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兰
当一个人在自己的梦境中行走,黑暗、神秘、未知,也许就在此时记忆把你带到一个移动的迷宫前,你摔落时掉到了一棵大树下,对,就是一棵大树。
一棵大桑葚树。
小时候,我家前面的院子里有这么一棵大桑葚树,它占了前院的三分之一的面积,儿时显得巨大的院子和巨大的桑葚树。每当天气渐渐热起来,春衣代替冬衣不久,田里的麦子还一个劲地拔节和灌浆,桑葚却一颗颗地长大了,慢慢地熟了,刚一变白色,我就会爬上树去摘桑葚,有时看到高处开始有更熟得发红的桑葚心里就怪自己长得不高够不着。大桑葚树都长得那样,在一人多高的地方粗大的树干开始分叉,四处伸展它的大小不一的枝丫。有时蹲在最低点的粗树杈上,你会在那里想点东西,比如,我为什么到这个世界上来,我与别人不同吗?
当然站在高一点的树枝上能看到邻家的院子。每当站在高处四下张望,姥姥就喊我下来,说我太调皮了,不要爬那么高。
有时会看到蚂蚁顺着树向上爬,我会捉住它们中的一只,跟它说说话。今年夏季某天,有朋友说起在原来的陈庄修建的生态农业园,这里有几百棵树龄三四百年的老桑葚树。他说自己老家的村子紧邻陈庄,小时候也曾看到桑葚树下有众多的蚂蚁,我说,应该是桑葚的甜味引来的蚂蚁聚集。于是想起小时候跟那些爬树讨生活的蚂蚁说话的情景,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岁月和时光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现在我在农业园里看到这些古老的桑葚树,它们一棵棵地在田野里生长着。我跟这里的员工说,你们怎么会不敬畏它们呢?你们才活了多少岁,而它们已经见证过几百年的时光和岁月了。
巨大的院子和巨大的桑树。所以在这棵桑葚树上小时候的自己感到很渺小,在我的面前好像一座巨大的移动迷宫,每天它都在变化生长,不同的叶子长出来,我听到它的根在地下生长的声音,它们相互之间嘁嘁喳喳地说着话,我一边使劲听一边我自己也在长大。小鸟们跟我抢夺桑葚,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清晨洒满院子里的阳光,最东边的苦楝树,秋天它的果实让人苦恼不已,尽管如此还有鸟儿会去啄食。
相对于前院的“移动迷宫”,后院是“丛林探险”。我家后院有很多灌木,还有菟丝子等各种藤蔓植物缠绕其中。每一次进入后院都是一次探险,秋天到冬天长了红色的可能叫冬珊瑚的果子,小小的浆果,有些甜腥的味道,偶尔摘几颗吃掉。那些在树与树之间的多年落叶和散落的树枝,那里好像是爬过去的蛇类动物,一阵阵寒意之后就很快跑出来喘口气。小时候的后院也同样神秘、未知还充满了恐惧,杜鹃也称作布谷鸟,在后院里不停地叫着,冬天里树杈上猫头鹰的叫声更是瘆人,不过只要待在屋子里就感觉很安全,那些所有的恐惧感都是暂时的。那后院里也有开花的草类植物,不时会看到小花儿开放着。小时候的一切神秘猜测反而像是想象中画家笔下的开满花朵的园子,所以,很喜欢读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感觉自己找到了与文学大师同样的感受。
不知何时,我家前院的桑葚树没有了,仿佛一夜之間我见不到它了。
大概因为要有各种修建,所以不得不把占了太大空间的大桑葚树迁走了。我常常在梦里见到它,我更小的时候淘气被大人训斥之后哭着哭着就在大树下睡着了,夏天灼热的阳光因了它而让我得以庇护。我也想念那些蚂蚁,不知它们到哪里去讨生活了。
