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笑天
十月的米德尔敦秋阳杲杲。夏时蓊郁的树木还未凋零,却没能阻挡阳光肆意洒下。这里位于最早加入美国联邦的特拉华州,与首都华盛顿相隔不到100英里。除去大片的住宅、满眼的绿和湛蓝的天,米德尔敦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很多街道甚至没有名字。安静,从容,步调缓慢,大多数时候,小镇生活像湖中的水一样缺乏波澜。
这天,301号公路旁的Grotto披萨店门口突然立起了一块硕大的粉色灯牌:“摩根·赫德!世界冠军!”当地人在店里聚会,回溯比赛的过程,争论选手的优劣,感叹金牌来之不易。对于一座仅有两万人口的小镇来说,这样的荣耀显然令人惊喜—刚刚诞生的体操世锦赛女子个人全能冠军,就住在披萨店几公里外一栋砖墙黑瓦的房子里。
这一切对冠军本人来说同样意外。2017年10月6日, 16岁的摩根·赫德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喜极而泣”的冲撞感。她站在加拿大蒙特利尔奥林匹克体育场中央,戴着用氯丁橡胶带固定住的靛蓝色框架眼镜,面向镜头青涩地挥手,手掌边缘的残茧格外醒目;咧嘴一笑,两排齐整的牙齿矫正器在聚光灯下泛起金属的光泽。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在她接过金牌的一瞬间达到了峰值。看台上摩根的养母雪莉·赫德将手中紧攥的美国国旗高举过头顶,与现场近5万名观众一起,呼喊着女儿的名字。
他们刚刚见证了一场充满戏剧和转折的较量。称霸里约奥运的西蒙·拜尔斯选择在2017年休战,让金牌的归属重新有了悬念。从罗马尼亚名将拉里萨·洛达切,到摩根的队友、美国国内冠军瑞根·史密斯,再到空翻能力一流的日本小花村上茉爱,各大高手纷纷被视为“夺冠热门”。摩根从未被看好—刚刚迈入成人组的她柔韧性突出,下肢力量强,且冲劲十足,不过业内普遍认为她心理素质不佳、大赛经验匮乏,首次出征世界顶级赛事,重在参与。
然而,意外接踵而至。先是洛达切在资格赛赛前热身时不慎摔倒,导致跟腱撕裂;两天后,史密斯又在决赛打响前5分钟突然扭伤了脚踝,遗憾退赛。资格赛发挥稳定的村上茉爱、东道主选手布莱克和俄罗斯新星伊利米娜则在关键时刻失误连连:平衡木掉木、高低杠虚晃、自由操摔倒……对手送上的一次次“助攻”让原本仅排在第6位的摩根“極其幸运地”后来居上,摘得桂冠。
媒体这时才关注起这个女孩:她身高只有1米37,6岁开始接受体操专业训练,戴牙套,戴框架眼镜—因为她认为频繁更换隐形眼镜太过浪费时间。她比赛时总在右腿膝盖处缠一根肉色的绷带,爱看《哈利·波特》,最喜欢赫敏,认为自己也会让分院帽在把她分到格兰芬多还是拉文克劳的问题上犯难。然而,更加广为人知的标签来自她的身世—她是一名被美国母亲收养的中国弃婴。
偶像J.K.罗琳在推特上称赞她是“a real life hero in glasses”。NBC Sports评价摩根的夺冠“令人震惊 (shock) ”。在外界看来,这场由一连串“巧合”搭建而成的逆袭似乎证明了这个美国甜心,“好运爆棚”。
摩根回到家乡的当晚,队友和家长们在“第一州体操馆”为她举办了一场极其简单的庆功宴。体操馆的外观毫不起眼,从远处看就像仓储超市背后的库房一般造型方正。她们买来十几个气球拴在平衡木的两端,又将冠军领奖时的笑容印成易拉宝架在中间—直到今天,这张海报仍旧被摆放在体操馆一进门最显眼的地方。
《人物》记者第一次见到摩根时,她正和3名队友排队练习跳马动作。摩根穿着一身黑色的体操服,将头发绑在脑后,她快速地助跑、踏跳,精准地推马、腾空,又在落地前的刹那卸了力,轻盈地躺倒在后方的保护垫上。起身后,她迅速将器材归位,确保每个边角都完美对齐之后,小跑着回到队伍的末尾。
