和老槐树都是村集体的,全村人有份。徐干把它们一起买过去,这老槐树就是徐干的了。而村上有十四个人拜老槐树做干爹的,觉着就像把干爹卖掉一样,不肯在卖断契上签字。这回徐干没有拿钱去砸,却突然来了十六个彪形大汉。这些彪形大汉半数以上的胳膊或者胸脯上都纹了面目凶悍的动物,他们在村上晃荡了老半天,然后在老槐树下燃起篝火烤羊喝啤酒。这些人来得突然,模样儿又奇特,让人觉着仿佛是一批天兵天将下凡来。这种亮肌肉的行为奏效了,老槐树那些个干儿子、干女儿就先后在卖断契上签下姓名。徐干就开始大兴土木,盖起了大别墅。

徐干有文墨,是指他的书法写得很好。勺子村人不说书法,说毛笔字。一个人有没有文墨甚或有没有文化,村人主要看毛笔字写得如何,毛笔字写得好就觉着相当有文墨。别墅门楼上的对联是徐干自己写的,他父母的坟墓、他柳叔的坟墓上的毛笔字,也是他自己写的。父亲徐丕洲和母亲杨珍的合葬墓原是土堆墓,徐干在建别墅的同时,将父母的土堆墓修建成石头墓。石头墓规模小小的,严格控制在政府规定许可范畴之内。石头墓上那两副对子的内容也是他自己编的,一副是沐浴天鹅湖、坐看火烧云;另一副是父母皆不在,金钱有何用。柳叔的坟墓建在徐干父母坟墓的右边,单穴墓。柳叔的骨灰盒装在一个柳州楠木箱子里。从骨灰盒装进楠木箱,到楠木箱放进墓穴,均由徐干亲为。楠木箱内除了骨灰盒,还有一个“金人”。有金人,纳米也不知道的。柳叔坟墓上没有对子,只有“恩师柳叔之墓”,然后是落款人“徐干”和年月日。这些毛笔字,苍劲有力,姿态天然,勺子村无有出其右者,就是村小学的老师也望尘莫及。

这样子,徐干就让人觉着神秘而困惑了。这么有钱,这么有文墨,以及坚持吃早茶、常常把玩一条石英等等生活细节,都让村人很困惑。山沟沟里这么个灰头土脸闷声不响的少年,在外面混了那么几十年怎么就发展得这样好呢?有人就展开想象,以为徐干也许是来自另一个尘世,这四十八年他是在另一个尘世生活的,而那个尘世遍地黄金,他用锄子和簸箕像扒泥土一样扒钱,扒足了钱然后告老还乡了——在那个尘世浸泡久了,相貌也变了,变得眼窝深邃,眉骨高隆,眉毛修长,同勺子村人格格不入了。

现在,小黑搞了下米兰就说是强奸,毫无疑问,这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徐干是要搞陈仓了。陈仓不像他父亲陈大彪,他以前当过代课教师,现在村上经营个百货店。虽然,性情有点孤僻,为人也有些傲气,但不会招是生非,是个遵纪守法之人。其父陈大彪不一样,以前在村上当干部,又兼着生产队长,确实刁钻、霸道,劣迹斑斑。尽管他早已中风去世,村人提起他,却会想起半个世纪以前勺子村所发生的那些事儿,那头扑朔迷离的大黑猪则在村子的历史深处摇晃出来。

勺子村人迄今仍不明白那头大黑猪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由于年代久远,又荒诞不经,现今提及它,似乎有些不真实。尤其是未见过大黑猪的年轻人,始终持怀疑态度,如同听一个古老的传说,不以为是真的,压根就没有那么一头大黑猪。

那头大黑猪是徐笑勤家的,由他母亲鲶鱼瘪养着,生活在村子中央七间两伙厢的破院落里。那时,徐笑勤的父亲驼背死了,他母亲鲶鱼瘪便买来一只黑猪仔养起来。那小黑猪也实在神奇,别家的猪月长八九斤,它却每月长三十多斤。那时连人的口粮都不够,牲口不可能吃好,更没有现在的什么催长剂之类。可它就是喝水也能长膘子,就由小黑猪长成了大黑猪。村上有人说,这黑猪是死去的驼背变成的,看老婆鲶鱼瘪忒辛苦,便投胎变成猪,快快长膘子,好卖钱。

驼背是在村后天鹅山上摔死的。

那时,政府收购石英,生产队社员工余时上山挖采那种柱形透明石英,石英透明度越高越贵。勺子村家家户户屋前的道坦上,东一堆西一堆,尽是石英,太阳出来了,满村子闪闪发亮。村子周遭的山梁,除了几块“禁山”其它都是光秃秃的,而且东一处西一处刨出黄土来。驼背就是在天鹅山挖石英时摔倒的。他在山腰上摔倒后滚下来,滚到天鹅湖左近,撞在一块老石头上,脑壳裂开,死了。往后几年,这宗命案所引发的许多事情,相当纠结,相当扯淡,被勺子村这方天地勾连在一起。现在,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那些事情包括那头大黑猪,依旧盘根错节,扑朔迷离,让人始终想不明白。

若不是陈仓的父亲陈大彪说,驼背是徐丕洲推下去的,就不会举行那样的仪式。在村子中央老槐树后面七间两伙厢老院落的道坦上,在香烟缭绕烛光闪烁的桌案前,念佛先生一脸肃穆面对一根竖立着的竹枝说,你自己摔倒的,就別动;被人家推倒的就晃三晃。这“自己”是指驼背,这“人家”肯定指徐丕洲了。那天,在天鹅山挖石英的除了驼背,只有徐干和他父亲徐丕洲,没有其他人。幸亏那竹枝是毫无表情地丝纹不动,要是晃动了不知会发生什么大事体。

那年徐干六岁。他亲眼看见的,驼背叔是他自己不小心滑倒的,而不是他父亲徐丕洲推下去的---驼背不是徐干的亲叔,勺子村同姓的父辈男人比父亲年少的叫叔、年长的叫伯----可是经陈大彪这么一说,事情就复杂起来,尽管那竹枝没有摇晃,村上一些人却心生疑窦了,争夺石英推搡起来摔倒也有可能的。徐干的母亲杨珍是个胆小怕事之人,她斜着眼白多一些的左眼问儿子徐干,要他说真话。徐干如实说了,她却仍旧忧心忡忡。要不是陈大彪胡说八道,情况就不会如此复杂,徐干很愤怒。

更愤怒的是,大黑猪是驼背变成的也是陈大彪说开的。

大黑猪关在老院落道坦角的猪圈里。那时,村子中央这座老院落,是全村最大的院落,也是最破败的院落。那两伙厢只剩破架子了,楼板已掉光,屋檐背也开了一个个天窗,一下雨地上就污水横流,早没人居住了。从徐干有了记忆开始,老院落只住着三户人家,他家和徐笑勤家,还有一家就是香梅老娘。夏天的傍晚,老屋子里飞出许多白蚁。那白蚁见木头就咬噬,徐干家卧室的板壁也让它们啃咬光了,换成了蔑篱。蔑篱那一边,就是徐笑勤家的卧室。太阳即将落山,村子一派昏黄,白蚁就从栋柱脚、栋梁头或者别的隐秘处爬出来,源源不断地爬出来,然后结队成群地飞出黑洞洞的窗口,飞过屋前的石砌道坦、低矮的稻草猪圈,消失在了蓬蓬勃勃的老槐树里。

大黑猪就关在那低矮的泥墙稻草猪圈里。那稻草腐烂了,长着灰褐色菌类和瘦丁丁的茅草。几处茅草结着蛛网,白蚁撞了上去,有的黏住了,有的挣扎了下就又飞走。

在徐干的记忆里,鲶鱼婶是在白蚁起飞时节喂猪的。她右手提着泔桶,左手挥打着左右的白蚁,屁股磨盘样一闪一闪的往猪圈走去。要是陈大彪看见了,便喊,鲶鱼瘪,给驼背送饭了啊。鲶鱼婶并不搭话,健步走向猪圈,哗的一声将猪食倒在石凿猪槽里。陈大彪是站在他自家屋前道坦上喊的,站那儿可以看见老院落的道坦。鲶鱼婶提着空泔桶转过身时,陈大彪就又喊,给驼背老公吃什么啊?鲶鱼婶依旧不予理睬,挥打着面前的白蚁走进了门洞。门洞里,徐笑勤坐在黑暗中一把小竹椅里,手上把玩着一只油茶木弹弓,这是陈大彪做的。那时徐笑勤才两岁多,什么都不懂,只是惧怕白蚁,白蚁起飞时他就躲黑暗处不敢出来了。

那时,徐干也不懂许多事儿,尤其是男女之事,懵然不知。但也许有些感觉了,那种感觉很朦胧。在一直携带着的石英里,他可以看见鲶鱼婶在道坦月影里擦身体的情景。当时,鲶鱼婶左手撩着灰色无扣圆领短袖前摆,右手拿着湿毛巾伸上去,很大幅度地揉擦;擦了上身又拉开碎花短裤皮筋带,擦下身。虽然,两个奶子让灰色短袖糊住了,却仍旧高耸着一颤一颤的,看起来特别巨大;那下面也相当广袤,有滩黑乎乎的地儿极其肥沃。徐干长大后琢磨,这场景记得如此深刻,刻在了脑膜里,在石英里清晰可见,当时笃定产生了某种感觉。不过,他可以断定,当时他是不知男女之间有那事的。有一回,鲶鱼婶正在擦身体,一脸凶相的陈大彪来了,他颤抖着鼻孔里长出的黑毛,跟鲶鱼婶逗乐。徐干的哥哥伸出中指和食指做了个奇怪动作,徐干不知何意,他哥哥悄声说,相好,他依旧不知什么意思。

