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庶
吕途
“工人大学”毕业典礼
吕途本姓林,为了深入调查研究新工人,取名吕途。“吕”来自她母亲的姓氏,“途”意味着永远在路上。
这名字正如她的生活,奔波于不同国家,穿过不同阶层,记录命运与差异,试图消除偏见。
若达不到理想状态,我的选择就是从我做起。每个人都从自己做起,就不用等了。
吕途,出生于1968年,从小在吉林长春长大,父亲在报社工作,母亲是老师。从中国农业大学生物学专业毕业后,吕途留校做了12年老师。其间,她还去荷兰,读了妇女与发展专业的硕士,以及发展社会学博士。
2002年,吕途作为家属,与任欧盟外交官的丈夫一起去印度尼西亚。外交官夫人被禁止在任职国有正式工作,吕途只好做了全职太太。
外交官夫人们都是一起相约下午茶,聊购物聊健身。家务、园艺、照顾孩子等,都有佣人负责。外加雅加达安稳舒适,人就格外悠闲。
但吕途很痛苦,“感觉生命在衰竭,作为一个人和一个母亲,我的能量越来越少”。更让她心痛的是,偌大房子里,设计者把佣人卧室安排在极小的角落里。而佣人是每天照顾这个家庭的人。身边的阔太太出去吃一顿饭,就是佣人一个月的工资。
2005年,出于对弱势群体的关心,吕途参与了一个亚洲社会运动研究项目。她负责两个研究议题,一个是:农村女性和土地关系;另一个是:打工群体农民工。
第一次调研,吕途去了北京朝阳区金盏乡工友聚集的皮村。在脏乱差的环境中做完访谈,吕途穿着一尘不染的羽绒服,开着白色大宇车准备离开。工友讽刺说:“你们啊,拿着自己的取景框来看我们的世界。那不是我们真正的世界。”吕途一点没生气,她也觉得这种访谈毫无意义,不过是拿到一份空洞的报告。
尤其那天,皮村里一所面向工友子女的半寄宿学校暖气片冻住了,采访对象王德志拿着喷火枪烤暖气片。看他一边忙碌,一边配合访谈,吕途很不自在,觉得在耽误对方时间。
她决定深入地了解工友们,切实为他们做点什么。2007年到2008年,她参加了国内一个服务家政女工的项目“社区姐妹行”。后来,她又加入北京“工友之家”,干脆和工友们住在了一起。八九平方米的房子,没有下水道设备,不能洗澡,只能去上旱厕,冬天烧土暖气,非常冷,吕途就做了很厚的棉被。她努力适应着这样的环境。
吕途说,工友们的未来决定着中国的未来。她的字典里,不认可“农民工”或“外来务工人员”,她觉得这些词带一点歧视,以及身份的随意性。她想称他们“新工人”。
吕途在“工人大学”中做起了教师。学校全称是“北京同心创业培训中心”,在一个已经废弃的小学校园里,房子破旧,但租金便宜。这里不用交学费,以劳动换学习,课程包括电脑维修、生态农业等。后来网络普及,除了面授,还可以远程授课,吕途有时去外地调研,或回欧洲居住,课程再不会耽误了。吕途还在“工友之家”承包的桃园中领养了100株桃树,定期去打理,成了真正的“园丁”。
真切体味了工友们的生活后,吕途一连写了两本书:《中国新工人:迷失与崛起》,她希望更多人对打工群体有真实、整体的认识;《中国新工人:文化与命运》,她希望从个体的选择出发,思考社会的命运。
女性工友面临更复杂的生存境况,诸如社会保障、婚姻就业压力、生育和子女教育。一定程度上,这些因素让她们处于弱势。吕途准备帮她们发声,给她们写一部传记。
2013年,吕途通过职介机构,应聘进入一家台资工厂。她的任务是贴标签,每天关注的是距离、指向、高低、平行……这些指标。待了三天,她觉得像待在监狱一样。起初,她做了很多不合格产品,全要返工。痛苦于加班,她就拼命练习。后来,她能平均11秒贴一个标签。
