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烨
摘 要: 本文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人格结构理论来解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大哥米嘉常被本能冲动驱使,对应着人格结构中的“本我”;二哥伊万精明理性,对应着“自我”;三弟阿辽沙是虔诚的宗教信徒,对应着“超我”。三兄弟合而为一个完整的人格结构,而私生子斯乜尔加科夫作恶多端,是人格扭曲的产物。通过对这四个主要人物人格和关系的分析,探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心理和作品主题。
关键词: 《卡拉马佐夫兄弟》 弗洛伊德 人格结构理论
《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主要人物大哥米嘉、二哥伊万和三弟阿辽沙,以及他们父亲的私生子——斯乜尔加科夫性格迥异,各不相同。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一桩“弑父”案为核心情节,对卡拉马佐夫兄弟们的精神世界进行了淋漓尽致地表现。而笔者发现,陀氏塑造的这些人物,其人格类型与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暗合,有着微妙的对应关系。因此,本文采用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从本我、自我、超我的角度出发探讨卡拉马佐夫兄弟在混沌关系下隐含着的人格寓言。
一、情者米嘉
米嘉是一个典型的情感泛滥者,是欲望的化身。在书中,他对情欲的渴求十分强烈,为了争夺女人与父亲撕破脸皮,大打出手;他对于玩乐享受也非常痴迷,可以在一夜之间挥霍掉一千五百卢布;此外,他脾气暴躁,行事冲动,一言不合就对人拳脚相加,曾当着一个孩子的面侮辱其父,给那个孩子留下了终生难以抹去的伤害。在被警察逮捕之前,米嘉总是屈从于本能,崇尚快乐原则,而从不在意外界的行为规范和社会道德。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中,储存本能、代表原始的自己是“本我”。本我含有生存所需要的基本欲望、冲动和生命力,不具有任何有关价值、道德和伦理的因素,也不会受到理智和逻辑法则的约束。本我的惟一机能就是直接消除由外部或内部刺激引起的机体的兴奋状态,它所履行生命原则就是避苦趋乐。由此看来,沉湎于本能欲望的米嘉人格正对应着“本我”这一环节。但作为一个社会人,米嘉必然不可能只是一个被本能奴役的动物,他仍然受着良心和尊严的约束,有属于自己的一道底线。为了挑衅骄傲的卡捷琳娜,米嘉趁其家遇变故时向她伸出了邪恶之手。可她远在须眉之上的勇气和自尊深深震撼了米嘉,他最终没有玷污她;父亲耍花招吞了本属于他的财产,使得米嘉怒火中烧,但即使再恨父亲,他也从未想过杀人灭口,这都是米嘉人格中的“自我”在起作用。而在“自我”之上,是“超我”的监督和控制。阿辽沙把米嘉描述为这样一个人:“他也许是狂暴的,克制不住欲望的冲动,但他也是珍惜名誉、有自尊心和慷慨大度的,甚至愿意做出牺牲,如果要求他这样做的话。”[1]米嘉一直围绕着父亲、围绕着卡捷琳娜和她的三千卢布、围绕着格露莘卡、圍绕着纵欲挥霍进行着剧烈的心灵斗争,放纵、忏悔、又放纵、又忏悔。他是一个倾向于顺从本能却又向美向善的情感动物,即使深陷在“本我”的泥淖中难以自拔,“超我”的良心、道德律令和自我理想仍然高悬在米嘉的头顶,给这个悲剧人物的自我救赎带来一线希望。
二、理者伊万