哥哥比徐干大两岁,瘦猴似的,很刁蛮,喜欢爬高爬低。哥哥给徐干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撇着嘴说“相好”以及他的小棺材。徐干没见过哥哥的尸体,那副棺材小小的,灰白色。他是被大黑猪踩死的。

大黑猪照样月长三十多斤,它越来越大了。

深秋的晚上,蚊子的嘴巴特别老辣,猪圈里蚊子多,鲶鱼瘪将大黑猪放出来。在污泥遍地的石砌道坦上,大黑猪慢慢地走会儿,然后躺下来睡觉。也不是马上就睡,尾巴晃一下,又晃一下,有时脑袋也晃几下,还嗷嗷的叫一两声。鲶鱼瘪便开始燃驱蚊草,她都要燃一堆驱蚊草的。那灰黑色烟雾一起,蚊子在潮湿的空气里昏天黑地乱闯一会儿,便平静了下来。

徐干坐在道坦一把小竹椅上,面对着低矮的照屏墙外头的老槐树。母亲杨珍不怎么坐道坦的;他哥哥也不坐道坦,喜欢在太平坦老槐树下或者别的地方与伙伴玩耍。那老槐树的根疤错综复杂,树洞特大,白天待里头挺舒服,晚上不宜,蚊子多。陈大彪曾说,驼背跟鲶鱼瘪办事儿,没意思的,好比一根小柴棒在槐树洞里搅乎,不得劲儿。这话深奥,徐干不懂。尽管他根据小柴棒、大树洞的一小一大,联想到驼背叔、鲶鱼婶的一小一大——驼背叔不但驼背,而且身材矮小,而鲶鱼婶却硕大无朋,尤其是屁股和胸脯,勺子村上算她最大了——当时徐干对陈大彪这句话的意思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燃起了驱蚊草,鲶鱼瘪有时会擦身子的。那木桶里的泉水,是从太平坦前面的水井里挑回的。男人可以在水井边擦身,女人则不可,这是勺子村约定俗成的。月影中,大黑猪是个庞然大物,鲶鱼瘪也是个庞然大物。徐干偷窥着月影中的巨乳肥臀,竟有些脸红耳热。擦完身子,鲶鱼瘪回屋子了,身上有水淌下来。

过会儿,徐干也默不作声搬起小椅子回屋了。起身时,视线透过老槐树的枝桠,远远的有一饼月亮贴在天际,清辉斜照,淡雅素净;道坦上的大黑猪则鼾声如雷了。徐干回屋子后,坐在道坦上抽旱烟的父亲徐丕洲也敲敲烟斗起身回屋。通常,老寡婦香梅老娘是最后一个回屋子的。虽然她已相当苍老,脸色却依旧比一般人白。一些天气闷热的晚上,她喜欢坐道坦上,慢慢挥动一把褐黄色棕榈扇子,在朦胧月色里看起来非常安静非常古远的样子。

大黑猪大得邪乎起来,差不多有生产队那头黑牯那么大了。

有些外地陌生人也来看稀罕,都说没见过这么大的猪。陈大彪说,这猪是鲶鱼瘪的老公变成的。陌生人问,这怎么讲?陈大彪就说道起来。徐干的母亲杨珍很羸弱,胆子极小,驼背摔死之后那段时间,她眼白多一些的左眼,时常翻动着惶恐。逢着这样的场合,她就远远地躲开。陈大彪说,鲶鱼瘪也认为是她老公变成的,这样大了还舍不得杀掉呢。鲶鱼瘪白一眼陈大彪说,它是你爹。陌生人就笑。

但猪终究是要杀的。

屠杀大黑猪前几天的傍晚,天鹅山上出现了火烧云。那年月,村后天边常常出现火烧云。四十多年之后徐干回勺子村这两年,却似乎从未发现天鹅山上的火烧云。有时,徐干站在别墅八角亭里环顾四周,心里想,如今不见昔日的火烧云也许跟周围的环境有关,跟山上的植被有关。四十多年前这片天地,瘦瘦的、灰灰的,有些肃杀;现在丰腴多了,房屋高了,树木长了,丰富多彩了,就像灰不溜秋的窝窝头变成了大馒头。但又觉得理由不充足,天地宇宙实在太深奥了,这样变着就这样变着了。窝窝头变成大馒头,柳叔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柳叔在徐干的生命中是至关重要的,他似乎有着某种先见之明的资质。他领着徐干在江湖上行走了些岁月便到了一个城市,他站在城市小旅店屋顶面对天际上成片成片的火烧云说,这个城市现在还是个小小的窝窝头,不久的将来会变成大大的大馒头的。于是,他和徐干就在城市东北角买下一块荒地。那个城市天边上的火烧云跟徐干小时候在勺子村见过的火烧云很不同。天鹅山上的火烧云,不论规模、气势都要小许多。在徐干幼小的记忆里,大黑猪屠杀之前的几个傍晚,天鹅山巅上的火烧云很是变化莫测。有时通红一片,熊熊烈火那样的气势;有时却分割成一块一块的,除彤红外,也有橙、蓝、紫。随着火烧云色彩的变化,老院落道坦上的石英也变化着颜色,感觉上有些诡异,有些魔幻。

屠杀大黑猪是在凌晨三点钟进行的,要赶早挑县城太鹤镇去卖肉。徐干没有看见杀猪的场面以及他哥被踩死的情景。起床后,他所见的是道坦角落覆盖着黑色麻布的哥哥的尸体,还有双眼红肿的缩在灶前柴仓角里的母亲杨珍、一脸铁青的父亲徐丕洲。

杀猪之前,鲶鱼瘪买来香蜡纸。也许她真有那想法,以为大黑猪是她老公驼背变成的。勺子村杀猪时,主家是要举行送行仪式的,不过也只是烧些烧纸而已,并不点香烛。仪式也极简单,屠工在白刀子进入之际,主家女人拿一叠烧纸,从屋前道坦往外一路烧出去,嘴里说,啂,啂啂妮,去太鹤镇做相公哎,重来复去就这一句。啂,猪的昵称吧;至于为何去太鹤镇做相公呢?香梅老娘说,太鹤镇是大地方,猪也喜欢大地方的。那天凌晨,要不是发生了意外,鲶鱼瘪笃定郑重其事地又点香又点烛,然后虔诚地送大黑猪去太鹤镇做相公了。可意外一发生,就弄得鸡飞狗叫,局面全乱套了,哪里还能依计划行事呢。

老院落里除了徐干和香梅老娘其他人都起床来了,就连徐笑勤也起床来坐在堂屋前阶沿头的小竹椅子上把玩着油茶木弹弓。阶沿头前面整个道坦被煤油火炬照得通明,照屏墙外头的老槐树也被照亮了三分之一。原本,徐干的哥哥已爬上了照屏墙,他母亲杨珍却在火光中翻闪着左眼的眼白,叫他下来,他就跳了下来。大黑猪被陈大彪等人差点拽上了杀猪案,不料垂死一挣扎就又落了下来,然后就往道坦外面逃跑,徐干的哥哥被拱倒后一只猪脚就踩在他的肚子上了。

小棺木一米多点长,在那条石英里徐干清晰可见灰白色的小棺木。

此后事情变得更加糟糕。现在,牲畜伤害了人,主人是要担责的,那时的勺子村似乎没有这样的概念。其实,就是要鲶鱼瘪负责,她什么也拿不出来,孤儿寡母的,一日三餐都难以自保。事情更加糟糕的,是陈大彪说驼背变成大黑猪,是来复仇的。这样一说,好像驼背真是徐丕洲给推下去的了,有人就悄悄议论,争一窝石英,彼此推搡起来失手了吧。这样说来说去,似乎大黑猪真是驼背变成的了。没几天,大黑猪在猪圈里突然溜走了。村上一些人就说,大黑猪确非庸常之物,它懂着世事呢,知道人们要屠杀它,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一般的畜生怎么会懂得只有人才懂得的事情呢?这样就形成了一股气势,一步一步向徐干家紧逼,结果徐干的母亲杨珍就发疯了。

勺子村人想起以前这些事,想着现在正在发生的事儿,就迷惘起来。

这半个世纪前后的事都涉及牲畜,前者是毛猪,大黑猪;后者是狗狗,小黑和米兰。这些事实在太怪诞了,怪诞得不真实起来,宛如做梦一样,就是徐干其人似乎也不真实似的。但事情确实是真的。以前与大黑猪纠缠在一起的事儿是真的;现在与狗狗纠缠在一起的事儿也是真的。这会儿,徐笑勤正在街巷上一拐一瘸地去动员目击者来污蔑小黑为强奸犯呢,这个荒唐事正在勺子村真真切切地发生着。

