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子文
杜甫《陈拾遗故宅》结句云:“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前人解释这两句诗意时,均就《感遇》诗意及陈子昂一生行事立论。解诗之人对陈子昂的政治立场及所作《感遇》诗的评价不同,因而对杜甫这两句诗的解释也存在差异,大致可分为三派。
第一派认为陈子昂忠于李唐,因而解作:陈子昂留下的《感遇》诗,反映出诗人对李唐王朝的忠义。如朱鹤龄注云:
按《感遇》诗多感叹武后革命故事,寓旨神仙故事,故以“忠义”称之。
陈贻焮先生的《陈子昂的人品与政治倾向》复指出:陈子昂父陈元敬在高宗逝世时决心归隐,坚决反对武后擅权,而陈子昂在《我府君有周居士文林郎陈公墓志文》中给他父亲以极高的评价,碑文称“大运不齐,贤圣罔象”,对武周有批评;而杜甫认为“往者武后朝,引用多宠嬖”,是忠于李唐王室且明确表示不满武后的,故杜甫评价陈子昂必是称许其忠于李唐。
第二派认为陈子昂忠于武周,《感遇》诗与其忠义的表现无关,因而将两句诗意分隔开来,前句美其尽忠于武周,后句颂其《感遇》诗之流传。如王嗣奭《杜臆》云:
“终古立忠义”,观《集》中所上书疏及《本传》可见,非谓《感遇》诗。若《感遇》诗,当世推为文宗,人皆知之。而公复推本于忠义,特阐其幽,亦见所重自有在也。
杜晓勤先生的《从家学渊源看陈子昂的人格精神和诗歌创作》,复从家学渊源的角度解释陈子昂对武周政权的态度,认为陈子昂并无强烈的封建正统观念,陈子昂及杜甫等唐代人眼中的忠义,是尽忠于知遇之主,而非忠于一朝一姓,因此杜甫称许的是陈子昂忠义于武周。其后胡可先、王志清等学者的看法亦与杜说相近。
第三派认为陈子昂谄附武周,《感遇》诗亦无忠义之志,同样将两句诗意分开理解。不满意杜甫对其“忠义”的评价,认为杜甫推许陈子昂只是因为其文才。如潘德舆《养一斋诗话》云:
吾尝取籍《咏怀》八十二首,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反覆求之,终归于黄老无为而已。其言廓而无稽,其意奥而不明,盖本非中正之旨,故不能自达也。
子昂之忠义,忠义于武氏者也,其为唐之小人无疑也。其诗虽能扫江左之遗习,而讽谏施诸篡逆,乌得与曲江例之?杜、韩之推许,许其才耳。吾不谓其才之劣也。若为千秋诗教定衡,吾不妨与杜、韩异。
三派观点,均是将自己对陈子昂的认识代入到杜甫评价陈子昂的诗句中,很少考虑到杜甫对陈子昂的实际评价。本文试图还原杜甫对陈子昂的理解:杜甫原本视陈子昂为李唐忠臣,受武周迫害而冤死,且认为《感遇》诗作于晚年,抒发了忠义之志。就“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的说解而论,第一派观点最符合杜甫原意。
《陈拾遗故宅》全诗为:
拾遗平昔居,大屋尚修椽。悠扬荒山日,惨澹故园烟。位下曷足伤,所贵者圣贤。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同游英俊人,多秉辅佐权。彦昭超玉价,郭震起通泉。到今素壁滑,洒翰银钩连。盛事会一时,此堂岂千年。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
据黄鹤注,此诗与《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均为宝应元年“十一月往射洪”时作。杜甫诗中称许陈子昂以“忠义”之前,还提到了与陈子昂在射洪同游的赵彦昭和郭震,即“同游英俊人,多秉辅佐权。彦昭超玉价,郭震起通泉”四句。陈子昂仕途失意,而赵、郭二人,后皆入相,与诗前半“位下曷足伤”句相应。
