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孔子办学的几个基本问题

2018-04-16 10:49王齐洲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8年3期
关键词:子路弟子孔子

王齐洲

孔子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教育家,开创了私人办学的先河,影响中国教育发展两千多年。然而,对于孔子办学的一些基本问题,如办学的时间地点、层次规模、组织管理、经费来源等,今人知之甚少,即使有所了解,也都语焉不详。这一方面是因为相关材料太少,难有确切的结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大家的关注点多集中在孔子的教育思想、教学方法、培养目标等更为重要的问题上,忽视了对这些基本问题的探讨。然而,对这些基本问题的了解,能够帮助我们更加深入地研究孔子的教育思想、教学方法、培养目标。因此,笔者不揣谫陋,拟对上述基本问题加以探讨,希望能够促进对孔子教育研究的深入。需要说明的是,由于直接可以说明问题的材料太少,有些问题只能采用间接材料,或者进行必要的逻辑推论,还望读者鉴谅。

一、孔子办学的时间地点

在讨论孔子办学的时间地点之前,先要确定孔子的生年,以便于我们的叙述。《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史记·孔子世家》等所记孔子生年不同,现今学界多认可《史记·孔子世家》所记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二年(前551年),本文即以此作为叙述的基点。

文中的孟僖子即孟釐子,僖、釐二字古通;说一作阅,即南宫敬叔,又称南宫阅、仲孙说,为孟僖子次子;何忌即孟懿子,为孟僖子长子,嗣爵。看得出来,《史记》所记是对《左传》此段记载的改写。由于司马迁的疏忽,他将孟僖子于昭公七年陪同鲁昭公访问楚国之事与其死前嘱咐大夫之事当成了同一年中发生的事。其实,孟僖子死于鲁昭公二十四年(前518年),《左传》虽无记载,但《春秋》有明确记载,其有云:“(昭公)二十四年,春,王三月,丙戌,仲孙貜卒。”仲孙貜即孟僖子。《春秋》还有昭公九年(前533年)“秋,仲孙貜如齐”,昭公十年(前532年)“秋七月,季孙意如、叔弓、仲孙貜帅师伐苢”,昭公十一年(前531年)“五月……仲孙貜会邾子盟于祲祥”等记载;而《左传》也有昭公九年(前533年)“秋八月……孟僖子如齐,殷聘礼也”,昭公十一年(前531年)“五月……孟僖子会邾庄公盟于祲祥,修好,礼也。泉丘人有女,梦以其帷幕孟氏之庙,遂奔僖子,其僚从之,盟于清丘之社,曰:‘有子,无相弃也。’僖子使助薳氏之簉,反(返)自祲祥,宿于簉氏,生懿子及南宫敬叔于泉丘人。其僚无子,使字敬叔”等记载。由于《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前518年)未记孟僖子事,故其死前遗嘱便附记于昭公七年(前535年),从而造成了司马迁理解的错误。此外,孟僖子死前嘱咐其大夫被司马迁改成“诫其嗣懿子”,南宫敬叔是孟僖子的次子,却被说成鲁人,以与其嗣子孟懿子做分别,这些改写都是错误的。

《左传》为何要将孟僖子死前的遗嘱附记于鲁昭公七年(前535年)呢?这是因为,这年三月,孟僖子陪同鲁昭公访问楚国,途经郑国时,郑国国君在国都的城门慰劳鲁君,孟僖子作为副宾,不知该如何答礼;到楚国后,楚王到郊外迎候,孟僖子也不知如何答谢效劳礼,这使他感到非常难堪和沮丧。正是由于此次出访因不知礼仪而丢尽了面子,所以孟僖子回国后便开始重视讲习礼仪,死前更遗命其儿子去向孔子学礼。《左传》所记“孟僖子病不能相礼”,即指其深恨自己随同国君出访期间没有做好相礼工作。病者,恨也。正因为有此切肤之痛,所以临死前孟僖子才有要自己的两个儿子去向孔子学礼的遗命。这两件事联系非常紧密,故《左传》一并书之。司马迁不察,导致在其撰写《孔子世家》时出现时间错误,我们自然不能为他掩饰。

如果孟懿子与南宫敬叔听从父亲的遗命,在其父逝世后立即师事孔子,那么,孔子接收弟子的起始时间应该在鲁昭公二十四年(前518年),时年34岁。综合考虑,这种可能性非常大。一是孟懿子与南宫敬叔领父亲遗命拜孔子为师,是履行孝道,势在必行;二是孟僖子去世时,孟懿子与南宫敬叔只有十三四岁,如何守孝,如何答礼,他们不懂,需要学习,更需要有人随时指点,此时拜孔子为师以学礼正当其时。有了这两个理由,我们确定孔子34岁时开始接收弟子,大概不会有问题。不过,如果将此事说成是孔子办学之始,其实是大有疑问的。这是因为,私下接收弟子与公开办学毕竟不是一回事,没有办学的人同样可以接收弟子,指导他们学习,为他们解答疑难。所谓办学,应该有稳定的教学时间、固定的教学场所、一定的教学规模、公开的招生程序,有效的教育管理,等等。如果只要形成师生关系就可认定是在办学,那么,我们将无法进行相关问题的讨论。例如,传说中的尧、舜曾以务成子为师,那务成子是否也在办学呢?孔子向不少人请教学习过,包括老子、苌弘、师襄、郯子,那这些人是否也都是在办学呢?显然不能这样认为。虽然孟懿子与南宫敬叔向孔子学礼,形成了事实上的师生关系,这自然不容否认,但这与开办学校招收弟子是有所不同的,所以司马迁写《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没有列入孟懿子和南宫敬叔,无疑是正确的。

