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散文)

2018-04-13 07:14胡念邦
北京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服务部儿童医院大江

胡念邦

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医学奖这件事,让沉潜在我记忆中的一个人醒来。一段久逝的生活随之浮现:我骑着自行车飞驰在济南三十多年前的街道上。昏暗的路灯,模糊的人群,好像都是些夜晚。夜色动荡不安,周边景物飘忽不定。我疲惫不堪,拖着沉重的步子,捏着一张只写着几味草药的药方,推开药店的玻璃门……

在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一张皱巴巴的药方单子似乎成了我唯一的支撑和希望。妻子正在家里心焦地守着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两岁,都在发着高烧,都烧到了摄氏40度。半夜,抱他们到儿童医院去,打吊瓶,吃退烧药,大夫说,病毒性感冒,没药可治。只有多喝白开水,等一个礼拜之后自动退烧。全世界的医生都是这样处理。我原认为他是在搪塞我。后来查医学书才知道,这个医生他说得很对。三十多年前,许多人不知道,病毒性感冒是无药可治的,只能等,等病毒自动离去。孩子一感冒发烧,立马去医院打针、吃药,如此折腾五六天,然后好了,就说,你看治好了。绝不会相信他是自己好的,病怎么会自己好呢?大家也不知道病号服用的那些药对病毒不起丝毫作用。实在烧得忍受不了啦,赶快吃退烧药!退烧药不杀病毒,只杀白细胞,既然杀不死敌人,那就反过来杀死正在与病毒顽强抗战的我军战士。杀死自己人,体温暂时降下来,任凭敌人肆虐,战火因我方苟且而暂时停息,不久又会重燃。

事情是一清二楚的,无须质疑。“全世界的医生都毫无办法”。医生对我说的这句话,三十多年后,得到了验证。 2012年的冬天,我们在加拿大多伦多的小儿子家,三岁的孙子扬扬40度高烧不退。孩子发烧,似乎每一秒都被抻得无限长。最终受不了的不是孩子,是大人——无法再忍受漫长时间的煎熬。按照国内医院的治疗套路,不管是何种类型的感冒,输上液再说,无论如何,只要能看到瓶子里的水一滴滴滴入孩子的血管,就松了一口气。并不知道混在盐水里的抗生素不仅对病毒完全无效,还对孩子的身体有害。

终于熬不住了,催促儿子开车带扬扬去了多伦多儿童医院。不多一会儿,他们就回来了,禀告说:一位女医生问了情况后,说病毒性感冒,不需要治疗,也无药可治。

也许因为感冒可以不治自愈,便没有听说有哪个医疗机构在研究治疗病毒性感冒的良方;也许因为这是人类绝对不能完成的任务,据说感冒病毒有一百种之多,现代医药科学无法研制出一种可以全部杀死它们的有效药物。一个小小的几乎人人都会遭遇的病毒性感冒,全世界的医生竟然束手无策。真的是这样吗?

不,不是这样。我知道不是这样。在中国,曾经有过一个大夫,我知道他,我认识他,我多次找过他,这个大夫,他能治愈病毒性感冒。

三十多年前,在济南那个寒冷的冬夜,我走进药房,手里捏着的药单就是他开的。我要说的这个医生是个中医大夫。

我须声明一下,面对选择西医还是中医,我永远只能是一个患者。我走进医院,茫然走过每一间门诊室,向里窥探:在这些医生里,谁是能给我治好病的那一个?是他吗?是她吗?这是我唯一所关心的。在这里,我只说我所亲身经历的。我只讲三十年前的一个医生给我儿子看病的真实故事。这是一件不能用偶然或巧合解释的事实。当这个大夫第一次给我的儿子治好病,我也曾这样解释过:不过是巧合而已,但事情到后来我若再这样说,就不近情理了。

重要的是,我来说这件三十年前的往事,不是在说中医,是在说这个中医大夫,说他的命运,说人的命运。那不可知的、无奈的、令人无法抗拒的命运……

这位大夫用他精湛的医术扶携我们走出绝望,他在那两年成了我们的唯一依靠。然后有一天,他突然离去,不再相见。一切依然是那样清晰,一生难忘。如果再不说,就忘了,有许多忘记是故意遗忘,是用遗忘掩饰忘恩。如果再不说,我也和一些人一样,成了一个忘恩的人。