徐笑勤联络证人的当天陈仓就知道了。

这是老槐树的一个干儿子告知的。这些干儿子、干女儿虽然在卖断契上签了字,但并不心甘情愿,对徐干仍不服气。说小黑强奸了米兰,欺人太甚了,得知消息就给陈仓发微信,多为陈仓打抱不平。陈仓比徐干小十一岁,徐干离村出走时他才一岁。那时发生的事仅仅听说过一些,他的父母、姐姐从未提过,都是从村人闲谈中听来的。徐干未回来之前,他就知道村上曾经有个叫徐干的少年失踪了,可能是被大黑猪吃掉的。陈仓就听来的话进行了思考,以为他父亲陈大彪与徐干的父亲徐丕洲的纠葛也许源于徐笑勤的母亲鲶鱼瘪,也就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事儿。他梳理出这条要领后,曾认真打量过鲶鱼瘪。鲶鱼瘪其实并不好看,阔嘴巴,厚嘴唇,像鲶鱼。不过,她身材出奇地丰满,特别是高隆的胸脯和磨盘样的臀部,都年过花甲了似乎还没有萎缩。在村人议论中,有一件事情让陈仓觉着非常严重。也许徐干莫名其妙地消失,村人以为徐丕洲断子绝孙了,议论起来就无所顾忌。有人说,陈大彪是故意摔倒的,故意将肩膀上的稻桶掉下去,砸死了徐丕洲。全村人都以为徐丕洲一家人都不在世了,不曾想消失了这么多年的徐干会突然在村上出现。

徐干在村上出现后陈仓就隐隐地有些担心。陈仓的大姐、二姐先后给他发微信,要他提高警惕,小心谨慎。陈仓问及稻桶事件,这是性命关天的大事。陈仓的两个姐姐说,老爸哪是故意的,胡说八道,老爸扛着稻桶在田埂上走,忽然传来大黑猪的嚎叫声,一脚踩在石英上滑倒了,稻桶就掉了下去。陈仓推断,徐丕洲让稻桶砸死时徐干十岁,他给队里放两年牛就消失了,消失时十二岁。由于历史上有这些纠葛,陈仓对徐干比村人更关注,了解也多一些,比徐笑勤还要多。

徐干离村出走头些年确实是行乞的,被他唤之为柳叔的那个外乡人原本就是乞丐。但柳叔是个很有头脑的乞丐,能够预料国家的形势发展走向。他们以行乞所得买下了城市边缘一块荒地,在那块荒地上淘得第一桶金。他们后来的发达都源于房地产,不是在另一个尘世里扒钱,而是在跟勺子村同一个世界的房地产上一簸箕一簸箕扒钱。徐干是在柳叔去世三年后才回来的。柳叔一查出来就肝癌晚期了,他自己不肯住院,三个月后走了。柳叔没有子女,徐干就是他的儿子了,只是都叫柳叔,徐干带回了柳叔的骨灰盒。据说徐干有一男一女,均在国外。这个叫纳米的女人是离婚后跟随徐干的,其原配夫人因车祸而亡。至于忽然出现在勺子村的那十六个彪形大汉,是柳局长从外地指使过来的。柳局长是柳叔的远亲,徐干在市里打点过后才当上局长。陈仓所了解的多半来自县城表兄杜家强,至于是否真实可靠,他也没有百分百把握。

徐干回来这两年陈仓确实谨言慎行。徐干买村子太平坦时,陈仓在卖断契上签名不挑头也不落后,选个中间时段签了下去。别墅竣工后,徐干宴请全村人,宴席从别墅内摆到别墅外的太平坦。宴请通知是徐笑勤张贴的,在村上贴了四份。陈仓对徐笑勤有些鄙视,看他一手拿浆糊一手拿通知红纸一拐一瘸地在街巷走过来,神态有点像古代公公张贴皇帝文书的样子,心里就顿生厌恶,但他还是跟徐笑勤打了个招呼,说自己进城办事,让老婆孩子去贺喜。签署卖断契期间,那些个拜老槐树做干爹的人,在卖断契上签不签名,去陈仓店子里商量。陈仓态度冷漠,表明不掺乎此事,让人快快离开。陈仓有点心虚,砸死他父亲的那只稻桶毕竟是在自己父亲的肩旁上离开的。两年来,陈仓有意规避徐干,彼此没什么接触,甚至没说过一句话。有回,他俩在老槐树下太平坦相向而行,遠远的陈仓发觉徐干的目光阴沉沉、冷飕飕的,就有种类似于战栗的感觉在脊梁骨那儿蠕蠕而动,他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并掏出手机佯装拨打,俯首喂喂喂地避开到一旁。他确实有点担心徐干找事儿。

现在找上岔儿了,说陈仓的小黑强奸了他的米兰。

这明显是滋事、侮辱。陈仓也想到欺人太甚,气得浑身发抖。他打开电脑在百度里查找,可有狗狗强奸的说法。先打上“动物之间有强奸吗”,再打上“狗狗之间有强奸吗”,居然都有强奸之说。陈仓顿时懵了。徐干说小黑强奸了米兰,他要干什么呢,要赔偿?于是打上“狗狗强奸了狗狗要赔偿吗”。一百度,赫然而出“女子称自家母狗遭公狗强奸报警索赔10万(图)”条目。陈仓爆出一身冷汗,赶忙翻开来看。警方的态度是,狗咬人会受理,狗强奸狗不受理;律师也说狗之间不适用强奸概念。虽然,这些说法对小黑有利,但有钱有势的徐干既然这么弄了,是不怎么考虑受理不受理、适用不适用的。陈仓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办法,便决定采取缓兵之计。要是徐干找上来要赔偿,就说小黑的主人不是他的,是他表兄杜家强的,要赔偿找杜家强去。

找上门来的是徐笑勤、山根等七八个人,他们来到陈仓的百货店。

陈仓的店子开在家里,他的家在村东,三间小洋房,当街一个门脸,生活用品什么都有,叫百货店。小黑脖颈套上了铁圈,绳子缚住吊在店面左旮旯啤酒箱上。这是陈仓所采取的临时措施,不让小黑出门去惹祸。这七八个人,也不全是小黑和米兰办事情时在场的人,却全是常常在别墅里吃吃喝喝的人。带头的自然是徐笑勤。徐笑勤原是个好吃懒做的人,他母亲鲶鱼瘪名声又不好,村人都不怎么看得起他。四十多年前“天鹅山命案”,尽管他父亲驼背是自己摔下去,但村人不甚明了真相,也有以为是徐干的父亲给推下去的。徐干回来的这两年里,他却黏上了徐干,这让村人更加瞧不起。作为带头的徐笑勤,他就带头说话了,说小黑强奸了米兰,问陈仓怎么办。陈仓要他拿证据,拿出小黑强奸米兰的证据来。吊在旮旯里的小黑也许发觉是说它的事儿,且来者不善,便抬头觑觑,狗眼里闪烁着愤慨。

拿证据的时候,徐笑勤依旧是主要说话的人,山根等人附和、补充。显然,他们事先商量过的,统一了口径。大致意思是说,当时米兰逃跑了,可小黑穷追不舍,追上后就要爬上去,米兰不让爬上,只是太纤小了,像林黛玉一样,没什么力气,狠狠地甩了几下,甩不下来,结果就让小黑给操了,看得出来,米兰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小黑似乎听明白了,如此污蔑它,太卑鄙恶劣了,就低沉地吠几声,还耸起一身狗毛,左扑右腾,意欲脱缰而出向徐笑勤扑将过去,将他撕了。陈仓面对徐笑勤那副狐假虎威的嘴脸,也很是恶心,他颤抖着嘴唇抑制不住说了句,你又不是狗狗,怎么看得出来米兰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徐笑勤原以为陈仓会被他们七八人的气势压着,不会顶撞、辩驳的,而乖乖地拿出钞票来将事情了了。不料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弄得他红头涨脑的回答不上来。山根慌忙接过去说,我们不是狗狗,看不出来是强奸;你也不是狗狗,怎么就知道不是强奸呢?几个人就附和着,问陈仓是怎么知道的。这有点“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意思了,陈仓也觉着无法回答,便将事先想好的抛出来。他说,你们硬说小黑强奸了米兰,那就去找小黑的主人吧,小黑是我表兄杜家强寄养我家的,它的主人不是我,是太鹤镇的杜家强,要找就找杜家强去。

徐笑勤、陈仓都不是狗狗,都回答不了强奸或者不是强奸的问题;再加上陈仓这么一推脱,徐笑勤也就不好问他要精神损失费了,结巴地说了句要是米兰怀上了有你的好看,就离开了百货店。徐笑勤他们离开时,小黑又莫名其妙地吠了几声,竟有些兴奋,似乎自己要当爸爸的样子。陈仓甚是恼火,前跨两步踹了小黑一脚,小黑很委屈地往墙边缩了缩。陈仓所说,这祸事是你小黑闯下的,而且肯定还没有完。

徐干原本只是想测试下陈仓的态度,羞辱一下他即可,给自己出口淤积在心的怨怼之气。要是陈仓态度谦虚谨慎,拿几千块钞票出来让徐笑勤他们去天鹅湖农家乐喝个小酒,也就罢了。听了徐笑勤的微信汇报,陈仓居然“寄养”什么的诡辩起来,说明陈仓没把自己当回事儿,丝毫没有为上辈干下的恶事买单的意思。徐干心胸里头的恶气重又盘旋起来,随身携带着的石英里头的图像频繁地闪现,那头神秘的大黑猪又在他的眼前摇晃出来了。