哪怕只是远远观察,这份果决和专注,都能给旁观者留下极其强烈的感受。就如同她的教练斯拉瓦·格拉佐诺夫形容,摩根好像“一台自我军事化管理的机器”。
自6岁拜入斯拉瓦门下,10年来,只要身体允许,摩根的日程表总是机械而紧凑。她每天至少要在这里度过10个小时,几乎从未缺席或迟到。枯燥无味的训练几乎占据了生活的全部。这样的形容并非出自外行的偏见:从热身开始,她在这个场馆里所经历的一切就只有跃起、翻腾、旋转和不计其数的摔倒。
利用短暂的训练间隙,摩根换上了一身常见的运动套装。灰色上衣的袖口处绣着一道荧光绿的条纹装饰,跟她走起路来时不时露出的袜子上沿的颜色完全一致。“实在对不起,我只有10分钟时间。”她太过沉迷于训练本身,以至于对包括采访在内的一切外务都毫无兴趣。一手将背包递给了母亲,一手指着身后的训练场地,她不好意思地告诉《人物》记者,“我得尽快回去。”
母亲雪莉侧过脸来小声说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她脑子里只有训练。”
这并不是一对“传统的”母女。
2001年7月18日,一名女婴在中国广西梧州出生,父母为其取名“吴颖思”后将她遗弃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不久,她被当地的社会福利院救下。
与此同时,在13000公里之外的美国特拉华州,38岁的雪莉正焦急地等待着Adoptions from the Heart领养中心的回复。她生育困难,7年前与丈夫离婚。在一个牙医诊所做助理时,有一天,她听说一位病人通过在中国领养了一个婴儿而顺利成为单身妈妈。“我一直很想要个孩子。”像是某种灵感被激发了,她决心尝试收养。无奈美国当地的收养政策规定亲生父母有权在与收养家庭接触后做出选择,这让雪莉感到不适,转而关注国际领养。繁琐的手续和漫长的等待并没有磨尽她的耐心,越到后来,她“对孩子的渴望就越强烈”。
终于,在2002年的初夏,雪莉收到了来自领养中心的一封快递—一张6个月大女婴的照片,一些背景资料,和一份出发去中国广西“接孩子”的邀请。就这样,雪莉与另外11个收养家庭一同踏上了飞往香港,再转机南宁的航班。
几经辗转,他们最终被安顿进南宁一座酒店的客房。十几分钟后,一群人推着12辆婴儿车走出了电梯,整个楼道瞬间被刺耳的哭叫声包裹。慌乱中,雪莉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走上前去,看见名叫海伦的广西当地接待怀里正抱着一名不足周岁的女婴,“这是你的孩子。”
雪莉就这样懵懵懂懂地接过了自己的孩子。海伦要求她脱掉孩子的衣服,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问题”,并把衣服还给福利院。雪莉见小颖思哭得伤心,实在不忍心再给她增添任何烦恼,就从随身包中抽出一件崭新的婴儿服递给了海伦,匆忙把孩子抱回了房间。
安静的环境并没有让她停止哭喊。初为人母的雪莉笨拙地尝试了所有抱姿,想尽了一切办法—喂牛奶、喂果汁、扔玩具、举高高—全部宣告失败。直到当晚8点,她把自己带来当早餐的Cheerios (美国知名谷物麦片品牌) 倒在了桌面上,无意间触动了宝宝敏锐的听觉,哭声突然间停止了。雪莉赶忙拿起了几片甜麦圈喂到她的嘴里。嚼着嚼着,小颖思睡着了。
从那时起,专属于摩根和雪莉的亲情开始联结。
回到美国后,雪莉会不厌其烦地跟身边的人解释摩根的来历。但当被追问“准备何时跟女儿坦白”时,她常常感到不解,“这是我们的故事,我们的人生,有什么好隐藏的呢?”