并非往事一去不返,是我们离开了往事。往事一直留在那儿,等待我们有一天回去……

我将进入三十多年前的日记,凭借彼时彼地的文字而非记忆回到往事。它们都是当天写下的,胜过最强大脑的记忆。我感谢我的日记,它曾经帮了我很大的忙,它固定了即时发生的事实,并坚忍地抵抗住时间的磨损,映照出多年之后的物非人非,世態炎凉。

1981年6月9日 周一

昨夜,儿子大海发烧。量表,39.8度。上午,到校医院,被诊断为病毒性感冒。注射卡那霉素,吃扑热息痛。下午,出汗。退烧至38度。六时许,又发烧……

6月10日 周二

昨夜,大海发烧40度,一宿未退,吃两片退烧片,无济于事。孩子忽而双眼圆睁,如见怪邪;继而昏沉过去,说胡话。妻不断换凉水袋,我用酒擦其腋窝、脊背,一宿未合眼。

晨,邻居海燕的妈妈敲门,神色慌恐。称海燕在家发高烧不退,怎么办?我说,病毒性感冒,全世界没治,到一定时间就好了。她不信。说,感冒都治不好,还叫医院?我说,只有两个药方:喝白开水;物理降温。她不认为然,走了。

大海又烧了一天。最低温度:39.8度,最高温度:40.2度。吃退烧片,呕吐。妻焦灼,泣涕。我翻看医学书,寻找安慰妻的词语。

6月11日 周三

又是一宿未睡。大海烧不退,说胡话。海燕的妈妈又来,说昨夜和海燕的爸爸一起带女儿去了儿童医院。先是在观察室打吊瓶,到半夜烧不退,大夫便将海燕扔进一酒精盆,说是降温,把孩子冻得浑身发抖,两人又抱着孩子跑到省立医院,大夫一听是从儿童医院来的,坚不收治。并说这种感冒在家治和在医院治一样。

6月12日 周四

孩子高烧四天了。卡那霉素停了。校医说,打多了怕影响听力。

大海仍不退烧。

中午,海燕的爸爸来,说受不了了,不能再靠了。有人介绍省中医院有一位好大夫,下午咱们一起去看。

妻不顾我的反对,抱着孩子毅然和他们一起去了。

直到天黑,妻子才抱着孩子,提着三包中药疲惫不堪地回来了。这就是母亲。母亲就是这个样子。她们总是要行动,永远不会坐以待毙,无论面临怎样的凶险,只要起身去做,就又有了勇气。这位大夫好像不是中医院的,只是在一家什么服务部坐诊。药是去药房抓的,很贵,一服药4元(当时可买5斤多猪肉)。贵,是因为有一味药叫羚羊粉。熬药的方法特殊,吃药的方式也不一样。让人很容易想起鲁迅写的“原配的蟋蟀一对,经霜三年的甘蔗”之类,故弄玄虚罢了。

吃药是当晚一个小时喝一次,一夜分4次喝完。羚羊角粉喝药时倒进药汤里服。第二天上午,孩子的体温即降至38度;下午,孩子自得病以来第一次熟睡了。再过一天,大海竟彻底好了,不再发烧了!三服药没吃完。

然而,在我看来,这完全是巧合。病毒性感冒,一周左右自愈。不吃药,也该好了。何况,我原本就不信中医。那位大夫随即被置之脑后。两个孩子感冒,我们依然去儿童医院。儿童医院,就是专给儿童治病的医院,给孩子治病,还有比儿童医院更好的吗?直到有一天,面对我们烧得昏迷的小儿子,儿童医院的医生束手无策,停止了治疗。

日记的字迹依然像刚刚写下来那样清晰:1981年11月22日。

儿童医院内科的王主任在小儿子大江的腹部又摸了很长时间,抬起身,神情严峻地注视着我和妻子:“很明显,右下腹,有一硬块,不好判断,需要到省立二院做剖腹探查,才能确诊。”

“怎么会呢?还不到三岁,一周前来时也没说有。”

主任翻看着病历和一大沓化验单和透视报告:“我们已无能为力,病情不明,无法用药。”

难道会长出个肿瘤来?

