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南戏“大团圆”结局的叙事逻辑及其演变

2018-04-22 01:24禹晴
文教资料 2018年36期
关键词:结局大团圆

禹晴

摘    要: 宋元南戏在情节设置上具有普遍的倾向——即经常采用“大团圆”的模式来结束整部戏曲。本文通过对比三种南戏,分析其“大团圆”结局的叙事逻辑和发展演变,认为戏曲的大团圆结局既是艺术自身的发展规律,受到舞台演出这种传播方式的影响,一方面它体现了作者的审美取向,另外也展示了观众的心理诉求,更是艺术对生活的高度概括的必然结果。

关键词: 宋元南戏    “大团圆”结局    叙事逻辑

南戏,一般认为是南曲戏文之简称。它产生于宋光宗朝之际,至元末明初已发展为一种成熟的艺术形式。宋元南戏在情节设置上具有普遍的倾向——即经常采用“大团圆”模式来结束整部戏剧。《张协状元》、《白兔记》和《琵琶记》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三种,它们都是以男女主人公的合离悲欢、最终走向“大团圆”结局为主要情节。通过对比这三种南戏,分析其“大团圆”结局的叙事逻辑,可帮助我们理解中国古典戏剧的艺术特性以及它所体现的审美理念。

一、文本细读与情节分析

《张协状元》大约产生于南宋,是现存最早的南戏之一。它写的是书生张协和王贫女之间发生的故事:书生张协变心而王贫女受苦受难,最后两人在宰相王德用的干预下得以团圆。它收在明代永乐年间编撰的《永乐大典》中,辗转流传至今,是一部能够体现宋元戏文原貌的作品。本文主要参考钱南扬先生校注的《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中所收录的《张协状元》,来展开文本分析。

在南戏《张协状元》中,书生张协进京赶考,路过五鸡山为强盗所伤,被住在破庙里的王贫女所救,两人在邻人帮助下结为夫妻。张协病愈,要求王贫女帮他筹措盘缠以便上京赶考。张协果然高中状元,还为当朝宰相看中,欲招之为婿。张协拒绝,致使宰相之女王胜花竟羞愧得病死了。张协出任地方官,恰逢王贫女寻来,张协忘恩负义,砍伤王贫女而去。贫女为路过的王宰相救起,两人认作义父义女。后王宰相坚持要将养女嫁给张协,张协只得答应,至此方与贫女团圆。考察其他记载张协和贫女故事的文献,如《南词新谱》中收录的《崔君瑞》【南吕近词·簇仗】曲,有这样一段:“负心的是张协李勉,到底还须瞒不过天。天,一时一霎丧黄泉。便做个鬼灵魂,少不得阴司地府也要重相见。”[1]可见这里叙述的张协还是一个负心书生,他砍杀了贫女,最后也遭到报应,命丧黄泉,与贫女在阴曹地府重遇。

从剧情发展来看,南戏《张协状元》中张协与王贫女最后的团圆结局十分突兀,并不符合人物性格和正常的叙事逻辑。促使两人团圆的关键人物是宰相王德用。张协忘恩负义,已经将贫女砍下山崖,是王宰相偶然将贫女救起,还收作义女。王德用对张协逼死自己的亲女儿怀恨在心,才将他放到偏远的梓州做地方官。可到最后,王德用不仅没有报复张协,又要将自己的收养的女儿嫁给张协,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由此可见,民间艺人对张、王故事的编写还比较粗糙,只是有一个简单的“大团圆”结局的意识。为了完成张、王的团圆结局,只好借用了王宰相的“权力”。

《白兔记》是中国古代戏剧中所谓“宋元四大南戏”之一,它敷演的是五代时期刘知远与李三娘之间的合离故事。其剧本在演出与流传的过程中出现了许多不同的版本,各版本之内容存在较大的差异。根据前辈学者的研究,《白兔记》的各个版本,今天还有全本流传的一共四种,即“汲古阁本、成化本、富春堂本和明嘉靖进贤堂刻本”[2]。本文选取明汲古阁本为研究底本,并参考其他敷演刘、李故事的文献来分析其“大团圆”结局。

