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思而非怀恋的青春回望
——谈电影《芳华》

2018-04-18 08:38汤晨光
新世纪剧坛 2018年2期
关键词:何小萍穗子刘峰

汤晨光

《芳华》,无论从片名,还是满屏的靓丽青春影像来看,都很容易赢得“青春片”这一分类标签。青春片常有的激情、感伤、成长、集体生活、回顾等因素,片中也都算具备。但对《芳华》来说,青春片只是其表层属性,在这青春风景的背后,在它的故事里、情调中,弥漫的是要沧桑得多的审视和反思。正如其叙述方式所显示的,《芳华》是将要步入老年的萧穗子对青春岁月的回望,那头是一片青春的身影,这头是两道深沉冷峻的目光。那一代人的青春芳华是在一个特殊的时代绽放的,他们的青春故事也是那个时代的故事,影片是青春片的同时,也是“时代片”(period drama),它是对一个时代的传神写照。影片主体部分涉及的时代和文学史上的“伤痕反思”潮流所涉及的时代重合,加上其研求沉思的叙事方式和回顾的视角,就更使《芳华》具有了“伤痕反思”文学的特质。可以说,《芳华》是“伤痕反思”文艺思潮的复苏和接续,是“反思片”,只是比它的先驱更为沉静和深厚。

“反思”属于态度和认识的范畴,“时代”则是曾经存在过的事实,它覆盖着20世纪70年代末之前的一段时间,所反思的正是那个时代及其创伤。《芳华》中弥漫着 从一个部队文工团的角度可以看见的时代光影,那个时代的具体面貌,而这些作为影片背景和故事因素的时代元素,正是今天的绝大部分观众应该关注却容易忽略或视而不见的。不注意时一切都影影忽忽,莫名其妙,一注意就触目皆是,且引人醒悟。部队文工团这一有中国特色的设置不必说了,文工团大院门外的革命标语;影壁上的巨幅毛主席画像;排练厅墙壁上的马恩列斯毛标准挂像;敲锣打鼓迎接最新最高指示的游行;无处不在的学雷锋评标兵活动;部队拉练,文工团在路边说快板鼓舞士气;响彻四方的革命歌曲;对带病带伤工作也就是轻伤不下火线、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提倡;恋爱禁忌,对美的排斥;干部对“风月案”的浓厚兴趣及审问的细致入微;城市父母给在外的子女寄零食衣物,尤其是喜欢托人捎带;干部和文艺家的长期关押劳改及部分人的解放和恢复工作,受迫害者妻子的改嫁及给子女造成的难言的伤痛和屈辱;干部子弟问题血统论;毛泽东去世,高考恢复,西南边境的战争;海外关系;邓丽君歌声的传入给青年带来的强烈冲击和偷听时的犯罪式的快感等等,不一而足。《芳华》几乎就是一个时代与部队文工团有关的风俗史。如果一定要找缺漏,那就是片中完全没有样板戏的影子,让林丁丁随意哼一句“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也算个交代啊!

《芳华》剧照

《芳华》的故事从刘峰领着何小萍走进文工团大院开始,以两人20年后在夕阳下的蒙自小站相互偎依收束,不仅结构严谨精致,而且微妙地透露着编导对那个时代和一代人青春年华的评断。正如日后成为作家的故事叙述人萧穗子开场时所介绍,刘峰和何小萍是故事的主人公,一代人的芳华岁月主要是通过他两人讲述的。但这两个人是什么人呢?都是被文工团这个集体,冤屈作践和排斥在外的人,也是对众人一步步失望并与之渐行渐远的人,两人也因此在精神上相互靠近、相互信任和相互温慰,艰难前行。通过这两个人物,严歌苓在反思时代的同时,也反思包括自己在内的青春集体,检讨自己曾有过的糊涂和不义。在这里,对时代的纠弹和人性的检举是扭结在一起的。在两个人中,何小萍遭受的更多是来自人性恶的伤害,在刘峰身上偏重表现当时社会的颟顸和伪善,冷酷和恶意,尽管随时又有一般人人性的卷入。