从摩根咿呀学语时起,中国之旅就成了雪莉最爱为她讲述的床边故事。几年后,渐渐长大的摩根从倾听者变成了发问者。她开始好奇她的“中国妈妈去哪儿了”。雪莉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对于摩根的亲生父母知之甚少, 也不想妄加揣测。
“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我知道她把你放在了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希望你能尽快被人发现、好好照顾。她一定非常爱你,但是有不得不放弃你的苦衷。”
15年之后,爱哭闹的小颖思一头撞进了人们对于亚裔“聪明又勤奋”的刻板印象之中,成长为一名竞技体操世界冠军。国内的网友说她“命好”,“要是没被美国妈妈收养,留在中國肯定成不了材”,可雪莉却语气坚决地反驳道:“如果摩根没有成为我的孩子,她可能不会练体操,不会成为世界冠军,但她一定会有别的成就。”
雪莉依然清晰地记得,4岁大的摩根在幼儿园入学前一晚,被老师要求找出一套蜡笔带去上学。雪莉惊异地发现,女儿一定要将散落在家中各个角落的蜡笔按颜色分类排列整齐后才肯入睡。3天后,她要求母亲将车停在校门口,解开比自己手掌都粗的安全带,拎起书包蹦下车,一个人走了进去—而其他家长都会把孩子直接送进教室。
教练斯瓦里则回忆,“每次出远门(比赛),她都坚持自己收拾行李。她会把所有衣服搭配好,按照想穿的顺序套好,贴上标签,再放进行李箱。而且,她一定会按照这个顺序穿,每次都是。”
像咔哒咔哒严密咬合的齿轮,摩根对计划、效率、完成和准确的执念与生俱来。她承认自己有“轻微的强迫症”。竞技体操终究是遗憾的艺术,不过对于摩根来说,这似乎是一件好事。
“(这样)我就永远对自己不够满意,要变得更好。”
说起这些时,雪莉会羡慕女儿“强大的基因”,坚称自己能成为摩根的妈妈才是真正的“好运”。
带3岁的摩根去接触体育时,雪莉并不抱有什么远大期望,她只想给女儿提供一个与同龄人交流玩耍的环境。短短一年内,她们尝试了足球、舞蹈、滑冰、网球等各类运动,无一例外地以摩根兴趣不再而收场—唯有体操留住了她。
“我们在当地找了个叫Linda的老师。”雪莉回忆道,“那是个非常简陋的体操馆,只有一个小小的蹦床和几根放在地上的平衡木。摩根一进门就兴奋得不得了,老师拽都拽不住。有个家长,第一天见到摩根,就开玩笑似的跟我说这孩子以后会去参加奥运。没过多久,Linda就建议我认真考虑让摩根开始专业训练。她说摩根比其他孩子跳得高,也更灵活。”最关键的是,她已经“跟不上摩根进步的节奏了”。
母女二人敲开了位于特拉华州纽瓦克市郊“第一州体操馆”的大门。来自俄罗斯的斯拉瓦教练并没有立刻从这个俏皮可爱的姑娘身上察觉到任何不同寻常的“天才”印记。他仅有的印象是那时的摩根留着一头“中国式的短发”,有着亚裔血统天生出众的柔韧性。
不过很快,摩根的运动天赋开始崭露。她悟性极高,总是第一个掌握动作要领;身高并没有随年龄增长产生过大的变化,肌肉线条却像质地硬朗的木材一般愈发流畅自然。斯拉瓦渐渐注意到了这个条件出众的女孩和她身上的冠军气质—在他的描述里,比所有客观条件都更加重要的是摩根的一股“狠劲”。
6年前,摩根偶然间发现自己右手手臂不时隐隐作痛。X光片显示她的手肘处有一块“高尔夫球大小”的多余软骨。在骨科专家的建议下,她决定手术摘除以绝后患。面对这一切,作为专业运动员的母亲,雪莉说自己很早就学会了“不要胡乱插手,不要大惊小怪”。
手术虽然顺利,但术后的PRP治疗异常痛苦。医生需要将患处的血液抽出,分离高浓度血小板血浆后再注射到血液不容易到达的部位加速恢复。受伤的手肘本就相对脆弱,每一针都伴随着“刺骨”的疼痛。但为了不耽误训练,摩根多次打断了医生入针前的惯性安抚,催促着进度。