要不是大黑猪踩死了人早就被屠杀了,发生了那样的人命案就让它存活几天,等办完死者的后事再杀。可在一个深夜它却偷偷溜走了。次日早晨,鲶鱼瘪发现猪圈里没了大黑猪,那石凿猪槽被猪舌子舔得干干净净,露出黄黦黦的本色来。鲶鱼瘪心里咯噔了下,但并没有意识到大黑猪再也找不着了,以为它只是因饥饿而擅自找食去了。这些天,它惹下了人命攸关的大祸,供食确实少了。因此,她并不担心大黑猪走失,担心的是它出去会糟蹋生产队的庄稼。

鲶鱼瘪开始寻找。她没有嚷嚷,独自寻找。可村里找过了,村子周边的田地上也找过了,都未见大黑猪踪影。她就急了,哭了起来。得知原委,有人就帮忙寻找,像寻找失联的飞机,扩大寻找范围,扩大到周遭的山野。队长陈大彪说,这个驼背跑天鹅山去了吧,他在那儿摔死的,可能跑那儿去了。他就带着鲶鱼瘪去天鹅山寻找。他俩寻了天鹅山的阳面,又去阴面的树林里寻,寻遍了整座天鹅山,均不见大黑猪的影子。天鹅山阴面是松树林,那儿是禁山。

在徐干的记忆里,陈大彪总是把大黑猪说成驼背的。他的用意很是恶毒,要在村子上造成一种舆论,徐丕洲将驼背推下去摔死,驼背就变成黑猪踩死他的大儿子,然后逃走。这么一牵扯,让胆小如鼠的母亲杨珍就格外揪心,尽管她多次问过徐干,而徐干都如实回答了,不是他父亲推下去的,是驼背叔自己跌倒摔下去的,但她仍疑神疑鬼,好像死去的驼背果真变成了大黑猪来复仇了,踩死了她的大儿子。

大黑猪人间蒸发了几天后却又出现了。

首先发现大黑猪的人叫陈土,是在村子右边鬼剑山上发现的。陈土说,大黑猪比以前瘦了,它跑得很快,一下子就消失在了松树林里。村上人不大相信。陈土在村上口碑不好,原本就喜好捕风捉影,蒙骗造谣。有人就说,你看见的是鬼怪,不是驼背。鬼剑山有个恐怖传說,传说鬼剑山背面那个山洞经常有白衣裳晾出来,里头有妖魔鬼怪。可是,一个礼拜后山根的父亲徐老二也发现了大黑猪。他是在陈大彪和鲶鱼瘪寻找过的天鹅山阴面的松树林里看见大黑猪的。他说,大黑猪确实瘦多了,还长出了锐利的獠牙。徐老二担心大伙也说他造谣,就别出心裁地用旧报纸包回了猪粪。他将旧报纸翻开来说,大黑猪在那儿睡过,这猪粪就是在那儿包回的。大伙看这猪粪像砂糖一样,散散的,说这不是猪粪,是牛粪。徐老二急哄哄说道,大黑猪吃的是草,拉出来的自然就像牛粪了。一些人对猪粪或者牛粪不感兴趣了,对他手上的旧报纸兴趣起来。他们队里,只有队长陈大彪有旧报纸。徐老二说,他是在树林旁边的草地上拾来的。就这样,徐老二无意中得罪了陈大彪。

后来,看见大黑猪的人越来越多了。有说在那儿看见,有说在这儿看见,也跟寻找失联的飞机一样,消息有些混乱。没看见过的人,就有些相信,也有些不相信。

这下可不得不信了。

有人在驼背的坟地上发现猪脚印了,在徐干哥哥的小坟包上也留有猪脚印。许多人都去看过,徐干和母亲杨珍也一起去看过,确实有不少猪脚印。村子就惶恐起来。大黑猪确实仍健在,在村子周遭活动着。

晚上,香梅老娘坐在道坦上摇着扇子道,成精了,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呢。坐一旁的徐干,仿佛在老槐树上看见他哥哥的影子,像猴子样,在树枝之间跳跃,后背便一阵阵发凉。

大黑猪的叫声是香梅老娘开先听见的。她在三更半夜听见从对面山传过来的大黑猪的嚎叫声。后来,徐干的母亲杨珍也听见了。再后来,村里许多人都听见了大黑猪的嚎叫。这嚎叫声,有时从村子后面天鹅山传过来,有时从村子对面山传过来的,还有从村子左边或者右边的山上传过来。大黑猪鬼出神没,或前或后,飘忽不定,弄得整个村子惶惶然起来。

徐干的母亲杨珍也看见了大黑猪。不久,她发疯了。

杨珍是在道坦那堆石英上看见的。当年,政府收购了两年多的石英就叫停了,几乎每个道坦都有许多废弃的石英。应该说,杨珍是幻觉。在幻觉里她不仅看见大黑猪,还看见了驼背。那天阳光灿烂,那堆石英光芒四射,很有些虚晃。她望着石英就叫喊起来,先是喊大黑豬,接着喊驼背,尔后就大黑猪——驼背——大黑猪——驼背地哭喊起来。她的哭是被惊吓的,她相当恐慌,那眼白多一些的左眼里除了惊惶,还闪烁着紫色。那种乌紫烂色,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这时候,徐丕洲还不以为他妻子疯了,直至次日,杨珍在头发里插上一簇野花,然后跟着老槐树上喇叭里的革命歌曲且歌且舞起来,才断定是疯了。

徐干毕竟是孩子,对那堆不怎么透明的石英好生奇怪。

母亲怎么会在那儿看见大黑猪和驼背叔呢?他怔怔地前去瞧瞧,太阳光照耀着,那些石英就鲜活起来,各自泛着不同色彩。他掏了掏,居然发现一根上好的石英,它通体透明,晶莹剔透。这些石英都是政府不要而废弃的,怎么还有这样好的石英呢?他慌忙拾起来,放袖管里头带回屋子藏在一个小竹筒里——这根石英徐干后来就一直携带着,四十多年前带出勺子村,四十多年后又带回勺子村。对徐干来说,它就像一部神奇的摄像机,把当时的一些场景都摄进去了,只要想看,他凝视着石英,没几秒钟那些黑白照片似的图像就一张张翻闪出来。而且,徐干当时某些想象的场景也被摄了进去。大黑猪在老院落出走之后,徐干从未发现过,也从未听见它的嚎叫,只见过它的疑似脚印。但在石英里有着在山野上飞奔的面目狰狞的大黑猪的图像。

在母亲杨珍发疯的日子里,大黑猪依旧在村子周边山野活动。杨珍常常惊叫起来,大黑猪、驼背或者驼背、大黑猪地惊叫起来。它们像幽灵一样跟随着她。寡妇香梅老娘满脸忧愁地说,也许让鬼魂迷住了,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对徐干的父亲徐丕洲来说,妻子变成疯子是相当耻辱的事情。杨珍喜欢袒露着上身坐在道坦上玩石英。徐丕洲不在场时,有人说杨珍的奶子算不得奶子,还不如鲶鱼瘪的五分之一大。也有人撺掇杨珍把裤头也脱了,这样更凉快。徐干拾起小石子向那人甩去,甩在那人脚后跟,反弹过来,落在鲶鱼瘪脚边。鲶鱼瘪好像向着徐干,她高耸着两只大奶子白一眼那人说,活该。不过,杨珍从未在公共场合把裤头也脱了,直至在天鹅湖淹死也不曾有过。

徐干回勺子村两年来就去过天鹅湖一次。他回村子后不久去的,后来就不去了。面对天鹅湖上的农家乐,徐干眼中仍是半个世纪前的天鹅湖。那时,天鹅湖中央的水域很深,四周却浅浅的,长满水草。湖里有小鲫鱼,也有大田螺。那天,杨珍去天鹅湖不是摸田螺,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据说是被大黑猪招引着去的,一路上嘴里“啂……”地哼哼着,村人说得很邪乎,尤其是陈大彪,他说驼背的报复还没有完。徐干是从村小学跑出来的,他八岁上学的,在村小学从八岁读到十岁就辍学给生产队放牛了——在学校里他听到噩耗就跑出来,一边号哭一边往天鹅湖跑去。他跑到天鹅湖时,他的父亲恰好把他的母亲从湖里背上岸,放在湖边草地上。母亲杨珍仍穿着衣裤,在天鹅山巅的火烧云映照下,脸庞上竟泛起一抹虚红。徐干那条石英里,有着杨珍躺在天鹅湖旁边草地上的黑白照片,只是那脸庞上的虚红常常变幻着色彩,变成血红色或者青紫色。每当徐干在石英上看见这帧照片,就把四十多年前的破事儿勾连起来。徐干想,要不是陈大彪说大黑猪是驼背变成的,也许他母亲就不会发疯,就不会在天鹅湖里淹死。在石英里所见的照片中,母亲躺在草地上、稻桶砸在父亲头上,这两帧照片对徐干刺激最大,每当见着他心里就蒸腾起恶气来。