两个人中,何小萍形象更为复杂丰满、内心理路更为清晰分明。她踏进文工团时脸上就挂着胆怯和歉意,似乎生怕文工团不要她,在旅途劳顿病痛在身的情况下,坚持给队长队友展示舞艺,结果跌倒丢丑,遭受嘲笑。惧怕和自卑来自她不幸的生活境遇。父亲遭受迫害,在新疆劳改(他给女儿的信中提到从哈萨克牧民手里买毛线给女儿织毛衣),母亲改嫁后又生了弟弟妹妹,随娘改嫁后不仅继父不接受,弟弟妹妹欺负她,亲娘为了新丈夫也不关心她。由于生活贫困,一毛五一次的澡都不能洗,加上多汗的体质,以致身上气味呛人,这也成为她遭受嫌弃嘲笑的由头。这种弱者神态、穷愁身世及不良习惯,就像血腥味之于猛兽的鼻子,诱发了同伴对她的厮咬攻击。蔑视和侵凌弱者从来都是强者快乐的来源。这些十几、二十岁的文工团小兵在何小萍面前他们都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同情心,只有刘峰是一个例外。

何小萍另一个遭人围攻的举动是偷拿林丁丁的军装去照相。这当然是招人嫌恶的行为,但是当后续的情节揭示出事情原委的时候,这种不当行为又很可同情且令人心酸,因而成为全片最蕴藉动人的情节之一。关于寄军装照的事,先是刘峰转述的何小萍母亲的愿望,其中就隐含着难言的苦衷和希求,她是想用女儿的军装照展示她的军属身份,为自己和前夫的女儿在后夫面前加分增色;继而是何小萍在给狱中的父亲写信时补述的,她急切地要照军装照寄给父亲,因为六岁时就离开了父亲,生怕父女见面时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尤其是她在继父家里备受歧视和欺凌,因而迫切希望借照片向父亲倾诉委屈,并抚慰孤苦的父亲。不幸的是,何小萍到部队时偏偏遇到军装延期发放的意外,她满怀的悲苦和希冀怎么能等两周再表达呢?她于是就拿出早已练就的夹缝里求生存的本领,偷偷拿去又悄悄放回,被怀疑和质问时则顽固否认。本来偷偷拍照偷偷寄出,林丁丁是拿不到证据的,却偏偏临时外出演出,使她的“贼行”彻底败露,弄巧成拙地把自己推到更加险恶的境地。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她狱中的父亲如果知悉了女儿的苦情又会是怎样的心疼?

发生在何小萍身上的胸垫风波是更具有女性心理内涵的事件。何小萍发育不良,身形瘦小,这也是她自卑感的原由之一。她的补救办法是背着人用洗澡的海绵做了一副粗陋的胸垫。这本是一个人的私密行为,却不料因盖在上面的衬衣被大风吹走而暴露在众目之下,以致酿成事端。在这场扰动中,男兵的起哄和女兵的愤怒来自同一原因,那就是它间接地暴露了女性身体的隐私,而背后的时代背景则是当时登峰造极的身体禁忌和情爱禁忌,女兵们在感到自己被裸露、被出卖的同时,认为这种人为突出女性特征的行为是肮脏的伤风败俗,是不能容忍的不要脸,因此要予以追查和打击。而她们的反应和行为却是时代观念的出击和自证。而这些女兵在义愤的同时,又是兴奋的甚至兴味盎然的。为什么?因为这种事的情色意味悄然拨动了她们的心弦,而且因别人还需要造假而激发自己的优越感,就像性格爽利的郝淑雯所说:“我想叫它小都小不了!”她们在此事上攻击弱者何小萍,真是一举两得。这一事件无意中戳穿了这一主流意识的虚伪性,因为不仅发育不良的何小萍觉得女人特征不明显是“不美”的,其他人也从自己的良好发育中体验到优越的快乐,尽管她们意识的表层认为追求这种美是“不要脸”的。交织着时代禁欲禁美的主流思潮和所有男女都没有泯灭或许因为压制还愈发强烈的欲望之间的纠缠,竟然如此扭曲复杂。

