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存的信札

2018-04-18 08:57包华胤
检察风云 2018年7期
关键词:张茜译稿人民文学出版社

包华胤

父亲包文棣离世已经十五年了,我十多岁就离家住校学画,严格意义说,对工作中的父亲我是不甚了解的,平时和父亲交流机会也不很多,几十年里父亲留给我的主要印象就是整天趴在书桌前写啊写。只知道他不间断地在翻译着,或许是耳濡目染,很小的时候我的耳朵里就似懂非懂的灌满了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等一般小孩子闻所未闻的外国名字。从家里书橱中排列的由父亲翻译的那一摞摞大厚的精装本出版物,可以体察到父亲这一生的辛劳和执着,其中有《杜勃罗留波夫选集》《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别林斯基选集》。作为他的儿子我也曾经为此感到过“骄傲”。

从父亲新文艺出版社的老同事罗飞先生的一段回忆可以再现一斑。“……当时他半天工作,上午上班处理行政工作,他是二编室也就是‘外国文学编辑室主任,下午在家搞翻译。那时他正紧张地翻译杜勃罗留波夫的文论。除了特殊情况搞运动开会之外,他下午是不去办公室的。他从下午开始坐到书桌前,一般都到深夜才休息,除了晚上有党支部会议(社里有个规定:党的活动不得占用业务时间),他才不得不放下手上的笔。不过那天他将加班开夜车,睡得更晚,把辍译的字数一定得补上。他同我谈过,他每天计划译两三千字,不补上就要完不成发稿计划了!总之,他年轻时是很勤奋的。”

父亲的履历表是这么填写的:出生年月1920年5月13日,笔名,辛未艾,籍贯浙江宁波,1942年3月加入中共。分别就业于中华书局、时代出版社。1949年以后在新文艺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分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其间担任过副总编辑和总编辑等职务。

我印象最深的恰恰是20世纪50年代我童年的那一段。那时父亲在新文艺出版社上班,我们家住在天平路179弄12号出版社家属宿舍,现在能留下的记忆只剩下一些零散片段了。这几天翻阅父亲遗存的信札书简,那一幕幕鲜活的人和事又重新浮现在眼前了。和父亲交往的朋友很多,萧乾、王元化、张茜、姜椿芳、满涛、张中晓、罗洛、草婴、陈君实这些当代炙手可热的文化名人,那时在我的眼中只是既普通又亲切的慈爱长者。

这两封是陈毅元帅夫人张茜阿姨分别在1955年4月和1957年7月给父亲的信。过去张茜在人们的印象里仅是陈毅元帅的夫人,其实她精通俄语,功底很是了得,曾经利用业余时间翻译过多部苏联的文学作品。

上海解放后张茜曾在新文艺出版社工作,和我父亲同在外国文学编辑室作编辑。1955年初,陈毅去北京工作时,她随同到北京,调往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这是她去北京后不久的信。从信的只言片语中也可以看到那年正在进行着的运动。

父亲在新文艺出版社的老同事王敏有一段描述:“当时张茜随陈老总来上海,她已有相当的俄文基础,所以组织上分配她来新文艺做俄文编辑。她曾用笔名‘耿星翻译了苏联绥拉菲摩维奇的小说《沙原》。”

这封信应该是在反胡风运动的前夕,因为信中说到给罗洛和满涛赠书的事,罗洛和满涛在那年都因胡风案受牵连的。

另一封信是张茜阿姨1957年夏天从北戴河写给父亲的,从娟秀的毛笔体中可感受到那一代老干部及其夫人的文化素养了。

包文棣同志:

从报上看到上海各界正进行着如火如荼的反右斗争,新文艺出版社的情形怎样?作为一度在社里工作过的人,对它的发展和变化是时刻关心的。前些日子读到你的一篇文章“尖锐的背后”,觉得它也是给右派分子的一记耳光。我希望过去跟我们一起共同工作的同志都能在这次斗争考验中锻炼得更坚强,请代我致意。

我翻译了李昂尼特·列昂诺夫的一个剧本《平平常常的人》去年九月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那时因负责俄文编辑室的孙绳武同志再三叮嘱要我把译稿交给我们出版社,我不便推辞,便交给了他们了。但到今年春天,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把剧本划归剧本出版社,在这一变动中迁延不得解决,我这部译稿也给积压着,当时我把稿子取回来了。最近剧本出版社写信通知我,他们准备接受我的译稿,但要列入明年或后年的出版计划中。我到现在还没有答复,因为我不愿意交给他们。

你们最近的出版情况如何?明年的出版计划怎样?如果你们也接受剧本的话,我愿意把译稿寄给你们,由你们审阅后再做处理。但如果你们的计划已定,不能接受来搞,则不必勉强。我仍可将译稿交剧本出版社。这件事请你在百忙中抽暇给我一个简短的答复。

我现在北戴河海滨,想利用假期整理译稿。希望你及时给我回信。在一个月内,来信请寄北戴河中直疗养院第一院110號张茜收。

即致

敬礼

张茜

七月廿七日

从遗存的这两封信里可以切实地感受到“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含义。父亲他们那一辈的朋友、同行、同事之间的交往是那么的清澈,单纯,不带任何功利色彩,只凭书信往来,就相互信任;当危难来临之际,却互伸援手,肝胆相照。

父亲是2002年12月21日冬至夜与世长辞的,乃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争夺着时间,奋笔校对《别林斯基选集》的终极译稿。他的遗留译稿《别林斯基选集》第五、第六卷,经由翻译家冯春先生的校对,分别于2004年和2005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正式出版。得以慰藉他的天灵。

1985年10月俄罗斯诗人叶·叶甫图申科访问中国,在上海他会见了父亲。回国后,叶甫图申科在苏联《文学报》上发表了长诗《中国的翻译家》,在诗中点赞了翻译家杨绛、包文棣。现在摘引诗作收尾。

上海人包文棣同志,

头发斑白,身材瘦削,

从红卫兵的咆哮中,

预见到他们的结局,

他抹去镜片上的唾沫,

埋首翻译车尔尼雪夫斯基,

仿佛是历史本身

在命令他:“译下去!”

可是当他再次拥抱

翻译伟大白居易诗歌的

自己的兄弟

列夫·扎尔马诺维奇·艾德林……

那止不住从镜片后面慢慢流出的泪水,

那一道道皱纹伤痕所包含的一切,

又有谁能够翻译?!

知识分子的良心。

是这样的出版社……

它没有印刷机也能够出书,

纵有种种蔑视和侮辱,

也能用诗篇联合起各个民族。

翻译家的使命是什么……

使各国人民互相接近……

越过国界和谎言的泥泞。

有朝一日,

海轮将用他们的名字命名,

稻穗和麦穗将向他们鞠躬致敬。

伟大的译作,

好像预言一样,

译笔下的喁喁絮语,

就像呐喊,能把人们喚醒。

献给无名翻译家的纪念碑呵,

将耸立在,

最圣洁的基座上!

它是用翻译作品砌成。

编辑:沈海晨 mapwowo@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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