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周和她的天价代言(短篇小说)

2018-04-18 10:20马拉
南方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莉莉格林经纪人

马拉

那是六月的一天。莉莉周从午睡中醒来,头发蓬松,睡眼蒙眬,浑身上下一片松弛。和年轻的时候比,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多得奢侈而不自在。她打开手机放在桌上,拉开窗帘去了阳台。从阳台望过去,清澈的蓝色海面,远处还有行驶的货轮,也许是渔船。她分不清渔船和货轮,只有远山是确定无疑的。莉莉周穿着宽松的睡衣,大约四点,要么更晚一点,她不关心这个问题,还不饿。坐在阳台的躺椅上,莉莉周仔细地检查了她的指甲,指甲盖上涂了透明的指甲油。和她的身体相比,她的指甲依然还有年轻的颜色,滋润明亮。她喜欢她的手指,修长秀气,那本是用来弹钢琴的。钢琴摆在客厅里,有三年的时间,她每天早晨弹上四十分钟。这两年,钢琴安静地待在客厅,像—件精美的瓷器,它似乎忘掉它能发出声音。

在阳台坐了一会儿,手机响了。莉莉周朝手机望了一眼,她懒得起身去接。自从搬到深圳,她的手机一天比一天响得少。偶尔响起来,也没个正事。她已经很久没有正事了。手机响了四十多秒,停了下来。莉莉周站起身,缓缓走进房间,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经纪人的电话。她忍不住翻看了来电记录,在她午睡期间,经纪人给她打了四个电话。莉莉周放下手机,去洗手间刷牙洗脸。等她从洗手间出来,电话又响了,她拿起电话一看,还是经纪人的电话。莉莉周不喜欢那个名字。最近几年,每次接听他的电话总是让她不愉快。几乎每次,他在电话里唠唠叨叨地说,莉莉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都要生活,你这样让我很为难。经纪人跟了她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他通过她赚了很多钱,尤其是前十年。一想起这个,莉莉周一阵阵心疼,那十年,她像奴隶一样为他工作,却只能拿到收入的一小部分。那是她最好的十年。等她能拿到大部分,她的黄金时期过去了。最近这几年,莉莉周离开香港,去了深圳。她没办法继续待在香港,巨大的失落挤压着她,她从舞台的中心挪到边缘。经纪人给她接的工作,让她不满又无可奈何,女佣、老妈子,要不就是装疯卖傻的笨女人。换在二十年前,不要说二十年前,哪怕十年前,这些工作她是不会接的。和香港比起来,莉莉周更喜欢深圳。房子宽大,绿化也好。脱离了原来的圈子,她能够像普通人一样进入生活。和朋友一起去吃消夜,能认出她的人很少,她的粉丝如今差不多四十出头,过了热烈追星的年纪。

莉莉周接通电话,经纪人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过来。这么多年,他依然是一副让人讨厌的尖锐嗓音,生硬得像钢叉划过玻璃。莉莉周,我今天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没听。经纪人语气里带有明显的不快。莉莉周换了只手,甩了甩胳膊说,我在午睡,你知道我有午睡的习惯。如果经纪人再说什么难听的话,莉莉周决定把电话挂掉。她想,她已经不需要经纪人了。他这几年给她接的工作,让她充满屈辱感。去年,她甚至去过四次小公司年会。她站在舞台上,舞台背景热烈,下面的人喝酒、喧闹,她像个小丑一样站在上面唱歌。那点可怜的出场费,莉莉周全给了经纪人,她拒绝了安排好的饭局。没什么事情,我挂电话了,约了朋友吃饭。莉莉周说。晚上,莉莉周想去吃烧烤喝啤酒,她能吃点辣了。以前,她不吃辣,这固然跟生活习惯有关,也出于保护声线的考虑。为了工作,她牺牲的够多了,这不能吃,那不能喝。说出来也许没人信,多半时候她是饿着的。经纪人说,别,你先别挂电话,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说。莉莉周带着讽刺的口吻說,你又给我接了工作?这才六月,离元旦还早呢。经纪人说,莉莉周,这次撞大运了,真的,我给你接了个代言。莉莉周愣了一下,代言?经纪人兴奋地说,是的,我们时来运转了,五百万,整整五百万。莉莉周笑了起来说,你什么时候学会讽刺人了?我好像没欠你钱。经纪人说,我知道你不信,明天我过深圳,见面谈,你不要关机。