多年的技巧体操职业生涯让斯拉瓦对于疼痛的定义远比常人严格,可即便如此,他依然对摩根的淡定表示敬佩。“医生每次都要拿出这么长这么粗的针头,”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在手掌上来回比划着大小,“我只是看着都能感受到的疼,一个孩子居然可以不哭不闹。”
摩根早已不在意这种疼痛。对她来说,从体操中获得的回馈远大于付出—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多年前第一次在高低杠上完成“大回环”动作时的奇妙感受:“我好像在天上飞,一下就上瘾了。我希望自己每天都能体会到这种感觉。”
这份热爱连母亲雪莉都无法理解。她曾对这项运动心怀疑虑,时常焦躁,偶尔还会梦见摩根头部着地摔下器械的血腥场景。她想过跟摩根坦白,又觉得这无中生有的恐惧完全是心魔作祟。她被摩根谈及体操时眼神里的阵阵灼热所感染,“再累再苦,她也只有疲惫 (tired),没有厌倦 (bored)。”
摩根或许未曾想到,自己身后这份无条件的支持其实浸满了母亲的汗水。虽说成为单身妈妈是雪莉自己的选择—这意味着她早就做足了独自面对困难的准备—可职业体操运动员的花销依然超出了她的想象:每年仅训练与网络文化课程的费用相加就超过12000美金。在摩根入选国家队之前,雪莉还需要承担女儿所有医疗、交通、保险支出。几年前周转不灵时,她不得不背着摩根在网上发起众筹,希望可以借好心人之力渡过难关。
今年55岁的雪莉个子不高,体态丰腴。她穿着素色的帽衫、藏青色的运动裤,头戴一顶黑色棒球帽,爱笑,说自己难得朴素一回,其实“很爱打扮”,“家里有数不清的耳钉和吊坠”。
她曾经在一家牙科诊所作为助理工作了30年。摩根开始正式训练的头两年,由于体操馆、诊所和摩根当时的学校之间分别有近40分钟的车程,当地公共交通又不甚发达,为了兼顾工作和女儿,雪莉每天要在纽瓦克和米德尔敦两市之间往返3次。
通常,雪莉会在5点左右起床,7点准时出发,将女儿送到家附近的学校后,去不远处的Wawa便利店买上一杯黑咖啡,然后前往诊所开始一天的工作。大约下午2点半左右,她会利用与老板商定好推迟的午休时间驱车回到摩根的学校,将她送到位于纽瓦克的体操馆,再返回诊所继续工作。直到晚上7点,她需要带上两人的晚餐,再一次前往30公里外的体操馆接上女儿,一起回家。
“咖啡洒一身,三明治的馅料掉一身,非常狼狈。”雪莉笑着说,“现在要我说,那时候真的很累很苦,每天不是工作就是在接送摩根的路上,回到家常常是不想动弹,懒得准备明天的食物,就只能饿着不吃了。但当时,就感觉这是很正常的。你身在其中,察觉不到那种苦。”
3年前,雪莉决心改变生活节奏,找到了一份信用卡公司客服代表的工作,不用坐班,时间安排相对自由。摩根两年前首次入选美国国家青年队后,开始享受部分补贴,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这个家庭所面临的经济压力。
然而,雪莉并没有将曾经“吃过的苦”转换成对女儿成绩的苛求,甚至是期望。相反,她对于摩根在体操上的成与败似乎毫不敏感。她们在家“不谈体操”,不刻意追问训练进展,也从不深究状态好坏。她真诚地说,如果某天摩根表示自己对体操已经失去热情,即便她的竞技状态正值巅峰,即便教练和国家队全力挽留,即便“再多迈一步就能成为奥运冠军”,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女儿的决定。
“苦是她在吃,伤是她在受。如果她决心放弃,我们又有什么资格逼她坚持下去?”
