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过后再看伊拉克库区公投

唐志超

自2017年9月25日伊拉克库尔德人不顾几乎来自全世界的反对执意举行独立公投后，经过几个月的喧嚣和热闹，伊拉克库尔德问题正渐渐归于平静。这次公投使伊拉克库尔德人离独立建国的梦想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过去几个月的事态演变似乎也给出了答案。

看上去“很美”的公投结果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酝酿已久的公投。还在2014年马利基执政时期，库尔德人与中央政府在石油收入分配问题上的矛盾就空前尖锐。库尔德地区政府领导人马苏德·巴尔扎尼公开批评马利基，谴责其教派主义政策将导致国家分裂。是年夏，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突然兴起并横扫伊拉克，伊拉克政府军四处溃散。库尔德人趁机填补真空，占领了其一直声称属于库尔德地区的北部重要城市基尔库克以及其他大片地区。2014年7月，马苏德宣布有意在年内举行独立公投，理由是“这个国家实际上已四分五裂了”。不过，同年8月马利基下台，阿巴迪上台以及美国的劝说使马苏德搁置了公投提议。当时，奥巴马政府认为，库尔德人必须克制一己私欲，首要任务是打击“伊斯兰国”，而非内讧。而到了2017年，随着“伊斯兰国”走上穷途末路，在打击“伊斯兰国”中立下汗马功劳、军事实力和所控土地大增的库尔德人踌躇满志，感到再无理由推迟公投。2017年4月，库尔德地区的两大执政党库尔德民主党与库尔德爱国联盟发表联合声明，宣布将于年内举行独立公投。9月25日，公投如期舉行。公投票以库尔德语、阿拉伯语、土耳其语和亚述语四种文字书写，票上只有一个选项：你是否同意库尔德自治区以及自治区以外的库尔德地区成为一个独立国家？投票结果显示，支持独立的占92.73%。

一场游戏一场梦

从公投如期举行以及公投的结果来看，伊拉克库尔德人似乎取得了胜利。在一片反对声甚至威吓声中，库尔德人坚持举行公投，显示了库尔德人的力量，也向中央政府传递了库尔德人坚持独立的决心。同时，库尔德人借这场公投再次引起了国际社会对库尔德问题的极大关注。但在数日狂欢之后，激情与梦幻逐步让位于理性与现实，伊拉克库尔德人陷入了尴尬境地。

首先，公投结果被迫“冻结”，独立建国计划再次无限期延期。依照计划，公投结果出来后库尔德地区政府将很快颁布“库尔德共和国独立宣言”，并着手制订“建国”以及与中央政府谈判的计划。现在看来原定计划已泡汤。在中央政府的军事压力下，10月25日库尔德地区政府提出“冻结”公投结果的建议。对此，阿巴迪政府予以严正拒绝，提出中央政府只接受“取消”公投结果和遵守宪法的方案。在中央政府的强硬回应下，库尔德人已不再提立即启动独立建国的计划，而是宣称举行公投是为了与中央政府更好地谈判，而非为了独立建国。11月6日，伊拉克最高联邦法院裁决，任何一个自治区或省份都无权自行从伊拉克分离出去。11月14日，库尔德地区政府宣布接受联邦法院的裁决，实际上意味着库尔德人已决定认命了。

其次，伊拉克库尔德人“损兵失地又赔款”。10月15日，中央政府正式出兵基尔库克等争议地区，在不到两周时间里，重新控制被库尔德人占据两年之久的大片争议地区，包括基尔库克以及油田、机场等，还重新控制了具有主权宣示意义的伊拉克库区与土耳其、叙利亚、伊朗的边境检查站。在石油收入分配这一问题上，库尔德人也同意做出让步。11月6日，库尔德地区政府总理内奇尔万·巴尔扎尼宣布，将向中央政府移交所得的石油收入，以换取中央政府同意将联邦预算的17%拨付给库区政府。

