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洋
如果仅从得票率上看,埃及总统塞西在第一个四年任期里没有辜负选民的高信任值。
4月2日,埃及全国选举委员会主席拉欣·易卜拉欣宣布,现任总统塞西在当天结束的2018年埃及总统选举中赢得97.08%的有效选票,成功获得连任,这个支持率比四年前96.91%的高得票率还要再高出一点。
在又一次没有对手的大选之后,如今埃及进入了塞西稳定执政的时期。在中东地区杀戮遍地的情况下,埃及的安定难能可贵,其将近6%的经济增长率更给了塞西足够的底气。不过,塞西的再次高票当选背后,更多依靠的还是强大的体制力量。
与军人总统的前辈们相比,塞西没有国父纳赛尔“气吞万里如虎”的豪迈,以及纳赛尔主义在阿拉伯地区应者如云的雄厚民意基础;他没有萨达特第四次阿以战争的历史贡献,以及与以色列签署《戴维营协议》并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政治智慧;他没有像穆巴拉克那样以空军司令身份身临前线血战西奈半岛的英雄之名及拥抱萨达特残躯临危授命的道德合法性。
没有走上过战场的塞西是一位真正意义的和平军人,他的从军履历在论资排辈的军队中并不出众,埃及国防委员会内7位现役大佬与之相比并不逊色。而塞西能够在埃及军队内部竞争中胜出,依靠的是埃及第一位平民总统、代表激进宗教势力的穆尔西的提拔。尽管后来恰恰是塞西把穆尔西送进监狱,并在国内大力清洗穆斯林兄弟会,但这位退役军人总统到底对军队统御力如何,外界的猜测一直很多。
事实上,此次埃及大选更像是一次埃及军队对国家统治力的检阅。军队也再次成功证明,它们才是这个北非大国中唯一的强大体制。塞西背后的军事机构可以成就他,让塞西入主开罗,也可以抛弃他。庞大的军队伏卧在开罗一侧虎视眈眈,依据形势推出或抛弃一个个或大或小的代理人,只有军队本身像磐石一样与埃及同在。塞西的两位前任的经历就是明证,军人总统穆巴拉克也曾在法庭受审当场落泪,民选总统穆尔西也可以身陷囹圄不见天日。
如今塞西執政的最大困境就是,埃及特有的“军队-平民”经济政治结构是否改得动的问题。埃及曾经是阿拉伯世界当之无愧的霸主,当年雄踞阿拉伯世界各处的老阿萨德、卡扎菲、萨达姆之辈,都是国父纳赛尔的后学晚辈而已。纳赛尔彼时有气吞山河、光复阿拉伯帝国旧疆之志,建立了阿拉伯复兴党政治经济制度,并在阿拉伯地区复制开来。
这一制度简而言之就是战时体制,以一切为了即将发生的阿以战争和阿拉伯民族解放运动服务为宗旨。军人直接任政府首脑,军队被赋予种种政治经济特权,国家资源以法律形式向军队倾斜。
纳赛尔预见到战争在一段时间内必将成为阿拉伯世界谋求独立和强大的首要手段,因此他希望尽可能快地建立一支强大忠诚的军队。纳赛尔借鉴美苏强大的经验,希望通过将国民经济纳入战时经济轨道的方式,利用国家投资和计划迅速筹集足够支持强大军队的资源。
其实,上世纪70年代阿拉伯世界的复兴党政权基本上都复制了一套以军队为核心的统治工具,以及国家资本主义为主体的经济格局。遗憾的是,受纳赛尔主义影响下的阿拉伯世界的军队和国家建设没能战胜以色列,也没有使阿拉伯世界独立于美苏争霸之外,但却在埃及和其他国家留下了强大而畸形的“军队-平民”二元格局。军队变成一个特殊而封闭的阶层,它们不受法律约束、触手深入到社会各个角落,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控制政治运行、经济运行,并和社会处于极端紧张的对峙状态。