伊万的人格特征是理性和分裂。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寄人篱下的屈辱,并显露出不同凡响的学习才能。大学期间他通过做家教、为报社写文章解决自己的生活费,而不是向那个令他丢脸的父亲开口要钱。他爱上了大哥的未婚妻卡捷琳娜,但道德、理性和尊严阻碍着感情的进一步发展。伊万在处理本能要求与现实社会要求之间的矛盾冲突时,非常理智冷静,他的人格类型其实是“自我”的象征。然而,他的精神是分裂的。伊凡爱上帝,“我不仅乐于接受上帝,而且还接受上帝的智慧和目的——那是我们一无所知的;我信仰秩序,信仰生活的意义”[2],让上帝所代表的“不可动摇的、天然的、永恒的真理”去代替地上的暴力,“以拯救人,让人重新获得复活、再生”。然而他又热烈地诅咒上帝的世界,怀疑上帝的“爱邻人”“宽恕”教诲。他向阿辽沙列举了大量噬啃着他心灵的触目惊心的事实,毫不留情地揭露了罗马教会那种传统的“宗教道德”的不道德,指斥了天主教会的全部虚伪和残暴的实质。“这种和谐的价值还抵不上一个受苦的孩子的眼泪”,他认为人没有权利宽恕罪恶,人渴望着报复。伊凡的分裂使他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立足之点,他的“自我”没有起到抑制本我的作用:当“弑父”的苗头在家中显现时,他只是像个冷漠的旁观者一样说“一条爬虫吃掉另一条爬虫”,并在关键时刻离家,给凶手创造了机会,纵容了弑父行为;却以冷酷的怀疑主义解构了超我:著名的《宗教大法官》表现了“超我”的阿辽沙在“自我”伊万的解构面前的软弱;又在解构之后陷入了茫然和虚无:当得知是自己的言论促成了弑父案时,伊万精神崩溃,患上了神经热。伊万所代表的欧洲怀疑主义和无神论有力冲击了俄罗斯理想主义的信仰传统。但事实上,宗教信仰是一把双刃剑,单纯的肯定或否定都不是万全之策,都可能招致灾难和罪恶。这是一个难以破解的超越理性的终极问题,伊万想用理性去解决,结果只能是失败。
三、抚慰者阿辽沙
阿辽沙的形象是三兄弟里最扁平的。作者在故事的开头就把他的性格特征表现得很圆满了,直到全书完结,他的人格也没有太多的发展。依据陀氏生前的说法,这本书他本想写两部,阿辽沙在第二部会发生转变。但事实上陀氏在写作时健康已每况愈下,完成此书不久便与世长辞了,这也能解释为何小说的结尾写得有些潦草。根据现有的文本来看,阿辽沙像是上帝派来人间的使者,给被情欲折磨的人、被思想困扰的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带来抚慰。他出场时是个见习修士,才19岁,“目光清澈”,“本性诚实,渴望真理”,带着全心全意献身于信仰的信念“撞到修道院的路上来”,并在那里遇到了对他产生重大影响的佐西马长老,从此与宗教紧密连在一起。阿辽沙与旁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人人都喜欢他”,不论是无恶不作的费奥多尔、暴躁粗俗的米嘉还是骄傲精明的伊万都愿意亲近阿辽沙,向他忏悔,给予他尊敬与信任。而且在阿辽沙身上几乎找不到寻常人的缺点和陋习,他真挚、善良、腼腆、温和、虔诚,无私地把爱播撒给每一个人。显然作者是把阿辽沙当作“上帝”来塑造了,他的形象至善至美,几乎超现实。在书中阿辽沙就代表着道德律令和宗教信仰,与弗洛伊德人格结构中的“超我”层面完美呼应。他比米嘉和伊万更具有神性,但从未经历过真正磨难的阿辽沙,脆弱和幼稚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面对孩子们遭受的无妄之灾,阿辽沙不愿“宽恕”;在《宗教大法官》面前,他又无法驳斥教会的虚伪肮脏。阿辽沙的信仰与现实发生矛盾,他开始明白上帝是苦难的人们杜撰出来的寄托,于是他毅然走出修道院,还俗到世间。通过帮助格露莘卡、米嘉、卡捷琳娜、伊柳沙等人,阿辽沙重新找回了人生的价值,那就是承担起人类苦难,为施舍每“一棵葱”而在人间奔波,再次回归了上帝之爱。从精神层面来看,他的信仰升华了,但从实际结果来看,阿辽沙给别人的帮助更多是精神上的慰藉,他追求的宗教道德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现实社会问题。这与超我在人格结构中督促个体按社会道德规范行事,却时常被本我自我挤压变形一样。信仰是理想化的乌托邦,可在生存和利益面前,它的分量往往是最轻的。
四、癫痫者斯乜尔加科夫