去年5月,正当摩根全力备战“全美锦标赛”,为进入国家队和出征世锦赛的名单做着最后冲刺时,雪莉在一次体检中发现自己的左侧乳房内有肿块,后经医生确诊为早期乳腺癌。没有一刻迟疑,甚至没有经过“必要的思考”,雪莉将自己的患病情况和治疗方案告诉了女儿。
“摩根,你看,就是这个东西。它还是早期,完全可以治愈,但我需要接受化疗、手术。我会掉头发,也可能不会像现在这么有活力了。”
“那你什么时候做手术呢?”
“6月10号,第一次手术。”
“好的。玩得开心!(Okay. Have fun!) ”
对话在打趣中平静地结束了。当天晚上,摩根用手机拍下了母亲的手术、化疗周期表;一周后,她已将那份表格上所有的日期牢记于心。
很快,雪莉开始出现脱发、精神萎靡等症状。她不知道自己形象上的改变对女儿的冲击会有多大,为了不让摩根在朋友、甚至媒体面前需要做過多的解释,雪莉开始尝试戴假发—尽管她很讨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摩根一眼便看穿了母亲的不自在,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你光头很好看啊。”
她拽上雪莉前往当地的商场,精心挑选了几顶鸭舌帽和一顶酒红色的针织帽。她耐心地讲解了每一顶帽子该如何搭配衣服,并告诉雪莉,她“从不在意”母亲的样子,但还是真心希望她能尽快“把假发扔掉。”
这对母女所承受的并不只是突如其来的疾病。因在“全美锦标赛”上取得第6名,压线入选国家队的摩根正式进入了公众的视野,也开始经历浪潮般的舆论攻击。这个年轻的女孩身上有太多标签可供人指摘。有人质疑她发挥欠佳,靠“亚裔”身份抢来国家队的名额,“挤走了真正优秀的选手”;有人嫌她“长相丑陋”,“丢尽了美国队的脸面”;有人说她戴着眼镜和牙套上场比赛“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也有专业的体操电视评论员揪住她的领养背景大做文章,语焉不详地屡次强调“中国体操队或许很希望摩根回归”。
这一切都被斯拉瓦教练看在眼里,他开始学习使用社交网络,建立了一个Instagram账户,唯独关注摩根一人。他害怕摩根在比赛中受到是非的干扰,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她屏蔽那些言论:“你要把自己当作一匹马,眼里只有脚下的路。”
教练没有想到的是,摩根对此毫不介意。“我感谢那些人牺牲自己的时间来评价、指责我的外表。”她笑着说,“不过皮囊之下我们都是一堆骨头而已,又有什么区别呢?”
相比之下,更可能对她产生影响的是伤病。全美锦标赛开赛前不久她旧病复发,手肘疼到“几乎无法发力”。在医生的紧急治疗下顺利地上了场,但状态已大打折扣,最终以最后一名的身份勉强挤进了选拔营,又在一位队友突然受伤后临危受命,幸运地搭上加拿大世锦赛的末班车。
玄月初至,蒙特利尔秋凉伊始,奥林匹克体育场屋顶前沿的灯柱投进深邃幽黯的夜空。全能资格赛排在第一梯队的6名运动员依次入场—即使是在女子体操这样选手身材普遍娇小的项目里,摩根仍旧像个一头扎进大人堆里的孩子,不顾一切,昂首挺胸。
跳马比赛开始。东道主选手布莱克在现场观众的尖叫声中轻松完成了“前手翻直體前空翻转体540度”,以14.6分惊艳开场。随后出战的村上茉爱则用规格更高、滞空更强、落地更稳的“踺子后手翻直体后空翻转体720度”收获14.666分,排名瞬间改写。
现场的播报员不断地用法英双语更新着得分和排名情况,这让场边的斯拉瓦教练感到心烦意乱。同样是初临世界大赛的他还未等到摩根上场,就已“浑身颤抖”、“满手是汗”。
一旁的摩根则全然是另一副模样。她早早地站上准备区,缠紧了双手厚实的绷带。十几秒后,她走上跑道,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脚,开始冲刺。她眉头紧锁,目光坚毅,10步之后,翻手、蹬腿、腾空、旋转、落地—摩根最终顺利完成了这个两个月前国内赛时曾经失误出界的动作,得到14.533分,排名第4。