第三，库尔德人独立建国的信心受到打击。库尔德武装在基尔库克不战而退令马苏德伤心不已，并将之归咎于库尔德爱国联盟领导人塔拉巴尼的“背叛”（该党与巴格达达成了协议，在伊拉克政府军抵达时主动撤出了武装人员）。与此同时，公投前的热情与公投后的退缩形成的鲜明对比，加上库尔德领导层以及执政联盟的分裂，也给外界留下了一个与以往不一样的库尔德形象。经过这次公投风波后，外界现今对库尔德人独立建国不太抱有希望。对库尔德人而言，这可能是致命性的。总而言之，伊拉克库尔德人在这场公投中失去的远比得到的要多得多。

一个时代的谢幕

这次公投的命运，也预示着伊拉克库尔德一个时代的结束。在伊拉克库尔德政坛举足轻重的库尔德民主党诞生于上世纪40年代，其创始人正是马苏德的父亲穆斯塔法·巴尔扎尼。1979年流亡美国的穆斯塔法凄凉病死后，马苏德成为库尔德民主党主席。此后，他一直保持着这一职位，与塔拉巴尼（上世纪60年代库尔德民主党发生分裂，作为库尔德民主党政治局成员之一的塔拉巴尼选择退党，后来组建了库尔德爱国联盟）并称为库尔德地区的“双雄”。伊拉克战争后，塔拉巴尼成为伊拉克首位库尔德总统，马苏德则留守库区，当选为库区政府主席。连任两届后，2013年8月库区议会将其任期延长两年。在延长两年后，马苏德并未辞职，仍继续担任主席。此举在库区引起很大争议。此外，巴尔扎尼家族几乎垄断了库区政府的关键职位：马苏德长子曼苏尔为库尔德民主党政治局委员、库尔德地区安全委员会主席以及情报局局长；马苏德侄子内奇尔万是库尔德民主党政治局委员、库尔德地区政府总理；另一个侄子谢尔万则掌握军权，是库尔德地区武装的司令。

公投可谓是马苏德的一场“豪赌”。从最后的结果看，马苏德输了，而且输得很彻底，而这与马苏德个人以及其过于乐观地判断形势有很大关系。首先，这次公投在库尔德人内部存有争议。反对者批评马苏德执意举行公投主要是为了连任，并非真心要独立。其次，如果说在打击“伊斯兰国”初期，库尔德人要搞独立公投不合时宜，那么在击败“伊斯兰国”之后就更不合时宜了。当时，伊拉克政府军在“伊斯兰国”攻势下节节败退，库尔德人尚有机可乘；但如今，阿巴迪政府通过强力反恐重建了威望，库尔德人已错失良机。第三，误判了美国、土耳其和伊朗的态度与政策。诚然，2014年以来伊拉克库尔德武装在打击“伊斯兰国”中扮演了主力军的角色，并得到了国际社会的赞许和支持。不过，马苏德不仅高估了库尔德武装的实力，也高估了国际社会的支持，误将大国利用库尔德人进行反恐当作对其独立建国的支持。或许他忘记了那句著名的库尔德谚语：“除了大山，库尔德人没有朋友。”当年，穆斯塔法曾一厢情愿地表示，如果能保证库尔德事业取得胜利，库尔德人愿意成为美国的第51个州，可惜美国人并不领情。马苏德主动将公投推到美国大选之后，就是对特朗普寄予了厚望，可惜特朗普也让他失望了。特朗普政府明确告知库尔德人：公投不合法，美国致力于维护伊领土完整，并专心于打击“伊斯兰国”，不希望库尔德人生事。而伊拉克政府军正是驾驶着美式坦克进入基尔库克，库尔德武装被迫从基尔库克撤离也在很大程度上归于美军的协调。这也向邻近的叙利亚库尔德人传递了令人不安的信号。叙利亚局势已进入“后伊斯兰国时代”，预料库尔德人将成为新的矛盾焦点。美国是否会像“放弃”伊拉克库尔德人那样“放弃”其大力支持的叙利亚库尔德人？种种迹象表明这一切似乎很可能成真。

2017年10月3日，塔拉巴尼去世。10月29日，马苏德宣布辞去库区政府主席职务。“双雄”相继离开，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结束，这对伊拉克库尔德人来说是祸是福难以预料，新一代库尔德政治家能否有所作为也有待时间来回答。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所中东研究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