这些淤积在心里的恶气,让徐干产生了继续搞搞陈仓的意思。

徐干听了徐笑勤的微信汇报,便在微信里教导说,陈仓就算不是小黑的主人,起码也是个监护人啊。监护人,懂吗?徐干发了微信,想了想,便让徐笑勤到别墅来,他要面授机宜。

春阳普照,别墅里洋溢着槐花香和钢琴声。淡淡的清香和美妙的琴声,在花草树木、假山奇石、鱼池喷泉、屏风游廊之间流淌,清新雅致。纳米一向不管事的,不是练瑜伽、玩手机、遛米兰,就是弹钢琴。这时候,原本是在别墅里溜米兰的,可米兰让小黑强奸了后,纳米就不爱它了,甚至有些嫌弃。米兰毕竟是一只狗狗,并没有因受嫌弃而沮丧,它看见徐笑勤就离开做旧的游廊,活活泼泼地蹦跳过来,一身卷毛在阳光中蠕蠕而动。徐笑勤没有向米兰迎过去,而是左转向歪在鱼池边的老妈子打着招呼。老妈子拿手往二楼指了指,然后说,书房里。老妈子厨艺很好,徐笑勤在别墅里多次吃过她的庆岭活鱼、芫爆牛百叶、培根炒秋葵、排骨菌菇汤、脆皮卤香乳鸽以及香菇肉末蒸酿豆腐等等拿手好菜。徐干的书房不亚于总统套房,这是他朋友柳局长说的。徐笑勤不知总统套房是什么样子。说是书房,其实是三室一厅套房,其设施确实非同一般。落地玻璃窗,水晶地球仪灯,大型平板电视,豪华的按摩型浴缸,都很现代;树根休闲椅,树桩盆景,黄花梨木雕,紫竹塌,都很古朴。尤其是那张弯腿榆木书案,据说系明朝开国元勋刘基所遗,其厚重浑古、拙朴大气非同寻常。

徐干正在书案上捉笔弄墨。他的爱好除了喝早茶,似乎也就是写毛笔字了。他不用专门的镇纸,以那条石英和手机来替代,把它们分压于宣纸左右边沿上。徐干并没有因徐笑勤进来而停顿下来,照样挥毫弄墨。那一身青衣便装,优雅洒脱,很有些传统文人气度。

依旧是徐笑勤先开口的,他叫了声“徐老板”。

徐干没有回应,他写完最后三个字收了笔,然后轻描淡写说道,怎么只有头没有尾啊,继续想想办法嘛。说罢,他在书案下面的格子里摸出一叠钞票,转身往徐笑勤甩了过去,依旧轻描淡写道,辛苦了,带兄弟去农家乐喝酒去。徐笑勤接住钞票,听任务似的站立不动。徐干说,不论是送给他的还是寄养他家,都逃脱不了监护人的责任。监护人,知道吗?徐笑勤点点头,仍听任务似的站着不动。徐干却不再说了,所谓面授机宜,他以钞票来说话了。徐干抬起左手挥了挥说,去吧,喝酒去。

陈仓说了小黑是他表兄杜家强“寄养”在他家的这句话就后悔了。

杜家强年轻时节在左右胳膊分别纹上一龙一虎,在太鹤镇拉起“龙虎班”,手下百十号弟兄,闹得风起云涌。后来金盆洗手了,去国外做了二十来年生意。五年前回国在太鹤镇定居下来,过上悠闲日子,打打太极拳、溜溜狗。杜家强有两只狗,除了小黑还有一头棕黄色小母狗小黄。小黑愚昧不悟,不听使唤,而且有些丑陋,尤其是不顾场合爬上小黄身上贸然长出胯下之物,惹得现场一些女孩跌声尖叫,让杜家强很是难堪,于是送给勺子村表弟陈仓。确实是赠送的,而不是寄养。陈仓自然知道赠送和寄养的区别。当时,杜家强给他打电话,问他要不要小黑,陈仓说要的,就进城去,和小黑一起搭乘进货的小四轮从太鹤镇来到勺子村。寄养是什么意思呢,是指将牲畜、家禽等托付于别人代养。假如徐笑勤等人找上杜家强,必定说出自己所说的“寄养”来。这有悖事实,表兄将如何看待自己呢?陈仓因出言不慎而后悔不已。

这事要不要告诉杜家强,陈仓犹豫不决。当初,听说小黑强奸了米兰,陈仓就意识到徐干要来事了,便思量着要不要跟杜家强说一声。之所以没说,一则这事太八卦,羞于开口;另则,陈仓曾经跟亲戚朋友吹牛,说他在勺子村也算个人物,就连村干部都高看他一眼,而挨上这破事儿,亲戚朋友就会觉着他在村上没什么人影儿,如果是个人物谁敢这样糊弄啊;同时,陈仓也抱着侥幸心理,以为事情或许会不了了之。

陈仓关注着徐笑勤他们的动向了。他的房屋在村东,村人出入皆要经过左近的停车场。陈仓坐在店内或者店门前面的梨树下,心思就在停车场了。那儿眼界开阔,有摩托车、小四轮、小汽车掉头或者经过。那些小汽车经过停车场要是往村西行驶,那多半是去天鹅湖农家乐吃饭的。造路最重要了,这条通向勺子村的机耕路,就像一条输油管,让村子日益富裕起来。村上除了村中央的大别墅,周边的砖墙瓦屋也有些气魄,多半贴了白瓷砖,一律铝合金玻璃窗,与陈仓小时候村上矮矬矬的灰扑扑的破旧农舍不可同日而语。几日里,陈仓没有发现徐笑勤他们进城去,却又到店子里找他来了。徐笑勤说,大伙儿都说了,桥归桥路归路,就算小黑是你表兄寄养你家的,你也是小黑的监护人,我们只能找你,你再找你表兄。陈仓说,找我什么,谁强奸谁还没定呢,再说就算是小黑强奸,监护人也只能监护小黑伤人,没义务监护小黑强奸,法律上没这样的义务。将徐笑勤顶回去后,陈仓吁了口气,看来徐笑勤他们不大可能找他表兄杜家强了。

那些拜老槐树做干爹的人,有时也来陈仓的百货店坐会儿。这些人对徐干心里仍旧窝火,立场鲜明地选边站了。以前,陈仓不希望他们往百货店跑的,他们一来他就表现出冷漠态度,让人不好久留,主要是担心徐干怀疑他与他们串通一气。现在陈仓改变了态度,看他们进来就沏茶、分香烟、请喝啤酒,变得热络起来。同时,陈仓也有意无意提起表兄杜家强,说他虽然在县城不怎么挑头搞事了,但根基深厚,威望很高,白道黑道都还有很好的人脉,讲一句话还算一句话的。陈仓的改变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人家存心找事儿,一味做缩头乌龟反而不好。况且,硬说小黑是个强奸犯,理亏在对方。也许陈仓的策略改变,产生了某种影响,老槐树一干儿子听来消息说,别墅里退了一步了,不说小黑强奸了,如果米兰没有怀孕这事或许也就算了。

陈仓的心思就从小黑的强奸转移到米兰的怀孕。尽管,小黑那么快活一下就怀孕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米兰万一怀上了,别墅里借此说事,似乎比污蔑小黑强奸而滋事的底气要充足一些。毕竟小黑与米兰不属同一品种,贵贱高低不啻天壤,而小黑却只顾自己好受,嘎吱嘎吱弄出个杂种来,对方要讨个说法,勉强说得过去。这么一想,陈仓心里就有些发毛,要是徐笑勤牵着大肚子米兰上门来,真的有点不好弄。

担心什么就来什么,有消息说米兰果真怀孕了。

这是别墅里的老妈子发现的。自从米兰受到“玷污”之后,别墅的女主人纳米将每日供狗食的事,交由老妈子料理了。老妈子很有经验,她发现米兰让小黑办了后就不让其他狗狗接近了,而且特别能吃,心情也特别的好,有时跟别墅里的小石头、小花草逗乐儿,目光温顺,活泼可爱。老妈子心里嘀咕道,难道有了?过了些日子,她发现米兰的乳头有些异常,呈粉红状。综合这些状况,老妈子就认定米兰怀孕了。

这回徐笑勤没有上门来,他是电话通知陈仓的。

徐笑勤在电话里说,米兰怀上了,徐老板决定不要杂种,要引产,希望陈仓准备好引产费和产后营养费。陈仓没想到要引产,怎样回答毫无准备,停顿了一下才说,你怎么知道那杂种是小黑的?徐笑勤说,徐老板说了,要是你不相信是小黑的,可以做亲子鉴定,不过这样就会增加你的费用了,亲子鉴定也需要一笔费用的。

陈仓生气得脸色铁青,额门爆出冷汗来。他有点冲动,想给表兄杜家强打电话。这事毕竟是小黑干下的,要不是表兄将小黑送给他,什么事都不会有。可是又觉着不妥,倘若把强奸、怀孕等事告知表兄,必定引起误解,以为自己埋怨什么推脱什么了。同时,这事传扬开来会让人觉着自己也实在太窝囊了——要不是特别窝囊,人家也不敢这样弄啊。陈仓不希望人家说他窝囊,尤其不希望亲戚朋友认为他是一个窝囊废。

狗狗能引产吗,要是可以引产,费用贵不贵?陈仓想了解下,事先作些准备是必要的。要是一两千能摆平,就拿吧,陈仓偶尔也这样想过,能宁事息人,吃点小亏也就算了。县里几家医院陈仓有几个熟人,其中有个学生在县一医妇产科做护士,陈仓想问问狗引产需要多少钱,却又羞于启齿,不好意思跟女学生提此事。陈仓就给县二医外科以前代课的同事的儿子打电话,询问县里有没有给狗狗做引产的医院。同事的儿子说,他也不大清楚,不过正规医院肯定不会接收狗狗的,兽医站、宠物医院差不多,电脑里百度百度吧,也許有些信息。