以埃及为例,在政治上埃及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SCAF)才是国家处于危机关头的最终裁决者。纳赛尔总统1954年创立SCAF,规定国家面临危机状况时由军队的21位兵种司令开会决定处理办法。这实际上赋予了军队以国家庇护人的角色。SCAF几经发展,渐渐获得了终止宪法、组建看守政府、解散议会等权力。尽管遭遇了多个社会阶层的激烈抗争和穆兄会的巨大威胁,2013年宪法规定新的15人SCAF中须有7位文职官员,但由于现役军人担任的国防部长、退役军人担任的军事情报局局长都要算成文职,军队的控制力还是维持了下来。
在经济上,与外界刻板印象里伊斯兰激进势力必反自由主义和市场经济、主张男耕女织相反,现在被关了起来的穆兄会民选总统穆尔西实际上主张进行自由化改革。可能和穆兄会几十年被埃及军方打压有关,造反出身的穆尔西在登台之后并非不想和军队和平共处,但是穆尔西的困境在于要想进行经济改革,哪怕你做一点点调整,也必须和军队产生交集。
埃及自建国以来一直奉行低国防预算政策,但是实际上秉持着“自己养活自己”原则的军队最后却形成了独立于市场的影子经济体系。有数据显示,如果算上军队关联企业,2013年埃及军队经济占到国家经济总量的40%。
埃及经济严重依赖以苏伊士运河港位代表的港口贸易,但三大港口及周边地区全部被规定为军事战略区,基础建设、经营许可等都由基地司令部审批。埃及国土94.7%为沙漠,沙漠地区绝大部分属于军事战略区,基础建设经济发展由军队负责。事实上,埃及87%的未开发非农业用地均由军队控制。埃及对外贸易尤其是与阿拉伯国家的大宗国际贸易及跨国金融合作,也由军队负责。
因为穆兄会也曾有着悠久的经商传统,所以穆尔西当初的自由化改革确实有为小团体打算的意思。但是穆尔西自由主义政策中划拨20%国家土地解决中小企业工业用地问题、建立公平的招投标手续、开放国家基础建设市场等举措,平心而论属于善政。但恰恰是这些政策,摆明了要从军队手中夺食,最后的结果是政府倒台身陷囹圄。
塞西当政后,在处理不涉军问题时,其实延续了穆尔西的经济社会政策。在埃及40%居民处于贫困线以下,每天仅有2美元生活费用的情况下,当初穆尔西坚持降低“大饼补贴”和燃油补贴引发民怨沸腾,塞西登台后仍然强调取消补贴、削减国家财政赤字。由此可见,埃及有志于改革的人对国内问题的看法是英雄所见略同的。
2015年11月HB,埃及总统塞西(左)在埃及沙姆沙伊赫国际机场与一名小朋友互动。由于发生坠机事件。沙姆沙伊赫当地旅游业遭受重伽。埃及总统塞西抵达沙姆沙伊赫国际机场视察I作。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塞西表示.埃及将尽可能地加强安保力量.为游客提供安全保障。视觉中国
但是,塞西和穆尔西的区别在于,穆尔西认为,要改革,不动军队的蛋糕是不可能的,而塞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权力来自哪里,因此他的改革不但不触及军队,反而使军队经济政治特权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塞西承认了2013年穆尔西被推翻后军队临时政府出台的一系列法律,承认政府和军队可以在它们认为紧急的情况下不经招投标程序直接选择合作公司,这等于把穆尔西给民营企业进入国家采购开的一点门缝又给关上了。