现在的问题是,鲁昭公二十四年(前518年)前,孔子是否已经开始办学了?有学者认为,孔子讲过“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所以孔子30岁可能已经开始创办学校,招生授徒。这种可能性当然不能排除,然而,这需要提出证明材料,以证实孔子30岁时确已创办学校并招生授徒。钱穆曾举《左传》所记鲁昭公二十年(前522年)琴张事,认定“琴张乃孔子弟子,殆在当时已从游。知孔子三十岁后即授徒设教”。据《左传·昭公二十年》载:“琴张闻宗鲁死,将往吊之。仲尼曰:‘齐豹之盗,而孟絷之贼,女何吊焉?君子不食奸,不受乱,不为利疚于回,不以回待人,不盖不义,不犯非礼。’”杜预注以为 :“琴张,孔子弟子,字子开,名牢。”然而,《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不载此人,清代学者多以为琴张和琴牢是两人,以琴牢为孔子弟子,即《论语》所载“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之人,如王念孙《读书杂志》和刘宝楠《论语集释》皆主此说。《左传·昭公二十年》所载琴张是卫人,齐豹、孟絷、宗鲁也都是卫人,宗鲁死于齐豹、公子朝等人针对公孟絷(卫灵公兄)的一次叛乱。宗鲁本是齐豹推荐给公孟絷做随从的,说明他们原来的关系不错,而齐豹与公孟絷发生矛盾并激化有一个过程,即公孟絷“夺之(指齐豹——引者)司寇与鄄,有役则反之,无则取之”。当齐豹与公孟絷矛盾激化后,宗鲁事先已从齐豹那里知道了他们要杀公孟絷的消息,但他既没有阻止齐豹等人的行动,也没有告诉公孟絷身处的危险,而是选择了与公孟絷一同赴死。琴张是宗鲁的朋友,宗鲁死后,琴张想去吊唁。孔子不赞成,讲了一番道理。这里是否可以判断琴张一定是孔子弟子呢?其实很难判断。综合各种因素考虑,琴张、宗鲁、孔子的年龄可能不相上下。孔子的话既可以理解是对琴张想去吊唁的劝阻,不过,这需要一个前提,要么孔子当时在卫,要么琴张当时在鲁;也可以理解为《左传》作者引用孔子对琴张想要弔唁宗鲁的评论,就如本年郑国执政子产去世后《左传》作者引用孔子的评论一样。退一步讲,即使琴张这时确已拜了孔子为师,那也与孟懿子和南宫敬叔四年后拜孔子为师相似,可以视为孔子接收了一个弟子,而不能断定他已经开始创办学校。当然,《左传·昭公二十年》记下孔子的这段话非常重要,它证明这时的孔子已经以知礼而得到社会的关注和认可,他的话已经具有了某种权威性。此外,《史记·孔子世家》所载此年齐景公与晏婴来通鲁,景公曾向孔子问秦何以霸,孔子的回答颇令景公满意,即使此事是捕风捉影,也说明时人以为孔子的政治思想开始为列国统治者所关注。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不能将孔子开始办学的时间定在鲁昭公二十年(前522年)或二十四年(前518年),因为其时孔子办学的主、客观条件仍然还不成熟。鲁昭公二十四年春,孟僖子死,孟懿子和南宫敬叔拜孔子为师,接着孔子与南宫敬叔适周,向老子问礼。鲁昭公二十五年(前517年)秋九月,鲁国发生内讧,昭公帅师攻伐季孙氏,三桓(季孙、叔孙、孟孙均为鲁桓公后裔,故称)联合反抗,昭公师败奔齐。这一年孔子也到了齐国,“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论语·微子》载:“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这段话隐括了孔子在齐的全部经历。起初,齐景公两度问政于孔子,准备重用他。当时齐国晏婴为相,景公不可能让孔子像季孙氏执掌鲁国政权那样在齐执政,但准备给孔子以低于季孙氏而高于孟孙氏的待遇,即在上卿与下卿之间,还“将欲以尼谿田封孔子”,这应该是很高的待遇。由于受到晏婴和齐国贵族的反对,景公的计划没能实现,只好用“吾老矣,不能用也”来搪塞。孔子本想在齐国获得施展政治才华的机会,但最终学无所用,甚至有齐大夫扬言要加害于他,他不得不狼狈离开齐国。孟子说:“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淅指淘米,“接淅而行”意为淘好的米来不及做饭,装进袋子就走,可见走得多么匆忙。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在齐国并没有招生办学,也无弟子随行,反证了此前的孔子一直希望能够在政治上有所发展,并未想到要创办学校,而齐国的经历给了他深刻的教训,为他回鲁国后决心私人办学以培养人才坚定了信念。所以,从逻辑上讲,孔子的正式办学是在他离开齐国回到鲁国之后。

孔子何时自齐返鲁,史无明文,故众说纷纭。不过,有一事可做参照。据《礼记·檀弓》载:“延陵季子适齐,于其反(返)也,其长子死,葬于赢、博之间。孔子曰:‘延陵季子,吴之习于礼者也。’往而观其葬焉。”郑玄注:“季子名札,鲁昭二十七年,吴公子札聘于上国是也。”《左传·昭公二十七年》也载:“二十七年,春……吴子欲因楚丧而伐之,使公子掩余、公子烛庸帅师围潜,使延州来季子聘于上国,遂聘于晋,以观诸侯。”州来季子即延陵季子,季札本封延陵,后复封州来,故称名不一。这次季札聘于上国主要目标是晋,也包括齐、宋、卫、陈、郑等。其适齐既然在鲁昭公二十七年(前515年),如孔子仍然在齐,定会与之见面,因为孔子崇敬季札,这从《檀弓》所载孔子往观其葬子(郑玄注为“往吊之”),并谓“延陵季子之于礼也,其合矣乎!”可以得到证明。且季札长子所葬的“赢、博之间”在泰山附近,虽系齐地,但地近鲁境,孔子或是返鲁途中得知此事而顺道吊唁和观礼,或是已经返鲁而特地赶去吊唁和观礼。无论何种情况,孔子在鲁昭公二十七年(前515年)必已离开齐国返回鲁国,或者在返回鲁国的路上,则基本可以确定。