直到现在,每当吕途看到各种产品上的标签,都会愤怒。标签贴得越标准,她越生气。因为她知道,规整的标签意味着什么。
一天上完夜班,凌晨5点吃了早餐,吕途又去做工。做了10分钟,因出故障,流水线停了下来。吕途和一位中年女工玩起了手机。女工玩“汤姆猫”,让吕途唱歌给“猫”听。吕途小声唱起了为打工子女创作的歌曲《我多想》:“为什么幼儿园的小朋友那么多,我只能和蚂蚁作伴?为什么我的家搬了又搬,我的学校又要拆迁?”吕途唱完,全车间一片寂静。
同样的寂静还发生过一次。那是上班领导训话前,工友们叽叽喳喳说话,内容琐碎无聊。直到听一个工友说要离开,吕途依依不舍地问:“你要走了噢?”60位工友一下住嘴了,场面尴尬。吕途有些不知所措,似乎流露真实情感,是触
碰到了禁区。
因为对流水线上使用的化学品过敏,不足半月,吕途结束了体验。当她背着行李离开,需要宿舍所有人签字时,才发现工友们平时用的全是假名。
通过这些事,吕途觉得,这是多么奇怪的氛围——在工厂,人与人之间只是工具性的关系。吕途将其称为“资本对人的异化”。
第二次体验,吕途进了一家德资工厂,工作内容是完成一套生产步骤,最后一步是插两个平片到底座里。平片很薄,用大拇指顶到槽里,一天下来,拇指变成了青紫色,辣辣地疼。如果吕途想停下来,把活儿看个究竟,立刻会有人喊:“不要问为什么,照着做就好。”单调的工作让精神倦怠,一次走神中,吕途把左手食指放到了螺丝钉上方,右手下压时,才注意到手在夹具下面,惊出一身冷汗。这种程式化工作,让工人们不能有一点点创新,更不能有丝毫分心。
吕途说:“在那里,你根本没有机会,没有氛围去质疑任何人。大家都已经对现状接受了,反正也没办法。”
为写《中国新工人:女工传记》,她访谈了100位女工。从“曾经的主人翁”50后国企女工,到纠结生不出男孩的70后女工,到在性爱中困惑的80后女工,再到拎起行李就出发的90后女工,吕途让她们自己说话,拼在一起,就是一幅关于性别、关于劳动的社会景象。
她希望女工们也去读这本书,去了解原来她们谱写着生命的赞歌。一位受访者说:“读了自己的故事,我梳理了思路,相信这对我的未来很重要。”而吕途说:“写这本书,希望不愧对我身为女性,希望不愧对妈妈养育我长大,希望不愧对我这个专业,最希望不愧对的是给予我信任的女工们。”
十多年来,吕途一直为中国新工人奔走,大家评价她很锋利。而每当想起和两个女儿的聚少离多,她总会红了眼眶。亲友都批评她自私,说她是失职的母亲。
吕途很无奈。她自认为陪伴孩子的时光里,她投入了全部感情,但她也不能放弃努力工作。她认为:想让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就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给她们看。
也有人质疑她的选择:相比学者通过调研来推进决策,基层的点对点实践,效果一定更好?如果一直当大学老师,会不会提出更好的方案?
吕途很坚定:“命运不能假设。如果非要假设,一直在学术体系里是不接地气的。当然,谋求改变,如果能从顶层和基层共同发力,一定是好的。若达不到这样的状态,我的选择就是从我做起。每个人都能从自己做起,就不用等了。”
为工友们奔走期间,她也大哭过,因为得知女儿生病。当时,她在飞机上写了一首歌:我的生命是一本书,写着疼痛与罪过……学着陪伴儿女长大,迈步走过沟壑山川,我不仰视不低头,学会忍耐与等待,我学会永不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