2015 年塞西颁布总统令,给原来只承担管理95%沙漠国土职责的“武装部队土地项目管理局”又加上了一个营利职能,实现了彻底公开的政企不分,军队对基础建设的垄断地位空前强化。有学者估测,目前埃及军队占国家经济总量的比例已经达到了近60%。塞西的政策是以发展增量代替分配正义,力图用蛋糕做大的办法缓解社会分配失衡带来的尖锐矛盾。而已经延续了将近一个世纪的军人与穆兄会的矛盾,除了过往的世俗主义和伊斯兰主义的矛盾,演变到今天,埃及还形成了富人与穷人之间的阶级矛盾。
埃及2017年经济增长率为5.7%,高增长率降低了塞西选举的难度。但是作为一个老练的军人政治家,塞西应该意识到,埃及军人总统的政治生命都是很长的。他的前任们都曾赶上了经济增长的好日子,但最后的结局却几乎无一例外地惨淡。这也会是塞西绕不过去的命运之坎吗?改革,塞西将失去权力基础;不改革,民怨沸腾革命风云鼓荡之时,他依然可能一如老前辈穆巴拉克一样仓皇落幕。毕竟,塞西今天的自由化改革还不如穆巴拉克时代的力度大,很多措施甚至开了历史倒车。
改革与否,在埃及不是个悬念;塞西首先要面对的问题是,如何改革。指望平民阶层一直谅解那种不动既得利益者而只动平民百姓利益的政策,恐难以持久。
塞西顺利当选的另外一重助力就是他有效控制了国内恐怖主义势力的蔓延。
如果说中东颜色革命爆发时还有民众怀有浪漫憧憬的话,那么今天的民众和政治家大概都被疯狂的杀戮吓坏了。无论世俗主义还是伊斯兰革命,最后的结果都是生灵涂炭、一片废墟。人心思定,大抵上已经成为阿拉伯世界民众的共同愿望。在这种情况下,哪个政治家能够实现国内政治稳定、打击恐怖主义传播,必然获得民众的支持。
塞西执政以来,埃及虽然发生了俄罗斯客机被炸毁等一系列恶性恐怖主义事件,但总体来讲埃及反恐局面在好转。大选前埃及内政部公布的數据显示,埃及境内恐怖袭击事件数量自2014年的481起下降至2017年的22起。不过,对恐怖主义发展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会明白,塞西的胜利远未达到决定性的地步,恐怖主义的根源、土壤犹在,且有着卷土重来的巨大风险。
埃及反恐战争为什么能够取得有目共睹的成功,除了塞西及其背后的军事机构有决心有办法外,其实还有几个重要的原因:
首先就是埃及和美俄的传统友谊。得益于纳赛尔的遗泽,埃及与美国、俄罗斯的关系都属于历史底蕴深厚、至少不会背后捅刀子的类型。迄今为止,埃及一直是美国在中东地区除以色列外最大的军事援助国,并被美国历届政府视为美国中东地区战略的基石和美国保卫以色列的最大臂助。俄罗斯和埃及的联系则可以追溯至苏联时期,大量苏联装备的引入以及苏伊士运河无害通航权,都使俄埃关系处于正常状态。没有了美俄的敌意,埃及境内的恐怖主义势力就只能小打小闹,虽然经常制造恶性事件,却绝对动摇不了现行体制的稳定。
其次,以色列等邻国的助力。从地理位置来看,埃及身处北非,只要利比亚和以色列两个邻国安定和平、严厉打击恐怖主义力量,埃及就如同在层层滤网的底端,不会发生大的动乱。目前,埃及安全局势好转与两个邻国有很大关系。
说起来,以色列和埃及其实宿怨极深。以色列唯一一次有亡国之虞的对外战争就是萨达特领导下的第四次阿以战争。赖沙龙浴血奋战以色列先败后胜,但这也让以色列看明白了埃及领导下的阿拉伯世界的战力。纳赛尔当年欲征讨以色列一统阿拉伯世界,大志不遂郁郁而终。萨达特血战西奈半岛铩羽而归,最终也认识到灭亡以色列是绝不可能的现实。
埃以之间可以说是打出来的交情,萨达特和第一位利库德集团出身的以色列总理贝京在戴维营实现历史性和解,萨达特因此遇刺,但两国间关系算是定调了。没有了埃及的领导,阿拉伯世界再也没有统一或者联合的契机;没有了以色列的作梗,埃及可以和美国建立更为亲密的关系。塞西政府打击境内恐怖主义势力,实际上就有以色列军事情报机关若隐若现的影子。塞西允许以军在西奈半岛使用无人机打击恐怖分子,也几次出动大军围剿西奈半岛的伊斯兰国残余力量,双方目前的关系被说成是盟国也不为过。
