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雪
摘 要: 《世间已无陈金芳》是石一枫的一部中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陈金芳由乡入城,为了留在城市里并且活得“有点儿人样”,她通过各种手段不断提升自己的身份。陈金芳活在一个消费世界里,她用消费品塑造了自己身份,然而这种塑造的身份背后却是模仿与虚假。阶级的固化与对自我身份体认的迷失,使她成为这个时代的牺牲品。
关键词: 陈金芳 消费主义文化 自我身份
20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国改革开放的步伐加快,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得以确立,在全球化形势下,西方的消费主义文化不可避免的进入中国的意识形态领域,在这之后迎来了大众消费时代。正是在消费主义文化的席卷下,政治因素在构建社会身份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越来越少,经济因素(在日常生活中主要体现在消费方式上)在定位和建构社会身份时,影响越来越大。在消费社会中,人的社会关系都是通过商品表现出来的,商品的购买和使用都是自我身份的表现。人们所消费的,不再是商品和服务的使用价值,而是它们的符号象征意义,地位和名望都建立在这种符合的基础上。而代表身份地位的商品需要通过金钱来购买,金钱就成为衡量成功的唯一标准。2014年石一枫在《十月》上发表了他的中篇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这部小说通过对陈金芳命运的书写再现了中国自改革开放后几十年间发生的历史大事与历史现状,陈金芳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进入北京,此时正是消费主义文化以强劲之势向中国社会的各个阶层扩张和渗透的时候。本文正是通过考察陈金芳的消费方式来看她如何在这个消费时代下,想象与重塑自我身份,以及她如何在这个由商品符号构建的虚幻世界中,迷失了自我,成为了时代的牺牲品。
一、自我身份的想象与对照
身份构成包括个体层次身份和集体层次身份。在个体层次上来讲,每个人是要在内心塑造一个自我形象并对其进行评估。然后将这个主观形象放在社会结构中来寻找自己的位置,以获得认同。在《世间已无陈金芳》中,“我”是北京城里的人,父亲在军队,母亲在乐团工作,家住在红砖板楼的一层,与同学有着良好的人际关系,而且还会拉小提琴。陈金芳则是一个从湖南跟随家人到北京来的乡下人,她住在后勤临时工平房里,家里人口多而杂,什么都吃。同学们因为她的乡下人身份而排斥她、欺负她。“我”与陈金芳是两个世界的人,是两种身份的对照。正是在这种明显的对照下,陈金芳自少年时期就开始想像自己如何成为一个“我”这样的城里人。这种身份的想像从她第一天到北京的晚上,站在窗外偷听“我”拉小提琴就开始了。“我”是陈金芳“镜中的自我”,陈金芳站在窗前听音乐时,其实她在想象另一个自我,这个自我才是她心中所认同的,她并不认同现实中有着农村身份的自我,所以她一直通过外部装饰来改变现实中的自我,以便于能获得他人的认同。在未能成为这个理想的自我之前,她一直以各种接近音乐的方式延续着对这个自我的想象,小提琴所代表的音乐已经是她理想中作为城市人身份中的一部分。所以在她跟豁子一起做服装生意时,听卖钢琴的说她适合学乐器,就不惜把进货的钱拿去买钢琴。豁子说:“刚进城的山炮儿我见多了,但就是没见过这么急吼吼地想要变贵族的。”钢琴,这种高端的消费,是其想要变成“贵族”即想象中自我身份的一部分。在帕尔曼的演奏会上她用颤抖带哭腔的声音喊着“Bravo”,脸因激动而扭曲,这种激动是来自于她终于成为这些听大师现场演奏高雅人士的一部分。她希望“我”能一直拉小提琴,即使作为爱好,但“我”却未能如她所愿。她一再为我不再拉小提琴而遗憾,还特地请来著名乐团为“我”伴奏,希望“我”能重拉小提琴,再现当年作为听众的情景。她遗憾的是少年时她想象的另一个自我放弃了梦想,成为了失败者,她想要拯救这个自我。“再说,别人不爱听,我也爱听,真的。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搞得,岁数越大,我就越觉得小时候特别美好。