挂掉电话,莉莉周换了套衣服。她想,也许应该去喝杯酒。经纪人说的话,她不信。即使她最红的时候,她的代言也没有超过两百万。当然,那时候的两百万和现在的两百万不是一个概念。如果有人告诉她,她的代言费要五百万,她只会觉得对方疯了。钱再不值钱,也不是这样花的,她能值多少钱,她心里有数。作为一个过气的电影演员、歌手,她现在不知道算是几线的了。挂掉电话,莉莉周出门,到楼下的西餐厅吃了一块牛排,喝了两杯红酒。她的耳边回响着经纪人说的“五百万”,这个数字让她慌张。她希望它是真的,理智又跳出来告诉她,这不可能,经纪人只是在逗她。这几年,他没从她身上赚到钱,他烦她了,她也烦他了。两个互相厌恶的人之间,说的话不可信。吃完回到家,莉莉周翻出张老唱片塞进唱机。那会儿,她二十多岁,红遍中国及东南亚地区,她没日没夜地工作,忙得连睡觉和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听了几首歌,莉莉周上网搜了部以前拍的片子,年轻的她真好看,素颜也比现在好看多了。莉莉周最后一次上头条是和丈夫离婚。有谁能想到,曾经的大明星会有如此不如意的婚姻,她努力维护的丈夫不过是个变态,他打她,要她看着他和小三同床。离婚耗费了她几乎所有的钱。她把房子给了丈夫,存款给了丈夫,幸好他们没有孩子。如果有孩子,恐怕孩子也得给丈夫。丈夫离开的那天,莉莉周说,你想要的全得到了,你这一生能占到的最大便宜怕是娶了我。丈夫居然笑了起来说,你也得到你想要的了,不是吗?莉莉周说,我瞎眼,不怪别人。

离婚后,莉莉周想过复出。经纪人说,莉莉周,你的时代过去了,娱乐圈你懂的,从来都是喜新厌旧。现在还有几个人记得你?经纪人暗示过莉莉周,如果她能放下身段,他可以给她安排一些饭局。他说,饭局也是机会,你是过来人,应该明白的。莉莉周去过几次饭局。桌上的男人两眼放光地望着她,几杯酒下肚,他们的表情活络起来,说起当年对她的崇拜。莉莉周微笑着,等着接下来的话。吃完饭,通常会安排唱歌。一帮人围着莉莉周,点一大堆莉莉周当年唱过的歌,仿佛她是个助兴的歌女。唱到后面,她手里多了张房卡。去过几次,莉莉周告诉经纪人,对不起,我做不到。经纪人说,不过是个游戏,何必当真。说完,补充道,你都离婚了,怕什么呢?莉莉周望着经纪人说,我虽然离婚了,可我不是妓女。经纪人说,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大明星,你以为你还是小姑娘?醒醒吧。经纪人的意思很明白,除开当年的粉丝,恐怕连愿意花钱睡你的人都没了。