于是,还是顽童的我不改喜欢吃桑葚的习惯,桑葚熟的时节,我和几个伙伴一起去别人家偷盗。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两家,一家在村子的最东边,他家大桑葚树在院子的东南角,有部分枝条伸到院墙之外,院墙外是麦地,我们经常去那里摘食。还有一家在村子的最东北角,情况与第一家相似,那棵大桑葚树在院子的西北方向,部分树枝伸到院墙外,墙外是庄稼地,我们就在院墙外偷桑葚吃。毕竟年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大摇大摆翻进院子里偷。不过有一次确定那家人都到田里劳作,院子里是无人之境,我和几个伙伴真的翻进院子里,我第一步却是蹲到粗粗的树杈上去了,在那里我想起自己家的那棵大桑葚树,那时不用偷偷摸摸,可以光明正大地随心所欲地吃桑葚,还能悠闲地躺在树杈上想事情。唉,这日子没有了,我真的慨叹很多东西当拥有时并不觉得珍贵,这种想法在那时就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
那天和朋友去了农业园,在园子里我们这群人都变作了小孩子,而我也像是小时候带着伙伴们闯进别人院子里一样。不过,这次不是偷吃人家的桑葚而是被邀请去的。在走到最后一棵桑葚树时我坐到树杈上拍了一张照片,看这时光流逝,少年人变成了中年人,而桑葚树却一直在等待着我们,它们一直都在那里——只要你不来,我们就等着。扶着大树想象它们等待的时光和岁月,我们等待的时光和岁月,哦,我喜欢一个大词——沧海桑田。在以农业为主的人类的迁徙活动中,种上桑树的大地就是我们的田园,对这片大地和田园最好的记录者应该也是桑树。我常常想象几百年前的情景,陈庄的人们在夕阳将落时,他们会在自己的庄稼地的旁边,或者走几步到黄河的堤岸上,抽上一管老烟袋,看着滔滔滚滚的黄河,看着夕阳在河水里形成的金黄色的迷人光线,闪闪烁烁的,他们面东而坐,背靠自己的家园——这片桑树园。我的老家和陈庄一样都在古黄河流经的路线上,所以,在我的老家与陈庄有相似的桑葚园,这里有历史的轨迹,也有历史的渊源。源远流长之下,我在这里也能感受故乡的味道,故乡的样貌,那种亲切与熟稔油然而生。
还有一个词是桑梓,《诗经·小雅》里说:“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人们对田园最大的记忆就是在家的周围种上桑树和梓树,所以桑梓也代表着游子们对故园的怀念。又因为桑葚树和梓树有着相同的特点,它们都可以活几百上千年,它们的根系会长出小的桑葚树和梓树,意味着繁衍不息和繁荣昌盛。所以《诗经》所说就是要人们对家乡的桑梓要恭敬,身受如同怀念你的父母一样的感情。
朋友说小时候在瓜园种瓜看瓜经常跑到陈庄的桑葚树下看蚂蚁打架。桑葚树下有两种蚂蚁,一种是体型较大的黄蚂蚁,一种是常见的黑蚂蚁,为了争夺地盘争夺食物,两种蚂蚁经常打架,有时一打就是好几天,最后就像人类的战场一样,到处是战争的惨状,尸横遍野,那些体型大的黄蚂蚁因为数量少最终被黑蚂蚁打败了。对桑葚园的记忆在很多人那里有着不同的场景和情景,这些都融入了我们的生活之中了。
还有那些讨生活的蚂蚁,我有时觉得自己正是那群蚂蚁之中的一个,甚至于我们每个人都是。相对于蚂蚁来说,那棵大树无边无际,大树之外更大的是什么蚂蚁也不知道,它们也不追究,而我们也不知这个世界是不是一座移动的迷宫,是一棵广大的树木,这棵树在怎么生长怎么变幻?我们这群蚂蚁的未来在哪里?看不到,因为太遥远了。但我们也是一群勤奋的蚂蚁,只要有希望就向上攀登,永远不知疲惫……