至于利比亚,卡扎菲时代同属复兴党一系的埃利两国关系就很密切,卡扎菲倒台后两国漫长的边境线区域确实混乱了一阵,大批战败的极端武装在缺乏管理的漫长沙漠进进出出,补充兵员弹药。但是前卡扎菲部将、同属复兴党阵营的哈夫塔尔目前已经控制全国,他与埃及关系密切,在他的配合下埃利边境目前已经基本恢复了平静。
第三,就是埃及国内特有权力结构的功劳了。埃及军事机构所享有的大量资源和特权,事实上在埃及境内形成了一种人才和资源的垄断。埃及军队对社会的全面渗透很大程度上压制了反对力量的发展,社会上的桀骜不驯之辈要么被吸纳进军队,要么被军事情报局严密管控。埃及自法鲁克王朝开始的世俗化进程,又使其他地区恐怖分子赖以容身的部落在埃及残存不多。埃及军队促进社会健康发展的能力确实存疑,但防范社会动荡的能力却又是毋庸置疑的。
不过,塞西的控制力还有埃及的安全又是脆弱的。埃及的稳定得益于它与美国、以色列等国的良好关系,但是卡塔尔和美国关系何尝不好,今天不也被特朗普政府轻松出卖了。
埃及和美国以色列的关系从根本上说是国际政治中“自助者人亦助之”原则的作用。没有纳赛尔、萨达特时期奠定的阿拉伯世界共主的地位,埃及哪能得到美以的青睐,又哪能有此威望使民众容忍其特权地位呢。但是,自萨达特被刺后,埃及因为和以色列亲善在阿拉伯世界内威望倾颓,埃及经济不振已无法和海合会诸国比肩,地区地位也已经岌岌可危。更为严重的是,由纳赛尔殚精竭虑培养起来的复兴党诸政权已经被美国在颜色革命中一一拿下。埃及对此噤口不言,但其地区权力的政治根基已经不复存在。
今日之中东,伊朗人高举什叶派大旗建设什叶派走廊,沙特拉拢海合会要维护一方平安,土耳其以奥斯曼的名义大军压境。此般形势下,埃及选择守境安民从短期看倒不失为明智之举,但从长期看,埃及失去的威望几乎看不到收复的希望,以当前积弱的国力,又凭什么一直能够得到美国的庇护和以色列的友谊呢。要知道,论起政治体制,埃及可是阿拉伯世俗主义的大本营,属于美国最不喜欢的那种政权类型;说起国力,埃及已经无法领导阿拉伯世界。没了外援的埃及,一方面不敢放弃西奈半岛,但收回来又不能。一言以蔽之,埃及的安全依赖外部环境,但埃及如果不能强盛起来,则外部环境随时可能转为恶劣。
于是,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埃及之忧,恐在萧墙之内。今天的埃及可能不会出现大的动荡,但塞西如果要像其前辈那样长期执政,不进行严肃的改革又是不行的。以中东之乱局,不变者必被时代淘汰,求变者则需要在惊涛骇浪中挣命。伊拉克、叙利亚、利比亚等等,哪个国家不是几十年空前稳定,然后突然天下大乱。那些亲耳聆听过纳赛尔教诲的第一代世俗主义统治者要么死于非命,要么挣扎求存,埃及又如何能笃定地置身事外。
埃及的不改革,已经使其慢性贫血,并由地区大国变为沉默的中等国家,让社会积攒了深深的怨恨。塞西是看得到问题的,但塞西也有其客观困境。今天中东局势如烈火烹油,国内不维持牢固的压制力量,随时都有大动荡爆发的可能,而维持压制力量,则军人特权下国内经济社会改革又难以成功。塞西之难,反射出的是阿拉伯世界近一个世纪世俗化道路失败的无数教训,而阿拉伯地区世俗化成功的经验,则还没有可传播的例子。
(作者系吉林大学行政学院副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