我多想让过去的情景在重来一遍呀,那样才算这么多年的辛苦没白受……”。这么多年的辛苦就是为了活的有个人样儿,成为多少个夜晚想象中的自我;她想重现的也不是过去,而是对想象中自我身份得以实现的确认,由被动的窥听者转变演奏的主宰者,这种身份的变化必须由那个演奏者来见证与认同,“我”代表了我所在的社会结构,只有获得“我”的认同,她才算真正成为了想象中的自我。在与“我”的相比下,陈金芳少年时在音乐这种享受性消费面前必定产生过自卑感,音乐在这里并不是安抚她灵魂的精神性所在,她以听高端音乐会,请国外知名乐团演奏的这种炫耀式奢侈消费来补偿自己的自卑感,音乐是她用來弥补自卑、进行自我塑造与凸显身份的手段。
二、重塑身份的模仿与虚幻
陈金芳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从湖南农村进入北京,那个时候,北京很多人已经开始“下海”做生意。连陈金芳的舅舅也雄心壮志地企图挺进代订火车票的市场,却被一伙安徽人揍了一顿;陈金芳姐姐也“下海”开了一个馄饨包子铺。北京已经置身于发展的商业社会中,消费时代已经来临。在消费社会中,人们在标志社会身份的商品中追求着自己的身份认同,因为地位和名望的追求都建立在符号的基础上。在那个年代里,需要耗费父母半个月工资给自己买一双“耐克”球鞋的人大有所在,在这种环境下,陈金芳偷穿她姐的西服,骗别人说她姐要开“酒店”,第一个抹口红、打粉底,到批发市场穿耳洞,用烙铁烫头发,穿高跟鞋,她渴望通过这些外部的装饰来掩盖她农村人的身份。这些外部装饰与“耐克”的鞋子一样,它们都属于城市,是消费社会中城里人身份的一种符号象征。所以当陈金芳这样装饰时,却被同学与老师批评“忘本”、“虚荣”。这是因为消费者首先要在自己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基础上,在社会关系网中确认自己的角色(对具有特定身份的人的行为期望),然后根据自己的角色认同决定消费行为,否则就会产生“污名”的危险,任何超越他的角色期待的行为都可能受到惩罚。陈金芳的这些装饰与他人对她的社会角色期待不符,因此,她被大家批评“虚荣”、“忘本”,并且受到了大家的孤立与欺负。后来陈金芳有了金钱,她想要获得身份与地位,就必须通过购买这些标志着社会身份的商品,以此来包装自己,才能获得人们对她身份的认同。帕尔曼第三次来华,“我”再见陈金芳,她耳朵上带着亮闪闪的耳坠,围着卡地亚丝巾,穿着西服,背着古驰坤包,开着代表金钱与文化的英菲尼迪的越野车,能去听帕尔曼演奏的音乐会、搞艺术投资。之后她开宴会、与“高端”人士来往、穿昂贵的衣服、去香港住著名酒店、送名酒、名牌毛衣、请世界知名国外乐团等,陈金芳已经用世界名牌将自己包装成拥有上流社会身份的人。她还改掉了“陈金芳”这个土气的名字,而唤做“陈予倩”了。在陈金芳公司的宴会上,有一段这样的描写: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在过滤嘴上留下了鲜红的唇印。我敢说,她夹着烟横置于脸颊一侧的姿态,多半是从奥黛丽·赫本在《蒂凡尼的早餐》里那张著名的海报上模仿来的。”
陈金芳作为一个农村人,尽管从小生活在北京,然而她并没有接触过上流人士,见识过上流生活,她能够有如此彻底的变化,大多在于这种对上流身份的模仿,她用名牌商品重塑自己的身份,无非就像这段话所说的那样,她那优美的姿态多半是从海报那样的广告上学来的。消费文化背后的机制就是广告,它通过表现商品所代表的地位和身份,构建了一个由符号组成的“象征性现实”。在这种虚幻的现实中,对个人身份认同的定义从本质转为外表,外表代替了内在。个人所占有的一切,甚至是假装占有的一切,成为个体本质的证明,并通过对他人的展示来获得认同。正因为如此,人们就很可能被符号所建立的外表所蒙蔽,陷入幻想。陈金芳的这种由茧化蝶的“变态发育”让“我”陷入恍惚,无法将“现在的她”与“过去的她”联系在一起,那是因为“我”也已经被这些符号遮蔽,陷入了虚幻,不仅是“我”,她的那些亲戚朋友看她开轿车、给姐姐家添置全套家电、为母亲办最豪华的葬礼,都被她包装的身份所蒙蔽。而陈金芳亦是如此,她在进行穿时装、戴首饰等装扮时,自认为自己是在按照“美”来进行自我创造,其实她是在自我消费,因为她与自我的关系是由符号表达和维持的,这种美不是自然自发的美,而是她对某种范例的模仿和自我赋值,她模仿着上流人的装扮、谈吐、生活,她无疑是这个消费主义文化虚构世界的模仿者,然而她越模仿,就越成为城市的追逐者,最终丧失了自己的主体性,陷入了消费主义文化定义的理想身份里,丧失了对自我身份的清醒认知。