已是中午12点多了,我和妻子一点都不觉饿,抱着昏睡的小儿子大江,坐在医院廊道的长椅上,谁也不说一句话。我只觉得眼前一片茫然。

一周前,孩子还是活蹦乱跳的。

病发于11月15日下半夜,大江突然呕吐、拉稀。白天昏睡了一天,发烧38度,肚子阵痛。16日上午去儿童医院,医生敷衍了事,只打一针,便打发回家。当天晚上,我们抱着孩子到了离家最近的市立第四医院。正是中国女排第一次夺冠的那个晚上,我推着自行车,带着准备住院时用的被褥、脸盆,妻子抱著孩子,穿过阒无一人的街道。整个城市都坐在电视旁,扩音喇叭传来宋世雄如爆竹般的解说声和现场厮杀的呐喊声,成了我们焦灼、无助、茫然无措心情的背景音乐,令那夜的心理记忆一生不会淡出。

市立四院经各样检查,给出的诊断是暂时无法诊断。先按肠炎治疗观察。护士缺乏给幼儿输液的经验,在大江头上连扎数针不成功。我们只得在深夜重返儿童医院。

又验血,验大便,又透视。检查结果无菌、无炎症、无异常,无法确诊,在冰冷的观察室待了一夜,输液,既然不能确诊,又用的什么药呢?

回家。每日按儿童医院开的药到校医院打针。两天后体温虽降了一些,但仍是拉稀,肚子疼。每隔二十分钟疼五分钟。两天以后,不拉稀,肚子仍疼,体温又升至38度。病情不见好转,精神越来越差。我们只得再回儿童医院治疗。最后的结论竟然是:剖腹探查!

事情已明显地摆在这儿了。这次不是感冒发烧,不是肠炎发烧。是因为别的一种病发烧!什么病?不知道。所有的检查都做了几遍(那时还没有引进CT机),各种药也用了。剖腹探查!四个字,把儿童医疗专家这唯一的期望瞬间化为乌有,宣告了我们平安无忧的日子骤然结束,另一种脱离了生活正常轨道负担沉重的漫长生活即将开始。

我和妻子一遍又一遍轮换去摸大江腹部的右下方。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怎么会长出一个肿瘤呢?每一次去摸,都抱着一个希望:肿块没有了,消失了,不见了。可每一次摸都会摸到它。它在那里,的确有一个硬块,再摸还有,一直有,一直在那里。我们坐在烧得昏睡的孩子身旁,相互看着,不知道还要说什么,不知道再能做什么。大夫终止了治疗,所有的药都停了,除了剖腹探查,已经无路可走。绝望,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真切。

就在这时,突然间,我们想起了那位中医大夫。

1981年的省城济南。沿最繁华的泉城路东行,过百货大楼,不远,邻近县西巷,有一店堂,门头上写着“济南中草药验方服务部”。走到这里已是泉城路的尾巴,商业街的喧哗顿然消退,这样一个其名莫测的服务部既不卖药,也不知做什么服务,很少有人光顾,显得格外冷清。从门口向里望去,光线很暗,模糊中能见迎门横着一道柜台,有一个面目不清的矮胖子趴在台面上,呆呆地向外望着。矮胖子怎么可能老是趴在柜台上呢?应该是我的记忆,三十年来把他牢牢地钉在时间里,不再挪动了。橱窗里空无一物,紧靠窗边一张破旧的八仙桌,一把破旧的太师椅。这位中医大夫就坐在这儿?几十年了,他就一直坐在这儿给病人治病?而在我的这张记忆画面中,这张椅子是空的,永远是空的。

如果他的背不驼,个子应该很高。好像是受到一种无形力量的挤压,他整个身子似乎没有伸展开来。其实没有那么严重,却不知为什么会给人这样一种印象。我是第一次见这位中医大夫。他的脸多皱、苍白,高颧骨、细眼睛。接近六十岁了吧。寡言、沉静、温文尔雅、波澜不惊。好像无论多大的风浪,到了这里都会平静下来。他一张张仔细地翻看着一大堆化验单,一声不响,静静地听完我们的讲述。然后,给孩子把脉,看舌头,看耳朵,看手心,最后摸腹部;然后,开始写药方。

“不是肚子里长东西吧?”