莉莉周睡到八点才起床。等她吃完早餐,化好妆,手机响了。经纪人说,我到深圳了,我们在哪儿见面?莉莉周说,到我家吧,懒得出去了。说完,告诉了经纪人地址。挂掉电话,莉莉周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想,经纪人恐怕是真的有事找她,至于是不是他说的五百万,她不清楚。昨天睡前,莉莉周泡了个澡。她躺在浴缸里,望着她的身体,浸在水里的身体洁白,白玉般的质感。尽管这几年工作很少,她的身材保养得还不错,这多是出于习惯,她无法忍受身上多余的赘肉。她腰肢结实柔韧,大腿修长。由于没有生养,莉莉周的乳房不像四十多岁的妇人般松弛下垂,它饱满挺拔,生机勃勃。藏不住年龄的是眼角和脖子,细细的纹路不可避免。离婚前两年到现在,莉莉周没有性生活,她摸了摸她的下体。即使在水中,它依然是干涸的。在客厅坐了一会儿,莉莉周看了张碟,一个无聊的警匪片,里面的男配角她认识,他们一起拍过戏,那会儿他还是个刚刚出道的小生。二十多年过去,一切都变了,当年的小生胖得让人认不出来,他的肚子圆滚滚的,还在卖力地滚打。莉莉周心情复杂,有些心酸,又有些嫉妒。他那么胖,还有高血压、糖尿病,这么高强度的工作,并不适合他。可不说,他还在舞台上,他还是个演员,还有观众知道他的名字,有的还喜欢他。如果她出现在某部电影里,能叫出她名字的年轻人恐怕没有几个了。

门铃响了起来,莉莉周关掉电视,打开门。经纪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捧花。莉莉周说,你来了。经纪人把花递到莉莉周面前说,送给你。莉莉周闻了闻,她喜欢的香水百合,她一直喜欢这个味道。有人不喜欢,比如她前夫,他说,味道太烈了。经纪人换了拖鞋,朝四周看了看说,挺不错的。莉莉周说,还好。经纪人说,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不害怕吗?莉莉周笑了起来说,刚开始有些,时间长了习惯了。经纪人说,得不少钱吧?莉莉周说,和香港比不算贵。两人在沙发上坐下,莉莉周给经纪人倒了杯水说,有什么事情说吧,大家都这么熟,不用拐弯抹角。经纪人笑了起来说,昨天电话里和你讲过了,有一个代言,五百万。莉莉周站起身说,别逗我了。经纪人说,你觉得我从香港跑到深圳只为了逗你?莉莉周说,为了取笑我,也说不定。经纪人尴尬地喝了口水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这次,说真的,五百万,我们中彩票了。莉莉周说,谁会这么傻?花五百万请我做代言。经纪人说,傻不傻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只知道,有钱赚。莉莉周想了想说,我心里不踏实,太假了,像是个阴谋。经纪人耸耸肩说,你还有什么可骗的,嗯?他的眼睛盯着她的胸部,莉莉周不自然地挪了挪身体。经纪人把眼光从莉莉周身上移开说,你想得太多了,如果人家想找个姑娘,这个价码,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经纪人的话让莉莉周不舒服,他说的也许是事实,听着却让人难受,连她的身体都是被鄙视的,似乎一钱不值。莉莉周忍住反感说,既然我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还找我干嘛。经纪人说,说不定对方觉得有,他愿意就行了。对了,协议草案我看过,很干净。莉莉周揉了揉眉心说,我搞不懂。经纪人说,说实话,我也搞不懂,五百万可以请到一线明星了。也许,你时来运转了。经纪人把协议放在桌上说,你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把它接下来,我敢肯定你接不到更好的工作了。

经纪人走后,莉莉周仔细看了代言协议,和经纪人说的一样,协议非常干净,全是常规内容,没一点过分要求。经纪人说,他们连暗示都没有。莉莉周说,正是这样,我才害怕。想了想,莉莉周还是给经纪人打了个电话说,接吧,福祸都是天意,像你说的,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经纪人说,别想那么多,把钱赚到手再说,你也缺钱,对不对?莉莉周没吭声。她真的缺钱,坐吃山空,何况她还没山可靠。放下电话,莉莉周又拿起协议,盯着协议上的公司名字,中山一行电器。中山离深圳不远,莉莉周去过几次,她只记得那里的温泉和乳鸽。隐约听人讲过,那里的小家电闻名全国。至于一行电器,莉莉周没听说过。她上网搜索了下资料,资料显示一行电器主要生产灶具、抽油烟机、热水器。让莉莉周意外的是一行电器原来的代言人是一位非常红的男明星,她搜索了广告片,她更迷惑了。论名气的话,她和那位男明星差了几个量级,她过气了,男明星正当红,电视上到处是他的广告。她想,这一定是个玩笑,不可能出这么多钱找她的。