团友对何小萍的接连歧视和侵犯,尽管可能是很无心的,并不是处心积虑的,但在感情上拉开了她和文工团集体之间的距离。如果说团友漫不经心地表现出的不仁不义使她对这些个人和人性失望,刘峰在“触摸事件”中受到的对待和处理则使她对整个集体放弃了希望,她看透了。正像萧穗子在回顾中所说,“她是在刘峰被处分之后,对我们所有人彻底寒了心。”她的愤怒和幻灭导致她对队友的蔑视甚至挑战,对文工团的躲避甚至对抗。刘峰是文工团自己评出的学雷锋标兵,更是何小萍的恩人。在刘峰被下放伐木连时,所有受过他恩惠的人,包括他为之打制婚房沙发的炊事班长,没有一个人来为他送行。何小萍却不仅到宿舍看望,而且故意扬声冲众人喊话:“刘峰,走时告诉我,我来送你!”她表达的不仅仅是义愤,也是一种示威。刘峰上路时何小萍伫立在大门口,用久久的军礼为这个遭众人背叛的好人送别,她把这个军礼敬成了对整个文工团的挑战和宣判。何小萍的态度也显示她是个能辨别善恶是非的人,是一个敢于抗众的有勇气的人。萧穗子在数十年后分析说:“一个始终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识别善良,也最能珍惜善良。”这是就这种识别能力和勇气的根源而言的。由于不被善待,由于对文工团整体的寒心,甚至治气拒绝合作。所以,当扮演小战士的演员摔伤,演主角的机会送上门来的时候,何小萍不是庆幸和激动,而是冷冷地回绝,甚至不惜以装病推托,以至因体温表掉包计的败露而遭到不动声色的驱逐,尽管她的假戏真做的带病演出事实上给领导给集体帮了忙,增了光。

被下放到医院是政委对她的惩罚,但对何小萍而言,在感到打击的疼痛的同时,也是一种意外的解脱。到野战医院做了护士以后,适逢战争爆发,她就随医院上了前线。救护站狼藉的残断尸体和血肉模糊的伤员对她的心理本就是刺激,而她在救护伤员时的勇敢表现又被拔高宣传,成了需要四处作报告的英模。战场的血腥刺激,个人处境的大起大落,加上一系列的创伤记忆,一切都太不可思议,太缺乏理性,太无可招架,何小萍终于被击垮,住进了精神病院。电影没有用过多的篇幅描写何小萍的病情,只是让她出现在文工团解散前最后一次演出的观众席上。她穿着病号服,神情呆滞,她的在场就是那个时代的伤口。团政委认识到了何小萍病症的真正含义,在演出前走到幕前发表讲话说,这是文工团的最后一次演出,来看演出的都是伤残军人,“而且他们当中还有更为特殊的伤员,他们受的伤不在身体上,而是在精神上,在这儿。(指胸口)”这是电影的点睛之笔,体现了“新时期”“伤痕反思文学”的精神,是社会对那个正在过去的时代反思、疗伤的愿望,也是数十年后严歌苓对那个时代的反思的继续,和作为时代一分子的反省和道歉。

《芳华》剧照

刘峰是小说《芳华》的第一主人公,原题《你触摸了我》就说明他的故事是全书的中心。在电影中他的故事被大幅简化,内心刻画也较为单薄。他多次受到嘉奖,是全军学雷锋标兵,被誉为“活雷锋”。刘峰虽然并不在意他的英模头衔,但也不会想到这头衔会成为他的克星。而在特殊的时代氛围中,做英模就是被套上了光环,不再是常人,人们对这光环下的人就有了区别于常人的期待和要求。他们既然是英雄,就应该是高于常人的,应该高尚无私,正经无欲,尤其是男女之情。这本是人类中普遍存在的厌恶、否定自身动物性的心理的一种表现,只是在空前的禁欲时代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这是刘峰向林丁丁表白并拥抱之的“触摸事件”爆发的社会文化背景。