在消费社会中,身体也沦为了商品。人们将身体、美貌用作经济意义上的交易成本,供来换取财富、地位、性的满足及物的享乐、生活的奢华。陈金芳牺牲自己的身体、道德;将它作为一种商品用来换取物质、财富、地位、享乐。“我”高考失利之后,陈金芳已经是朋友口中经常出入韩国烤肉店、溜冰场、“马克西姆”餐厅,坐上“乌诺”轿车的成功人士了。这些都是她靠跟流氓姘居得来的,豁子曾经评价她:“这女的,最大的优点就是——活儿好。”“我前面‘带过她的那几个人也这么说”,而且其他方面的评价基本上都是负面的。陈金芳在不依靠姐姐、姐夫的情况下,靠着对身体的利用,对他人在性方面的取悦,在北京立下了脚跟。后来她再次用她的身体收拢了胡马尼,她逐渐堕入道德沦丧的深渊。陈金芳游走于各种饭局和聚会,她将她的单身、漂亮的身体作为手段获取人脉和资本,与谁都保持暧昧关系,她以此成为了红人儿、话题的中心,她的身体一直都是作为工具的存在。
三、单一、固化下的迷失与毁灭
石一枫曾在访谈中说:“陈金芳这个人的悲剧,她本质上的失败是在于,她只认可一种成功的标准,或者说我们这个社会只认可一种成功的标准。”“在90年代的中国,把消费作为自我表达和身份认同的已不仅仅是那些先富起来的人群,普通工薪阶层乃至尚未脱贫的家庭子女,也同样想喝可口可乐,也同样愿吃麦当劳、肯德基,也同样希望拥有大屏幕彩电和高级组合音响,并且同样将象征着地位、财富和荣耀的私人汽车和别墅当作生活新的光荣与梦想。”这个消费时代对成功标准的定义就是:物质、财富、地位。消费主义文化已经渗透到社会的各个阶层和利益群体,人们疯狂地追逐金钱,对成功标准的认可已经变得单一化。在这种单一的成功标准的裹挟下,陈金芳对于想象中自我的定义一开始就集中在地位、身份、金钱、物质上。她用金钱、高档消费品、高端人脉包装出一个“陈予倩”展现在众人眼前,她挥金如土,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但却以破产败告终,她最后喊出来的一句话:“我只是想活得有点儿人样。”这个人样,指向的无疑是消费主义文化下她对成功的一种认同,也使得她最终成为了这个标准的牺牲品。
阶层的固化时她失败另一个原因。在《世间已无陈金芳》中,“我”的故事与陈金芳的故事是两条线,“我”小的时候,家里可以算的上是中等以上人家。后来虽然艺考失败,但仍然能靠特长加分,进入好的大学。毕业后,依靠父母的关系,在国营企业找到一个旱涝保收的工作,与外语系的系花结婚。最后虽然辞了职、离了婚,但仍然可以凭借熟人,在社会上混得还行。“我”一直奉行犬儒主义精神,做一个混子,觉得自己是个穷人。好像自从艺考失败后一直在走下坡路,而陈金芳则从不断地改变自己的身份,从一个农村姑娘到艺术圈子里有身份的红人儿。陈金芳貌似在走着上坡路,一直在突破自己原有的身份,向更高的地位迈进。但陈金芳最后的失败揭示了她风光变化背后的不变。“我”再怎么堕落,仍然在陈金芳一直渴望的阶层里混得不错,“我”的身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而陈金芳再怎么努力打入这个阶层,但最后却被由这个阶层所制定的社会标准推搡着止不住步,失去了自我,而步入了毁灭,被打回了原形,这背后无疑体现出了阶层的固化。“对于天生被视为低人一等的人,我们可以接受她的任何毛病,但就是不能接受她妄图变得和自己一样。”陈金芳一直想要用各种方式打进这个阶层,但是这个阶层却一直拒斥她。虽然“我”对她怀有不一样的情愫,但是当“我”第一次见到发生彻底变化的“陈金芳”时,“我”并不问她过得怎么样,而是对那些曾经生活在窘迫境遇里,如今则彻头彻尾地改头换面的故人抒情言志的鄙薄,而且“我”还肤浅和狭隘的去揭她不堪的过去,可见“我”从骨子里还是对这种突破身份的一种拒绝。她开宴会、也参加各种宴会,接触各种圈子、人脉,搭建社交平台,将不认识的人变为朋友,妄想以此僭越阶层身份,然而,正如文中所言:“没有真金白银的利益链条作为支撑,那些鲜花似锦、烈火焚油的繁华都是他妈的扯淡。”在阶层的固化下、在以金钱衡量一切的社会下,她想要突破身份界限是如此难。