孔子自齐返鲁,时年37岁。这时的鲁国没有国君(国君在齐,齐师取郓以居昭公),政治混乱不堪,孔子没有从政,开始创办私人学校,招生授徒,培养人才。《史记·孔子世家》云:“桓子嬖臣曰仲梁怀,与阳虎有隙。阳虎欲逐怀,公山不狃止之。其秋,怀益骄,阳虎执怀。桓子怒。阳虎因囚桓子,与盟而醳之。阳虎由此益轻季氏。季氏亦僭于公室,陪臣执国政,是以鲁自大夫以下皆僭离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司马迁将孔子私人办学、招生授徒的记载置于阳虎乱政之后,在时间上是错误的,而在逻辑上则有一定道理。这是因为,阳虎乱政是鲁国政治演变的必然结果,而孔子办学则是对鲁国乱政的直接回应。自孔子离齐返鲁到阳虎乱政出走,这一时期发生的主要事件有:鲁昭公三十二年(前510年)冬,昭公病死于晋国乾侯,鲁定公即位;定公五年(前505年),鲁国执政季孙意如(季平子)卒,季氏家臣阳虎(又称阳货)囚其子季孙斯(季桓子)而专鲁政;阳虎欲见孔子,孔子不见,阳虎送孔子蒸熟的小猪,以便孔子拜谢时见孔子,孔子打听到阳虎不在家时去致谢,却在路上巧遇阳虎,阳虎劝孔子出仕,孔子口头答应,而实际并未出仕;定公八年(前502年),阳虎欲取三桓,谋杀季氏未遂,入据讙(今山东宁阳西北)、阳关(今山东泰安东南)以叛鲁。从昭公二十七年(前515年)到定公八年(前502年),孔子一直在专心办学,形成了春秋末期最有影响的私人学校,吸引了鲁、卫、齐、楚、秦、晋、陈、蔡等国的不少学子。定公九年(前501年),阳虎兵败奔齐。孔子出任中都宰,一年后为小司空,进而为大司寇。可以看出,创办私学是孔子在齐国从政无望而又不愿卷入鲁国乱政的情况下自觉进行的一次政治选择。《论语·为政》载:“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他是用私人办学的形式来进行他的政治活动,尽管他所创办的私人学校开启了中国文化教育的新纪元,而从孔子的思想逻辑来看,他是把私人办学和政治活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或者换一种说法,其办学也是在从政,在政治混乱的鲁国,办学也许是比从政更好的政治选择。

确定了孔子办学的时间,讨论其办学地点就相对比较容易了。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颜无繇,字路,路者颜回父,父子尝各异时事孔子。”司马贞《索隐》云:“《家语》:‘颜由,字路,回之父也。孔子始教于阙里,而受学焉。少孔子六岁。’故此传云父子异时事孔子,故易称颜氏之子也。”这说明始教地点在阙里,今传本《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所载略同。山东曲阜有阙里,是孔子母亲颜徵在所属的颜氏族居地。这里既是孔子少年生活成长之地,也是孔子在鲁国早期办学之地。孔子有颜姓弟子八九人,以颜无繇最年长,仅小孔子6岁,可见孔子办学得到了母族颜氏极大的支持。当然,孔子后来离开鲁国,周游列国,其教学地点在随时变化。68岁后再回到鲁国,继续其办学活动,办学地点也仍然以此为中心。因此,《史记·孔子世家》记孔子去世之后,“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丧毕,相诀而去,则哭,各复尽哀。或复留。唯子贡庐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弟子及鲁人往从冢而家者百有余室,因命曰孔里。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冢,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孔子冢大一顷,故所居堂弟子内,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至于汉二百余年不絶。”当然,后来的孔里、孔庙、孔林等肯定超过了孔子讲学时的规模,但基本地点则是历史传留下来的,不容怀疑。

二、孔子办学的层次规模

周代学校有小学、大学之分,不同年龄段的人会进不同层次的学校。孔子所办的学校是小学还是大学?或者是否包括了小学和大学?这属于办学层次问题,需要给予正面回答。然而,对于这样一个基本问题,关心的人似乎不多。其实,只有弄清楚这一基本问题,我们才能对孔子教育做出符合历史实际的正确评价。因为不同层次的学校,其教学形式、教学方法、教育目标乃至教育思想应该是有所不同的。