据明汲古阁本,于《白兔记》情节发展较关键的转折点有三个。一是刘知远遭哥嫂算计去瓜地看瓜,遇到铁面瓜精,与之争斗不死反赢,并得到了发迹的“天机”。在前文中,哥嫂逼迫刘知远写休书离家,他也不曾用对付妖精的武力来反抗。这一情节,使刘对哥嫂的仇恨加深并推动了刘知远离家投军的行动。二是岳小姐误将父亲的红袍抛给刘知远避寒。刘知远此前只是个巡逻小卒,因岳小姐此举,得以出现在岳节使眼前,得以展现出他的“异象”,这才有了后来的发迹之事。三是十六年后,咬脐郎外出狩猎,追赶白兔而偶遇李三娘。因此,才有了后面刘知远回家接李三娘的大团圆结局。其中不太合理的是第三点,岳家远在太原并州,而咬脐郎狩猎追兔一路竟到了徐州的沙陀村。作者或意识到了这一点,只在剧中说“连朝不惮路崎岖,走尽千山并万水”、“就如腾云驾雾来了”等语,便敷衍过去。但这样安排,更能突出刘知远无情无义忘恩负义的性格,并推进大团圆结局。

从情节发展和矛盾处理来看,《白兔记》体现出了明显的民间文学色彩。一是部分情节前后矛盾,没有经过精细的构思,敷演到后来便露出破绽,比如前面举的咬脐郎狩猎的情节。二是推动情节发展和化解戏剧矛盾的方法过于简单,几乎全靠“天意”和“巧合”。老员外李文奎将李三娘嫁给一个又穷又懒的人,是因为他有“蛇钻七窍”的异相。而岳节使疑刘知远盗窃却还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士兵,也是因为“空中有五爪金龙”等奇异景象。没有这两种巧合,依其性格,刘知远游手好闲一辈子或懒死饿死也未可知。刘知远和李三娘、岳小姐的“大团圆”结局,最终还得归于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也就是迷信的说法。联系中国古代早期神话的叙事,不难发现,它们的叙事逻辑和归因方式其实很接近。先民无法解释一些自然天相时,也常常归之于上天、神灵的力量。

《琵琶记》是宋元南戏发展到后期的一部重要的作品,也是一部由文人参与创作的、在故事内容和艺术技巧上都较为成熟的作品。它讲的是蔡伯喈与赵五娘的故事。蔡、赵两人新婚不久,朝廷下榜招贤,蔡父坚持让儿子上京,待蔡伯喈状元及第,又被牛丞相强招为婿,蔡愿辞官还乡,又为皇帝强留。适逢饥年,赵五娘在家乡艰难奉养公婆,受尽苦楚。公婆死后,赵五娘只得弹琵琶上京寻夫。最终,也是一夫二妇得以大团圆。皇帝听闻此事,亦下旨旌表。《琵琶记》的刻本流傳下来的很多,据钱南扬先生的《元本琵琶记校注》,约有“十三个本子”[3],有未经明人改写本和经由明人改写本两类。本文主要根据上述《元本琵琶记校注》,并参考其他敷演蔡、赵故事的文献来展开分析与评论。

这部戏的主要冲突表现为“三辞三不从”,即蔡伯喈辞试父亲不从、辞婚牛太师不从、辞官皇帝不从。蔡伯喈在戏中表白自己的志愿,是“真乐在田园,何必当今公与侯”、“万两黄金未为宝,一家安乐值钱多”。可以看出,《琵琶记》的主要矛盾已经不是负心书生与糟糠之妻之间的矛盾,而是各种观念之间的冲突。蔡父让儿子去考取功名,是为了“改换门闾”;他还认为士子读书,是为了“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牛太师和皇帝强留蔡伯喈娶妻做官,其逻辑也和蔡父接近。一般认为,本戏最后的“大团圆”结局是相比其他蔡伯喈的负心故事而言的,蔡伯喈本人的心愿(奉养父母终老)其实是沒有实现的。从蔡伯喈的言行中,不难看出作者高明的归隐思想,这也是本戏与其他民间人文创作的书生戏曲最大的不同。