冠军之路就从这一刻铺陈开来。之后的高低杠、平衡木两项,摩根又以14.3和12.666分连续拿到两个第4名,她评价自己“发挥得中规中矩,没犯什么大错但也不算出彩”,却未曾关注到身边对手接连不断的离奇失误—俄罗斯新秀伊利米娜在自己的绝对强项高低杠上身体失去支撑塌了下来,优势瞬间化为乌有;预赛头名村上茉爱则在完成平衡木“立转720度”动作时掉下器械,也随之掉出了争冠的阵营。
摩根对这种种浑然不觉。如今回忆起来,她说,“我没有看到她们的失误,也不清楚具体的情况。我能听到现场的播报,知道自己一直排名比较靠前。但当时我让自己不要去想输赢的事,而是集中注意力在干净地完成每一个动作上。毕竟这是我唯一能控制的东西。”
最后一项自由操或许是摩根最大的挑战—两天前的资格赛中,状态低迷的她先是在完成一个翻腾动作后单膝跪地踏出了界,接着又在近乎零风险的舞蹈动作上失去重心险些摔倒,在所有29位选手中仅排名第21位—此时的摩根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摒弃杂念,她遵照教练的嘱咐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倒计时开始。“团身后空翻两周转体720度旋”完成,腾空高度可观,再次打破了“黄种人不擅长翻腾动作”的迷思,不过落地时向后踏了一大步,扣分在所难免;“屈体后空翻两周转体360度”完成,险些出界,好在最后关头控制住了身体的平衡;最不让人放心的“直体前空翻转体720度”果然还是出了问题,单脚踏出了界,又损失了0.1分;舞蹈动作平稳过渡,结束串屈体两周落地稳健,一切顺利。
在这短短一分多钟的时间里,摩根的脑中“只有下一个动作”。她听不见现场嘈杂的助威声,看不见场边不停踱步的教练,却闻到了空气中漂浮着的镁粉的味道——尽管事实上镁粉并没有味道。10年了,她对这味道太熟悉了。
这绝不是一套完美的自由操,甚至称不上是一次世界顶级的表现,但摩根依旧以领先东道主选手布莱克0.1分的微弱优势成功登顶。赛后,她说自己“从未想过这一刻会真实发生”。接过金牌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当晚,她彻夜未眠。
上午9点,摩根和十几名“精英”、“团体”运动员准时在斯拉瓦的监督下开始拉伸、跑圈、倒立、跳跃,为接下来一整天的训练热身。与此同时,7名3岁多的小女孩在珍妮老师和各自家长的带领下蹦蹦跳跳地走进了体操馆。她们围坐在蹦床边上,一边用脚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这新奇的玩具,一边听从珍妮老师的指示大声唱着儿歌。
“Old McDonald had a farm. E-I-E-I-O! ”
这群孩子被斯拉瓦称作“小蜜蜂”。她们正在体验的是专为学龄前儿童定制的“休闲体操”课程。根据美国体操协会2016年官方公布的数字,在美国练习体操的总人数超过538万,注册俱乐部达4000多家,其中近九成都同时设有娱乐课程。除去运营的成本,“小蜜蜂”们的体验课程每小时的利润大约在20美金上下,而职业选手的训练由于强度大、时间长,每小时只能让体操馆收入2美金左右。斯拉瓦说,“是娱乐课程的收入在支撑着这家体操馆生存下去。”
事实证明,这样的模式成效卓著。定居洛杉矶的中国体操名将李小平、文佳夫妇认为全民参与感极强的美国是“真正意义上的体操大国”—体制健全、良性循环,底牌多、选择广、人才辈出。“孩子们喜欢这项运动,从中能得到乐趣。美国大学非常重视体育,提供很多进入名校的机会和奖学金,也吸引了很多家庭。”
成为世锦赛全能冠军之后,斯拉瓦和摩根很自然地将目光落在了2020年的东京奥运会。然而,他们也都明白,两年对于体操运动员来说太漫长了—伤病情况、竞技状态、技术瓶颈,任何一道坎没有跨过都会让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参加奥运一直是我的目标,但它不会是我生活的全部。”