为了弄清楚孔子办学的层次,我们先来看看周代的官学教育。《礼记·学记》云:“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比年入学,中年考校。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夫然后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说(悦)服,而远者怀之,此大学之道也。”这里不仅介绍了办学的不同层次,而且强调了小学教育与大学教育的不同教学要求。所谓“古之教者”,大体以西周官学为依据。“根据已经出土的青铜器铭文,可以肯定,西周在王城和诸侯国都是设有学校的,而且已经明确分为小学与大学两级,教师由国家职官担任,所以称为官学。”传世文献对当时的教育也有相应记载。据《礼记·内则》载:“子能食食,教以右手。能言,男唯女俞。男鞶革,女鞶丝。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八年,出入门戸,及即席饮食,必后长者,始教之让。九年,教之数日。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学书计。衣不帛襦袴,礼帅初。朝夕学幼仪,请肄简谅。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成童舞《象》,学射御。二十而冠,始学礼,可以衣裘帛,舞《大夏》,惇行孝弟,博学不教,内而不出。三十而有室,始理男事,博学无方,孙(逊)友视志。”这里叙述的是一个人学习的全过程,但没有明确区分出小学教育和大学教育。而《大戴礼记·保傅》则云:“古者年八岁而出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清人王聘珍解诂引北周卢辩注云:“小学,谓虎闱,师保之学也。大学,王宫之东者。束发,谓成童。《白虎通》云‘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大学’是也。此太子之礼。《尚书大传》云:‘公卿之太子、大夫元士嫡子,年十三,始入小学,见小节而践小义。年二十,入大学,见大节而践大义。’此世子入学之期也。又曰‘十五入小学,十八入大学’者,谓诸子性晚成者,至十五入小学,其早成者,十八入大学。《内则》曰‘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学书计’者,谓公卿已下教子于家也。”马端临《文献通考》进一步解释说:“今以诸书所载及此注详之,则《保傅》及《白虎通》所言八岁入小学者,乃天子世子之礼。所谓小学则在师氏虎门之左,大学则在王宫之东,亦皆天子之学也。《尚书大传》所言十三年入小学,乃公卿大夫元士适(嫡)子之礼。盖公卿已下之子弟,年方童幼,未应便入天子之学,所以十年出就外傅,且学于家塾,直至十五,方令入师氏所掌虎门小学。而天子则别无私学,所以世子八岁便入小学欤?”这里不仅分述了小学、大学,而且将不同层次学校的入学年龄、教学地点也做了相应说明。

综合来看,周代教育存在小学和大学两个办学层次:小学“学书计”,“学幼仪”,“学乐诵诗”;大学“始学礼”,“惇行孝弟,博学不教”。学校为官方所办,办学地点有所不同,招收不同年龄段的贵族子弟。不过,贵族中不同阶层的子弟入学时间不尽相同,同阶层的子弟也因性格成熟早晚差异而入学时间有所差异。值得注意的是,世子“十五入大学”,而其他贵族子弟则“年二十入大学”,他们的入大学年龄是以行冠礼为基准的。《礼记·冠义》云:“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故冠而后服备,服备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故曰:冠者礼之始也。”之所以大学要招收已经加冠之人,是因为加冠者服备,服备而后可责以成人之礼,而入大学的学子,所学即是成人之礼。国君世子十五而冠,故十五入大学。士以上及公卿大夫之子二十而冠,故二十入大学。

根据周代小学、大学层次之分,对照孔子办学的实际情况,可以判断孔子所办之学为大学而不是小学,也不是打通小学与大学教育的特殊学校。理由如下:一是冠礼是人生最为重要的礼仪,学者都很重视,但未闻孔子弟子在入学以后有人行冠礼,这可反证他们入学之前都已行过冠礼,即已经成年。二是“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其核心是“礼”与“仁”,这些都属于周代大学教育内容而非小学教育内容。三是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弟子也多与孔子讨论《诗》、礼、乐,这与《礼记·王制》所云“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的官学大学教育是一致的,未闻孔子与弟子讨论学书计和学幼仪等小学教育科目。四是孔子以“成人”、“君子”要求弟子,弟子也关心成人之事,说明其教育为成人教育,如《论语·宪问》载:“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五是孔门弟子在学习期间能够参与社会政治活动,并可随时出仕,出仕者或由孔子推荐,或由统治者直接聘请,这自然是大学教育而不是小学教育的结果。六是《礼记·大学》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孔颖达解题:“郑(玄)《目录》云:‘名曰大学者,以其记博学可以为政也。’此于《别录》属通论。此大学之篇,论学成之事,能治其国,章明其德于天下。”就此通论而言,也说明孔子对其弟子的教育的确是大学教育,而不是小学教育。

不过,如果孔子所办为大学,而其招收弟子多为平民子弟,那就需要回答:他们的小学教育是在哪儿完成的?这的确是一个疑问,也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课题。合理的解释也许是,春秋末期的学校教育发生了重要变化,教育对象已不仅限于贵族子弟,有实力的平民已经开始能够接受到乡党里巷师儒的小学教育。孙诒让《周礼正义》释“师以贤得民,儒以道得民”云:“此经之师儒,即《大司徒》本俗六之联师儒,皆通乎上下之辞。师则泛指四民之有德行材艺,足以教人者而言。上者国学,乡遂州党诸小学,以逮里巷家塾之师,固为师而兼儒;下者如嫔妇有女师,巫医农工亦皆有师。盖齐民曲艺,咸有传授,则亦各有师弟之分。以贤得民,祇谓师贤于弟子耳,奚必德行纯备之贤乎?儒则泛指诵说《诗》《书》,通该术艺者而言。若《荀子·儒效篇》所谓俗儒、雅儒、大儒,道有大小,而皆足以得民,亦不必皆有圣贤之道也。”依孙氏之说,春秋时期的教育远比我们的想象丰富,各个层次其实都有师儒之教,孔子弟子的小学教育大概完成于“乡遂州党诸小学,以逮里巷家塾之师”,这些“师而兼儒”,即使都是俗儒,也对社会教育发展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由于孔子开办的是大学教育,其办学规模自然不会很大。《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如颜浊邹之徒,颇受业者甚众。”《仲尼弟子列传》又说:“孔子曰:‘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异能之士也。’”司马迁为“颇有年名及受业闻见于书传”的颜回等35人立传,录“无年及不见书传者”姓名42人。人们通常说孔子“弟子三千,贤人七十”,则是就大数而言的。这些数字是否可信呢?答案是肯定的。所谓三千弟子,七十二(七)贤人,是就孔子一生培养教育学生的总数而言的。按照我们的理解,孔子37岁开始招生授徒、开办私学,至73岁逝世,前后从教36年,在他担任中都宰、小司空、大司寇的四五年里,也没有停止办学,在后来周游列国的十四年里,他也一直带领着学生,将学校办在了客舍里和车轮上。从孔子办学的教学管理来看,能够亲炙其教诲,可以登堂入室者,恐怕也只有七十多人,那三千弟子则应该是外围弟子。这七十多人可分为前期、中期和晚期,并不同时。“而见于《论语》者,二十有七人。若确有明征,决知其非误者,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子路、曾皙、子贡、原思、有若、曾参、宰我、冉有、公西华、子游、子夏、子张、樊迟、子羔、漆雕开、司马牛二十人而已。其无事迹、年岁者,四十有二人,皆不见于《论语》。此四十二人中,有见于《左传》者二人。然确有明征者,秦丕兹一人而已。《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作秦商字子丕。其余四十八人,经传皆无可考,阙疑可也。”