“不是。”他声音又轻又慢,很肯定地说。

“儿童医院的中医大夫说是感冒。”无望之下,我们还曾去看过儿童医院的中医科。那是一名著名专家,病号排着很长的队。没听完我的陈述,连化验单也没看,他就开始写病历:病毒性感冒。出了诊室,我将药方撕得粉碎。

“我认识他。”他摇了摇头。摇头,不知是对人,还是对诊断。

他说,孩子不要紧,是小肠气。

不需要开刀?好治?

不需要。好治。他应该是吃饭时哭过或是摔过。

我忽然想起,孩子病前,哭着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没事。放心。

他写出了一张中草药药方:先抓两服吃吃看。

就这样简单?离开验方服务部时,我满腹狐疑。

日记:

“11月24日 周二

按照医嘱,昨夜八时、十时、十二时、凌晨四时,分四次给大江喝药。今晨七时,大江退烧至37度。肚子不再疼。中午,烧全退,肚子硬块渐软。大便也正常。药,神药;医生,神医也!又将第二剂熬给江服下。下午,江熟睡。十几天来第一次。

晚,李×老师来说,“系主任孙××称,上周四政治学习,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妻因给孩子看病在医院,无法及时请假,拟按旷工处理。”

怎么能想得到,一张简单的药方,一服4角1分,一共花了8角2分钱,吃了两服,竟然好了!我原本不抱希望,只不过是走投无路没有办法罢了。不料,孩子的不明之症就这样好了,且只在一宿之间!岂止是去除了孩子的病患,是把我们拉回了正常生活。我和妻子的喜悦和轻松哪里是用语言能够形容的,别的那些都无足轻重了!

再一次去,去向大夫报喜讯。验方门市部依然冷冷清清,他依然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那儿。知道孩子好了,他笑了。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说,还是需要巩固一下,再开两服药。

我抱着两岁的大江,妻子领着五岁的大海,步履轻盈地走在泉城路上。生活依然窘迫无助,此时却觉得万事俱足。虽已近黄昏,我们决定去逛大明湖!走着去?好。六七里的路,我抱着披着棉斗篷的孩子,丝毫不觉累。我和妻子一边走着一边高兴地聊着。那时,孩子多小,我们多年轻啊。入冬的大明湖芳菲落尽,空旷寂寥,湖面雾霭沉沉。没有一个游人,只有我们一家四口,幸福地在渐浓的暮色里走着……

这就是这位大夫给予我们的,上帝为我们所预备的。

他的名字叫栾仲康。

从此,栾仲康大夫成了我们家的私人医生。两个孩子体弱多病,轮番生病,可我们不怕了,我们有栾大夫!后来的事实证明,上一次大海的病毒性感冒,就是他治好的,不是巧合,不是自己好的,是吃了栾大夫的药好的。这位普通的寂寂无名的医生,他竟然能够治愈孩子的病毒性感冒!什么物理降温,什么退烧药、白开水,统统不要。简直太神奇了!翻开当年日记,白纸黑字,真实地记录着,大海或大江,无论是谁,一发烧,就去找栾大夫。一吃他开的药,第二天就退烧,就痊愈。每一次皆如此,从不耽延。如果没有日记,三十多年的时光,无数芜杂的人和事,大量乌七八糟的信息,足以损毁我大脑里储存着栾仲康的神经元。幸好有日记重新建立起神经元之间的连接通道,让无可置疑的事实三十年之后仍然在说话。