另一方面,杜甫称赵、郭为“英俊人”,且称赵彦昭“超玉价”,从杜甫对赵、郭的高度评价看,这首诗的结句应是称许陈子昂忠于李唐。
赵彦昭和郭震都参与了平定太平公主叛乱的行动,是捍卫李唐王室的忠臣。《旧唐书·郭元振传》:
及萧至忠、窦怀贞等附太平公主潜谋不顺,玄宗发羽林兵诛之,睿宗登承天门,元振躬率兵侍卫之。事定论功,进封代国公,食实封四百户,赐物一千段。
《旧唐书·赵彦昭传》:
“定策神龙后”指定策诛太平公主。杜甫认为此事使郭震“迥出名臣上”,极可称道。“壮公临事断”一句,再次称颂郭震平叛中“俄顷辩尊亲,指挥存顾托”的杰出表现,说明杜甫游郭震故宅时,最称许的是郭震平叛的壮举。
杜甫在作《过郭代公故宅》前不久称赵彦昭和郭震为“英俊人”,应同样是想到二人均为参与平定太平公主叛乱的功勋。《陈拾遗故宅》诗称“盛事会一时,此堂岂千年”,正是感叹当年陈子昂与后来捍卫李唐王室的功臣同游的盛事。则称陈子昂“终古立忠义”,必非指陈子昂尽忠于武周,而是称赞陈子昂忠于李唐王室。
《感遇》诗的创作时间,是判断诗中是否存在政治寓意的关键。如宇文所安先生说:
《感遇》诗的创作时间,历来看法亦有不同。《旧唐书·陈子昂传》载:
问题在于,今人对《感遇》诗创作时间的种种考订,杜甫是不知道的;两《唐书》对《陈子昂别传》有误解,同样不代表杜甫已对《别传》产生误解。陈子昂青年时是积极为武周政权效力的,如果杜甫认为《感遇》诗是陈子昂青年时所作,则所谓“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就很可能是指尽忠于武周了。杜甫对《感遇》诗创作时间的认识,没有直接的确证。从其他唐人的看法推断,杜甫很可能认为《感遇》诗作于陈子昂晚年,应将《感遇》诗理解为诗人忠义之志的反映。
杜甫的祖父杜审言,与陈子昂、卢藏用交好。《新唐书·陆余庆传》:
卢藏用是陈子昂的密友,他对《感遇》诗创作时间的认识,无疑是准确的。就现存文献看,卢藏用没有明确说《感遇》诗的创作时间,但很可能认为《感遇》诗是陈子昂晚年所作。其《宋主簿鸣皋梦赵六予未及报而陈子云亡今追为此诗答宋兼贻平昔游旧》云:
“陈生”指陈子昂。“幽居探元化”句,似化用《感遇·其三十八》之首句“仲尼探元化”。又其《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云:
卢藏用对《感遇》诗的评价,亦与“幽居探元化,立言见千祀”这一表述十分接近,可证这两句诗所指确应是《感遇》诗。则卢藏用认为,《感遇》诗作于陈子昂“负剑登蓟门”“浩歌去京国”之后,即作于陈子昂晚年。
杜审言同样与陈子昂交好,很可能与卢藏用一样认为《感遇》诗作于子昂晚年。既有通家之好,杜甫对《感遇》诗创作时间的认识,亦应与其祖父及卢藏用相同;起码不至于误解卢藏用的意思,根据《陈子昂别传》认为《感遇》诗是陈子昂早年之作。
卢藏用的表述是模糊的。而稍晚于杜甫的唐人,另有对《感遇》诗创作时间的明确表述,将《感遇》诗系于陈子昂晚年与武周政权不合之后。赵儋撰有《大唐剑南东川节度观察处置等使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梓州刺史鲜于公为故拾遗陈公建旌德之碑》,碑文历叙子昂生平,后有颂,与前述生平相应。碑文云:
……建安愎谏,礼谢绝之。但署以军曹,掌记而已。公知不合,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而流涕。及军罢,以父年老,表乞归侍。
与这段生平相应的颂文为:
忠言不纳,前军欲覆。遂登蓟楼,冀写我忧。大运茫茫,天地悠悠。沙麓气冲,太阴光流。义士食薇,人谁造周。表辞右省,来归温清。……
“人谁造周”句下又有小注:
这段材料,不仅涉及到陈子昂《感遇》诗的艺术源流,而且是现存最早的对《感遇》诗创作时间的明确记载。颂文“人谁造周”句下小注提到陈子昂“道不可合”,“遂放言于《感遇》”,与“道不可合”对应的碑文即“公知不合,因登蓟北楼”两句。按照赵儋《陈公旌德碑》的叙述,《感遇》诗系作于陈子昂登蓟北楼后,此时诗人已与武攸宜不合,而尚未表乞归侍。与卢藏用认为《感遇》诗作于“负剑登蓟门”后的表述十分接近。
杜甫《陈拾遗故宅》是宝应元年在射洪所作,而据碑文可知,陈公旌德碑是大历六年梓州刺史在陈子昂家乡所建,地点相同,时间只比《陈拾遗故宅》晚九年。则赵儋《陈公旌德碑》对《感遇》诗创作时间的认识,理应与杜甫的观点十分接近。起码在杜甫写下《陈拾遗故宅》的九年之后,身在梓州的赵儋依然没有对《陈子昂别传》产生误解。
从卢藏用、赵儋对《感遇》诗创作时间的认识推断,杜甫亦应认为《感遇》诗是陈子昂晚年所作,此时陈子昂与武周政权的不合已经显露。前面提到,陈贻焮先生指出杜甫是明确忠于李唐王室的,则在杜甫看来,陈子昂与武周政权决裂之后写下的《感遇》诗,自然是忠义之作。所以“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两句,诗意是连贯的,都与陈子昂晚年行事有关,是对其忠于李唐王室的称赞。
另外,赵儋认为《感遇》诗创作的原因是“道不可合,运不可谐”,将陈子昂辞官归养评价为“义士食薇,人谁造周”,不食武周之粟,而忠于本朝。即赵儋不仅认为《感遇》诗是陈子昂晚年之作,而且认为《感遇》诗的创作反映了陈子昂反对武周政权的政治立场。赵儋在《陈公旌德碑》中对陈子昂的政治立场及《感遇》诗的评价,与杜甫的观点亦为接近。
关于陈子昂的死因,唐人已有三种不同说法。卢藏用《陈子昂别传》记为段简所害。两《唐书》所记略同,而以《别传》所述为最详:
赵儋《陈公旌德碑》则但言哀毁而卒:
……文林卒。公至性纯孝,遂庐墓侧。杖而后起,柴毁灭性。天下之人,莫不伤叹。
沈亚之《上九江郑使君书》复认为死于武三思假县令之手的加害:
而杜甫亦有对陈子昂死因的表述,其《送梓州李使君之任》云:
即杜甫认为,陈子昂是“遇害”而殒,根据其他唐人及两《唐书》的记载,陈子昂或死于段简贪财,或死于武三思加害,可以肯定的是受到了当地县令的迫害。而与杜甫所处时地最为接近的赵儋,在《陈公旌德碑》中却只说是哀毁而卒,与杜甫的表述不同。实际上赵儋可能也知道陈子昂死于段简之手,而旌德碑是由梓州刺史鲜于叔明下令修建,则陈子昂死于梓州领县射洪县令加害一事,碑文中不便明言,亦在情理之中。
因此,杜甫很可能认为陈子昂死于武氏加害,故应认为陈子昂忠于李唐,与武周不合。
综上,从杜甫对陈子昂死因及下狱原因的认识看,“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应是称颂陈子昂忠于李唐。
注释
:③参见四川省射洪县陈子昂研究联络组等编:《陈子昂研究论集》,中国文联出版社1989年版,第59-61页。
④(明)王嗣奭撰:《杜臆》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57页。
⑤参见杜晓勤:《从家学渊源看陈子昂的人格精神和诗歌创作》,《文学遗产》1996年第6期,第54-56页。
⑥参见胡可先著:《唐代重大历史事件与文学研究》“陈子昂的再检讨”节,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6-122页;王志清著:《唐诗十家精讲》“褒贬不一的忠义辩说”节,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67-73页。
⑦潘德舆著,朱德慈辑校:《养一斋诗话》卷一,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