见于《论语》的这些弟子,多为孔子的贴身弟子,或者说核心弟子,他们可以登堂入室,当面聆听孔子教诲。七十二(七)贤人大概就是这类弟子。也有见于《论语》的弟子并非贴身弟子或核心弟子,如陈亢(字子禽)在《论语》中凡三见,记载的都是问学之事,二问子贡,一问孔鲤,但他却始终没有向孔子当面请教过,说明他只是外围弟子,不由孔子亲授,而是由孔门核心弟子转授。《孔子家语·弟子解》将其列为弟子,当然不能算错,然而,他并不属于七十二(七)贤人,则可以肯定,只要熟读《论语》即可知晓。《史记·孔子世家》所说“颜浊邹之徒,颇受业者甚众”,就是指这类弟子,他们属于孔门“三千弟子”之列。这种分层教学模式创始于孔子,其中有科学合理的成分,所以两汉时期仍有保留。如东汉马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涿郡卢植、北海郑玄皆其徒也……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著名学者郑玄“因涿郡卢植事扶风马融,融门徒四百余人,升堂进者五十余生。融素骄贵,玄在门下,三年不得见,乃使高业弟子传受于玄。玄日夜寻诵,未尝怠倦。会融集诸生考论图纬,闻玄善算,乃召见于楼上。玄因从质诸疑义,问毕辞归。融喟然谓门人曰:‘郑生今去,吾道东矣!’”由马融分层授学可以推想孔子当时分层授学的情景,应该大致相似。东汉私人办学,规模也不小,如“济阴曹曾,字伯山,从(欧阳)歙受《尚书》,门徒三千人”;杨伦“讲授于大泽中,弟子至千余人”;魏应“弟子自远方至,著录数千人”;杜抚“后归乡里教授,沉静乐道,举动必以礼,弟子千余人”;丁恭“诸生自远方至者,著录数千人”;楼望“教授不倦,世称儒宗,诸生著录九千余人”。以此例彼,说孔子有三千弟子,七十二(七)贤人,就其几十年的办学实践来看,应该不是夸大之词。当然,东汉后期的私学教育远非春秋末期可比,文化普及程度要高许多,从学者自然更多,不过,这时办学的老师也比春秋末期不知多了多少倍。孔子所办是当时最早最大的私学,各国求学者甚众,其规模自然也不会太小。在春秋末期,像孔子所办的这样规模的私学可谓凤毛麟角,所以更为难能可贵。

三、孔子办学的组织管理

创办一所学校,如果想要它长期稳定发展,不使倒闭,离不开有效的组织管理。举凡招生制度、日常运作、内部协调、毕业分配,等等,都是不可或缺的环节。孔子办学究竟是如何进行组织管理的,这同样需要明确。然而,由于缺少第一手资料,很少有人来讨论这些问题,以致使这些问题一直处在重重迷雾之中。我们这里的讨论,也只能利用一些历史的碎片,以期尽量还原历史真相,就像考古学家利用那些发掘的破碎陶片重建人类的童年那样,以供有兴趣的学者们继续讨论时参考。

前文提到,孔子学校的开办,颜回(字子渊)父亲颜无繇(字路)发挥了重要作用。他在颜家年龄最大,资格最老,与孔子年岁接近(小6岁),作为孔子母族的学子,他能够拜孔子为师,进入孔子学堂,对于孔子办学的支持是不言而喻的,其示范带动作用也十分明显。在孔门的七十二(七)贤人中,属于颜氏家族的除颜路、颜渊父子外,还有颜幸(字子柳)、颜高(字子骄)、颜祖(字襄)、颜之仆(字叔)、颜哙(字子声)、颜何(字冉)。李零还说:“言偃的言,见于上博楚简,和颜回的颜写法一样,如果加上他,孔门就有九个以颜为氏的人”,“孔门八颜子,恐怕就是由他(指颜无繇——引者)带进门”。这种分析很有道理。由老弟子带新弟子入门的做法,可能是孔子学校招生的重要制度。这里不妨再举一例:“仲由字子路,卞人也,少孔子九岁。子路性鄙好勇,力志抗直,冠雄鸡,佩猳豚,陵暴孔子。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子路是由孔子的哪一个门人请为弟子的,我们不得而知。但子路是孔子早期弟子,仅小孔子9岁,比他年长且先入孔子之门的只有颜无繇。另有冉耕(字伯牛,小孔子7岁)也是早期弟子,是在子路之前还是之后入孔门,我们还无法得知。这个引子路入孔门的人除了颜无繇,实在想不出会是哪一个孔子门人。