过了半个月,莉莉周几乎要把这件事情忘了。经纪人打电话给她说,莉莉周,都谈好了,正式合同这两天到,签好合同,五百万就到手了。莉莉周问,你了解这家公司吗?不会是骗人的吧。经纪人不耐烦地说,放心,很正规的公司。你还有什么好挑的呢?你不接,大把人抢着接。不瞒你说,我推荐过别人,人家只要你。莉莉周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去看看。经纪人尖声尖气地说,好吧好吧,我和对方沟通一下,尽快把合同签了,省得夜长梦多。五百万,代言,这两个词刺激着莉莉周。她有多少年没享受这种感觉了?她都忘了。往事遥远,似星辰遥不可及。莉莉周望着镜中的自己,她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经纪人在楼下等莉莉周,他打了电话。等莉莉周下来,经纪人说,你今天和以前不一样。莉莉周笑了笑说,漂亮了?经纪人说,有神采。从深圳到中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经纪人告诉莉莉周,他和一行联系过了,不过,他想不明白,她到底有什么好担心的。莉莉周说,没什么担心的,主要是好奇。经纪人握着方向盘,皱了皱眉,像想起了什么一样问,我们一起合作多少年了?莉莉周扳着指头算了算,二十三年,还是二十四年。经纪人说,这么多年了,好像没多久似的。他扭过头看了看莉莉周说,再看看你,似乎确实很久了,我带你入行时,你还是个小姑娘。莉莉周笑了起来说,那时你像是我爸爸,比我爸爸还狠。经纪人说,你那混蛋父亲,我和他没得比。莉莉周说,有些方面你比他狠。经纪人尴尬地笑了笑说,商业有商业的规则,再说,为了培养你,我也付出了很大的成本。

这些,莉莉周不否认,没有经纪人的努力,她可能什么都不是,她被发现时还是个傻乎乎的中學生。父亲酗酒,喝醉了就打她,没轻没重,等醒过来,又抱着她哭。在她记忆中,楼道永远是黑的,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楼道的灯永远不会亮。她和弟弟挤在狭窄的房间里,房间大约只有六个平方,放的上下两层的架子床。如果不是经纪人带她进入娱乐圈,她可能现在还挤在某个鸽子笼里,养一堆孩子,整天为吃喝发愁。尽管经纪人拿走了她大部分钱,她的日子还是比以前过得好了。她和前夫恋爱,经纪人极力反对。他说,进了这个圈子,你就不应该这么单纯,你以为这是爱情,其实不是,他不过是在利用你。嫁个律师,打起官司来,毛巾你都拿不到一条。很多年,莉莉周不相信,她以为经纪人这么说,只是怕她嫁人后耽误工作,害怕失去她这台赚钱机器。婚姻出问题后,她甚至不敢和经纪人说,一个人死撑着,希望终有一天前夫会明白她的苦心,会善待她。终于还是离了。她怎么能想到那个文质彬彬的律师会是个变态?为了和前夫结婚,她和经纪人翻脸,威胁要退出娱乐圈。现在想起来,都是自作自受。她的名字“莉莉周”也是经纪人取的,她原名周莉芬。经纪人说,这个名字永远不会成为明星。

