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云溪》有一个平静而惯常的开头,这或多或少会令人遗憾地以为它仅是一个大致不差、但也无多少独特的“底层文学”文本,甚至还会令人遗憾地以为它也许仅是对于旧光阴的吁叹和缅怀……但只要拿出些许耐心,顺着叙事的河滩走下去,由浅水向内,就会发现这个有光的、表面平静的湖其实暗含着“可怕的深度”,它有掩藏在内部的层层涡流。
《云溪》中,安殿荣倾心描绘的是那些纠缠的、被掩饰和反复掩饰的、暗自具备吞噬力量的人性涡流。她想象,她的读者都是那些具有丰富阅读经验的、善于由一条给出的线索顺流而下并且能够举一反三的理想读者。于是,她有意制造反差,有意掩藏起故事本来可有的戏剧性,而致力“计白当黑”,用极具反差的表面平静来叙说内部暗流的故事。而且,她还将自己的讲述交给了一个貌似不谙世事、生活的可见被遮住了大部分的小女孩,由她“稚嫩”而“清浅”地完成。
“爷爷”和“我爹”之间是有戏的,“我爹”和离开这个家的“妈妈”之间也是有戏的,安殿荣知道。但她始终点到为止,她让我们用自己的联想和经验完成对深度的补充,她只提供延伸的线,这根线让我们知道湖面的下方其实深不可测。“我爹”和“叔叔”之间也是有戏的,它不是单一向度,“我爹”从未真正实施的理想里面包含了心安理得的榨取,“叔叔”的无情也包含了无奈和厌倦……“我爹”本身也是有戏的,他是一类人,是一类我们认识甚至就匍匐在我们的生活中的那些人的代表,他表面的不肯向生活屈服其实同样有多向度的含义,里面有自私和贪图安逸的成分,有听不得不好却又不肯纠正自己的不好的成分……安殿荣知道,但安殿荣很有想法地为他做着悄然的维护并直到最后。《云溪》始终笼罩在一层氤氲的光里,它始终用一种简笔的方式描述平静的湖面,但认真的读者会被她提供的线索带入生活和人性的幽暗与可怕的深度中去。
那个跟随“我爹”来寨上的女人李梦其实是追随着幻想来的,她在“我爹”身上看到的是幻觉泡影,她可以甘于苦但却不愿……那个庆生,他的回归其实也有丰富的含义,在小说中他同样有着光——然而他却是被误解最多的一个,是最终被逼走的一个。他和她,最终消失于我们的生活,然而茫茫世界他们又能走向哪里?在这里被擊碎的,他们能不能在另一个地方另一种生活中重新聚起?……
安殿荣没有着力写任何一个“故事”,她不加雕饰性地描述,文字云淡风轻,故事同样云淡风轻,她严格地将叙事收拢于“小女孩”的视角,没有多余的溢出;她也没有着力写任何一个“人物”,即使是故事主角的“我爹”,她也始终是旁观的、半遮的、有视角盲区地叙述着、言说着,缓缓勾勒……但这些被简笔勾勒的人却又是鲜活的,有个人面部表情的,有内心的。要知道这是安殿荣的第一篇小说,它确有小小的令人遗憾之处,然而我看到和愿意看到的却是她在这篇《云溪》中表现出的才华、耐心和设计上的精心精确。我希望《云溪》的阅读者能够看到并抓住安殿荣所给出的线索,潜入湖中,潜入其实汹涌着的涡流中。
它,甚至会让人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