孔子招收弟子,除旧门人带新门人入学外,还有门人推荐、孔子考察的招生方法。例如,“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汝)得人焉尔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子游做武城宰,发现了澹台灭明是可造之才,于是向孔子推荐,孔子将其招于门下。《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澹台灭眀,武城人,字子羽,少孔子三十九岁。状貌甚恶,欲事孔子。孔子以为材薄。既已受业,而退修行,行不由径,非公事不见卿大夫。南游至江,从弟子三百人,设取予去就,名施乎诸侯。孔子闻之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孔子家语》则载:“澹台子羽有君子之容,而行不胜其貌。宰我有文雅之辞,而智不充其辩。孔子曰:‘里语云:“相马以舆,相士以居。”弗可废矣。以容取人,则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则失之宰予。’”与《史记》所载有异,但入门弟子需要经过孔子考察确认,这一招生制度则是相同的。这种考察相当于后人所说的面试,面试内容无非是察其容、听其言。孔子以容取人,差点错失澹台灭明;以言取人,差点错失宰予。

要正式进入孔子开办的学校,成为孔门弟子,必须经过一定的程序。一是要改穿儒者的服饰,二是要举行拜师仪式。前引子路后来“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便概括了这一程序。所谓“儒服”,即当时孔子所穿的服饰。鲁哀公曾问孔子所穿是否儒服,孔子回答:“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丘闻之也,君子之学也博,其服也乡。丘不知儒服。”其实,逢掖之衣、章甫之冠正是儒服,不然,哀公何来此问?逢掖,也作缝掖,是鲁国儒者所穿的一种宽袖长衣;章甫,是殷代成人所戴的一种帽子,即缁布冠。因为孔子标榜儒学,所以进入孔子所办的学校,成为孔门弟子,需要改穿儒服,以表示自己是一个儒者。所谓“委质”,汉服虔注:“《左氏》云:古者始事,必先书其名于策,委死之质于君,然后为臣,示必死节于其君也。”《左传·僖公二十三年》“策名委质”杜预注:“名书于所臣之质,屈膝而君事之。”委质就是通过一定形式确定双方的契约关系,这是一种“示必死节”的君臣关系。孔门的委质显然借鉴了这种形式,除了可能有书名于策的程序之外,也可能还要缴纳一定的学费。《论语·述而》载:“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这便告诉我们,进入孔子所办的学校是要缴纳一定的学费的,“自行”表明自愿,“束脩”大概是最低的收费标准。

孔子所办学校,生源并不单纯,规模也还不小,不少学生来自外地,各人情况颇为不同。而食宿安排,日常维护,教学组织,内部协调,事务管理,资金运作,林林总总,千头万绪。那么,究竟是谁在管理这所学校呢?从根本上说,当然是孔子在主导这所学校的管理工作。但管理工作非常琐碎,无日无之,孔子不可能事必躬亲,忙于应付,必然有自己信任的管理团队。从现有材料来看,子路、冉求参与了学校管理工作,或者说他们是这个学校的主要管理人员。下面我们试着做一下清理。

《论语·子罕》载:“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从这段记载可以看出,子路平时一直在协助孔子管理孔门弟子,或者说是孔子学校的事务主管,不然,他不会在孔子病重的时候自作主张,成立一个治丧委员会,要求孔子的门人们行家臣之礼,为孔子准备丧事;孔子也不会在病好后说“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因为孔子当时已经不是鲁国司寇,他与弟子只是师生关系,不应该用大夫家臣之礼要求他的弟子们。姑且不论子路的安排是否妥当,是否符合礼制,他实际上是孔门弟子们的领袖,参与了孔子学校的日常管理,则是肯定的。《孔子家语》所载一事可为参证,其载云:“孔子之郯,遭程子于涂(途),倾盖而语终日,甚相亲。顾谓子路曰:‘取束帛以赠先生。’子路屑然对曰:‘由闻之,士不中间见,女嫁无媒,君子不以交,礼也。’有间,又顾谓子路。子路又对如初。孔子曰:‘由,《诗》不云乎:“有美一人,清扬宛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今程子,天下贤士也。于斯不赠,则终身弗能见也。小子行之。’”孔子在路上遇到程子,想赠以束帛,要子路实施,子路表示反对,孔子耐心做子路的思想工作,以便子路落实。由此可见,子路负有管理学校事务的职责,不然,孔子完全可以安排其他弟子去落实他的指示。

子路不仅是学校事务主管,而且负责孔子安全和学校治安。《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孔子闻卫乱,曰:‘嗟乎,由死矣!’已而果死。故孔子曰:‘自吾得由,恶言不闻于耳。’”裴骃《集解》引王肃语云:“子路为孔子侍卫,故侮慢之人不敢有恶言,是以恶言不闻于孔子耳。”这一说法是有道理的。在春秋末年的混乱环境里,学校稳定和师生生命财产安全是办学者需要首先考虑的问题,必须安排得力的人来负责此项工作,子路无疑是最佳人选。《论语·颜渊》载:“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欤)?’子路无宿诺。”看来,子路处理有争议的问题确有特殊才能,而且处事果断,不轻易许诺别人。这些都是管理学校事务和学校治安者的重要素质,所以孔子有了子路以后能够“恶言不闻于耳”。