《诗经·小雅·桑扈之什·頍弁》,讲的是兄弟亲戚相互宴饮的故事。“茑与女萝,施于松上”这句诗应该更改为“茑与女萝,施于桑上”才对。
女萝,是指攀附在大树上的菟丝子,而“茑”是指一种桑寄生,就是寄生于桑葚树的寄生攀附植物。
先回头再说说桑葚吧。小时候我在桑葚成熟的季节在村子里到处找桑葚吃。家中院子里桑葚树没了,母亲有时去集市上买些回来。但洗成一筐,可以一把一把地吃时,却觉得没有从树上自己采下来的好吃。
十年多以前,我在家自酿红酒,一年比一年精到。第三年,我看到从桑园里带来的一大筐桑葚,它虽然营养成分不少,吃了人体能吸收多少有益的东西呢?反而吃多了上火。我就想同样是水果,把它也做成酒多好。于是就用同样的方法,按1:1加水(葡萄酒一滴水不加,葡萄有水分,桑葚没有水分且捏碎后非常黏稠),同样放上水果专用发酵酵母粉,加SO2杀菌。SO2是水果酿酒必用之物,把水果放在木桶内发酵,里面会产生杂菌、厌氧菌和霉菌。加入SO2之后就会杀死杂菌和霉菌,而每天打开桶搅动一两次,又会进入微量的氧气进入杀死厌氧菌并让那些残留的SO2可以氧化,让酒里更少SO2的残留。当然我还会加入酿红酒用的秘方,那些产生香味的辅料,比如其中一样,大家都想不到的,就是西方的迷迭香。迷迭香不但香味独特,用它做辅料酿的酒清冽爽口,而且滋阴壮阳。但西方的香料我们东方人不习惯,就如同我们不习惯他们身上过浓的香水味。所以说要加多少量的迷迭香算是我秘方中的一个吧。
第一年的桑葚失败了,酿成了醋,结果那一年我家里做菜用醋全部是桑葚醋,我很难明白这是怎么失败的。我做事非常执着,第二年又试验做桑葚酒,琢磨着葡萄本身就是天生酿酒的水果,在西方国家几乎家家会酿葡萄酒,而桑葚缺乏葡萄的酸味和涩度,也没有天然的发酵菌,所以,我想办法在做桑葚酒时40斤桑葚加入10斤的葡萄,桑葚熟的季节,葡萄只有养在大棚里的早熟葡萄熟了而且非常贵,但不管如何,这样我总算桑葚酒酿成功了,而且酒精度接近15度,有一瓶放了三年都没坏掉。
后来我又想到了办法,就是不加入葡萄也能做成桑葚酒,这也算是秘方之一吧。
去年我用黑葚莓(野生紫桑葚树嫁接莓树而结的黑红色桑葚)做酒,比白桑葚酒好喝,,它补肝益肾,而且女性最为适宜,因为它能养气血,通气血。我自己在家喝了两个半月的葚莓酒就月经增多了,看来是养出气血的原因。
今年的书画艺术节,台湾书画大师李奇茂先生和夫人来到了高唐,也喝到了我的葚莓酒,他们非常喜欢,但李奇茂夫人说了一样东西让我很好奇,她说如果我再酿桑葚酒时若加入桑寄生,其营养价值会翻倍。他们走后我才开始查找桑寄生,并且回忆自己小时候在村子里找桑葚吃时,在那些或大或小的桑葚树上有没有这种植物,结果是没有。在陈庄的生态农业园里他们也找遍了那些古老的桑葚树,也没有发现桑寄生。
但我却在百度上找到了桑寄生,说它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上被称作药品中的“上品”。当然更直接地网页搜索是说广西梧州的桑寄生最好。《广西通志》载:“五岭以南,绝冰雪,最宜植桑树。树上多寄生,即《山海经》所谓寓木也,而桑寄生以火药名独著,梧之长洲饶有之。”《梧浔杂佩》记:“桑寄生酒出梧州,色白,味颇清冽。”
