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乔尔·科恩和伊桑·科恩兄弟是当今名气鼎盛的独立制片人和导演,这对兄弟不仅以出色的影片证明了他们出众的才华,而且两人在现实工作中的默契也让人羡慕。兄弟俩自少年时代就常在空余时间为独立制作人写剧本,其中包括与萨姆·莱米共同编剧的著名影片《捉虫杀人事件》。1994年,乔尔和女演员弗朗西斯·麦克·杜蒙德结婚后,兄弟二人的电影事业中增添了一股女性力量。麦克·杜蒙德出演了科恩兄弟的多部影片,并因在《冰血暴》的出色表演而成为奥斯卡影后,更增添了科恩兄弟在美国独立电影界的份量。
电影作为某种意识形态的承载工具,某种类型和模式的影视作品能达到较佳的效果,也就会形成一些固定的叙事模式,人们称这些影视作品为主流影视作品。主流影视剧的叙事模式具有以下几大特征:娱乐、教化的价值倾向,封闭循环的结构,戏剧化传奇式的情节冲突,客观全知的视点和因果关系的时空系列。科恩兄弟的影片显然不属于上述的主流叙事类别,它与好莱坞主流电影的显著区别,在于影片里的魔幻色彩与黑色幽默风格以及夸张变形的人物和情节,营造了属于科恩兄弟独具魅力的个人影像世界。在科恩兄弟创造的美丽又虚幻的电影世界里,无论是祥和安静的乡村,还是黑暗堕落的城市,都成为他们故事的原发之地,如寒冷小镇上的家庭绑架案《冰雪暴》、城市流浪汉的意外经历《谋杀绿脚趾》、南方旧日的快乐时光《逃狱三王》、上层社会的爱情故事《难耐的残酷》,还有小镇上的抗警故事《三块广告牌》,都打着科恩式的“商标”,向观众推开一扇独特的电影之窗。在科恩兄弟用高科技介质描绘出带有他们指痕的美丽世界里,后现代的反衬手法似乎成了科恩兄弟无法丢弃的法宝,《迷镇凶案》就是在一层层的后现代式的反衬中产生的惊世之作。
电影《迷镇凶案》海报
《迷镇凶案》的故事发生于20世纪50年代末的一个郊区小镇,在故事还没有展开之前,导演特意用童话手法介绍这个“充满乐趣与惊喜”的小镇。镜头里赫然出现的是一本带有20世纪50年代印刷特征的彩色图册,暖暖的色彩搭配、笨拙可爱的人物构图里依次出现了精致的彩色木屋、美观的草坪、鲜花缤纷和衣着整洁的居民。在这本画册里,每个小镇的工作人员都善良而极有教养,每个居住在迷镇的家庭都和谐、明媚而阳光四射。有了这种类似于卡通故事般的颇具浪漫情怀的开场白,观众完全有理由相信“迷镇”就是一个优雅文明、最适合于居住的区域,所以一定会对电影里提出的“欢迎你来迷镇居住”的口号非常心仪。
然而,接下来情节上的逆转令人膛目结舌,一连串的骨肉相残扭转了影片的诗情画意——夫妻之间、手足之间、父子之间最坚固的情感在金钱驱动下,一步步展现出深重的罪恶。几日之间,多条人命灭绝,一连串惨剧的发生,一个幸福家庭分崩离析,使小镇变成了地狱。更让人惊骇的是,迷镇上并非只有马特·达蒙一家道德败坏,因为影片还安排了到处搬弄是非的邮递员、贪心的保险业务员和一个偏执的超市老板。这些普适性角色的存在,更加透露出迷镇居民人性的丑恶,增加了平缓叙事中的反衬危局的力度。
特别耐人寻味的是,正在马特·达蒙一家与保险业务员谈判并发生一连串血案的时刻,旁边的黑人邻居家也正发生着一场“打砸事件”,几乎所有小镇上的男人都来到黑人家门前投掷垃圾、砸毁车辆、咒骂侮辱、挑衅滋事,整个小镇弥漫着令人惊竦的杀戮气氛。在这两个场景的对比之下,小镇的诗情画意已荡然无存,似乎所有的小镇人都在参与一场谋杀,并且还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凶杀。影片虽然表面上还保持着平静的叙事节奏,但小镇居民人性的险恶已披露无遗。此时,故事张力陡然增加,科恩兄弟想要达到的神秘感与反差效果已基本实现。
美国的种族歧视流弊由来已久,从1776年美国宣布独立至今,黑白种族之间就从来没有真正平等过。美国自1876年至1965年间,曾对有色人种实行吉姆·克劳法种族隔离的政策,直到1964年美国国会通过《1964年民权法案》及《1965年投票权法案》,禁止法律上有任何形式的种族隔离和歧视政策的存在。但在现实生活里,黑白之间的对立一直都很尖锐。直到20世纪,黑人仍感自己的地位并没有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平等,种族歧视和种族压迫仍然深深困扰着他们。所以,在《迷镇凶案》这部展现“白人罪恶”的影片里,导演有意安排了一条鲜明的种族歧视副线。影片中小镇上的6万白人居民,却对一户刚搬来的、安份守已的黑人迈耶斯全家同仇敌忾,他们先是举行了闹哄哄的声讨大会,一致认为这户黑人家庭是“罪恶”和“危险”的来源,主张白人居民“有选择居住环境和邻居的权利”,并要求政府为他们加高围墙,以挡住黑人的视线,拉开与黑人的距离。
而出现在影片里的黑人迈耶斯一家,却是那么本分安静。男主人勤快灵巧,他修整草坪、粉刷房屋、爱妻爱子,显示出居家男人的一切优点;女主人衣着精致、神情优雅、相夫教子,即使在邻居的恶意围攻之下仍然保持白领丽人的优雅与娴淑。他们的儿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说话轻言轻语,与邻家男孩有着友好的交往。这一切都证明,黑人家庭同白人家庭一样有教养。