在早期的《赵贞女蔡二郎》和其他民间故事中,蔡伯喈往往被叙述成一个负心书生的形象。如徐渭在《南词叙录》中记载道:“赵贞女蔡二郎(即旧伯喈弃亲背妇,为暴雷震死。里俗妄作也。实为戏文之首。)”[4]高明的《琵琶记》改写了蔡、赵二人的故事,通过蔡伯喈的“三辞三不从”表达了当时的文人对科举考试、以及由科举考试产生的一些观念的反思。在戏曲的结尾,吃糠卖发的赵五娘虽然得与夫君团聚,皇帝也下旨表彰了蔡家,但蔡伯喈的父母毕竟不能死而复生了。正如蔡伯喈唱词中表达的:“何如免丧亲,又何须名显贵?可惜二亲饥寒死,博得孩儿名利归。”从情节安排和叙事逻辑上看,高明的《琵琶记》是南戏中比较完善的一种。借用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提出的扁平人物与圆形人物的概念,不难发现,早期南戏的“大团圆”结局即表现为一种扁平化的安排,它与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的发展逻辑并不协调。而《琵琶记》中的“大团圆”结局更具有深度和层次感,它和圆形人物一样,是发展变化的、可从多方面来理解的。

二、原因分析

我们认为,戏曲的大团圆结局既是艺术自身的发展规律,受舞台演出这种传播方式的影响,一方面它体现了作者的审美取向,另外也展示了观众的心理诉求,更是艺术对生活的高度概括的必然结果。直至今日,除了戏剧,传播范围更广的影视作品也很难例外,像由《原野》、《活着》、《你触摸了我》等文学作品改编的影视作品,即使最后不能使主人公们大团圆,也仍然选择向观众呈现一个充满希望的、光明的结尾。具体而言,本文将从“大团圆”结局形成的内部原因和外部原因两方面来展开分析。

从艺术自身的发展规律来看,从民间说唱艺术继承而来的叙事结构影响了宋元南戏的“大团圆”结局。在戏文和舞台戏曲演出产生以前,民间已有了各种各样的说唱艺术,如说话、诸宫调等。前者继承唐代的说话表演而来,至宋代已较为成熟。宋代罗烨的《醉翁谈录》中记载过这种说话表演:“讲论处不滞搭、不絮烦,敷演处有规模、有收拾。冷淡处提掇得有家教,热闹处敷演得越长久。白得词,念得诗,说得话,使得砌。言无讹舛,遣高士善口赞扬;事有源流,使才人怡神嗟讶。”[5]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当时说话艺术的具体情况,其中事有源流即讲述一件事情是“来有根据,去有着落”的。而诸宫调是一种说唱艺术,既有伴奏和唱词,又有说白。它与戏曲的不同,戏曲艺术是代言体,诸宫调是由一个叙述者来演说故事。现在流传下来的诸宫调的本子有《刘知远诸宫调》、《西厢记诸宫调》,此外还有《诸宫调张叶传》片段等。诸宫调的艺术形式和演唱的故事为戏曲艺术吸收,对戏文的发展影响很大。民间说唱艺术敷演故事时,通常采用“一人一事”的情节设置方式,一般是有头有尾,结构清晰,叙事完整。南戏在故事情节的安排上与之相似,其故事分为生、旦两条线索展开,互相联系,互相影响,最后汇集到一处,构成一个圆满的结局。

从戏曲艺术的传播方式和演出机制来考察,“大团圆”结局更契合一般观众的期待视野。自北宋以来,农业生产以外的手工业和商业都得到了较大的发展,在大城市中市民阶层不断壮大。他们出入勾栏瓦舍等商业演出场所,成为说唱艺术和戏曲表演的主要观众。南戏既是商业演出,观众的喜欢与否,直接关系到南戏作家的经济收益。因此,观众的接受能力和期待视野会对戏曲的内容产生直接的影响。对普通的市民阶层来说,蔡父这种通过科考来“改换门闾”的心愿相当普遍。不难发现,南戏写到书生几乎无一不涉及科考,凡参加科考的无一不高中状元,凡状元及第的无一不被当朝大官看中、招为东床快婿。另外,在这三种南戏中,旦角扮演的都是底层劳动妇女,她们在家中或要侍奉公婆,或要负担繁重的家务,更甚者如李三娘,还要忍受冷酷兄嫂的苛待。生、旦境遇的强烈对比,可以增强戏剧冲突和感情色彩,但也需要建立在满足“善恶到头终有报”——这一普通老百姓的审美期待的基础上。因此,“大团圆”结局成了作家惯用的叙事模式。

参考文献:

[1]词隐先生,编著.南词新谱[M].北京:中国书店,1985:238.

[2]俞为民.南戏《白兔记》的版本及其流变[J].文献,1987(1):39-40.

[3]钱南扬.元本琵琶记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

[4]徐渭,原著.李复波,熊澄宇,注释.南词叙录注释[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131.

[5]罗烨.醉翁谈录[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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