看来用桑寄生真能酿酒,心里一阵激动。而且据梧州记载,桑寄生高二三尺,叶互生或对生,叶圆微尖,叶面青绿,有光泽,背面有茸毛。夏秋在叶间开紫红小花,种子卵圆形,种子极小,成熟后味甜,肉质黏稠,常连种子粘在鸟嘴,小鸟在树上擦嘴时,种子粘落树干,更多的鸟儿啄吃了果实,种子随着粪便排出,种子落在树干上,便生根发芽,根系深入寄主茎内,夺取水分养料,自营光合作用,过着半寄生生活,用桑寄生配制出的酒可作为强壮剂使用,有补肝肾,强筋骨之功效,是男女老幼养生益寿的好产品。
看来只有能绝冰霜的地方才能长出这种桑寄生啊!我都想到广西梧州去买这种桑寄生了,这时,我却在《证类本草》里查到了另一种说明。《证类本草》是唐慎微所著。
唐慎微,字审元,成都人,北宋著名药学家。他对发展药物学和收集民间单验方作出了非常大的贡献,开创了药物学方剂对照之先河。后世的不少本草书都以此书为基础。就连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的撰写也以此書为基础和蓝本。而唐慎微在《证类本草》里是怎么说桑寄生的呢?他讲了一个故事。“今处处有之。从官南北,实处处难得。岂岁岁窠斫摘践之,苦而不能生邪?抑方宜不同也?若以为鸟食物子落枝节间,感气而生,则麦当生麦,谷当生谷,不当但生此一物也。又有于柔滑细枝上生者,如何得子落枝节间?由是言之,自是感造化之气,别是一物。古人当日唯取桑上者,实假其气耳。又云∶今医家鲜用,此极误矣。今医家非不用也。第以难得,真桑上者。尝得真桑寄生,下咽必验如神。向承乏吴山,有求药于诸邑者,乃通令人搜摘,卒不可得,遂以实告,甚不药。盖不敢以伪药罔人。邻邑有人,伪以他木寄生送之,服之逾月而死,哀哉!”
他在这个故事里说,大家都以为现在各处都能找到桑寄生,又说小鸟吃桑寄生的种子掉落树枝间而长出,那它应当是感气而生,那么它就会如同麦上生麦,谷上生谷一样,长成同一种植物才好,又怎么成另一种东西呢?所以说,这种桑寄生只可神遇而不可强求,因为它是感造化产生的神物。有个求药的人到诸邑各处,让人为他搜集,最后也没有得到,人家就以实相告,说不能用假的桑寄生欺他。但是邻县的某个人却说有桑寄生,还送给他吃,结果吃了不到一个月人就死了。
我想我更相信唐慎微在《证类本草》里的说法。我觉得越是古代人,对浩瀚的大自然的研究越透彻,越是对茫茫苍苍的大自然敬畏。比如叫作“茑”的桑寄生,他们认为这是一种神奇之物,并非人人可以求而得之。
从《诗经》到《证类本草》再到《本草纲目》,一路捋下来,这种很诗意地被叫作“茑”的植物确实有,但它却通神气,难到人间,而桑寄生到底有多么美妙精华,我们还是不要去强求了。
出于对桑寄生的这种深入了解,也不能说白白地激动了一阵子吧,最起码知道它只是神遇之物,但也明白不知哪棵桑树上就藏着珍品,无意之中它就被我采摘下来与桑葚一起做成桑葚酒,不知什么时候这酒就忽然变得神奇了。
而在《诗经·小雅·桑扈之什·頍弁》,写兄弟亲戚宴饮,说兄弟就如同茑与女萝一样相互攀附,一荣俱荣。而《诗经》中这首诗中最后一段却有些凄凉,“有頍者弁,实维在首。尔酒既旨,尔殽既阜。岂伊异人,兄弟甥舅。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它说现在兄弟们相聚欢宴实在难得,因为未来的日子如何很难预料,我们还能这样见面多少呢?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开怀畅饮吧!
只要有美酒就有朋友,就有无数爱酒的人相聚欢饮。我想,还是让“茑”存在于《诗经》之中吧,这样我们还可以遥想一下古代人兄弟姊妹亲戚宴饮的场景,那时的他们可有喝桑葚酒?
责任编辑 王 童