电脑里信息倒有一些,不过也不怎么详细,狗狗引产需要多少钱就找不着;至于宠物医院,本县没有,本市似乎也没有。陈仓就给县兽医站一朋友的朋友打了电话,把小黑和米兰的事说了下,然后问兽医站是不是可以引产。那朋友的朋友说,引产是可以引产的,经费也只要几百千把块吧,不过,怎么说呢,可能不好搞。陈仓笑了下说,听不大懂哎,怎么不好搞?对方说,米兰的主人是个蛮不讲理的土豪吧,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肯定不是个省事的主儿,要是把他的米兰弄死了怎么办,那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啊。陈仓说,不至于吧,怎么会弄死了呢。对方说,引产也是有风险的呀——现在的人呐,你是知道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又不是什么非办不可的政治任务,一般不会搭手的。陈仓听着对方的话,进行着换位思维。将心比心,要是自己也不会接这破事儿,于是就不再说什么了。

徐笑勤那边却又催过来了。

徐笑勤说,猪三狗二,米兰肚子里的小杂种乒乓球那么大了,再拖下去恐怕就不能引产了。徐老板交代了,为了减轻对米兰的伤害,决定护送它去省城宠物医院引产,要求陈仓预支2000元产后营养费,至于引产费、车旅费以及陪护费等一应费用,待米兰从省城健康地返回再结算。徐笑勤的口气毫无商量余地,有点最后通牒的意味。

要是就2000元陈仓也许会拿出来,他不想让这事再缠下去。可是,后面列举了许多其他的费用,这是一个无底洞。弄不好,敲一笔再敲一笔,不但金额上越敲越大,人格上也越敲越受辱。陈仓决定去趟县城。这事跟表兄杜家强说,不能在电话里说,要当面说。让表兄明白,把这事跟他说,不是想将他牵扯进来,也没有对他赠送小黑产生了埋怨的意思,而是请求他帮忙,这事到底如何应对。实际上,陈仓内心是不想出这个冤枉钱的,一分钱也不想出。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奇耻大辱。

其实,徐干不是想从陈仓那儿搞到多少钱,他根本不需要钱,他需要的是陈仓的态度,需要的是出口气,出口恶气。也许不是恶气,有时就像一口痰,在胸口里头,实实在在的,堵得慌。徐干有些矛盾,一方面希望陈仓主动些,所以只提2000元,要是他主动送上所提款项也就算了,堵在心里的这口恶气或者这口痰就自行消解;另一方面不希望陈仓主动,所以罗列些其他费用,留个未知数,吓唬他。内心里徐干还想继续搞下去。这种想法,来自于徐笑勤乐意为他干这事,更来自石英里那些黑白照片似的图像,他确实需要某种发泄。

一直以来,徐干把父母的死与陈仓的父亲陈大彪联系在一起。如果说母亲杨珍的死与陈大彪有着间接关系,那么父亲徐丕洲的死与陈大彪就是直接关系了,那只砸在父亲头上的稻桶,原本就在他的肩膀上。徐干回村后父母死亡的现场都去过,却都只去过一次。田垄那次是独自去的,坐在田埂草丛里默然垂泪。天鹅湖那次同徐笑勤、山根等人一起去。他们坐在湖面茅屋里吃茶,脚底下水泥板缝隙里游过草鱼,他就恍惚起来,草鱼倏忽变成了母亲杨珍——看见母亲杨珍在水底下垂死挣扎,他小腹里某处仿佛让砂纸狠狠地蹭了下,一阵无可名状的疼痛,于是搁下茶盏匆匆离开了。

当年,杨珍在天鹅湖里淹死后,大黑猪依旧在村子周边出没。

大黑猪通常在傍晚时节嚎叫。夕阳下山了,天鹅山上的火烧云尚未褪去,就传来它的嚎叫声。有人循声赶过去,却无声无息了。可不一会就又传来嚎叫声,只是发音源变换了方向,从村子左边鬼剑山传过来了。火烧云消失后,村子一片混沌,那嚎叫声就显得凄厉。一些归宿的鸟儿,就慌乱起来,从老槐树飞到屋檐背,又从屋檐背飞到老槐树去了。少年徐干莫名惶恐,天鹅湖旁边草地上母亲的尸体、道坦旮旯里哥哥的小棺材在他眼前交替闪现。香梅老娘说,可能要去坟头“说故说故”了。徐干不知“说故”何意,鲶鱼瘪却心领神会,备好了素菜和香烛纸,在一个黄昏跟同香梅老娘一起去驼背坟头说故了。徐干远远地待着,残阳里晃动着鲶鱼瘪、香梅老娘的身影,旁边蹲着徐笑勤;不一会,那方天地就烛光闪烁,香烟缭绕,茫茫苍苍,看上去很古老很洪荒的样子。

徐干不知她们“说故”了些什么,可说故过后大黑猪的嚎叫声居然消弭了。

村子就安静下来。在七间两伙厢的老院落,这种安静写在鲶鱼瘪的脸上,写在徐丕洲的脸上,也写在香梅老娘的脸上。白天,徐丕洲要出工;鲶鱼瘪也要出工,她牵着儿子徐笑勤一起下地。徐干上学的时候,老院落里只有香梅老娘了。香梅老娘给徐干留下的印象除了脸白,还有一把棕榈扇子、一只铜火笼。那棕榈扇子很庸常,铜火笼却仿佛闪烁着大户人家昔日的荣光。每逢队长陈大彪来,她就适时地将扇子或者火笼递过去。她不大言语,一旦开口了,薄嘴皮里头吐出的话往往很有些吓人,说故说故什么的,似乎跟鬼神联系了在一起。因此,学校放假了徐干也不愿呆老院落,也跟父亲徐丕洲下地,独自闷头闷脑在田野上玩耍。

在徐干的记忆深处,他家和徐笑勤家虽然住在隔壁,卧室之间只隔着一扇篾篱,但关系并不融洽的,主要是他母亲杨珍与鲶鱼婶之间存在隔阂,彼此似乎有所规避。母亲杨珍去世后,两家的关系却发生了微妙变化,尤其是鲶鱼婶,有些热络起来了。

有一回徐干从地上回来,发觉裤裆里的小鸡鸡凭空胀大起来。鲶鱼婶看了一眼说,让蚯蚓吹的。她去田坎上拔来一把草,捣烂后要给他糊上。她已蹲下来了,徐干却不让她糊,被父亲徐丕洲吆喝了一声,才犹犹豫豫地拉下裤子。徐笑勤站一旁,咧嘴嘁嘁嘁发笑。徐干催鲶鱼婶糊快,她却慢吞吞的,伸出食指在小鸡鸡上敲一下说,小鸡鸡变成大鸡鸡了。徐干白她一眼说你做什么呐,她却又敲一下,接连敲了三四下,然后说,没用了——才开始糊:先将草药敷上,黑布包好了,蓝绒线扎住。裤裆里安了个包裹,徐干觉得极不舒服。她说,明天就好了。当天晚上,徐干一觉醒来忘了裤裆里的包裹,只觉得那儿黏糊糊的有物事,继而又传来一种奇里古怪的声音,有点像大黑猪的嗷嗷声,却似乎又不是,便伸手一摸,床上空荡荡的。摸不着父亲,徐干就哭喊起来。一会儿,床前忽然亮了起来。父亲擦了一根火柴说,怎么啦?徐干已然记起了草药,说,草药包掉下来了。父亲也不点油灯,丢了火柴摸索着伸过一只手来,在那儿摸了摸,然后说,燥了,先拿掉,明天再糊上去。拿干净后,徐干就又睡著了。

徐干消肿之后鲶鱼婶说,大鸡鸡又变回了小鸡鸡。以前,鲶鱼婶不跟徐干开玩笑的,徐干也从未见过父亲徐丕洲跟徐笑勤开玩笑。那天,天上轰轰响,起始是闷响,接着越来越响,有一架飞机像老鹰一样飞过来了。徐干和徐笑勤都喜欢看飞机,甚至连大人都喜欢看。那时,村里没什么好看的,好看的除了天鹅山上的火烧云,似乎只有天上的飞机了。有的飞机是植树造林的,把树籽撒在光秃秃的山上长树木;有的飞机不是撒树籽的,村上有传说,飞机上会丢下面包、饼干,甚至还有钞票,哪哪村里的人都拾到了,传说得活灵活现。徐笑勤站在屋前太平坦抬脸看飞机的时候,徐干的父亲大声说,不好,丢下炸弹了,快逃,唬得徐笑勤撒腿就跑,钻进老槐树的树洞里去了。徐干知道父亲是玩笑的,他仍旧抬脸看着飞机。可勺子村的天空窄窄的,不一会飞机就消失在了天鹅山巅的火烧云里。

在那条石英里徐干随时都可以看见火烧云。那时,天鹅山上确实常常出现火烧云,也确实好看。可经历了那些事儿,徐干不喜欢看了。他有个发现,火烧云今天出现,明天出现,一连好多天都出现,就会出事儿,甚至会死人。驼背叔摔死、哥哥踩死、母亲淹死之前,天鹅山巅上都现出火烧云。徐干一见那儿生成火烧云了,心里就发慌起来,似乎大黑猪要飞过来将他叼走一样。柳叔说,火烧云能预测天气,跟出事不出事是没有必然联系的。柳叔在徐干的人生中极为重要,勺子村那些破事儿也只能跟他说说。

