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勋
父亲在微信上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老家那口年龄已经30多岁的水井。那年内江地区大旱,当地一名富人出钱、大家出力,共同凿出了一口井,解决了人们的吃水问题。因为井是在农历的七月凿成的,七月兰花吐芳,又称兰月,所以这口井,被称为兰井。
我还来不及问父亲发这张照片的意思,他已经发来一段话:“过年回老家,尝尝这井水泡茉莉花茶,自来水泡不出那个味道。”刹那间,我似乎闻到了茶香在空气中微微酝酿。
是啊,经过工业处理的自来水,怎么能跟如琼浆玉液般的井水相比。只是,与往昔的“门庭若市”相比,兰井早已不见往日繁华。
家家户户打了自家的井,装上了抽水机,一个开关,解决了肉体的辛劳。于是,兰井便进入了休眠期,只有少数怀旧的人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才会向她投去惋惜的目光,“哦,她还没有被掩埋”。
偶尔,也会有人来打扰兰井长时间的休眠,那是几个向井里撒尿的调皮男孩。老人见到后,从后面敲他们的头,咳咳两声,孩子抱着头跑开了,以后再也不敢干这个勾当。老人懂得物的价值,他们对物的判断标准,不是实用主义的“有用”或“无用”。
当向井里撒尿的男孩长大了,上了大学,工作了,仍旧思念着井水做出的一切食物。斥责孩子的老人过世了,僵硬的自来水管也已经穿梭在每家每户,所有的井都被掩埋,成为历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兰井的功德无量,人们保留了她。
在那个幽僻的角落,兰井默默无闻地潜伏在那里,像一个遗世独立的归隐者。她扎根在大地上,永远把握着大地的脉搏。也许,兰井安静的心灵只有大地能听懂,在兰井旁可以听到大地的声响。兰井栉风沐雨,十年如一日,默对芸芸众生的生老病死,仍然如同一个隐居者一样展示着无语的魅力。
在民风古朴的乡下,井是神秘之物。有人相信井是阴阳界的通道,为了保一方水土的平安,乡民们会在除夕前后祭井。即使是现在,有的地方也有祭井的习俗,只是这種仪式早已脱去了迷信的外衣,成了人们的感恩之举。
童年,外公和外婆总要在他家的井边烧香祭祀。那是外婆家自己挖掘的一口井,井水甘冽爽口。外婆用井水制出了可口的豆食,烹饪出了让人回味无穷的饭菜,也让我享受了无数次干净的热水澡。这口井不是苏童笔下那口阴森嗜血的井,她是一口幽默、充满人情味的井。
外公说,这口井乖戾。当时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井怎么可能有性格呢?那口井从挖好之后,陆续有小狗小鸭和我三岁大的表妹陆续掉进过井里,但他们都安然无恙。后来外公用水泥铸了一个井盖,装上了抽水机,从此之后,这口井温顺了。可外公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他习惯在闷热的夏天用水桶扯一桶冰凉清澈的井水上来,整个头埋进水里洗一把脸,冲一冲脚,那叫一个舒坦。
但是,井盖和抽水机破坏了他与井的互动关系,于是过了不久,他又把井盖打开,把抽水机取了出来,依旧用最原始的方式,跟这口井继续“冤家”下去。
井终究是要被掩埋,就像血肉之躯终要走向衰亡。在功利世界里,存在就意味着“用”或“被用”。每一口井的消亡,都是对记忆的一次强拆。庆幸兰井还在,那里装着我的似水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