再看看迷镇上的白人群体,他们的“危险”和“罪恶”简直令人惊悚——杀妻杀子、背信弃义、对朋友欺骗成性、对邻居恶语相加。当美丽的迈耶斯太太在超市购物时,道貌岸然的白人老板竟然毫无理性地将价格提高了三倍,而迈耶斯太太也只是淡淡一笑,平静优雅地离开;当黑人迈耶斯一家遭受了一场灾难式的洗劫之后,白人老太婆仍然毫无良知地对着媒体宣称:“这些(指一系列的凶杀)都是黑人一家到来后才发生的事情。”因此,罪恶不在于种族和肤色,而在于人心和人性。再看看影片为这两家人安排的结局,号称文明高尚的白人达蒙一家,在一场场杀戮后仅活下来一个孩子加德纳,而被视为“野蛮与罪恶”的黑人迈耶斯一家,虽然经历了全镇人的围攻与打砸,但并未有生命危险,相反却得到了舆论的同情。更重要的是,黑人迈耶斯一家并没有被吓跑,也没有因此而退缩,他们仍然顽强地在迷镇生存下来,并很快转入平静正常的生活。“安静”的杀人屋与“被暴乱”的黑人家庭形成含意深刻的后现代式反衬。达蒙一家从墓地里回来的第一个夜晚,痛失母亲的加德纳因为恐惧而辗转难眠,而镜头一转,邻居家的黑孩子正安祥地躺在妈妈的怀里听故事,享受着睡前的这一段恬静时光。这是最典型的反讽。这一切,不禁让人想起《文明与野蛮》中的经典话语:“所谓文明人有时很野蛮,而所谓野蛮人有时候却很文明,认识到文明不是哪一个或哪几个民族的功劳,而是许多民族互相学习、共同创造的;认识到文化的宝贵遗产里掺杂了许多渣滓,要时时提高警惕。”
《迷镇凶案》以儿童视角来审视整个故事,代表着审视世界的另一个视角,代表着纯洁、天真与反罪恶、反成人化的倾向。《迷镇凶案》中的黑白两个种族的儿童就是科恩设计下的纯洁符号,象征着游离于小镇的罪恶体系之外的另一种纯洁群体。因此,出现在影片中一阵阵反黑驱黑的声浪里,第一个主动与黑人邻居交往的是白人儿童加德纳,加德纳通过一个简单的招呼、一个温暖的手势、一场简单的游戏,就迅速消解了黑白人种之间的隔膜,使两个陌生的孩子成了朋友。儿童的友情简洁明朗,他们不需要彼此戒备,也不需要彼此考验,只要能在一起快乐地游戏,能倾诉内心的小秘密,这世界就很清洁美好。当白人儿童加德纳安葬了母亲从墓地回来后,黑孩子沉静地走过来告诉加德纳,他的母亲是“去了天堂”,并把自己的一条小蛇送给加德纳以示安慰,这就是儿童之间简单的关怀与安慰,透着明媚清新的气息。
在孩子的眼中,身边的成年人都是一本正经的“好人”,因此成人的行为都值得信赖、值得模仿。但事实上,这些成人的残忍与阴险完全超越了儿童的理解能力,成年人内心的丑恶就像魔鬼一样潜伏在每个人的意识深处,一触即发,不可回转。影片中的杀人凶手达蒙,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一脸的悲伤表情,姨妈也是假装沉痛接受邻居关切的问候。而一旦离开了众人的眼睛,他们马上偷情欢愉,憧憬着用杀人换来的保险金去某个小岛过花天酒地的生活。人性是人类的种属质性与基本特征,也是人类生命的非物质化的根,是衍生人的心理、情感、意志、思想观念、人格、品质等精神层面的基本构成。人性包括儿童发展的内核,是制约人的精神终生发展的前提和根基。小镇上成年人的人性如此,他们对儿童成长的负面影响可想而知。舅舅是影片中唯一的好人,他与外甥欢乐玩耍,竭力安慰失去母亲的加德纳,在加德纳遇到生命危险时,也是舅舅挺身而出,用自己的死换来了加德纳的生。舅舅最大的优点就是有童心,所以才能成为成年人中唯一保持着单纯与纯洁的好人。可是很明显,舅舅的性格并没有受到成人群体的好评,就连他的妹妹和妹夫都时常对他冷语相加,他在成年群体里是完全孤立的。
影片结束时窗外的打闹与屋内的杀戮已经平息,加德纳的爸爸达蒙趴在桌上中毒死去。意外的是,一次次失去亲人的加德纳并没有像传统影片里那样悲伤地嚎啕大哭,他只是平静地坐在电视机旁看电视,似乎还没有理解爸爸的去世。接下来,加德纳打开阳台门,平静地走出来,不说一句话,与他的黑人朋友一起开始玩棒球。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的孩子们没有只言片语的议论,也没有因此而产生隔膜,他们平静地接续着昨天的玩耍,似乎生活里没有一点变故。导演科恩正是要用这种不可思议的平静状态将成人世界与儿童世界区分开来,他要告诉大家:“成人的世界太可怕了,咱们搞不懂他们,我们还是安安静静的做个小孩子吧!”
总之,《迷镇凶案》是一部技术无可挑剔的作品,影片布满着商业片的流畅、工整与娴熟,总体故事建构和主题中规中矩,包括开场没多久的那场入室行凶案件,都叙述得平静如水。科恩兄弟在展示一个血腥故事的同时,透着一股超现实的黑色幽默,令人惊艳又高度紧张,塑造出一个迷人又腹黑的无赖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