天鹅山巅上又一连数天出现火烧云。一块一块的,一片一片的,一团一团的。有像人形的,也有像大黑猪的,还有奇形怪状的,鬼魅也似说不出像什么。也不是在同一高度,有的高,有的低,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很有立体感。在一些罅隙里头,似乎有物事出没。徐干心里惶惶然,似乎又要发生大事儿,成日坐立不安。

一个傍晚,鲶鱼婶望着一块火烧云说,那个是仙女,你妈变的,你妈变成仙女上天,给王母娘娘打扇了。徐干狠狠说道,那是你老公,他上天了,变成了仙男,给玉皇上帝挑水。徐干父亲敲着烟斗说,吵,吵吵吵,听喇叭。坐一旁听喇叭的还有香梅老娘。她手上的棕榈扇子,挥一下,过了好一会,又挥一下。她不是扇凉,是赶蚊子。喇叭里不是唱革命歌曲,是讲话,讲当地土话,大约是说新闻。

真是活见鬼,果真又出事了。

出事的是徐干的父亲徐丕洲。他给鲶鱼瘪家翻瓦片出事的。他翻好了自家的瓦片,跨过去,要翻鲶鱼瘪家的瓦片时便掉了下来。他是跟四条腐烂的椽子一起掉下来的,先掉在楼上——楼板早被白蚁吃光了而换之一张破篾簟——穿过破篾簟,就掉在了鲶鱼瘪的木床上。这么一掉,队长陈大彪说,丕洲老是想著鲶鱼瘪的床,结果就掉在她的床上了。徐丕洲从鲶鱼瘪的床上被抬出来之后就成了瘸子——成了瘸子不久,在生产队割稻时让一只打谷的稻桶砸死了。

据说徐丕洲所以踩上腐烂椽子是因为大黑猪的影子。他起身从自家屋檐背跨向鲶鱼瘪家屋檐背的当儿,忽然发现道坦那堆石英的光芒里晃动着大黑猪的影子,心里一悚就一脚踩在了腐烂的椽子上。徐干至今尚未明白,这是他父亲自己说的,还是村人胡编出来的。不过,此事确实惊动了神秘的大黑猪,自从徐丕洲掉在鲶鱼瘪的床上之后,大黑猪就又出现了,而且它的活动范围向村子逼近。不但来过驼背的坟地,拱了生产队地上许多番薯,徐干家自留地上的白菜也被糟蹋了不少。晚上,它的嚎叫声也更加嘹亮更加切近了。香梅老娘说,昨晚上大黑猪可能走进道坦了,那叫声好像就在屋前传过来的。

徐丕洲让稻桶砸死似乎也跟大黑猪有关。以前生产队割稻,徐丕洲是在稻桶里打谷的,成了瘸子后,队长陈大彪不让打谷,让他割稻。徐丕洲在田后坎割稻时,就忽然掉下一只稻桶来。那稻桶是在后一丘田四米多高的田埂上掉下来的。田埂上有若干半透明的石英,扛着稻桶的陈大彪走近石英时忽然听见大黑猪的嚎叫声,便一脚踩上了石英滑倒了,稻桶就离开他的肩膀掉了下来,恰好砸在徐丕洲的头上。据说那天生产队许多人不但听见了大黑猪的嚎叫声,还看见了它的踪影,对面山树林里有团黑影掠了过去。对面山是勺子村为数不多的禁山,长着茂密的松树林。柳叔说,许多事情在冥冥之中注定的。常常,徐干的心思凝结起来的时候,柳叔想方设法给打开一扇窗子。

柳叔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他上了年纪以后便显得高深莫测起来,以为生活中有个互相联系着的不可知的神秘王国,柳叔到医院一查出就已是肝癌晚期了。他说,为什么不早去检查呢,冥冥之中注定了。柳叔不肯住院,但要给自己再花一百万块钱。他跟徐干说,他有个朋友发现的时候也是肝癌晚期,在医院里恰好用了一百万,便死了。起初,柳叔还是比较正常的,能在街上溜达,溜达时遇上乞丐就给钱,规定着给,每个乞丐一次只给一百元;后来,体力渐渐不行了,就坐在轮椅上让徐干推着溜街,遇上乞丐依旧按自己的规定给钱。每天遇上的乞丐并不多,一百万送出去不易,拿一张百元钞票莫名其妙递给不是乞丐的人,是不可以的,弄不好会挨骂。结果,还没送完一半钱柳叔就撒手人寰了。将一百万所剩下的款项买来黄金铸了“金人”是徐干擅作主张,柳叔没有交代。徐干希望自己能永远陪伴柳叔,在金人上要不要刻上自己的姓名却举棋不定,考虑再三没有刻上,他觉得自己的亲生父母都是可怜的山野之人,要顾及他们的感受。也许柳叔的说法是对的,很多事情在冥冥中都是注定的。要是父亲徐丕洲没有让稻桶砸死,徐干就不会辍学,就不会放牛,坐在教室里念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遇上外乡人柳叔。

徐干放牧的就是生产队里那头跟大黑猪差不多大的黑牯。徐干开始放牛时,大黑猪好像又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说看见了大黑猪。陈大彪说,邻村有人的狩猎夹夹住了一头大黑猪,獠牙五六寸长,不知是大野猪还是鲶鱼瘪家逃走的大黑猪。不过,一个来自邻村的骟猪人说,他没听说过这么回事。又说,当时,鲶鱼瘪那口大黑猪还是小黑猪的时候,他骟出来的睾丸儿好像不是猪的睾丸。

徐干放牧的黑牯是生产队三头耕牛中最难侍候的,陈大彪让他来看管,一天打两个工分。有时,徐干看着这黑牯就恍惚起来,它立马便变成大黑猪,惊吓得浑身发抖,可陈大彪非要他看管,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徐干害怕陈大彪,就像害怕大黑猪一样。可是,陈大彪经常来七间两伙厢老院落了。徐笑勤的左脚是他自己摔坏的,他躺在条凳上午睡,摔了下来,就摔坏了左脚。那段时间,陈大彪常来给他换草药。有一天,陈大彪提来一麻袋白色药粉,自己动手,给鲶鱼婶家撒上,给香梅老娘家撒上,又给两边的空伙厢撒上,然后将剩下的摔在徐干的脚下说,自己来,柱头、地桁那些地方都撒些上去。这是杀白蚁的药粉。徐干撒到卧室蔑篱那儿,发现蔑篱破了,有几个小孔儿,视线穿过去,就看见了鲶鱼婶。她赤条条躺在床上,在昏暗的光线中就像煺白的大黑猪。他的目光立刻滞住了,滞在她白白的肚子下面那摊郁郁葱葱的地段,足有十秒钟才匆忙闪开。徐干逃离卧室,看见徐笑勤靠在堂屋一张躺椅上,左脚黑布裹着棒槌似的草药包,手上正把玩着油茶木弹弓呢。村上一些人喜欢闲聊男女之事,有私下里说,那天陈大彪虽然带着旧报纸去天鹅山,却没有派上用场,像大黑猪一样骑在鲶鱼瘪身上嗨哟嗨哟操办。这些粗言秽语徐干也听了一些,日积月累的竟有所启蒙,知道男女有那么回事儿。此后的许多日,徐干一进卧室就忐忑不安,想往那儿看又怕看但还是忍不住往那儿看了。心慌意乱之中,小鸡鸡没道理地竖立起来。可是,他再也没有发现一丝不挂的鲶鱼婶了,没几日那几个小孔让旧报纸糊住了。

不知是谁说起的,徐干心想必定是陈大彪说的,说下一个就是他了。哥哥走了,母亲走了,父亲也走了,下一个就是他了。徐干整天心神不宁,战战兢兢,特别是到了傍晚,一看见天鹅山上的火烧云,就害怕得抖抖索索。黑洞洞的门口好像有个大黑猪晃了一下,屋檐背上似乎唦地响了一声,有鬼怪出没。徐干坐在屋前道坦小竹椅上,害怕了就将身子缩起来,将脖颈也缩起来,像鹁鸪一样,然后视线透过老槐树枝桠,望着贴在天际上的那饼月亮。就这时候,徐干才稍稍有点安全感,似乎老槐树张着巨大的臂膀,保护着他。就这时候,徐干才产生一些美好的遐思,要是待在那树洞里,老槐树像飞机一样飞起来,将他带到月宫里去多好哇。这个美好景象,好长一段时间徐干在那根石英里清晰可见。有月宫,还有嫦娥、吴刚。那月宫,也有八个上翘的角的,像一座非常雄伟的八角亭,

老槐树将他带到月宫里去自然不可能的,可没多久徐干却真真实实地离开了勺子村。徐干是跟一个外乡的陌生人走的。那个陌生人,徐干后来叫他柳叔。

那天,徐干想母亲杨珍了,就牵着黑牯去天鹅湖。黑牯在吃水草,他下水摸田螺,摸来三只大田螺。返回的路上,遇上了陌生人。那陌生人说,他去寻钱,他有个朋友拾到一捆钱,是飞机上投下来的。离开勺子村时,徐干带走藏在小竹筒里那根石英,没跟谁打过招呼就走了。走出老院落时,香梅老娘意味深长地笑了下。香梅老娘其实不是大户人家的正室,偏房而已,且没有生育,家人撤走时她重病在身,就被留了下来。在随身带着的那根神奇的石英里,徐干可以看見各种各样的图像,有月宫那样的美好图像,但更多的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凝结而成的图像。这些图像,犹如鲶鱼婶白生生的身体,徐干想看又怕看但还是忍不住看了。可看见之后,他的心里就堵得疼痛。