车开到一行公司门口,莉莉周看到一条巨大的横幅“热烈欢迎香港著名影星莉莉周女士”。莉莉周的脸有些热,她算什么著名影星,早就过气了。一行人将莉莉周和经纪人迎进公司。接待莉莉周的副总姓高,戴着眼镜,他看莉莉周的眼神游移不定,让莉莉周缺乏信任。一进公司,莉莉周注意到,这不像一间制造灶具、抽油烟机、热水器的公司。如果让她去猜,她会猜这是间文化传播公司。满墙的字画,还有办公室中庭巨大的图书馆式设计,让她找不到做厨电卫浴的证据。在办公室聊了一会儿,高总带着莉莉周参观流水线,又回到会议室。他对莉莉周说,我们老板给你准备了—份礼物。莉莉周说,哦,谢谢。高总说,不过,要晚点送给你,我们还安排了一个节目。他带着莉莉周和经纪人去了一楼大堂,从侧门走进黑漆漆的阶梯会议室。莉莉周吃惊地看到,前方的荧幕上正在放映她的电影《青春期杀人事件》。对莉莉周来说,这部电影具有特别的意义,正是这部电影让她成了明星,让她从一个不知名的三线演员一举跨进一线明星的行列。多少年了,莉莉周不敢重温这部电影,有太多的记忆。坐在黑暗中,莉莉周想哭,那时候的她多么年轻啊,充满了梦想。电影放完,灯亮了。高总对莉莉周说,你想和我们的员工说两句吗?他们一定很高兴的。莉莉周说,不了,太突然了。

晚饭是在公司吃的,莉莉周以为老板会来。吃饭的过程,莉莉周心不在焉,她时不时望望门口,以为会有一个人走过来,对她说,莉莉周你好,我很喜欢你的电影。如果这样,她能找到一个解释,一个理由。要不,这太荒唐了。吃完饭,高总对莉莉周说,莉莉周女士,我们给您订了酒店,忙了一天,您也累了,早点休息。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明天把合同签了。莉莉周望着高总说,对不起,我有点迷惑。高总说,有什么问题您尽管讲,能解决的我们尽量解决。莉莉周说,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请我做代言?你们应该很清楚,这个价格完全可以请到一线明星。莉莉周说完,她看到经纪人满脸紧张。高总望着莉莉周说,你真想知道?莉莉周点了点头。高总摊开双手说,其实,我们也很想知道。讨论方案时,有好几个人选,老板都不同意,他坚决要请您做代言。无论我们怎么反对,他都不肯松口。莉莉周说,你是对的,我不值这个价。高总说,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莉莉周看了经纪人一眼,对高总说,我想和你们老板谈谈。如果不能当面问问他,我宁愿不接这个代言。说完,莉莉周对经纪人说,很晚了,我想回酒店。

临走前,高总将一个礼盒递给莉莉周说,这是我们老板精心给你准备的礼物,看了你可能就知道原因了。莉莉周说了声,谢谢。她随手将礼盒放在座位边上,隐约有点失落。以前,参加各种活动,即使她不再是一线明星了,主办方的老板还是会紧挨着她,出于各种不同的目的。五百万的大单,老板亲自拍板,他似乎没有理由不出现。回酒店的车上,经纪人有点不高兴,他对莉莉周说,莉莉,刚才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莉莉周舒展了一下身体说,他会找我,既然他愿意出那么多钱,他就不会拒绝我的要求。回到酒店,洗完澡,莉莉周拿起礼盒,她想里面装的不外乎手袋之类的,还能有什么想象力。如果再庸俗点,说不定是张房卡。她拆开礼盒,意外地看到了她的照片,印在一本精装的纪念册上。打开纪念册,如同打开她的历史,从她出道到淡出娱乐圈,她的主要经历电影般展开。有些照片,莉莉周忘了,想不起来在哪里拍的。她最红的那几年,经常收到粉丝寄来的礼物,也有粉丝寄来精心整理的剪报,做得这么精美的从来没有过。合上纪念册,莉莉周想,他大概是一名狂热的粉丝,她是他的梦想。她曾经是很多年轻人的梦想。