作为一个底层人士,她没有失去《平凡的世界》里面孙少平那样超乎寻常的,与命运相抗衡的生命力,然而她失去了对自我身份、社会地位、阶层属性的清醒体认,失去了社会底层人士的精神之光。她少年时以死相搏,要留在北京,她先突破了道德的底线,靠跟流氓姘居,出卖身体来获得物质和地位。后来则突破了法律的底线,先非法集资,后诈骗乡亲们的拆迁款。这一切都是为了“活的有点儿人样”,这个“人样”无疑是这个消费时代所定义的标准:有钱、能够满足自己的大量物质追求,有身份地位、追求时尚、享乐至上。她所追求的“人样”一直是一种物质上的享受。她被这个物欲化的社会裹挟着,失去了对这个社会及自我身份的清醒认知。她与b哥同样是改头换面的“成功者”,为什么陈金芳会走向彻底的毁灭?原因在于她没有像b哥那样对这个社会与自我认识的那么清楚。b哥以经济人的利益标准来处世,而陈金芳还守着那一套熟人社会的标准。她改了身份从深圳到北京,一心想要开拓更“高端”的人脉,做些一本万利的买卖。后来她确实混进了艺术圈,通过“我”这个熟人搭上了b哥,但是她的这种熟人处世的标准最终让她在以金钱衡量一切的社会中走向毁灭。在《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在写给妹妹的信里说道:“我们出身于贫困的农民家庭,永远不要鄙薄我们的出身,它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将一生受用不尽;但我们一定要从我们出身的局限中解脱出来,从意识上彻底背叛农民的狭隘性,追求更高的生活意义。”孙少平对自我身份、社会地位及阶层属性的弱势有着清醒的认知。他在看清楚自我身份的狭隘性后选择用苦难来磨砺自我,试图实现对自我命运的把握。而反观陈金芳,她一直无法看清这个社会,看清自我身份的局限性。少年时靠外表的装饰渴望掩饰自己农村人的身份,却弄巧成拙,被同学们批评“虚荣”、“忘本”;跟豁子姘居后,经营不善,手头紧张仍然追求钢琴、西餐等高端消费;在广州时,投资工厂、炒股票,却被更“聪明”的人骗了不少;投资时,看不清其中的风险,别人都用闲钱,她却将自己所有的身家都投进去,尽管b哥多次提醒,但她仍然义无反顾,最终彻底崩盘。她太急了,少年时最早打耳洞、抹口红、穿高跟鞋,一直走在时尚的前端;在手头紧的情况下,仍然急吼吼地想要买钢琴;没看清投资的风险,就急于将所有身家投进去。她一直处于急切地成为“贵族”的状态中,太着急让她看不清眼前的现实,未来的走向,最后她终于失去自我,走向了毁灭。
四、结语
在现代社会中,与市民身份相对,农民身份在某种意义上似乎成了社会上的“二等公民”。农民在进入城市后,总要面对自己与城里人存在的身份差异。陈金芳在进城后面对这种巨大的身份差异,她用尽各种办法想让自己活得有点儿“人样”,这个“人样”是其在这个物欲化的消费时代下,对自我身份的一种想象与重塑,但這种重塑却是一种僭越:不推翻不平等的社会秩序,而是彻底认同现存秩序,并且寄望于在这种秩序下,跨越原有的分界,企及理想的另一端。陈金芳无疑是一个从底层走向上层、农村走向城市的僭越者。她在这个消费主义时代中成长起来,她不仅认同这个时代所定义的成功标准与秩序,而且还趋之若鹜地追逐着这种成功,最终她被这种成功的标准给戏弄了。她没法靠知识来改变命运,只好通过出卖肉体、诈骗来获得她想要的身份与物质。在阶层的固化下,她走向上层的机会被堵死,她以触犯律法、道德的底线来实现身份的突破,这无疑为现存秩序所不容,最终导致她在这个物质化的社会里丧失了自我。从《人生》里面的高加林,到《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中的涂自强,再到《世间已无陈金芳》中的陈金芳,底层青年突破阶层的道路越来越狭窄,伴随着知识拯救命运神话的破灭,消费主义文化的席卷,底层青年在物欲化社会中,丧失了精神的高度,迷失了自我。世间没的不是千千万万个从底层奔向城市的“陈金芳”,而是没了那个少年时代一切还未丧失、充满了生命热望的陈金芳。
参考文献:
[1]石一枫.世间已无陈金芳[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
[2]石一枫.只认可一种成功就是失败[N].北京晨报,2016-3-10.
[3]路遥.平凡的世界[M].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746.
[4]朱晓慧.新马克思主义消费文化批判理论[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