1982年1月5日 周二

昨夜,大江一宿未睡好,发烧38度多。上午,到办公室请假,抱江去泉城路找栾大夫……开两服中药。到药房抓药。江烧不退,不吃饭……

1月6日 周三

昨夜,吃第一服中药。上午,十时许,烧退。下午至晚,未再发烧,痊愈。

6月21日 周一

今日突然变凉。到堤口路小学给海送衣服,其正趴在桌子上。中午,归,海发烧,39度。下午烧至40度多,到泉城路找栾大夫……

6月22日 周二

昨晚给海熬药、服药。下半夜烧至39度,一时半有点抽风,妻一宿未睡。晨退燒,37度……中午,37.2度。栾大夫,神医也。

1983年元月28日 周五

江发烧两天,昨夜烧至39度。晨七时,搭校车去栾大夫家,开三服中药……

元月29日 周六

江烧已退,不再烧……

好了。不再摘录日记了。自1981年 6 月12 日至1983年5月15日,两年的时间里,两个孩子一共感冒九次,九次找栾大夫,九次不超过24小时痊愈!每一次都被我记录下来,他开的药方共20张至今仍保存着,扎实的书法功底,苍劲拙朴的字迹,是不容置疑的物证。我不得不说,被称为没有药物治疗,全世界大夫都无法治的病毒性感冒,在栾仲康大夫那里完全可以做到药到病除。

在这个世界上,栾大夫能治疗病毒性感冒。准确地说,他能治好孩子的病毒性感冒。

不然,又能作何解释呢?

这是非常罕见的治疗记录。在这些单调乏味的文字记录的背后,每一个年轻的母亲和父亲都会读出那成夜难眠的心焦和祈求,读出孩子退烧后的轻松与喜悦。在儿童医院,我亲眼看见一个两岁孩子因感冒高烧三天不退,送到医院不一会儿就死去了,那对年轻父母绝望的恸哭声撕人心肺。我们也知道,有多少老年人最后离开世界,是因感冒发烧而引起的各种并发症……

当这一切正在发生时,栾仲康大夫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间冷清的验方服务部的橱窗旁,透过肮脏的玻璃,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

一个医术如此高超的大夫怎么会在这里给人看病?他不收诊费。验方服务部里也不卖中药,抓药只能到别的药房去。栾大夫,他在图什么呢?

栾大夫的心脏不好,只上半天班,他说,如果孩子的病情紧急,可以直接到他家去。他的家在离服务部不远的县西巷48号。

小巷中段一个狭窄的小院子,坐北朝南的两间小平房,逼仄的屋里光线阴暗,到处凌乱不堪,蜂窝煤炉子安在屋子中央,陈旧的墙上挂着一幅漫漶久远的照片,一个身着长袍,留着长须的老人,正从另一个时代默然地注视着……栾大夫的老伴,和蔼、热情,每一次留下我们带来的点心、糖块,她都会回赠我们水果、啤酒之类的食品。栾仲康大夫的经历,更多是她告诉的。

栾大夫原籍博山,是世传中医。他的祖父、父亲,皆为博山的名医。四十多年前,栾仲康来到济南,开了一家中药铺,他坐堂行医,带了一个徒弟,也是雇员。1956年,公私合营时,他被划为资本家。作为私方代表,他被分配到省医药总公司的中草药验方服务部。二十多年来,他头顶资本家的帽子,在歧视、监督、改造中,饱受压抑屈辱,一直在这里给人看病。多年来,他潜心研究祖传秘方,研制出了专治秃发的“生发丸”,药效很好。济南制药厂制造,畅销国内外。医学界召开经验交流会时,已当上了支部书记的徒弟说,你去不合适吧,我去交流。于是,生发丸的发明人就成了他的徒弟。去年(1980年)有一天,突然通知他,说当年划资本家划错了,现予以平反,职称定为医师。

他说,他已经六十一岁,对这些无所谓了。

“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到正规医院去给人看病。”说到他的愿望,栾大夫老泪纵横。他清楚自己的医术,还有许多家传的良方,是个人独有的。它们应该造福于更多的病人。他希望到医院去,能带徒弟,不然就失传了。他只有一个养子,他曾请求领导能把儿子调到服务部由他带,领导不同意。儿子在家里用业余时间跟他学,终究不成气候。他正在抓紧整理一生的病案,但毕竟太慢了。

他最伤心的是上级领导对他调到正规医院的要求不予理睬。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帮他写信向有关部门呼吁。

每当想起儿童医院那位门庭若市的名中医;每当栾大夫给孩子治好了病,我们都会说,栾仲康大夫不应该坐在验方服务部里。

日记:

1983年5月15日 周日

昨夜下半夜,海发烧,吃退烧片也不行。妻陪着一宿未睡。上午,去儿童医院,化验,诊断病毒性感冒。立即骑自行车载其至栾大夫家……

下午,开始吃中药。夜十一时,退烧。

和以前几次一样,吃了栾大夫的药,第二天即痊愈。我在五月十六日的日记里记着:“栾大夫药,神力也。”

5月15日那天,到了栾大夫家,他不在。他老伴说,他觉得闷得慌,出去走走。我等了一会儿,就推着自行车带着孩子,去服务部找。从小巷一拐弯,看到栾大夫沿着墙根,低着头,从对面慢慢走来。抬头见到我,忙说:“你先带着孩子回家休息。我走得慢,你等我一会儿。”

就是那天,他开完药方,高兴地对我说:“告诉你个好消息,领导已经同意我到正规医院去上班了,联系的市中医院,他们很愿意接受我。只是市里人事调动临时冻结,只要一解冻,就可以办手续了。”

我听了也很高兴,拿着药方匆匆向外走。他又说,你药费不能报销,我去掉了最贵的羚羊角粉。你试试看。不行,再加上。

此刻,这张处方单就在我手边,在盖着宏济药房的红色核算印章里,药的价格依然清晰:3角7分。

这就是我与栾大夫的最后一面。二十二天之后,1983年6月6日,栾仲康大夫心肌梗塞,突然离世。他没有等到他去医院报到的那一天。他死了。

他死在冻结之中。永远的冻结。治疗已告结束,他被冻结在孤寂的荒寒中。

我去欒大夫家里给他送花圈,出乎我的意料,人们送的花圈,院子里摆不开了,一直摆到县西巷好远。追悼会上,前来给他送行的人竟挤满了悼念大厅。无论生前多么寂寞,依他的医术,他的治愈率,几十年间,栾大夫该治好了多少病人啊!

我曾向他请教,为什么西医说病毒性感冒无药可治,您却能妙手回春?他说,西医叫病毒性感冒,中医叫温症。是内热,外感,受邪气侵入。接着,他用一些近乎玄妙的语言对我这个外行讲了他对病毒性感冒的辨识。我不能全部听得懂,只觉得进入了一种无法看无法触摸的领域。它是关于生命奥秘的,是个体的,或许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甚至是不可复制的。它的尽头混沌不清、无穷无涯……也许,这就是他担心失传的原因。西医,从来不必担心失传。也许,这也是我至今未再遇到能治愈病毒性感冒的中医大夫的原因吧。

病毒性感冒?全世界都没药治。

栾仲康大夫给孩子开的所有药方都保留了下来。1984年1月5日(周四),栾大夫去世半年之后,大江又发烧了,39.1度,他又哭又闹,要找栾爷爷看病。我和妻子取出收藏好的药方,找到1983年1月份大江感冒时,栾大夫开的一张药方,病症相似,时令相同,年龄相差不大,抓两服试一试。当晚服下,次日退烧。栾大夫不在了,他依然治好了儿子的病。看着药方单,我们不禁潸然泪下……

我们还保留着他的另外两件遗物:一件是他写的论文稿:《对脱发病的探讨和治疗》。这是他生前耿耿于怀的一件事,他一直在调整完善生发丸的配方;一件是他的一张两寸工作照,背面写着:“80、11、12、入工会”。这应该是他六十一岁被平反后,为组织上接纳他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填写登记表而拍摄的吧。

照片上的栾仲康大夫,舒心而拘谨地微笑着。

三十四年过去了。古老的县西巷已扩张成了宽阔的马路,县西巷48号,栾大夫的家,早已无影无踪,不复存在了。自屠呦呦获奖后,我就常想,如果把栾仲康大夫放在屠呦呦的位置上,一生在国家的支持下,去研究治疗病毒性感冒的药,会怎样呢?

转而又想,若不是屠呦呦,连我都把栾大夫忘记了,还会有谁记起他呢?

事情就是这样。栾仲康大夫就像一个遥远的梦境;一切很快又归于遗忘,普普通通的遗忘。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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