晚上十二点,接到高总电话,格林正在翻西川的诗集《我和我》,作家社,标准诗丛。他喜欢这套诗集。此刻,他享受着他分裂的身份。白天在公司,他是企业家赵毅阁。只有到深夜坐在书房,他才是诗人格林。高总在电话里说,赵总,莉莉周说想见见你。格林“哦”了一声。高总说,赵总,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格林说,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高总说,莉莉周似乎有点不对劲,正常来说,她能接这样一个代言,应该非常开心才对,我感觉不到。她坚持要和你见面,才肯接这个代言,我怕以后不好合作。格林说,放心,没事的,我来处理。高总的话在格林意料之中,莉莉周坚持要和他见面,略略有点出乎意料。他看了看手边的纪念册,莉莉周微笑地望着他。那时她大约二十来岁,年轻、漂亮,有一双湖水一样清澈的大眼睛。做这个纪念册,花了大半个月,还不包括收集资料的时间。纪念册一共做了两本,一本在酒店,莉莉周的床头柜上。一本在书桌上,格林的手边。

格林从书桌前站起来,走到书柜旁边,搬了把椅子,伸手打开书柜顶端的柜子,拿出一个小盒子。盒子很久没有打开了,即使放在书柜,上面也落了薄薄的灰尘。他抽出张纸巾,擦干净盒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捆信封,格林抽出最下的一封,取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莉莉周阳光灿烂。照片的背面写了行字“爱生活,相信爱情”,莉莉周的签名潦草,落款时间是一九九四年。那时的格林和莉莉周一样年轻,还在读大学。二十多年过去了,照片旧了,发黄。这里的每一封信都是写给莉莉周的。那几年,格林给莉莉周写了无数封信,这些是没有寄出的。他已经忘了里面的具体字句,大致的内容铭刻在心。一想到这个,格林的脸一阵阵发烫。他想他此生不会拆开这些信,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再去读它。如果没有莉莉周,他现在的生活究竟会怎样,他会在哪里,他不敢想。

他想妻子应该记得一件事。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二00五年八月十三日,莉莉周到广州开演唱会,他带妻子一起去的。在那之前,莉莉周很少露面,杂志上关于她的消息越来越少,偶尔有,也是小小的一块儿。妻子比格林小八岁,当格林告诉她,他想去广州看莉莉周的演唱会,妻子惊讶地看着他。结婚几年,她还不知道格林有听音乐的爱好。不要说去看演唱会,作为一个生意人,他连KTV都很少去。实在拗不过客户的要求去了KTV,他也總是不停地喝酒,直到把自己灌醉。妻子以为听错了,问,你要去广州看演唱会?格林说,嗯,你和我一起去吧。妻子问,谁的?格林说,莉莉周。妻子想了半天说,你说的是那个老女人,演《青春期杀人事件》的那个?格林说,没错,是她。妻子说,到底是老男人,听演唱会都要听老女人的。格林说,你帮我订下票,要最前排的贵宾票。去广州的路上,格林找了张莉莉周的碟,他对妻子说,好听吧?妻子说,都是老歌,小时候倒是听过。演唱会在室内的大礼堂,人不多,大几百人。格林注意到来听演唱会的多是和他一样三十出头的男人,女的少,有人带着孩子。看着舞台上的莉莉周,格林热泪盈眶,她的样子和他记忆中的如此相似,成熟了,却还有年轻的轮廓。妻子看着他,抓住他的手按在腿上。回来的路上,妻子问他,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格林说,想起了过去。演唱会中途,莉莉周从舞台上下来,和前排的观众握手。当莉莉周走过格林跟前时,格林伸出了手,他和那只手轻轻一握。手冰凉,柔软而光滑。他似乎还闻到了香气,茉莉花的味道。格林对妻子说,能遇到你,真好。

决定请莉莉周做代言,格林和妻子讲过。他对妻子说,我想请莉莉周做代言。男明星的合同快到期了,公司正在寻找新的代言人,高总提名了几位当红的一线明星,格林否决了。当他说出“莉莉周”的名字时,所有人大吃一惊,这太不合常理了。格林的决定,妻子也不理解,她说,我觉得莉莉周真不合适,她几乎没什么影响力,形象也说不上正面。妻子说得没错,莉莉周最后一次上头条,还是因为离婚。请一个离婚的过气明星做代言,风险太高了。格林说,如果她没离婚,我可能还不会请她。正因为她离婚了,我才要请她。妻子问,为什么?格林说,一个离婚的女人,还热爱生活,相信爱情,这不是很好吗?妻子说,我还是觉得不合适。格林说,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妻子望着格林说,你有你的理由,我敢肯定不是这个。格林点了根烟。妻子说,你想好,我不支持,也不反对,把握好度就行。