如果说子路是孔子学校的事务主管,那么,冉求则是孔子学校的财务主管。《论语·雍也》载:“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公西赤(字子华)由孔子派遣出使齐国,冉求为他的母亲请求粮食补贴,说明冉求是孔学的经济主管,处理学校经济事务。遇有重要经济事务,他虽然需要请示孔子,但却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孔子指示冉求给公西赤家粟一釜,即六斗四升。冉求请求再增加一点,孔子答应给一庾,即十六斗。冉求最后却给了五秉,一秉十六斛,五秉合计八十斛。古代一斛十斗,八十斛为八百斗,超过孔子答应给一庾的50倍。冉求虽然受到孔子批评,但也证明他有很大的经济管理权限,许多事可以自作主张。

孔子办学,不仅招收弟子由其亲自拍板,弟子们的出路即出仕与否(相当于毕业分配),以及重要任务的派遣,一般也由孔子决定或安排。这就决定了这所学校的大权始终掌握在孔子手里。例如,“田常欲作乱于齐,惮高(固)、国(佐)、鲍(叔牙)、晏(婴),故移其兵欲以伐鲁。孔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子路请出,孔子止之。子张、子石请行,孔子弗许。子贡请行,孔子许之。”这次派遣,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所谓“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孔子弟子出仕,需要得到孔子的许可,有些其实是孔子做出的安排,如冉求受季氏召任季氏宰,子路在卫为蒲大夫,樊迟任鲁左师副将,宓子贱任单父宰,言偃任武城宰,子夏任莒父宰,公西华出使齐国,等等,都是孔子同意或安排的。当然,也有孔子安排,弟子不愿出仕的情况,如《论语·公冶长》载:“子使漆彫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悦)。”漆彫开认为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所以不愿出仕,孔子听了很高兴,大概是赞赏他对自己有严格的要求吧。

这些派遣出仕的弟子,需要经常回校向孔子汇报情况,以便形成孔子学校教育与当时社会政治的良性互动,这是孔子办学的一大特色。例如,《论语·子路》载:“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冉求为季氏宰,退朝后仍然要回到学校,接受孔子问询。孔子要求冉求将朝政情况告诉他,因为他是退休的鲁国大夫,有权利和义务了解。再如,“子贱为单父宰,反(返)命于孔子曰:‘此国有贤,不齐者五人。教不齐,所以治者。’孔子曰:‘惜哉不齐,所治者小。所治者大,则庶?矣。”孔子对于弟子从政的情况,随时关心,给予指导。弟子在赴任之前,也要向孔子问政,求得指教,这也是孔子学校教育的重要内容。如“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类似记载,《论语》中还有不少。

从上面的清理来看,孔子学校能够延续开办几十年,与其有效管理密不可分。当然,在学校的日常管理中,也难免会出现不和谐的情况,需要他们师生共同面对,妥善处理。例如,子路有很大的行政事务权力,难免会有越权的情况发生,这和冉求管理学校财务偶有越权的情况发生一样。如《论语·先进》载:“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子路安排子羔去做费宰,显然没有请示孔子获得批准,而是自作主张,孔子自然不高兴,认为子羔还没有学习好,这样安排是在贼害子羔。而子路却辩驳说,实际从政也是学习,不一定非要读书才是学习。孔子认为子路是在利口巧辩,所以严厉地批评了他。为了煞住子路的锐气,让他兢兢业业做好学校管理,孔子不时对他进行批评,较其他弟子多了许多。如《论语·先进》载:“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孔子先批评子路弹瑟水平太差,不合雅颂,不像他教育出来的学生。当其他弟子不敬子路,动摇了子路的权威,可能影响到学校管理时,孔子又出来替子路圆场,说他已经升堂,只是没有入室。言外之意,子路的弹瑟水平已经超过了许多弟子,并不是那么差,从而维护住子路的威信。看来,了解了孔子学校的具体运作,再来读《论语》,我们会有许多新的发现,这里所举仅是一例。

四、孔子办学的经费来源

孔子办学,起初规模不大,所收弟子均为鲁人,食宿问题较易解决,学校经济压力也许不大。然而,随着学校影响越来越大,四方来从学者日众,办学规模也逐步扩大。不少弟子来自其他诸侯国,如楚、秦、晋等国,距离鲁国都很遥远,他们的食宿问题即使不要学校负担,也需要学校提供相应的条件保障。而无论教学场所,还是食宿场地,无不需要办学经费。那么,孔子办学经费是如何筹措的?这无疑是研究孔子教育的一个重要而基本的问题。由于可以落实的相关材料太少,我们只能提供一些可能的线索。

其一,孔子在私人办学前已经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或者说积累了一定的办学资金。这些资金主要来源于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他年轻时做过小吏,可能有一些积蓄。孟子说“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司马迁说孔子“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唐司马贞《索隐》云:“有本作委吏,按赵岐曰:‘委吏,主委积仓库之吏。’”所谓“料量平”,大概是记载仓库货物的进出,相当于今天的会计出纳之事。所谓“司职吏,而畜蕃息”,《周礼·牛人》:“牛人掌养国之公牛,以待国之政令。凡祭祀共(供)其享牛求牛,以授职人而刍之。”司职吏即此职人。职读为樴,义与杙同,盖系养牺牲之所。所谓职人实际上就是负责喂养准备祭祀时用于牺牲的公牛的人。这和孟子所说豢养牛羊的乘田也差不太多。二是孟懿子、南宫敬叔拜孔子为师,从其学礼,大概会有一些贽敬之奉。由于孔子影响扩大,鲁国其他贵族也会有所馈赠,以表示他们礼贤下士。据《孔子家语》载:“孔子曰:‘季孙之赐我粟千钟也,而交益亲;自南宫敬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故道虽贵,必有时而后重,有势而后行。微夫二子之贶财,则丘之道,殆将废矣。’”季孙氏赐赠孔子粟千钟,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古代六斗四升为一钟,千钟合计六万四千升,可供三四百人一年的粮食之需。南宫敬叔与孟懿子兄弟师从孔子,孟孙氏的馈赠当不会少于季孙氏。三是孔子赴齐,齐景公准备“以季、孟之间待孔子”,甚至打算以尼谿田封孔子,尽管景公的计划没能施行,但也不会不给孔子较高的待遇,让他能够体面地在齐国生活,以体现齐国礼待贤人,以扩大齐国影响。综上各项推测,孔子早期办学是有一定的经济基础的。