2016年3月,摩根口头接受了佛罗里达大学提供的奖学金,按计划将在高中毕业之后的2019年秋季正式入学,并从“精英”体操运动员的位置上退下,转为“10级”参加美国大学体育联盟 (NCAA) 的比赛。学校同时承诺,若奥运成行,入学时间可推迟一年。接受这份录取就意味着必须遵守联盟规定,放弃“职业”道路,回绝所有的商业赞助和代言活动。摩根对此并无异议,毕竟大学生活一直是母女二人对未来共同的憧憬。
8岁起,为了集中更高效的训练时间,摩根离开了常规学校,开始接受网络课程教育。过去7年中,她的生活在家与体操馆之间两点一线,狭窄而稳定。除去两个儿时一同长大的玩伴,她“所有的朋友都是运动员”。她们分享相近的价值观,雷同的生活方式和唯一的共同语言。真空环境顺理成章地让摩根远离了霸凌、毒品、性侵等等年轻人可能面临的困境。
斯拉瓦教练保持着对摩根未来的无限乐观:“担忧都是多余的”。在他看来,体操的伤痛—数以万次地掉下器械、摔倒又爬起—练就的能力是普通人无法复制的。这种物理上的成长必定共振着一颗千锤百炼的心,而这颗心足以支撑摩根跨过一切阻碍。
雪莉则显得谨慎许多。纳萨尔案(编者注:今年年初,堪称美国体操界数十年来最大丑闻的“拉里·纳萨尔性侵案”轰动全美。这名前美国体操女子国家队、密歇根州立大学运动队队医遭到超过160名运动员联合指控性侵。)绵密的细节信息不断刺激着这位母亲的神经。她赞赏女儿与生俱来的“独行”能力,坦言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都没能真正克服群居动物害怕孤独的天性,但她同时也不由得陷入忧虑—常年单枪匹马的女儿需要多久才能适应普通人的群体生活?
“我担心她的大学生活,担心她会不会跟室友无法相处,担心她会不会在聚会上喝个大醉影响学习影响训练,担心她会不会被别人占便宜。我们现在的生活看起来过于美好了,让我更担心一切,这一切很可能都会发生……可生活还是要继续,摩根足够独立,也足够坚强,我只能祈祷她好运,指引她走正确的路,仅此而已。”
采访临近尾声,《人物》记者用手机给雪莉播放了一小段几个月前在国内引起热议的BBC纪录片《断桥会》。影片讲述了一个被领养的中国女孩凯蒂20年后返回家乡杭州与亲生父母重逢的故事。
当看到母亲冲上断桥用颤抖的双臂紧紧搂住手足无措的凯蒂时,雪莉的眼眶有些泛红。她说她希望摩根的亲生父母也能看到这篇报道,希望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成为了世界冠军。
或许更重要的是,她希望他们知道她挚爱体操,憧憬奥运,知道她爱听泰勒·斯威夫特的歌,知道她沉迷社交网络,喜欢暗红色的唇彩,有三四个经常来家里借宿的闺蜜,知道她曾学习过两年中文,后因难度太大无奈作罢,知道她运气很好,又绝不仅仅只有“好运”而已。
今年3月,摩根再次代表美国出征国际大赛“美国杯”。经过近半年的休整,坐拥世界冠军头衔的她是毫无疑问的全场焦点。此时的摩根取下了牙套,稚嫩和拘谨也不见了踪影。在熟悉的自由操音乐声中,一路遥遥领先的她开始了自己最后一项成套的比拼。
“团身后空翻两周转体720度旋”落地,没有踏步,没有出界,甚至没有丝毫晃动,她稳稳地站在场地一角,抬起头,脸上绽开了跟世锦赛夺冠时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
5年前,11岁的摩根在一次“制作愿景板”的家庭作业中给自己定下了5个目标:见到一直以来的偶像、北京奥运会体操个人全能冠军娜斯佳·柳金,顺利通过“精英级”运动员考核,成为美国国家队的成员,出征世锦赛,以及进入理想的大学—以上这些,她已近全部实现。
雪莉后來发现,女儿还在纸板下方很不起眼的地方用铅笔勾勒出了五环的形状和两个简单的单词,“Olympic Champ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