早上起来,赵毅阁穿了套休闲西装,他不想显得太正式,太庄重,那和他的意愿背道而驰。到公司时,刚刚七点。赵毅阁收拾了下办公室,泡了杯茶,他想,莉莉周大概不会这么早起床。等她起床,化好妆到公司,起码十点了。他还有足够的时间。高总打电话过来告诉赵毅阁,莉莉周上午过来,具体时间不确定。赵毅阁说,好的,我在办公室,快到了你打电话给我。三个多小时,赵毅阁开了两个会,批了—份销售分析报告。高总打电话过来时,他刚好上了个厕所。过了几分钟,听到办公室外的脚步声,他站了起来,走到门口。他看到莉莉周和高总一起走过来,赵毅阁朝莉莉周伸出手说,你好,莉莉周,我是诗人格林,我见过你。莉莉周愣了一下。高总介绍道,这是我们老板,赵总,他是个诗人。莉莉周笑了起来说,我相信你是个诗人。在办公室坐下,莉莉周说,赵总,我感到好奇。赵毅阁说,我对你也一样好奇。莉莉周说,我们的好奇不一样。赵毅阁说,好奇在本质上是一样的。莉莉周又笑了起来说,我现在真的相信你是个诗人了。她喝了杯茶说,可能高总告诉你了,我想知道为什么。赵毅阁看了看高总,又看了看莉莉周的经纪人说,可以单独和你谈谈吗?莉莉周看了经纪人一眼说,当然可以。

等经纪人和高总出了办公室,赵毅阁关上门说,你觉得我疯了,是吗?莉莉周说,有点,你是个商人,你应该很会讨价还价,也知道多少钱办多大的事。赵毅阁说,如果是命呢,命值多少钱?莉莉周说,命是无价的。赵毅阁说,你救过我的命。莉莉周说,赵总真会开玩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没见过你,怎么可能救你的命。赵毅阁说,我看过你的《青春期杀人事件》,看了不下十次。莉莉周说,我昨天过来,看到你们公司在放这个电影。赵毅阁说,你还记得故事内容吧?莉莉周说,怎么会不记得,它和我的命连在一起,想剥也剥不开了。赵毅阁说,我曾经是那个少年。莉莉周说,怎么讲?赵毅阁说,我有个女朋友,和你电影里讲的一样,她爱上了别的男人,少年想杀了她。电影里你像个天使,挽救了少年,这其实不能叫杀人事件,只是一个杀人构想。莉莉周说,那只是个故事。赵毅阁说,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个故事。最后一次去女朋友那里,她正在看《青春期杀人事件》,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我去的时候,她给我剥了根香蕉,还削了个苹果。她拉着我看电影,你想不到,她靠在我怀里,若无其事。莉莉周问,然后呢?赵毅阁说,那时候,我身边没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孩,没有人阻止我,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事情。看完电影,我哭了。莉莉周说,对不起,没想到是这样。其实,你不必因此感谢我。怎么说呢,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赵毅阁说,如果不是正好看了那部电影,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莉莉周说,你还是不会那么做,你不像个坏人。赵毅阁说,也许会。从女朋友家出来,我把包扔到河里,渾身发抖,我怕看到包里的绳子和匕首。莉莉周看了看赵毅阁的办公室,望着四壁的书说,你像个读书人,读书人总是很感性。赵毅阁说,我给你写过很多信。莉莉周说,是吗?赵毅阁说,肯定有很多人给你写信,我写给你的信你可能没收到。即使收到也不会看,那么多信,怎么看得过来。莉莉周说,真是很少看,一般是签了照片,公司安排人回一下,也不是都回。赵毅阁说,我收到过你的照片。莉莉周笑了起来说,那你算是幸运的,多数人收不到。赵毅阁说,我还给你写过很多你绝对收不到的信。莉莉周说,我不相信。赵毅阁说,我敢肯定,因为,没有寄出的信你是不可能收到的。莉莉周说,那我倒是很有兴趣看看。赵毅阁问,如果知道内容,你不会想看的。莉莉周说,你这么说,我更想看了。