其二,孔子招收弟子要收取一定的学费,这也是办学资金来源之一。《论语·述而》载:“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脩即干肉,束脩指十条干肉。邢昺疏云:“案《书传》言束脩者多矣,皆谓十脡脯也。《檀弓》曰‘古之大夫,束脩之问不出竟(境)’;《少仪》曰‘其以乘壶酒、束脩、一犬,赐人’;《谷梁传》曰‘束脩之问不行竟(境)中’。是知古者持束脩以为礼,然此是礼之薄者。其厚则有玉帛之属,故云‘以上’以包之也。”束脩本是古代亲友间相互馈赠的一种礼物,孔子说“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是指求学者自愿缴纳一定的学费,即使是很少的学费,只要诚心向学,他都会接受他们为弟子,并给予教诲,并非一定是必须缴纳十条干肉。后人以“束脩”指称入学或学费,便导源于此。至于有弟子家境富裕,愿意多缴学费,自然是多多益善,来者不拒。例如,孔子在陈,弟子公良孺“以私车五乘从孔子”,受到孔子欢迎。再如,孔子弟子子贡是个富商,很会做生意,孔子曾说:“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臆)则屡中。”意谓颜渊为人是很不错的,却总是穷得没办法。而子贡不安本分,囤积货物,猜测行情,却总是被他猜中。《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也说“子贡好废举,与时转货赀”,即善于买贱卖贵,随时转货,以殖其资,故家累千金。他自然能够提供孔子办学的资金资助。

其三,孔子在鲁国做官期间积累了一定的财富,可以作为其办学资金来源之一。鲁定公九年(前501年),51岁的孔子任中都宰,一年后又出任小司空、大司寇,直到鲁定公十三年(前497年)离开鲁国,这四五年间,孔子有俸禄,有采邑,积累的财富理当不少。孔子在鲁做官俸禄多少,有一条资料可作参考。孔子去鲁适卫,“卫灵公问孔子居鲁得禄几何,对曰:‘奉粟六万。’卫人亦致粟六万”。唐司马贞《索隐》云:“若六万石,似太多。当是六万斗,亦与汉之秩禄不同。”唐张守节《正义》云:“六万小斗计,当今二千石也。周之斗升斤两皆用小也。”即使以小斗计,“奉粟六万”相当于唐代郡守秩禄二千石,待遇也属不低。总之,孔子官鲁期间,待遇是颇为优厚的。除了俸禄,还有采邑的收入,孔子安排弟子原宪(字子思)为邑宰,帮助他管理采邑。据《论语·雍也》载:“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孔子给原宪(字子思)禄粟九百,一说九百斗,一说九百斛(一斛十斗),反正数量不少,原宪推辞不受,孔子认为是他该得的,要他不必推辞,拿去分给乡党邻居们好了。何晏注引包咸说,此事发生在孔子任鲁大司寇时。不管此事发生在何时,它证明孔子这时已经有相当强大的经济实力,则是可以肯定的。

其四,孔子周游列国期间,得到所居国贵族的支持,这种支持既包括政治上的声援,也包括经济上的资助。例如,孔子居卫期间,不仅有卫国君给予的俸禄,还有卫大夫提供的居处便利。孔子一行先住在子路妻兄颜浊邹家,后住在卫国大夫蘧伯玉家。蘧伯玉是卫国有名的贤大夫,孔子曾称赞他:“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蘧伯玉提供居处,不仅是对孔子一行的政治声援,实际上也是一种经济援助。“孔子遂至陈,主于司城贞子家岁余”,同样得到陈国贵族的资助。人们常说的孔子厄于陈蔡,在陈绝粮,并非孔子办学出现了经济困难,以致到了断炊的地步,而是另有隐情。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今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若果真如司马迁所说,那么,孔子在陈、蔡所遇到的困境就是政治造成的,而不是经济造成的,与办学经费问题自然无关。

鲁定公十一年(前499年)春,齐师伐鲁,孔子弟子冉有“为季氏将师,与齐战于郎,克之”,季康子问冉有从谁学来,冉有回说学于孔子,并向他推荐孔子,于是季康子派公华、公宾、公林“以币迎孔子归鲁”,此时孔子已68岁。孔子回鲁后,鲁尊孔子为国老,给予其丰厚待遇。孔子则接受鲁定公与季康子的政治咨询,并不从事具体政务工作,而是继续办学授徒、整理古籍文献。他的弟子冉有、子贡等早已仕于鲁,宰予仕于齐,子路则先仕于鲁而后仕于卫;仲弓做了季氏宰,宓子贱做了单父宰,子游做了武城宰,子夏做了莒父宰;而澹台灭明“南游至江,从弟子三百人,设取予去就,明施乎诸侯”。孔门的弟子春风得意,孔学的影响也如日中天。这时的孔子学校人气旺盛,资金充裕,就更不必怀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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