徐干没想到陈仓会来这一手。

发现这段“奇闻奇葩”的是纳米,在微信朋友圈里发现的。据说苏格兰学究邓巴论证过,一个人的好友不可能超过一百五十个,纳米朋友圈里有八百五十二位,当然绝大部分都谈不上是好友。说的是狗狗的事,跟小黑和米兰发生的事很相似,提及强奸、引产费、产后营养费以及亲子鉴定费。尽管狗狗的主人以张三、李四来指代,但影射意味不言自明。纳米便转发给徐干,让他看看。他们的朋友圈交集不是很大。

徐干明白,把狗狗的事说成强奸以及要这费要那费等等,是不能在台面上说的,不能在微信上传的。看来陈仓还是留一手,没有指名道姓。虽然,徐干胸腔里鼓动恶气,手上的石英里也翻闪着图像,但想不出应对办法,只管扇动着长眉毛,哼哼地冷笑。

这段“奇闻奇葩”很快就出现在勺子村许多人的微信朋友圈里。一些人也在文字里看出了名堂,陈仓终于出手还击了。有人私下里议论,这是陈仓给徐干敲了警钟,要是继续纠缠着要什么引产费、产后营养费,就把这事如实写下来发在微信上,让世人评评理,到底谁是谁非。一些好事之人期盼徐干出牌,陈仓把牌子甩过来了,该你这个神秘之人出牌了。微信传播之迅速是划时代的,在国外经商的儿子给徐干发了段文字,劝说父亲别弄这些八卦了,让人笑话。儿子还发了一个图像,打上三个“no”。吃午饭时,徐干瞄着纳米拿银筷子敲下金边碗说,自己不要对号入座嘛。他知道是纳米对号入座地跟国外的儿子说了小黑和米兰的事情原委。纳米无声地笑了笑,丹凤眼里泛起蓝幽幽的光泽。作为吃粮不管事的后妈,纳米与徐干的孩子处得比较好。饭后,徐干回到书房在微信里给徐笑勤发了个“暂停”的指令。徐笑勤从老槐树干儿子那儿听来了一则消息,说陈仓的表兄杜家强非常愤怒,扬言要是米兰的主人不收手,他要带一批记者前来采访把这荒唐事捅出去。徐笑勤接到“暂停”指令后,便把这消息发给了徐干。

记者没有来,却来了一帮陌生男。

这些陌生男在村东停车场小车里出来的时候,让人想起两年前突然出现的那十六个彪形大汉。这回不止十六个,五辆小车里走下了二十来个。他们的胳膊或者胸脯上也纹着些动物,面目凶悍,盛气凌人。陈仓的百货店离停车场仅有百十米之遥,他们在停车场上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摆足了打砸抢的阵势,然后气势汹汹地往陈仓的百货店走去。面对这阵势,同情陈仓的人都为他捏一把汗,担心他的店子被夷为平地。老槐树的一个干女儿急忙给陈仓发短信,提醒他赶紧拨打110报警。可事情并没有那样发展,这帮陌生男没有动粗,他们在陈仓的百货店里每人喝了一瓶啤酒就踅回停车场,然后坐上小车去天鹅湖农家乐吃饭去了。

没过几天的一个早上,又有小车开进了勺子村的停车场,两辆黑色小车。一辆开过停车场在陈仓百货店跟前停下来;另一辆绕到村子中央,开进了别墅大门楼。陈仓的表兄杜家强,村上有些人认识他,村上的铁头很早以前就在青云镇一舞厅见过一面。徐干的朋友柳局长,村上也有些人认识的,他来过几次,别墅落成时,他送给徐干一副宜兴紫砂茶具,还有宠物狗米兰。

没待多久小车就开走了。柳局长带走徐干和米兰,杜家强带走陈仓和小黑。勺子村的人有点糊涂了,只知道他们是为了狗狗的事,却不知把人和狗都接走是什么意思。徐笑勤说,把米兰接走是引产啊,这个都不知道呀。徐笑勤说话有些居高临下,有人就问,那么把小黑接走呢,把小黑接走是米兰办理引产手续时签字吧。徐笑勤回答不上来,这人就又说,引产了干吗,生下来多好啊,给你添个弟弟或者妹妹。徐笑勤说了句你妈逼便走开了,大伙哄堂大笑起来。

说起狗狗,有人就联想起半个世纪前那头大黑猪。

也许大黑猪果真被狩猎夹所杀,尽管邻村以狩猎夹猎获了一头大猪子之后,勺子村依旧有人看见大黑猪的影子,依旧听见大黑猪的嚎叫。不过,徐干逃离勺子村之后,看见大黑猪的人就很少了。最后看见的是陈大彪。夜深人静,他悄然走出七间两伙厢的道坦,忽然在老槐树底下发现一个人影,像驼背模样,可眨眼间就变成了大黑猪。陈大彪被吓着了,一屁股跌坐在地。尽管他尚能摸索着回到家,但不久就中风了。或许陈大彪不过是幻觉。出现这种幻觉的还有鲶鱼瘪。她是在弥留之际出现幻觉的,像呓语一样,她叫了声细儿又叫了声大黑猪,然后就闭上了眼睛。细儿是她丈夫驼背的真名。也不一定是幻觉了,或许因惦念而临死之前叫了下而已。

联想起半个世纪前的大黑猪,一些人就胡扯着玩笑。说驼背变成了大黑猪,大黑猪又变成了小黑;而鲶鱼瘪则直接变成了米兰,它们又成了夫妻。有人就小声说,小黑也不一定是驼背,说不定是陈大彪或者徐丕洲。这样议论着,上了年纪的人就往村子周遭山野望望。以前,勺子村周围的山上只有鬼剑山、对面山、天鹅山背面这些禁山上长着松树,其他的山都是光秃秃的,而且被挖采石英掏得遍体鳞伤。飞机植树造林很有效果,再加上村人早不上山砍柴了,做饭早就用煤气了,山上的树木就一天天长起来、密起来,将村子簇拥着。上了年纪的人望着望着,密密匝匝的松树林里仿佛又闪现着大黑猪的影子。

太阳将要下山时陈仓和徐干回来了,照样是分坐杜家强、柳局长的小车回村子的。

车子在停车场上歇下后,下来的只有四个人,没有小黑和米兰。杜家强和柳局长是空着手的,徐干、陈仓各自手上提着一只花篮,在夕阳的斜照下,一行四人看上去规规矩矩、清清爽爽,似乎要参与什么仪式似的。望着停车场的一些人小声嘀咕,米兰、小黑哪儿去了呢?有人轻声说,医疗事故,米兰引产时被弄死了。另一人接口道,肯定是这样,小黑坐班房了。在人们悄声议论声中,那四人往停车场的右边走去了,徐干、陈仓提着花篮在前,柳局长、杜家强空着手在后,往右边走过去。四个人的影子被苍白乏力的夕阳拉得悠长悠长。停车场的右边是荒芜的田野,田野的右边是有名的鬼剑山。半个世纪前,大黑猪失踪之后是村上一个叫陈土的男人首先在鬼剑山上发现的。鬼剑山有个恐怖传说,传说鬼剑山背面那个山洞经常有白衣裳晾出来,里头有妖魔鬼怪。这会儿,徐干等四人穿过荒芜的田野开始爬鬼剑山岭了。这时候有人豁然开朗,徐干他们是去祭拜他的父母吧,肯定这样了。村人知道,徐干父母徐丕洲和杨珍的坟墓就在鬼剑山南玻上,其右近有个“恩师柳叔之墓”;可村人并不知道,“恩师柳叔之墓”里头柳州楠木箱子里除了柳叔的骨灰盒还有个“金人”。徐干父母的石頭坟上有两副对联,一副是“沐浴天鹅湖,坐看火烧云”;另一副是“父母皆不在,金钱有何用”。坐在徐干父母坟墓那儿能够看见天鹅山、天鹅湖,只是现在不见天鹅山巅的火烧云了,徐干回来两年多似乎从未见过天鹅山巅正儿八经的火烧云。

次日,徐干决定在别墅八角亭那儿砌一堵砖墙。

他交代徐笑勤去张罗。交代了砌哪儿砌多长多高多厚后,其他都没说。徐笑勤喜欢为徐干办事,其他一些人也喜欢为徐干办事,为他办事工钱要高很多。两天功夫,这堵砖墙就砌成了。砌在八角亭后面,墙体很厚,也很高,看上去很突兀,与周边的格局极不协调。为什么要砌这么一堵厚实得有些丑陋的高墙,人们都不理解,就是纳米也大惑不解。这砖墙砌成后,人站在八角亭里,视线被挡住了,看不见天鹅湖农家乐,也看不见天鹅山。在砌墙的过程中,徐干将那条时时把玩着的石英也砌了进去。那条神奇的石英呈柱状,拇指大,八厘米长,透明亮丽,很有光泽,伴随徐干半个多世纪了。在石英里,徐干可以看见天鹅山巅的火烧云、天空中的飞机,可以看见灰白色小棺材、脸上一抹虚红的母亲、砸在父亲头上的稻桶,可以看见白生生的鲶鱼瘪以及扑朔迷离的大黑猪,还有那些很扯淡很八卦的破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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