刘峰深爱林丁丁,为了不影响她进步,竟经受了长期等待的煎熬,到她正式入党才表白,这在总是为他人着想的刘峰是必然的。但这表白拥抱的一幕被人撞见,且因为他是英雄而酿成丑闻,并从根本上改变了刘峰的人生道路。对刘峰的审问和处理尽管不能排除众人的嫉妒和窥淫欲的作怪,但正式的根据还是这种行为与英模的形象的冲突。拥抱女人不是英模所应为,何况又是一个对男女关系即作风问题高度敏感又畸形热衷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地位一般的人出了作风问题,其一切美德和成绩都会顷刻间一文不值,而且会被高调处理。林丁丁的感受应该和众人相仿,因事关自己的名声,会更为真切更强烈。对此,萧穗子事后分析说:“一个一点人间烟火味也没有的人,突然告诉你,他惦记你很多年了,她感到惊悚、恶心、辜负和幻灭。”林丁丁对劝慰她的郝淑雯说,别人可以抱,“活雷锋就不行!”这可能是事后才慢慢泛起的感觉,因为从电影画面看,林丁丁被拥抱时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震惊,而是一个女人的正常反应。

“触摸事件”使刘峰从英雄顷刻变成了狗熊。本来,刘峰“活雷锋”的称号来自“做好事”,就是本职工作之外的“义工”,是那个时代学雷锋的具体表现。但刘峰的做好事是出于他仁爱热心的秉性,是其厚道体贴的品性的自然流露。别人“做好事”可能是为响应伟大号召,或为写总结积累材料,就像片中“想入党的都抢着打扫猪圈,又不知道关栅栏”反倒跑了猪的喜剧,刘峰却不然。他可以给人修补地板打制沙发,也可以吃下别人不吃的露馅饺子。何小萍身上有气味,别人不愿意和她搭档,刘峰主动要求和她配舞。由此可见,刘峰先是被“英雄文化”利用,后遭这种文化的抛弃和惩处。在经受了“触摸事件”的羞辱以后,刘峰对英雄文化和文工团同事的德性应该是有所认识并感到失望的,离开文工团时把整箱的奖状奖品遗弃在原地正是绝好的暗示。虽然如此,缠绕其间的时代文化心理脉络他是未必捋得清的,而这正是日后的作家萧穗子要研究的,也就是《芳华》主题。

作为一部青春片的男女主人公,何小萍和刘峰两人的关系是别有趣味的。他们是全文工团仅有的发生了深度关联的人,又是仅有的两个受处分被赶出文工团的人,且何小萍的受处分相当程度上为对刘峰受处分所产生的义愤所致。何小萍在受羞辱的时刻受到刘峰的救助,因此心生感激和敬意,也是刘峰遭诬陷时唯一没有背叛他,敢于藐视众人为他送行的人。何小萍没敢爱刘峰,因为她觉得刘峰是最好最好的人,她配不上他,也没有奢望刘峰爱她。她知道刘峰爱的是林丁丁,因此让萧穗子给林丁丁带话,说她永远不会原谅林丁丁对深爱自己的人的落井下石,也就是说,她是希望刘峰得到林丁丁的,而不是嫉妒这种关系。刘峰虽然亲眼看到何小萍的仗义和善良,且一直和她保持联系,还相约一起到蒙自祭奠当年牺牲的战友,且后来受到何小萍的照顾,但他并没有向何小萍求婚,可能是因为他爱的仍然是林丁丁。只有当何小萍问他能不能抱抱自己时,他才伸出仅有的手臂,做好事满足何小萍的愿望,他对任何人都只有善意。对这种关系的描写,显示了严歌苓对人类感情复杂性的细致观察。

《芳华》结尾处,在刘峰和何小萍落寞而又温馨的偎依中,作家萧穗子用画外音感叹说:“一代人的芳华已经逝去……”仿佛是在点题,在绾结追怀中的青春故事。这个交代两个日渐老去的主人公现状的尾声,在收束故事的同时,也是在回放往事,那满屏的青春除了英挺的身姿和美丽的容颜,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缅怀?全剧的主体是何小萍和刘峰的青春故事,而他们的青春毋宁说是不堪回首的,哪里值得怀想?要知道,何小萍是“最能识别善良,也最能珍惜善良”的人,刘峰是“最好最好的人,比雷锋还好”的人,但两人又都是遭到打击因而与之形成紧张关系的人。尽管进入晚景的他们心态平和,让人聊堪欣慰,尽管他们似乎已经淡忘往事,原谅了生活,但那个给他们造成坎坷带来伤痛的一切,也应该淡忘和和解吗?当然不是,当然是要检讨和反思,检讨和反思才是《芳华》的立意本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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