莉莉周看了看手机,快十点了。她洗过澡,换了套裙子。离开一行公司前,她悄悄给赵毅阁留了个电话,她说,如果你愿意给我看的话,给我打电话,我住哪个酒店你知道的。手机还没有响,连信息都没有一个。他可能不会来,我是个傻瓜。偷偷给客户留电话,这种事情莉莉周很少干,总归是麻烦。门铃响起来时,莉莉周困了。她朝外看了看,赵毅阁站在门外,他的脸红着,可能喝了酒。莉莉周打开门,对赵毅阁说,我以为你不会来。赵毅阁说,我回家拿了点东西。关上门,赵毅阁把盒子递给莉莉周说,都是写给你的,终于可以亲手交给你了。莉莉周说,隔了这么多年,想起来挺神奇的。她打开盒子,看着信封说,都发黄了。赵毅阁说,你确定你想看吗?如果不想看,烧掉也行。莉莉周说,赵总是在吓我?赵毅阁说,你叫我格林吧,不在公司,叫格林习惯些。莉莉周举起一个信封,对着灯光看了看说,我挺好奇的。格林说,信交给你了,我的任务完成了,不打扰你休息。说完,起身准备走。莉莉周说,不坐一会儿?这么着急,你害怕?格林说,倒不是害怕,有点害羞。莉莉周说,还害羞,我不信。莉莉周握住信封说,那我拆了?格林低下头说,这会儿我真有点害怕了。莉莉周说,你怕什么?格林说,怕你说我是个流氓。

不用打开,格林知道里面写了什么,露骨的少年情欲,比黄色小说更加激情。他把莉莉周当成了他梦想中的女孩,恣睢而压抑的情欲,赤裸裸地奔向这个荧幕上的女孩。在这个女孩身上,他最隐蔽的部分一一敞开。这种敞开挽救了他,让他放弃了仇恨和愤怒,获得生活中的宁静。他开始像个正常的男孩一样工作,结婚,生孩子,拥有了健康的人生。遥远的莉莉周,电影中的莉莉周,唱片中的莉莉周,遥不可及的莉莉周,坐在沙发上,阅读二十多年前的信件,她的胸部剧烈地起伏。房间里安静得像消音室,格林清晰地听到他和莉莉周的呼吸,急促紧张。他的头低着,不敢抬头看莉莉周。他把他的一切交出去了。从此以后,他心里的污秽将清洗干净,他将成为想象中的干净的人。

沉寂中,格林听到莉莉周在喊他。她说,格林,你过来,坐到我身边来。格林抬起头,他看见莉莉周的胸脯一起一落,她的脸红得像刚刚出浴。格林走到莉莉周身边坐下,莉莉周望着他的眼睛说,格林,我觉得你很干净,还是当年的那个男孩。她把格林抱到怀里说,我身上的气味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是不是?格林的脸贴着莉莉周的乳房,莉莉周身上散发出的热气带着松木沐浴露的味道。进房间之前,格林看到莉莉周,灯光下的莉莉周毛茸茸的,脸上带着光。莉莉周拉住格林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上说,格林,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你用你的想象虚构了另一个女孩,那不是我。一股热气从莉莉周小腹下面传来,她想起了她的前夫,他打她,骂她。在前夫面前,她像一条狗,期待主人赏赐她一点尊严,她只想像个普通女人一样活下去。连这都是奢侈的,她羡慕街上来来往往的女孩,她们没有名气,可能也没有钱,却有一个让她们愉悦的男人。此刻,她如同圣母,怀里搂着一个朝圣般的男人,他像个男孩。她不想做圣母,她想像荡妇一样快乐地尖叫。哪怕为此,她需要付出五百万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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