斯乜尔加科夫是费奥多尔强奸白痴流浪女留下的私生子,他的出生就是肮脏丑陋的。他是个阴险卑鄙、歹毒狠心、虚荣自负的人,由于特殊的家庭地位,他把这一切深深隐藏在忠诚和谦卑的表象之下,在暗中窥测着家里的每一个人。斯乜尔加科夫被伊万叫做“发臭味的奴才和下流胚”,他既具卑鄙小市民的疯狂情欲又工于计谋,他佯装癫痫发作,伪造犯罪现场,把杀害费奥多尔的罪名推到米嘉身上,使对方蒙冤入狱。而后他竟然用伊万曾说过的“一切都可以允许去做”“您事先知道会发生谋杀,是您指使我去杀了人”来为自己辩白,把罪恶的根源转嫁给伊万,让伊万的灵魂饱受折磨,可谓杀人诛心两不误。费奥多尔被杀和陀氏父亲被杀,以及斯乜尔加科夫和陀氏都有癫痫症,说明这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弗洛伊德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弑父者》一文中写到过:“我们对癫痫症的发作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经历之间的关系还缺乏了解,现有的这些残缺的了解常常又是互相矛盾的。最有可能的假设是:发作应追溯到他的童年,起初表现为温和的症状,直到他18岁那年经历了一个骇人的事件——父亲的被杀”。“如果父亲是生硬、暴烈和残酷的,超我就从他那里接过这些属性。而且在它与自我的关系中,本该受压抑的被动状态重新活跃起来。超我变成了施虐狂,自我变成了受虐狂,也就是说,自我最终是以女性的方式被动地实现的。对惩罚的巨大需要在自我中萌生起来,在某种程度上,自我甘愿充当命运的牺牲品。在某种程度上,自我又从受超我的虐待中(就是说在罪疚感中)寻求满足。”这解释了弑父情结:儿子的超我从父亲那里继承了暴虐残酷,儿子的自我就需要受虐,自虐的方式是扮演杀死父亲的凶手,通过罪疚感获得一种隐秘的快感。父亲被杀加剧了陀氏的癫痫,而作者在小说中让斯乜尔加科夫利用癫痫症杀死费奥多尔,并对嫌犯米嘉流露出无限同情的行为,让弗洛伊德推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具有“弑父情结”的结论。在他看来,第一次癲痫的发作,其实是陀氏的“弑父”的幻想变为现实后,促使所有防御机制加强的表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癫痫发作的前兆,极其可能是听到他父亲死亡的消息时,感到的胜利和解脱的喜悦。而癫痫发作经历了一阵极度的狂喜后,紧跟着的内心更加残酷的惩罚,则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弑父意图罪过所应受惩罚的代替。”[3]由此看来,斯乜尔加科夫的行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投射,而小说人物最终的毁灭,也表现出作者内心对弑父情结的自我惩罚。
结合作者生平和时代背景,我们发现“本我”米嘉,“自我”伊万,“超我”阿辽沙其实都带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个人色彩。他们不仅是作者人格的外化,还代表了所有人在面对世界时的三种不同诉求,即本能、理性和信仰。他们各自的遭遇揭示了人的全面困境:本我需要超我的救赎、怀疑超我的自我陷入分裂、超我面临自我的解构。作者通过这三人共同探讨人类的出路和上帝问题,但无论哪一种声音都无法说服另一种,作品因此成了一部内涵丰富的“复调”小说。而癫痫者斯乜尔加科夫是三兄弟的对立面,是人格扭曲的象征,是心灵中隐秘罪恶的现实化身。正如光明与黑暗共生,天使与魔鬼并存,斯乜尔加科夫的存在平衡了作品善恶的两极,使小说更为真实厚重。
参考文献:
[1][2]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M].荣如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857,304.
[3]范煜辉.癫痫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创作[D].桂林:广西师范大学,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